白马赤纳
2023-05-30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蒙古族)
积水是昨晚一场暴雨储下的,在村外的沙凹里形成了半月形的一个水泡子。这么大的雨已多年未见,不过还没到凌晨就云开雾散了。那个毛乎乎的东西出现在这片水泡边,倒影映在水面上,日上三竿时才被人们发现,起初着实吓了一跳,不知那是何方神圣,等黄花敖包村的十几个村民壮着胆子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是一匹让人心惊肉跳的马。它的鬃毛有它身高那么长,被荆棘和泥土粘成乱麻,拖到地上,尾巴像一把扫大街的破扫帚,浑身淤泥辨不清肤色,后胯骨像两把犁铧一样瘦削。人们想,即便从战场溃败下来的经过长途跋涉的士兵,也不会狼狈到这种地步,简直像极了老叫花子。乡亲们嫌它脏臭,只是远远地“嚯嚯”吆喝它,像驱赶灾星那样驱赶它走,可它却视而不见,僵立沉思。有人开始向它投掷石块,激起泥水迸溅到它的头脸,它仍无动于衷。最后石块打在它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它才转过头来,瞥了人们一眼,那乌黑晶亮的目光让人心里一震。当它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上岸时,人们倒是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伤害老弱病残最起码是不道德的,并且想对它一探究竟。
看来它并非野马,因为它并不惧怕人。村民把它团团围住的时候,它没有惊慌,只是仰起脖子躲闪欲捕捉它的村人。它的右后腿受了伤,有大片的血污凝结在后肢至脚踝处。人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它,一路将它赶进村庄,又开始讨论该怎样处置这匹马,有人提议——在确定它是否有主人之前,应该找个有经验的牧人家养好它的腿伤才是。大家随声附和,马上想到包布和老人,若干年前他可是黄花敖包村有名的马倌。
那天的整个上午,村民都在为这匹臭气熏天的马儿奔忙。一帮人七手八脚在老人家的院落里搭起临时遮阳的马厩,有人拿来糙米当做饲料,又去田间地头割刈青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到镇上请兽医。每个人的肚子里都装着一尊活佛,大家争相表现着自己的菩萨心肠。
此时,包布和劝退众人,以免人声嘈杂惊到伤马,只留他独自一人提来大桶清水,为马儿擦洗身躯。老人轻手轻脚,像一个钟表匠在修理一台旧钟那样仔细。村民其实并没有走远,一直闲散在比邻的盲人章阿家听评书,这种消遣现如今已不多见,若不是章阿胡琴说唱的好,村民不会舍弃追剧、网络视频或手机游戏,来这里竖耳朵。人们最爱听他的《嘎达梅林》和《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前者还与本村落有关,一百年前,英雄嘎达就战死在离黄花敖包村不远的乌力吉木仁河里。
直到日斜西山,老人才彻底刷洗完马儿,闻讯而来的村民将一睹它的真容,不禁瞠目结舌,这竟然是一匹没有任何杂色的白马,虽然骨瘦毛长却并不显得多么丑陋。它被洗净的躯体结满伤疤,有的似散弹的弹片所致,有的像被锐利的刀尖刺伤。每一道疤痕表明着白马非同寻常的经历。
从镇上请来的兽医张哈斯已经剪除了白马后腿的腐肉,为其涂抹了药水,做了包扎。令人心悸的是,伤口里竟然摘出来一颗将要腐蚀殆尽的弹壳。他又仔细检查了马儿的牙口、躯体与四蹄,最后惊兮兮地问村里人,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马,怎么看不出它有多少岁?它的臀部没有烙印,说明它不属于任何人家,你们再看,它四蹄上的半寸厚的马蹄铁都快磨尽了,那要走多少里路,并且上边好像还刻着什么字迹……
接下来的时日,白马自然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人们猜测着这匹马的来头,揣摩着它所历经的千难万险抑或枪林弹雨。与此同时,这匹疲惫而消瘦的白马正在老牧马人的手里伸展枝叶,日益丰腴。
一个月后,当白马养好腿伤,被包布和老人牵领着第一次走出院门,走向黄昏金光笼罩的郊外,眼前的它让人们再次惊呆了:原来它的体形比一般蒙古马都要修长,并且脖粗腿壮,这使它前行的肌肉像波浪般涌动;它散乱的长鬃已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洁白的皮毛不再戗茬戗刺,经过无数遍地悉心梳理显得油光发亮,让那些难看的疤瘌也不显眼;曾经四分五裂的蹄子被精心地削磨,要不是整个村庄都没找到一块马蹄铁,包布和早为它换上了新“鞋”,即便这样,它走在水泥板路上竟也发出“嘎哒”“嘎哒”的清脆之响。
从村庄中经过时,白马旁若无人,仿佛刚刚出浴的天鹅那样高扬起脖颈,眼眸里的灵气咄咄逼人,一对公狼才有的尖耳随着四面来音机敏地动来动去。与它相衬的是身着节日盛装的老牧马人,一人一马像去赴什么宴会。村民们一时间从四面八方围拢来,目睹这个奇迹,就像看到落日未落反而重新升起一般,纷纷询问包布和老人到底给白马施了什么魔法。老牧人满脸诡秘,微笑不答。
这是一匹多么奇骏的白马啊!村民对它品头论足,简直无法相信它过去的样子。人们想,世间真有如此奇事,又脏又丑的落汤鸡也能变成仙鹤。瞧它轻灵的身躯,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特別是那一身纯白的毛皮竟泛着一层细腻柔软的蛋青色。镇里来的帮扶干部巴特忽然惊呼道,莫非它是温都根查干?他在旗委宣传部任职,可是满肚子墨水。
一语道破天机,是啊,这鹅蛋般浑圆的白只能转世白马才有!温都根查干,没错,就该是它……刚吐出的话语又被风噎了回来,如果是那匹献给苍天的神驹,它躯体不该有那么多瑕疵,背部不可能嵌上马鞍的磨茧,唇口更不会残留衔铁的勒痕。要知道,在草原,没有人会骑乘、伤害、奴役它,就像没有人会亵渎神灵。神驹只会在大地上无拘无束地驰骋,谁见到它都要驻足停留,注目默念祝福的箴言。
那么会不会是大扎格勒或者是小扎格勒?若从它磨坏的四蹄和饱经的风霜来看,它更像是成吉思汗那两匹赌气逃往阿尔泰山古尔班查布其的坐骑之一,这么说它有可能是大扎格勒,人人都知道大骏马因为想念圣主与故乡曾经水草不思,瘦骨嶙峋,一病不起,小扎格勒这才与它万里迢迢返回高原故地……
这个猜测马上遭到人们的质疑,不,它不是大扎格勒,成吉思汗的双骏是纯青色的,古书说得清清楚楚,这匹马的颜色分明是白的。哦,这是天大的疏忽,仔细又想,一匹马怎么会从遥远的古代活到今天,那才叫荒唐呢。
既不是这个又不是那个,大家犯难了,如果没有高贵的出身,哪怕给它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号也不至于失望。于是有人提出叫它赤纳(蒙语,狼)。嗯,这回没有人反对。是的,它冷峻深邃又无所畏惧的气质,多么像一匹游荡在高原之上穿行过重重黑夜的白狼。创意如此之佳,此名非它莫属。人们为这差点跳脚欢呼了。
赤纳的绰号是一夜之间被风刮走的,飘到了四面村落。一开始,三三两两的邻村人来到黄花敖包村,到处打听谁家收养了一匹狼,村民啼笑皆非地告诉他们,不是什么狼,而是一匹叫做狼的马。那时人们还不以为然,只把这个当做笑料讲。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忽然某一天起,十里八村的乡人乃至方圆百里的城里人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接踵而至,争相一睹白马的尊容。这让本来平静的村子热闹起来。这几年黄花敖包村脱贫致富,养殖业、手工业、庭院经济一片红火,上级部门,媒体和省外没少来人参观采访,但也是隔三差五,还从没见过这个阵势。照这么下去,“乡村振兴”指日可待,几个村干部喜上眉梢,立即召开村委会研究可行方案。第一书记是旗里派来的,见多识广,胸中早有蓝图——既然一匹马就能撬动一份产业,那咱们就多养些马,养它个千八百匹的,或者干脆打造一个“马都”。帮扶干部巴特摇摇头,说,叫“马都”不妥,有点用鸟巢装鹅蛋的意思,莫不如叫“马艾里”(村落)。村长加了一个字,那就叫“骏马艾里”。村支书眼睛一亮,这么说,广告语都有了——黄花敖包,骏马艾里。
主意听起来不错,可做起来不易。是啊,如今科尔沁方圆百里的乡村除了耕地和少有的几块林地,就是遍野的沙荒子,已没有任何草场可供放牧,村民们早就放弃了蒙古人的传统不再养马,马算不得经济动物,杀不得卖不得,只能白费草料。相反,那些西门塔尔牛可不一样,牛犊从娘胎里一落地就值万八千元,这个只要去各村瞧瞧就知道,打开每家的牛栏,圈舍里都会有几头或十几头黄澄澄的西洋牛,那甚至不是牛,而是家里藏的金子。怎么才能动员村民除了侍弄“金子”还要费劲巴力地养那些没啥产值的马呢?村干部们为此动起了脑筋,决定先起个带头作用,用集体经济积攒下的钱陆陆续续买回来了七匹马,加上白马赤纳,凑成了传说中的“蒙古八骏”。七匹马都是从锡林郭勒和呼伦贝尔精挑细选而来,个个膘肥体壮,精气神爆棚。好家伙,它们凑齐的那一天真是轰动极了,黄花敖包的村民好久没看到这么多马了,它们颜色各异,与白马赤纳一同拴在村委会的大院里,这个昂首嘶鸣,那个扬鬃洒尾,右边的尥蹶子刨地,左边的“突突”地打着响鼻,好一片龙腾虎跃的架势。白马赤纳初见这么多同伴,表现得既兴奋又有几分不适,背起双耳睁大鼻孔,脖颈却岿然不动。看热闹的人们有意无意地拿七匹马与它相比,发现白马赤纳无论动与静,都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老成持重,那份凛然和威仪不是愣头青们所具备的,那是隐藏不住的王者之气。
有了“蒙古八骏”的噱头,黄花敖包村真就坐实了“骏马艾里”,前来观光的游客络绎不绝。如同渔民感觉到了渔讯那样,黄花敖包的村民感受到了好光景的来临,大家摩拳擦掌,各显身手——久已关门的小饭馆重新开张营业,更多人家腾出闲置的屋子装潢一新招揽住宿旅客,电动观光车在街口排成一溜;小卖部也红火了,矿泉水、方便面一天就要卖上小半车;普通人家为了脸面开始修缮围墙,把褪色的屋顶漆成蓝色、红色;各种商贩也闻讯赶来,与村委会协调,在村中央圈地搭棚,做起了农贸集市。
那段时间,整个村子都处于亢奋状态,人们走上街头都喜气洋洋。不仅如此,原来出去就不再回来的年轻人也都陆续回来了,守家在地琢磨干点什么营生。
一切都因白马赤纳而起,这些繁荣之景和祥瑞的兆头都是它带给村庄的,村民认为它是福星下凡,愈加视其为珍宝。孩子们争先恐后抚摸它温热如缎子的皮毛,大人们拍打它的身躯,不断给它填草填料,表现自己的友好,大家只围着白马赤纳转,后来的七匹马不免受了冷落。十个指头还不一边齐呢,人们这样想着。村民只顾高兴,却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故事的主角——白马的情绪,它并没有凑人多的热闹,也没有显出被人围观的兴奋和骄傲,相反,它更喜欢安静独处的时光。彼时赤纳总是扬起脖颈越过马厩和围墙向远处眺望,红砖蓝顶的街巷板板正正,旗政府给各家盖的牛舍整齐划一,过去城里才有的路灯和景观树已在乡村落地生根,而村庄之外便是绿葱葱的禾田,各种农机你来我往一片繁忙……这些人间祥和之景似乎并不能慰藉白马,它的目光中流露着说不清的茫然,仿佛一位沐浴过人生风雨的老者在寻觅年轻时的影子,或是孤单地咀嚼着无限过往。偶尔它也会像受困的狼那样焦躁不安,围着拴马桩不停地徘徊。老牧马人看到了白马的样子,忧虑在心,想各种办法安抚它,发现只有用铁刷为它梳理皮毛时,它才会低眉顺眼,呈现片刻的平静。老人想,这个“圣物”不该属于俗世,它只会在黄花敖包村做短暂的休憩,有一天还要去往该去的地方,那或许是它水草丰美的故乡。
村干部们已无暇顾及白马的心思,他们只想着乘势而为,大干特干。自从“骏马艾里”声名远播,村民养马的也多了起来,这份集体荣誉感让他们不再计较得失,养马不仅是为乡村旅游加柴添薪,更是在给自己的脸上貼金。那段时间,谁家谁家又买了马便成了坊间的话题和焦点,引得村民纷纷前来围观,你言我语,问东问西,好不热闹。这个饲马风气直至影响了十里八村,于是又复活了传统的鞍具业和钉马掌、修剪鬃尾的手艺。
一天,几个村庄的老人聚在集市上喝酒闲聊,望着往来不息的匹匹骏马,一时感慨万千,这是多少年没见到的境况了啊,蒙古人终于又和马结缘了,马背民族后继有望。老人们“咂咂”地喝酒,念叨着往事,忽然想起乡村至少有几十年没搞那达慕了,属于蒙古人的三技——赛马、摔跤、射箭早已被冷落多时,是时候把这些荒废的技艺捡拾回来了。围拢在身旁的年轻人不禁群情激荡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提议更振奋人心的了。其实有些传统之所以被人遗忘是因为没人提起,重新点燃它有时只要一点星火即可。
很快,村委会就将那达慕的时间确定了下来,村干部们更想将这次赛会打造成一次恢复民族传统弘扬民间文化的盛会,借以将黄花敖包乡村旅游做成全旗的名片。不出所料,短短的个把月时间,临近的十几个村落都争相报名参加了赛马,更不要提摔跤和射箭的竞技。选手们开始夜以继日地细心调教自家的马儿,憋足了劲儿准备一争高下。
村委会在“八骏”里,选了三匹马参赛,首选当然是白马赤纳。起初,包布和老人考虑白马的腿伤刚刚痊愈,并不建议它比赛,村干部来做老人工作,没有白马赤纳参赛就像一堆宝石里没有钻石,一片夜空里没有那颗启明星,会让所有观光的来宾失望的。包布和说,白马真参赛的话,我还有一个担心。村干部说您老还担心什么?包布和说,我担心让你们所有的马丢丑。一旁的村民们忍不住窃笑。
那达慕开幕的那天,人声鼎沸。盛事也惊动了旗和苏木的两级领导,他们都着了民族盛装出席,村干部邀请领导到大会主席台就坐,领导们连连摆手,现在哪儿时兴那个了,我们坐在沙地上看就可以了。村干部邀请不过,只好搬来一溜小马扎,至少不能让沙土烫了领导的屁股。那达慕正式开始,首先是文艺表演,民间艺人章阿的胡琴说书作为开场,说唱的仍是《嘎达梅林》,这是黄花敖包村的记忆,也是村委会着力宣扬的村庄历史文化。
要说富饶美丽的地方啊
就数达尔汗旗牧场
腐败的旗王爷
一片一片把它典当卖光
勾结军阀匪徒四处放垦开荒
富饶的草原变成肆虐的沙丘
河水枯瘦直到断流
穷苦的牧民没有了草场到哪儿去牧牛放羊
失去了土地用什么来填饱肚子
只能卖儿卖女背井离乡……
唱到这儿,章阿放下胡琴还要说上一段,旧社会所有草原都是王爷的,现在所有土地都是咱们老百姓的,旧社会王爷和军阀主宰我们的命运,现在我们老百姓当家做主人!大家伙说说,现在咱老百姓的日子幸不幸福啊?
会场的群众异口同声地回答,幸福!
胡琴又起。
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为了百姓能活下去
他揭竿而起,奋起反抗
他是我们的民族英雄,是百姓的脊梁
评书慷慨激昂,通过大喇叭一播多远,听得人们心潮好一阵澎湃。接下来的节目也很丰富多彩,什么盅碗舞、安代舞、广场舞,马头琴、长调、呼麦等等,不一而足。终于,赛马开始了,人群如海围成赛道,都垫高脚尖伸长脖子争前恐后想要一睹白马赤纳的神采。当那匹白马眼神炯炯地狼行而来时,人们掌声雷动。的确,还没等赤纳走到近前,就已让所有赛马相形见绌,甚至引起了马群不小的骚动,它们像见到了一匹真正的狼那样躲躲闪闪,不自觉地为白马赤纳让出一条道路。从旗里请来的裁判压服住众人的喧哗,他并不认得包布和老人,见其如此老迈,建议组委会换个年轻的骑手。老牧马人闻听此言不禁吹胡子瞪眼,让这个没长几根胡子的年轻人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老人家还没到爬不上马背的地步。
彼时,其他年轻骑手早已做好了准备,刚刚自家赛马的表现让他们好不羞恼,都是一般高的马儿,肩膀齐为弟兄,怎么能还未比拼就从气势上输给他人,便互使眼色,一定要给白马赤纳好看。随着裁判吹响口哨,几十匹赛马血脉偾张,如一阵乱鼓敲地,卷起滚滚尘烟……再看那匹众人瞩目的白马,竟然原地未动,面对熙攘的人群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包布和老人“嚯嚯”地催促它,后来不得不用马镫磕它,用缰绳抽打它,可白马仍旧无动于衷,就像人们最初在水泡边发现它时那样,聋哑般呆立,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往事里,任由谁都唤不醒。
后来的事情更出人意料,白马赤纳抛下包布和老人以及失望的人群,拖着长长的缰绳独自踱步走向野外了。它满腹心事,双目忧伤,漫无目的。包布和老人在后面紧赶慢赶,不断呼唤它的名字,可它更像个任性的孩子,对老人不理不睬。
村庄之外到处是半人高的秧田,为了防范鸡鸭鹅狗猪,被一行行铁棘围封起来。白马赤纳只能顺着滚烫的寸草不生的沙原踽踽独行。天空像一锅浑浊的温开水,煮得太阳也乌涂涂的,大地散发着一股皮子烧焦的味道。没有一只鸟影,也没有昆虫的叫声,白马机械地走着,翻过一片片炙热的沙丘,越过几块松杨树苗圃,前面缥缈的热浪下浮现了一条干涸的河道,这便是曾经的乌力吉木仁河,不过早在几十年前河水就已断流,滴水皆无了。
白马赤纳径直走到这里,举目四顾,仿佛在寻找失去的记忆,等它判断出了什么,便沿着河道急促地奔跑了,偶尔停下脚步像猎狗那樣用鼻子嗅嗅脚下的沙地和贝壳的残片。当它走近一片豁然开阔的转弯地带时,忽然变得警觉,它背立起双耳,响鼻突突,低下头用蹄子四处翻找,继而仰天长嘶……老牧马人一直跟随它,远远的,他就听到了白马的悲鸣,这种声音只有骏马思念主人时才会发出,他望了望周遭,除了遍野秧苗,空无一人,可是白马为何而哀戚?难道它的主人曾经……包布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接近傍晚时分,久不见老人归来的村民陆续来找,看到河床里的一人一马。村民搀起老人,欲圈回白马,它却与人们打着周旋,在河床里徘徊不去,并且不停地抬起前肢立马呼号。村民对白马的反常之举莫名其妙,转头向包布和求援,老人摆手制止了他们,嘴角颤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这是嘎达梅林的马,是它回来了……
嘎达梅林的马?人们惊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念琢磨,莫不是这老人家糊涂了,这怎么会是嘎达梅林的马呢?要知道那可是近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包布和说,我想问问你们,梅林当年的坐骑叫什么?这句话把人们问住了,须臾,还是有人想起来,对啊,嘎达当年的坐骑就叫做赤纳……
可就凭这个也不能说明什么呀,那或许是一种巧合呢。包布和说,你们再好好想一想……
那确是一百年前的春天,乌力吉木仁河还满床河水,水流湍急簇拥着嘎裂的冰排,如同角马群过江一样的轰响。嘎达梅林的队伍被追兵驱赶,就路过这个河段,他掩护战士们强渡冰河,等他最后一个提马入水时已枪声四起……嘎达的鲜血染红了奔涌的激流。赤纳——他最忠诚的伙伴眼见主人倒下马背,就一口叼住了他的衣袍,挺直脖颈,奋力把主人拖向彼岸……谁料又一颗流弹咬到了赤纳的后腿,它一足蹬空,竟与主人一同被汹涌的冰排冲翻,席卷,湮没……
这匹白马可是科尔沁的乡亲们从上千匹骏马里挑选出来的,它不仅是嘎达梅林最得力的坐骑,更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嘎达牺牲了,白马却被军阀匪徒围追堵截用套马杆捉到。他们垂涎于它的忠勇,想驯服它占为己有。可白马思念主人嘎达啊,任他们添食什么草料都不睬不嗅,直到一位被敌军抓来做马夫的乡亲,趁着夜色偷偷为它打开笼门,白马才得以绝尘而去,从此再不见踪影……
包布和说,万物有灵,难道你们不相信白马的英魂犹在,一直穿行于科尔沁沙原从没离开吗?老人又指了指白马蹄下,你们,去看看白马的蹄子吧……那里会有什么秘密?人们重新拥住白马,将它的四蹄一一抬起,正如兽医张哈斯所说,马蹄铁磨损严重,上面镌刻的细小蒙文已模糊不清,沿着每一只马蹄铁的边缘围绕一周,任谁也读不完整。人们想起盲人章阿,把他推到前面,章阿伸出骨瘦白皙的拉胡琴的手,像把脉那样摸索马蹄铁,竟一一念出了那些文字——牡丹琪琪格,道额日布,阿木郎贵,舍日格,恩和白乙拉,王春,白龙……
老说书人不禁哽咽失声了,这都是他的评书里耳熟能详的名字啊,都是科尔沁的英雄。牡丹琪琪格是嘎达梅林最爱的妻子,是她散尽家产从王爷的监牢里救出嘎达,之后毅然和丈夫一起扛起了抗垦造反的大旗……这些壮士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马蹄铁上,再牢牢钉在白马赤纳的四蹄之下,这寓意着他们要誓死追随英雄梅林的脚步,像奔腾的马蹄那样前仆后继……最后,舍身取义的英雄们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把一腔腔热血洒在科尔沁悲怆的土地上……
此时,簇拥白马赤纳的人们群情肃穆,如同傍晚深沉的天色……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发出一点声音,往事像一堆篝火被点燃,那一切是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原来这里就是风吹草低的科尔沁草原,嘎达梅林和白马赤纳舍命捍卫的故乡,可如今却成了一片沙地,淹没英雄的河流也没有了一滴水……人们因为缅怀而沉寂着,即便流泪也是无声的……
说书人章阿颤抖着手指又拉响了胡琴,他沙哑的声音像微弱的灯火,在黯淡的乌力吉木仁河床边跳跃着……此刻西天只剩最后一抹血红,就像大地上只剩下这一群铁色的人围绕着一匹白马,那是一堆木炭,把白马赤纳的白映衬得那么纯粹,鲜亮。
包布和老人随声与章阿附和,怕惊扰到白马似的,两个人的歌声像蚯蚓那样在明澈的空中爬行,又折返回来,直直钻入人们的内心。于是所有人都张开了嘴巴,那种合唱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什么伴奏,竟然那么合拍,那么起伏有序——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明亮的长庚星从天边升起时,人们目光戚戚,问询包布和老人,白马赤纳还会和我们在一起吗?老人望了望深沉的天际,摇了摇头,它要去找主人嘎达,我们留不下它……
就在这时,白马赤纳仰天一声嘶鸣,人们会意了,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他们知道和白马告别的时刻到了,于是像送别一位远行的亲人那样,满怀留恋和虔诚。老牧马人亲自为白马摘取了马鞍和缰绳,拥抱住它的脖颈久久不肯撒手……人们又问老人,它会想念黄花敖包村吗?还会不会回来?老人落下泪来,待到乌力吉木仁河床再有水声流淌的时候吧……
赤纳终于可以上路了,它使劲抖了抖身上的沙尘,翘起流沙般的尾巴,飘散开风一样的长鬃,向着人群散开的方向走去了,直到一点白光消失在暮色里,仿若那句祝辞,它从微弱的光中走来,又走向微弱的光,那是一匹苍色的狼……
人们明晓白马奔往的是乌力吉木仁河道的上游,它的终极便是西拉木伦河之源头,那里会有红色的山峦和广阔的草原,数不清的成群牛羊。只有在那里,白马赤纳才会找到它的主人,它会驮起梅林一如当初那样纵马驰骋,或像鹰隼般自由翱翔;偶尔他俩也会蹚过清澈甘冽的山涧,穿行于苍翠的樟子松、落叶松、白桦、黑桦覆盖的丛山峻岭。
想到这里,村民羞愧地低下头来,不禁暗暗发誓,要让脚下的白沙变绿,河床盈水。人们又想起那句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此刻大家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眼前都是幸福的憧憬,甚至连夜就可以挖坑栽树,封沙种草。他们要让丰茂的蒙古黄榆、秀丽的红柳、高大的五角枫和沙棘树,簇簇山杏,长满沙原,明媚的阳光会在树隙间留下七彩的光环,而绿草茵茵的树下,火艳的萨日朗、金黄的线叶菊、浅粉色的苜蓿花会竞相绽放,形成一片又一片花的海洋,蜜蜂和各种昆虫忙碌其间举行歌舞盛典。此刻,不用抬头,就能听到云雀和百灵鸟的百转啁啾,好像整个天空都盛不下它们的歌喉……
到那时,人们朝思暮想的英雄——嘎达梅林,将骑乘着白马赤纳姗姗归来,乡人们眼含热泪,远远地高呼他俩的名字,踉跄地扑上前去迎接久别重逢的亲人,用满脸的泪水沾湿他们的脸颊、额头,然后自豪地告诉归来的人和马儿,那白云之下,清澈河边,朵朵毡房就是他俩的住处。从此以后,在朝霞初現抑或黄昏的天边,清风拂面的山岗抑或绿禾摇曳的田间,辛勤劳作之余的乡人们总会看到嘎达梅林和白马的身影,悠闲自得地漫步在富饶而丰美的科尔沁——他梦中重现的故乡。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