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一体”的美感建构与走向世界的文化传播
2023-05-30徐望
[摘 要]余光中先生的诗歌《乡愁》是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国内外众多音乐家都曾为其谱曲,其中,晁岱健谱写的歌曲《乡愁》得到余光中先生的高度评价。歌曲《乡愁》建构了“三位一体”的审美交感世界:在主题意义与创作特色方面,其展开了家国叙事,联结了两岸情缘;运用了世界符号,建构了共情意象;营造了词曲情境,升华了审美体验。该歌曲是文化传播的典范之作,对其进一步传播,要采用跨媒介多元化传播路径和跨圈层立体化传播路径。
[关键词]乡愁;家国叙事;艺术符号;审美情境;文化传播
余光中先生1971年写下的《乡愁》一诗广为传诵,成为经典。国内外众多音乐家都曾为该诗谱曲和演唱。众多音乐作品版本中,唯一得到余光中先生亲自认同、高度赞扬、全权授权、隆重推荐的版本是晁岱健2007年创作完成的歌曲《乡愁》,即“余晁版歌曲《乡愁》”。余光中与晁岱健因《乡愁》结缘,成为知音,也成为中国诗坛与乐坛的一段佳话。该歌曲真正达到诗歌相彰、词曲相彰的境界,实现了经典的再经典化(经典文学作品的经典音乐化),获得很好的文化传播效益,堪称时代文艺精品力作。歌曲《乡愁》建构了从结构化主题叙事,到符号意象共情,再到词曲情境升华的“三位一体”式立体化审美交感世界,因而能够走向世界,获得了较佳的跨文化传播效应。
一、歌曲《乡愁》的诞生与流传
(一)音乐家的创作心旅
晁岱健创作歌曲《乡愁》的灵感迸发于2001年。那一年是北京首次申奥(申办2008年奥运会)成功之年,余光中在一场大型庆祝活动上朗诵《乡愁》一诗。当他刚一念出“我在这头”时,台下立刻响起了万人齐声诵读“母亲在那头”的声浪。这“一人诵,万人和”的动人场面让电视机前的晁岱健心潮澎湃、思绪翻涌,一段婉转起伏的歌曲旋律瞬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暗下决心,要“为《乡愁》插上歌声的翅膀”,把这首打动了无数中华儿女以及世界游子的诗作更加广泛地传唱开去。
2002年初起,晁岱健便开始了呕心沥血的创作之旅。他发现,《乡愁》这首诗虽然篇幅短小,仅4段88个字,谱曲难度却相当的大。每一段是一个人生片段的剪影式叙事,整首诗亲情、爱情、家乡情、祖国情交融一体,恋母、思乡、相思、惆怅、向往的心情交织一片,要以音符进行自然且准确的诠释与表现,难度不小。在此难度之上,诗中的8个“头”字更添创作难度。对此,余光中幽默地说:“《乡愁》里的‘头,简直把作曲家的头都搞大了。”晁岱健迎难而上,“采取了最笨的办法”,从汉字四声中提炼《乡愁》的自然化旋律,从吟诵《乡愁》的语速中提炼情感化的节奏,采用最为纯正的民族调式的五声音阶来谱曲,同时采用3/4的节奏,以一字一音的口语式手法进行谱曲,以似吟似唱的歌唱形式来抒发乡愁情怀;并大胆地在原作8个“头”以外加上3个“头”,使诗词转化为歌词,起承转合更加朗朗上口、舒缓自然,余光中对此称赞“改得头头是道”。直到2006年秋,历经接近4年的时间,晁岱健才终于完成了第一稿的《乡愁》曲谱,后又吸收了余光中提出的建议,修改得结构更加紧凑合理,歌曲更加优美动听。
谱例:
(二)文学家的亲自认可
余光中的《乡愁》一诗以情动人,且具有两岸团圆的政治性主题思想,影响极大,数十年来吸引了一大批音乐家谱曲歌唱,其中不乏“西部歌王”王洛宾、“台湾民歌之父”杨弦等乐坛名家。但是余光中对于一个又一个的歌曲版《乡愁》,从未表过态,直到听到晁岱健谱写的《乡愁》。
2006年,晁岱健制作出歌曲《乡愁》的第一个小样,寄给海峡对岸的余光中。2007年初,余光中亲自致电晁岱健说:“听了晁先生创作的歌曲《乡愁》,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自己对大陆的思念之情倍增。”又连说三个“很好”表达对作品的高度肯定,并发了一封亲笔传真:“歌声乐韵,悠扬动听,诠释得颇为尽情。”得到余光中本人的认可后,晁岱健精心修改打磨,完成了歌曲版《乡愁》的创作。2007年10月,余光中授权晁岱健“全权谱曲并演唱”《乡愁》。2014年9月,余光中又以《诗歌相彰》为题郑重推荐晁岱健创作的歌曲《乡愁》。可以说,晁岱健创作的歌曲《乡愁》是唯一得到余光中本人认可和授权的版本。余光中的一句“岱健懂我”,是对于歌曲最大的褒赏,更清晰地表达了他将身在南京的晁岱健认作平生知音的意愿。
(三)“诗歌相彰”实现经典的再经典化
晁岱健真正读懂了余光中诗中那份深沉而热烈的情感,采用以简驭繁的音乐创作手法,巧妙地契合了诗作本身以小见大的文学创作手法1,将原诗所蕴含的那份對母亲、对祖国、对中华文化的乡愁“诠释得颇为尽情”。
歌曲《乡愁》真正实现了诗情乐意的自然融合、相得益彰,深深地打动了余光中本人和国内外每一位听众。余光中特题写“曲高未必和寡,深入何妨浅出”一联赠予晁岱健,表达了对该歌曲广泛传唱的信心。该歌曲成功创作以来,不但在国内文艺界取得极佳的反响,而且成为中国文化交流、中华文化传播的代表性作品。2007年9月,文化部部长孙家正亲笔致信晁岱健,赞扬并期待在海峡两岸传唱这首歌。香港中华基金会主席庄大伟也被该歌曲打动,专程来宁拜访晁岱健,说:“祖国统一那一天,就是《乡愁》唱响世界的那一天。这首歌完全可以与江苏的《茉莉花》《二泉映月》等传世的音乐作品媲美,并能成为‘世界华人思乡曲流传于世。”2可以说,晁岱健真正地“为《乡愁》插上了音乐的翅膀”,实现了对经典文学作品的经典音乐化。
二、展开家国叙事,联结两岸情缘
(一)中国文化的家国一体意识与中国文艺的家国叙事传统
中国传统社会以血缘关系为纽带,以宗族组织为单位,在社会结构形态上具有“家国同构”的显著特征,形成“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千万)家”的国家格局、治理模式和日常伦理。这种心理结构典型地反映在中国传统主流文化——儒家文化推崇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思想与实践理念之中。由于社会结构与心理结构完全嵌合,这种心理结构被不断巩固,形成了一种成体系的稳定的意识形态。因此,家国一体意识根脉深远,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化根基,使得中国人民普遍拥有强烈的家国情怀,普遍具有爱国主义文化价值观和相应的行为模式。
中国文化的家国一体意识造就了中国文艺的家国叙事传统。中国文艺史上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无一不有深厚的家国情怀,历览他们所留下的经典作品,大量地以“中国故事”为题材。2014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着重指出,“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最深层、最根本、最永恒的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是常写常新的主题。拥有家国情怀的作品,最能感召中华儿女团结奋斗”,列举了范仲淹、陆游、文天祥、林则徐、岳飞、方志敏等人的作品,强调“要把爱国主义作为文艺创作的主旋律”。1“爱国主义”“家国情怀”始终是习近平总书记有关文艺工作一系列讲话的关键词,也是一代代中国文艺家始终不变的创作初心。中华民族饱经历史沧桑,中国人民的灵魂始终扎根在中国的土地上,中华儿女对于祖国的情感守望始终不变。家国叙事是中国文艺创作的传统,拥有家国叙事结构的文艺作品天然地能够打动中国人的心。
(二)诗歌《乡愁》对“乡愁故事”的结构化叙事
余光中祖籍福建泉州永春,1928年生于江苏南京,1948年随家人迁居香港,1950年又迁居台湾,此后旅居欧美多国和中国香港等地。他是一生羁旅漂泊的“诗坛浪子”,因《乡愁》一诗声名远扬,被冠以“乡愁诗人”的称誉。“乡愁情结”是他一生解不开的“中国结”。他的《乡愁四韵》《民歌》《白玉苦瓜》《当我死时》《听听那冷雨》《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等大量诗文作品,都折射出浓郁的思乡愁情。
《乡愁》这首诗是一首典型的结构化叙事诗:从外部结构形式上看,具有高度的结构形式美,字、词、句、节对称工整,统一之中不乏变化,变奏之中保持平衡,并且,在同一位置上字与词的重复以及叠词的运用,建构了精巧的音韵结构,造成了诵读时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的音乐化效果,体现了诗歌韵律的美妙。从内部结构组织上看,具有巧妙的时空结构组织,以顺时序的方式追叙过往时光,寄托了对祖国家乡的深深思念。每一段时间(每一个人生阶段)对应一个空间场景,整首诗中的四度时空过渡、衔接得既自然流畅,又层层递进,在平铺直叙中表达出愈来愈强烈的情感,如同呈现了四幕戏,语言文字的形象感、画面感极强。2008年10月,余光中应晁岱健之邀在南京总统府过80岁生日,《乡愁》在此由四节拓展为五节。晚宴席间,余光中应所有宾客提议朗诵《乡愁》。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晁岱健问道:“《乡愁》一诗共四段,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乡愁》的未来呢?”余光中略加思索,回答说:“未来啊……乡愁是一道长长的桥梁,你来这头,我去那头!”1《乡愁》的第五节“未来篇”就是在此情此景中碰撞而出的灵感火花,并形成永恒结晶。今天的众多语文教材中已经加入这一段。
逐节分析《乡愁》的时空结构,可以梳理为:“小时候”,衔引与亲人分离的时空,呈现出“思乡寄家书”的场景,表达的是亲情、恋母情、家园情;“长大后”,衔引与妻子分离的时空,呈现出“思亲盼团圆”的场景,表达的是爱情、夫妻情、相思情;“后来啊”,衔引与母亲永别的时空,呈现出“与母永离散”的场景,表达的是悲情、分离苦、忆母痛;“而现在”,衔引与祖国隔离的时空,呈现出“与家长别离”的场景,表达的是绝望、祖国情、离别恨;“未来啊”,衔引与同胞团聚的时空,呈现出“热盼回归日”的场景,表达的是热望、手足情、回归情(见图2)。随着时间的顺序推移与空间的依次推远,乡愁愈深愈沉愈浓,对未来的期待也愈炽热。诗人这般拨动思乡的心弦,在完整的、无尽的环状闭合结构中叙述了一个中国游子无尽的还乡梦,实现了“乡愁故事”的结构化叙事。
(三)歌曲《乡愁》对“乡愁故事”进行音乐叙事
音乐是一种时间艺术,与叙事最为普遍的线性结构有着结构上的重合性。然而,单纯的音乐叙事较为抽象,对于接受者而言,会产生“一万个人心里有一万个哈姆雷特”的现象,往往会出现创作与接受的审美错位情况,即接受者未能按照创作者的创作意图去欣赏、解读与接受作品。即便一个音乐作品运用了大量的拟声拟态、状情状物手法,使声音富于形象感,使作品富于叙事性,也无法像绘画、雕塑等造型艺术那样直接呈现形象,更无法像文学作品那样具体呈现情节。在音乐叙事中,故事中的形象与情节都要由接受者通过联想与想象来建构。音乐要进行更加具象的叙事,最常见的方法就是与文学结合,如将单纯的乐曲转化为歌曲,使乐韵和以歌词,用音乐来演绎叙事性文本,或为音乐增添一个能够起到阐释作用的伴随文本(最简单的解释性伴随文本就是标题)。因此,较为具象化的音乐叙事,通常具有跨媒介属性,最基本的就是跨越且整合声音与文本两种传播媒介(更进一步的,跨越与整合更多媒介,产生了戏曲、戏剧等综合艺术)。以歌曲而言,歌词与曲谱,两者是互为伴随文本,以互文的结构关系存在的。词能更好地叙事,曲能更好地抒情;词能诠释曲中意,曲能烘托词中情。
叙事之事包含着“事”与“情”。“事”即故事过程,“情”即故事情状。事物的运动、故事的发展无不伴随着种种情状,“事”与“情”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音乐长于抒情,无论是纯音乐叙事,还是与文学相结合的跨媒介音乐叙事,比之单一的文学叙事,都具有更加声情并茂的魅力,能夠增进所叙述的故事的感染力,能够增添故事语境的情感性。歌曲《乡愁》把诗中抽象的复杂的情感以音乐的高低起伏、回旋转折以更加感性的艺术形式加以表现,在民族式样的半吟半唱之中抒发了诉不尽的故乡情,如泣如诉地讲述了一位游子的“乡愁故事”,可谓“乡音诉乡情,乡曲谱乡愁”。自2007年成功演出以来,曲中的依依眷念、款款深情、浓浓大爱无不令听众动容。
歌曲《乡愁》是五声音阶的复二段体曲式。前部分用口语叙述的方式娓娓道来,吟唱中的“小时候……”和“长大后……”都如温情缠绵的絮语,如品酌万千思绪的苦酒。歌声中,“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一句音列上行下行的走向,令人感动地噙着泪花,在脑海中浮现出最美好的母亲形象。第二部分的“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乐句的半止音和半终止音均翻高一个八度,将思念聚集的情感訇然爆发,音乐将乡愁推升到悲痛欲绝的状态。歌曲紧接前句“我在外头,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一个复乐句,对母亲刻骨铭心的大孝之爱堪比歌剧中的大咏叹调,令人不禁潸然落泪。加入管弦的悲情间奏后,第二部分复述高潮旋律,“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再次,“你引颈仰天一悲嘶”(余光中语)。晁岱健运用G宫转降B大调,其五声音阶调式,看似平淡却创造出戒浊求纯之韵,在反复吟唱之间得清、和、深、远的美感妙境,转调衔接处呈激昂悲情之状,而后,绚烂之极又复归于平淡。至此,《乡愁》一诗中华儿女对祖国母亲深沉浓烈的爱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歌曲《乡愁》咏亲情之深,得意象之外,不是咏叹,胜似咏叹。1黑格尔在论及艺术理想时说:“艺术理想的本质就在于使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具有心灵性的事物……成为心灵的表现。”2可以说,歌曲《乡愁》达到了艺术的理想境界。余光中特题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扇面赠予晁岱健。
三、运用世界符号,建构共情意象
(一)文学与音乐具有符号同源性
符号学在语言学中诞生。语言学家F.索绪尔创立的结构主义语言符号学认为语言即符号表意系统,此后,C.皮尔斯、C.莫里斯、E.卡西尔、S.朗格、M.海德格尔、R.巴特、L.施特劳斯、M.巴赫金、塔尔图学派、S.霍尔等不断发展和运用各种模式的符号学。艺术符号学是晚近发展起来的一种符号学模式,把各个门类的艺术都视为一种符号表意系统。各门类艺术符号系统的外在形式即各门类艺术语言,如绘画是形与色、文学是语言文字、音乐是声音旋律、舞蹈是肢体动作等。3
基于艺术符号学的视域看文学与音乐,可以发现两者具有符号同源性。第一,这两种艺术符号系统几乎一同诞生,且在诞生之初便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伴侣式关系。第二,这两种艺术符号系统,具有创作逻辑的同构性,文学是一种语言符号组合排列的艺术,文学创作注重谋篇布局,音乐是一种“被组织的声音符号系统”4,音乐创作亦关注曲式结构。第三,这两种艺术符号系统,具有结构功能的一致性,都以“表情达意”(表征情感与传达意义)为基本的功能目的,在此功能之上,也都衍生出陶冶人的情操的社会功能,即“以文化人,以美育人”的社会美育功能。第四,这两种艺术符号系统,具有情感编码的结构同一性。由于审美通感的普遍存在,文学与音乐在审美情感上具有共通性。运用S.霍尔的“编解码”理论,可以说文学的符号编码可用音乐解码,音乐的符号编码也可用文学解码——文学可由音乐诠释、演绎,音乐可由文学状写、解析——在艺术情感层面,这两门艺术语言可以互相翻译。第五,文学以语言为符号,音乐以声音为符号,“发声”是这两种艺术符号系统的共性,这一共性决定了两者有着相似的结构形式美的追求——都讲求韵律、节奏,都追求音乐化的美:文学作品追求音律美,音乐作品也追求词韵美。
由上可见,文学与音乐具有符号同源性。因此,这两种艺术符号系统,在艺术创作的实践中,常常融合互现,形成文学的音乐化、音乐的文学化,由此产生了歌曲、戏曲、音乐剧、歌赋、史诗、戏剧等。歌曲《乡愁》就把文学语言转化为音乐语言,使文学符号与音乐符号实现有机融合,是两种艺术符号系统结合所生成的结晶。其在艺术符号学上具有的显性价值在于运用了世界符号,建构了共情意象。
(二)诗歌《乡愁》编织了一个世界情感符号体系
余光中曾题写“乡愁无涯,文化有根”扇面赠予晁岱健。“乡愁”是一种人类普遍的“灵魂回归”与“文化寻根”情结。诗人与歌者、中国人与外国人,在背井离乡之际,都会自然地涌动出对流浪的悲叹与对还乡的渴盼。这种寻根念祖、返本思归的家园意识、思乡情感,是人所共通的。这使得“乡愁”本身构成了文艺创作的普遍的永恒的母题,“乡愁文化”本身就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尽管余光中的《乡愁》写的是中国人的乡愁,并且是与大陆隔海相望的台湾同胞的乡愁,然而诗中的一系列符号——邮票、船票、坟墓、海峡、桥梁、母亲、新娘、大陆……都是世界性的,这些能指符号的所指(包括直指与涵指)都能被全世界各民族人民轻易而准确地解码,而不会出现跨文化交流中常有的“文化误读”现象。这些世界共通的符号串联起一连串的“乡愁意象”:游子飘零,魂牵故里;伴侣分隔,相思难寐;痛失母亲,肝肠寸断;隔海相望,遥念祖国;有朝一日,乡亲团聚……可以说,诗歌《乡愁》编织了一个由平常符号象征普遍事物、由有限意象包容无尽情感、由小我牵动大我的世界情感符号体系。这一符号体系促使接受者将个体情感经验代入其中,产生审美移情的心理活动,从“由物及我”转为“由我及物”,进而进入“物我一体”“接受者与创作者共情”的精神境界,发生共情审美体验,深化情感认同,强化审美认同。
(三)歌曲《乡愁》以无国界的音乐符号共情世界
在不同的语言体系中,语言符号千差万别,而现代音乐符号(音符)基本上是世界统一的。音乐尤长抒情,因而更是一种“世界语言”。世界各国的人们语言可能不通,但是情感却是相通的,这正是音乐可以共情世界的原因所在。相比于文学,音乐本身就是更加感性的艺术形式,是人类情感最为自然、最为直接、最为普遍、最为重要的一种表现形式。即便各民族语言不通,各民族对于音乐的审美情感却是默契相通的。音乐语言以“动之以情”为路径,能够解构(拆解)语言与文化的“巴比塔”,跨越语言屏障,并消解民族性、地域性文化差异而造成的文化鸿沟。从音乐相通,到人心相通、情感相联,音乐能够切实地充当联结人类文化共同体的纽带。晁岱健将诗谱曲,大大增强了原诗的共情力。歌曲把梦萦魂牵、肝肠寸断的思乡愁情丝丝入扣地演绎了出来,使得这一人类普遍的抽象情感有了比语言文字更加感性、更加丰满、更富感染力的动态的表现形式。如泣如诉的流淌音符,似歌似吟的演唱方式,是音乐家对于文学家经典之作的再创作与再升华。歌曲《乡愁》所诠释与表现的乡愁,是世界人民所能共感共情、共同体认的,因此,这首歌曲的国际传播效果很好。余光中专门题写了“音乐无国界,乡愁亦如此”扇面赠予晁岱健。
而且,音乐相比于文学,对社会阶层的覆盖面更加广泛,相比于更具精英倾向的文学,更能弥合阶层性文化差异而造成的文化间隔。中国古代典籍就论述了音乐广泛地调和社会关系、教化涵育人民的显著作用——《礼记·经解》引用孔子的话:“广博易良,乐教也。”唐代孔颖达解释道:“乐以和通为体,无所不用,是广博;简易良善,使人从化,是易良。”1可见,音乐不但跨越国界,也跨越阶层。
四、营造詞曲情境,升华审美体验
(一)审美与情境
在中国,“情境”是传统美学的一个概念,《哲学大辞典》的解释是:“艺术作品中所描绘的环境、景物与表现的情感融合一致所形成的艺术境界。与‘情景相通。情指作者或作品中表现的人物的情感、情绪、情趣、情志等;境指作品中具体描绘的客观环境、景物。两者紧密联系,相互渗透,情由境萌,境由情发,即‘情境交融‘情境相生。”2与之相类的中国美学概念还有“意境”“境界”等,思想渊源可溯及先秦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哲学美学,中国历代文人都反复论及。
在中国美学思想史上,唐代诗人刘禹锡提出“境生于象外”(《董氏武陵集记》),对“境”下了最明确的定义3,“境”是“象外之象”,是象外之虚实相生、意象相交、情景交融的空间。现代美学家宗白华论述:“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4,强调“境”是主客体化合而生的,是“情之境”“意之境”,是“造化”与“心源”的合一。在西方,“情境”是情境语义学的支撑性概念,美国逻辑学家巴威斯(Jon.Barwise)在《场境和情境》(scenes and other situation, 1981)一文中首次使用“情境”(situation)概念,指客观世界的一部分经由认知主体选择与组织,在具体的时空场境中,形成的附着、融入主体认知情感的建构性关系。他和佩里(John Perry)合著的《情境与态度》(situations and attitudes, 1983)一书的出版标志着以“情境”为核心研究范畴的情境语义学诞生,提出了“意义”取决于其关涉者所处情境的论点。1
结合中西方哲学美学,可以认为:“情境”即情感场域,“情”是情感,“境”是场域。“情”因主体经验而生,“境”为“情”的产生提供了经验场域。情境是经由主体情感与经验建构,又依存于客观的时空单位的场域。情境是物境在心灵中的映现,心灵与情感是美感经验的源泉,是情境的源泉。审美经验既被情境建构与强化,也建构与强化情境。情境在主观方面具有审美情趣性、情感感通性、美学意象性、具身经验性(高度体验性)、经验建构性等,在客观方面,其必然是在客观实在的审美经验场域中建构形成的,这个场域中有具体的、可经验的、触发情感经验的审美对象(如艺术形象)。因此,客观的有审美之境触发主观的审美之情,即中国传统美学所说的审美“兴发”“感发”“感兴”“起兴”,审美情感与触发情感的场域之境交融形成审美情境。在审美活动中,“情”与“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相生相融的整体,审美必源于情、依于境,既触“境”生情,又因情化境。
(二)歌曲《乡愁》营造词曲情境
情境的主观层面是“情”,即审美情感,如愉悦、欣快、兴奋、惊奇、哀愁、悲伤、愤怒、静谧、神秘、尊崇、敬畏、恐惧等;情境的客观层面是“境”,包括时间空间、环境氛围、可为主体的各种感官所经验的艺术形象等。情境是主客观化合而生,在客观层面,情境美的营造需要人进行艺术美的加工,审美情境是可以被营造的,以此促进主观层面产生“触情”“焕心”“激想”的审美情感效果,增进审美主体的情境体验。《乡愁》诗中原有以顺时序铺展的四段时空,如果仅仅停留在文学的层面,靠诵读来体会,这些文字所描绘的时空尽管是可以想象的,却未形成一种使审美主体直接地、真切地进入其中、融入其中的情感场域。审美主体仅仅通过文字是难以获得直接的、具身化的感性经验的。而歌曲《乡愁》使诗句转化为歌词,歌词又谱成乐曲,为原诗增加了听觉这一直接的、具身化的感官审美体验,并且用递进式的渐强的音乐一下子把审美主体引入情感涌动,且情感渐强的情感场域之中,成功地营造了一种强化直接的审美体验、强化具身化的情感参与的词曲情境。可以说,歌曲《乡愁》将文学作品转化为音乐作品,将原本清晰度较低的文学意境转化为清晰度较高(直接经验度更高、情感参与度更高)的音乐情境,将“一片深情”演绎得更加具身化,达到的现场效果就是——“一曲乡愁,两岸情深”。
(三)歌曲《乡愁》升华审美体验
歌曲《乡愁》的演出中,有一场音乐会别具一格、独领风骚,获得艺术家、观众的一致好评。这就是2008年1月14日晚以“同诵一首诗,同唱一首歌,同奏一支曲”为主题,在北京保利大剧院举办的“情中国——《乡愁》作品音乐会”。音乐会开创性地将《乡愁》原诗与歌曲《乡愁》以各种声乐器乐的表演形式反复演绎,让一个作品转化为一系列作品,包括诗朗诵《乡愁》、多种唱法的《乡愁》、二胡与乐队《乡愁》交响曲、萨克斯与乐队《乡愁》交响曲、钢琴与竹笛《乡愁》六重奏、《乡愁》交响序曲、钢琴协奏曲《乡愁》等。“一首歌曲演绎为一系列歌曲,一首歌曲撑起一整场音乐会”,这是古今中外的第一次,是一次巨大的且成功的创举。这场音乐会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同一首歌音乐会”——在形式上是多元演绎“同一首歌”,在内涵上则是多元演绎“同一个故事”。“乡愁”的本质是“文化乡愁”,无论一个人是否有过背井离乡的经历,在传统社会向着现代社会加速转型,以及“文化全球化”语境下,传统文化正在渐行渐远,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段“乡愁”的故事。这场音乐会激发了每一个听众心底的“乡愁记忆”,丰富并升华了审美体验,是一场真正的“心连心音乐会”。
五、进一步传播的路径
(一)文化传播的典范之作
“乡愁”是一代代中国人民紧紧系于中国土地的精神纽带,也是世界人民共同的文化心理结构,因此,“乡愁”本身也同时指向人类文化共同体的建构。诗歌《乡愁》不仅在华人文化圈广为传播,也被翻译为各国语言,激发着全世界的文化共鸣。歌曲《乡愁》不但深受海峡两岸、全球各地中华儿女的喜爱,成为世界华人的思乡曲,也被翻译成法语、乌克兰语等,被世界各国的歌唱家深情演唱,撩拨着世界各国听众思念家乡的心弦,成为世界游子的思乡曲。这首歌曲成功地跨越不同地域的文化隔阂,成为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同一首歌”,是典型的人类文化共同体的内涵载体。
从传播效应上看,歌曲《乡愁》不仅深受祖国两岸同胞的喜爱,发挥了凝聚两岸民心、联通两岸情感、强化“一个中国”的共识、巩固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作用,而且在对外文化传播中,实现了与世界人民情感互通、文化互融、艺术互鉴。其跨越了地域差异而造成的文化鸿沟,消解了“文化折扣”“文化误读”,不但走向了世界舞台,而且走进了世界人民的心中,达到了“深入人心”的文化传播效果,将“乡愁”這一中国故事,用音乐这一世界语言讲述,并多元演绎,实现了经典文学作品的经典音乐化,并造就了世界文化IP。不同民族之间,未必总是话语不通、文化不解,甚至产生“文明的冲突”1,而是完全有可能心灵相通。感化人的审美情感,带给人审美享受的美好的艺术作品,能够人所共美、美美与共,起到沟通心灵与世界的作用。因此,在文化传播上,提升对内文化凝聚力,巩固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与扩大对外文化影响力,建构人类文化共同体,不但不矛盾,而且可以相洽相彰,双向统一,在对内对外两个向度上共同增强“文化软实力”。应该说,歌曲《乡愁》,正是当代中国文化传播的典范之作。
(二)跨媒介多元化传播路径
歌曲《乡愁》除了音乐传播,也进行了跨媒介多元化传播,代表性案例如:2012年6月,国家邮政局发行题为“家书抵万金,乡音诉乡愁——山水合璧,词曲同源”的“乡愁”系列邮品,“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成为现实,而歌曲《乡愁》的“邮票化”更标志着其实现了经典的再经典化。显然,《乡愁》不仅可以由诗到歌,由歌到邮票,还可以被开发为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文创产品,更好地实现多元方式讲述“中国故事”。
晁岱健在论文《文化是根、音乐是魂、产业是道——以〈乡愁〉为例论文化创意》中提出,以《乡愁》为原点,由点到线、由线到面,形成系列地开发包括音乐、戏剧、影视、美术、设计等文化产品的创意思想。2此后,在访谈中,他还提出了借力现代科技(尤其是艺术科技),更好地开发“乡愁”系列文创产品的诸多构想,在“文化是根、音乐是魂、产业是道”上,加上了“科技是力”。
“乡愁文化”需要进一步通过书画、设计、影视等更多元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也就是可以跨越更多元的媒介来展示。当前,跨媒介集中展示文化艺术的最佳空间当属博物馆。今天的博物馆不仅能够综合展示五感(视听嗅味触)艺术,而且在“元宇宙”科技的加持下,博物馆正在进化为一种“超级链接,互联万物”的“超媒介”(super media)。跨媒介展示“乡愁文化”,应当利用好博物馆这个跨媒介艺术中心。建议在余光中的故乡南京建设“乡愁博物馆——余光中纪念馆”( 可以考虑单独建设一座博物馆,或在南京博物院增建这一常展展馆),采用书信、书画、照片、乐器等文物档案静态展示与音乐、戏剧、影视等动态展演(展播音视频、现场表演)相结合的方式,并以“文化为体,科技为用”的思路,运用数字技术、视觉技术打造沉浸式展览,进一步开发系列文创产品——在“记住乡愁”与纪念余光中的同时,打造南京“文旅融合”新的示范点,为南京这座“世界文学之都”再添一景,也推动博物馆更好地发挥社会美育的功能。
(三)跨圈层立体化传播路径
音乐本身是“无国界”的世界语言,可以很好地进行跨文化传播;音乐本身也是社会覆盖层面更加广泛的艺术类型,发挥着“乐和同”(和通社会阶层,同化社会情感,和同社会审美与文化价值观)的显著且重要的社会功能。1歌曲《乡愁》作为经典文学作品的经典音乐化,必然能够在社会各个圈层获得立体化的广泛传播。在这一过程中,相关文艺创作与传播工作者也应当积极发挥推动作用,推动这一进程加速、效果加强。对此,提出三条路径:
第一,区分传播对象,巧用传播策略,实施精准传播。可以按地域(如城乡)、按阶层(如以中产阶层为界)、按受教育程度等细分传播对象。对于特定的传播对象运用特定的传播策略,如:对于中产阶层及以上群体,吸引他们走进音乐会;对于高知群体,可结合学术论坛、档案展览等形式进行传播;对于大学生群体,可结合各类高雅艺术进校园活动进行传播;对于企业职工,也可推动高雅艺术进企业,经典音乐进企业等。
第二,推动围绕“同一首歌”的圈层间互动,跨社会圈层传播。围绕歌曲《乡愁》这“同一首歌”,可以打造形式更加丰富、社交功能更加突出的活动项目,如詩友会、歌友会、手作文创工坊甚至“乡愁”主题文化美食节等,以音乐为纽带,推动社会各个圈层互动交往。
第三,借力官方与民间媒体大融合趋势,跨媒体圈层传播。当前,官方的主流文化传媒与民间的亚文化(及泛亚文化)传媒已经形成深度融合。歌曲《乡愁》的传播不但要继续依托官方主流媒体阵地,也要广泛借力各类民间非主流媒体平台,如各类短视频自媒体平台,从而扩大媒体矩阵,跨媒体圈层传播。
作者简介:徐望,南京艺术学院、紫金文创研究院特约高级研究员,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本文系江苏省文化和旅游科研课题“艺术类产品之社会美育价值与社会文化资本积累功能研究”(项目编号:20YB24)阶段性研究成果。
1江俐:《一曲乡愁 两岸情深——江苏音乐家晁岱健为余光中〈乡愁〉谱曲》,《词刊》2009年第9期。
2资料来源: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藏晁岱健歌曲《乡愁》创作相关档案资料。
1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5,第32页。
1资料来源:江苏省文化艺术研究院藏晁岱健歌曲《乡愁》创作相关档案资料。
1曹绍德:《不是咏叹,胜似咏叹——谈晁岱健的歌曲新作〈乡愁〉》,《南京音乐通讯》2012年第8期。
2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8,第201页。
3徐望:《论艺术作为文化意义之符号系统及其当代发展》,《吉林艺术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
4埃尔基·佩基莱、戴维·诺伊迈耶、理查德·利特菲尔德编:《音乐·媒介·符号》,陆正兰等译,四川教育出版社,2012,第4页。
1雷永强:《“广博易良,乐教也”——儒家“乐教”题解》,《前沿》2011年第16期。
2冯契主编《哲学大辞典》(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第1139页。
3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268页。
4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70页。
1王建芳:《情境语义学对语言哲学中意义理论的发展》,《晋阳学刊》2002年第1期。
1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2010,第1页。
2晁岱健:《文化是根 音乐是魂 产业是道——以〈乡愁〉为例论文化创意》,《艺术百家》2010年第S1期。
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