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淡抹总相宜

【摘 要】《西湖梦寻》历来被视为是明末清初散文家张岱的代表作之一，但事实上该书中很多文字并非由张岱本人所写，《西湖寻梦》中有很多文字是直接在《西湖游览志余》中引用的。正因此，尽管《西湖梦寻》在散文界中颇具盛名，是张岱晚年的重要作品，但实际上更应当将对该书的关注点聚焦在张岱作为明朝遗民在明末清初朝代交替之际，因其个人特殊心态对文化的深度思考。在作者看来，张岱的《西湖梦寻》体现了三方面的文化价值：一是完整地保存了明清交汇之际西湖一带的自然、文化风貌；二是深度反映了江南一带的名士文化；三是证明了张岱坚持儒家文化信念。

【关键词】张岱；《西湖梦寻》；心态变化；文化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7.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4198（2023）01

张岱（1597—1684），明清之际著名散文家、史学家，字赤子，号陶庵、蝶庵、古剑老人等等，晚年自号“六休居士”。张岱一生著作颇丰，其自认为最负盛名的是《石匮》一书，但被后人所广泛关注的是张岱的两本散文集，即《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特别是《陶庵梦忆》，是张岱散文代表作品，也因此奠定了其在明清散文作家当中较高的地位。但对比张岱的“两梦”作品，其差别非常明显，所蕴含的价值也是不一致的。

一、《西湖梦寻》文体特殊性

尽管《西湖梦寻》与《陶庵梦忆》同属散文体，但《西湖梦寻》在体例和内容异于《陶庵梦忆》，具有一定特殊性，《四库全书总目》中这样评价张岱的《西湖梦寻》，“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于其下。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1]。”闽南师范大学张则桐在《<西湖梦寻>的体例渊源和创作旨趣》一文中进行了延伸补充，他认为在张岱的《西湖梦寻》能够直观看到《西湖游览志》和《帝京景物略》的影子[2]。宋代之后，有很多书记录了杭州的盛茂，如《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盛录》、《古杭杂记》等，明代田汝成著有《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因此张岱在著《西湖梦寻》时能够参考的资料非常丰富。从时间维度上看，《西湖梦寻》的成稿时间与田汝成的作品成稿时间最为接近，张岱在创作之时应该是直接引入了前人作品，特别是对照《西湖游览志余》，有明显被引用的痕迹。比如，张岱在《西湖梦寻》中《钱王祠》对于钱鏐的描述，能够在《西湖游览志余》卷一中“帝王都会”中找到对应的影子；《于坟》中于谦夫人眼睛先失明后复明的记事与《西湖游览志余》卷九“贤达高风”中所记于谦事相似；《西泠桥》中所记载的赵孟坚之语几乎与《西湖游览志余》卷十三中“才情雅致”所记载完全一致。这些相似之处虽不能直接为“《西湖梦寻》的直接源头就是《西湖游览志》和《帝京景物略》”提供佐证，但很明显的是《西湖梦寻》不仅在体例上对前人的著作加以模仿，在内容方面也存在明显的引用现象。因此，本文暂不对《西湖梦寻》的文学价值进行探讨，而侧重研究张岱在明清之交这个特殊时代与特殊心态下的文化价值。

二、《西湖梦寻》文化价值的探讨

《西湖梦寻》是张岱在明清交际这一特殊背景下创作的散文集，是张岱晚年时期的重要著作之一，其背后蕴含着丰厚的文化，值得当代学者分析和研究。

首先，作者张岱在《西湖梦寻》中运用了大量的诗文和柱铭，引用前人或时人的诗文，记录了杭州西湖一带的人文以及自然景点的历史变革，用文字绘制了一幅明代西湖风情画作，相对精准、全面地介绍了这一时期西湖一带的风格景色和商业文化氛围。

明代后期描绘西湖风光的作品不在少数，如在《冷泉亭》中描写在冷泉亭对月夜坐，享受深山之清寂，枕石漱流，卧醒花影的闲情逸致；《北高峰》记录登高俯览，歌舫渔舟出没在浩淼烟波间；郡城屋宇鳞次，凤舞龙蟠，王气蓬勃的景象；《柳洲亭》记录张岱故居寄园附近经历兵灾之后瓦砾齐肩，蓬蒿满目的场面；《西溪》则一改西湖之绮丽笙歌，被张岱誉为“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3]。特别是在《明圣二湖》当中对西湖的描绘极为生动形象，令人赞不绝口。总之，张岱通过独一无二的视角和精巧绝伦的语言艺术，在《西湖梦寻》当中很好地描绘出了明末清初西湖旖旎的自然风光。

自西晋末年到隋唐五代起，我国经济重心开始南移，并在宋朝继续南移并最终完成。因此，明清时期的江南，其商业文化异常的发达，浓厚的商业文化也逐渐渗透至了普通老百姓当中，深入地影响着市民文化。《昭庆寺》中这样记载：“春时有香市，与南海天竺山东香客及乡村妇女儿童，往来交易，人声嘈杂，舌敝耳聋，抵夏方止。”香市场面浩大、持续时间长、售卖物品种类繁多、往来顾客之巨，恐怕在江南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好地方。《五云山》中记载着当地小商贩到真际寺福神前借本钱，并作出“一旦获利加倍偿还”的约定，结果因为借钱的很多，还钱的人非常少，导致了“楮镪恒缺”的现象，张岱笑着说：“即尊神放债，亦未免穷愁。”由此可见，那时的西湖一带商业贸易往来相当发达，但是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会风气的发展。

尽管《西湖梦寻》只记载了西湖一地，但以西湖为起点，沿着时间流逝进行追溯，上溯至西湖的早期开发与形成，而后描述西湖的鼎盛之际，下绘西湖鼎盛变革的破败，向读者展示了一幅西湖由盛转衰的画卷。特别是在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余志》完成之后，《西湖梦寻》成为明清之交详实记载西湖一带自然、文化以及历史全貌的一部重要著作。张岱在《柳州亭》中这样说：“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所言极是，天下的太平或动乱，从洛阳的兴衰就可以看到征兆；洛阳的兴衰，又可以从馆第园林的兴废看到征兆。”相同的道理，天下的太平或动乱，从江南的兴衰就可以看到征兆；江南的兴衰，又可以从西湖一带的兴废看到征兆。或许，这才是张岱在著《西湖梦寻》的真实用意。幸运的是，《西湖梦寻》在张岱诸多作品当中脱颖而出，并在康熙五十六年第一次付之印刷，且列入《四库全书总目》进行存目。

其次，《西湖梦寻》还特别突出了江南名士文化的特点。回看张岱的一生，他一直生活在西湖畔，因此他对于西湖的有关人和事物格外熟悉，也正是这个原因，西湖畔的故人与往事一直回荡在张岱的心头，并让他“一往情深”。陈平原先生在其著作《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这样说：“诉说遥远的往事，很容易带有温情；而这种温情，多少掩盖了事物原本存在的缺陷，只呈現其‘富有诗意的一面[5]。”张岱作为明朝遗民而失去了名士的身份，但不可否认的是名士的身份令其终身留恋并引以为傲，因此他将这个潜藏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寄托在笔下《西湖梦寻》的人物身上，所以《西湖梦寻》凸显了张岱作为名士所独有的“一往情深”的审美偏好和人物品评标准。

在《西湖梦寻》一书当中记录和引用了大量苏轼、白居易等文人雅士的奇闻轶事，如梅妻鹤子的孤山隐士林逋；西泠桥下有六朝诸贤遗风的赵子固；隐遁在韬光庵中的高僧骆宾王等等。对于古人雅韵的倾慕，张岱在评价南宋贾似道的几篇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南宋著名权奸贾似道祸国殃民、残暴至极，但同时贾似道又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和鉴赏家。如《大佛头》：“贾秋壑为误国奸人，其于山水书画古董，凡经其鉴赏，无不精妙，所制锦缆亦自可人。”此外，张岱又对贾似道在救火中的表现这样评价：“贾虽奸雄，威令必行，亦有快人处。”在《三茅观》中记载贾似道的“韵事”，因为贾似道喜爱褚遂良的墨宝《阴符经》胜过喜爱黄金和丝绸，张岱对此事的评价如下：“余尝谓曹操、贾似道千古奸雄，乃诗文中之有曹孟德，书画中之有贾秋壑，觉其罪业滔天，减却一半。”这些无不体现了张岱将艺术中所谓的“一往情深，小则成疵，大则成癖”的审美理念用以衡量一个人物，正是贾似道在艺术当中的癖好和才能深深地吸引了张岱，并引起了他的共鸣和欣赏，也从侧面反映出尽管张岱自称史家，但依旧具有深厚的艺术气质。

随着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浓厚的名士文化底蕴也由原有的清赏演变为对物质的热切追求。明代末期，江南名士文化最为突出的特点变成了追求精致、崇尚奢靡。早年的张岱因深受这种名士文化的熏染，直至晚年都难以忘怀。《包衙庄》、《青莲山房》分别记载了张岱祖父的朋友包涵所的风雅轶事。他打造楼船，修建“八卦房”，营造山房别墅，其间之繁华难以尽言。由此来看，包氏的名士雅好不也同样是张岱所迷恋的吗？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写道：“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即使这一切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但并不妨碍张岱反复回忆并咀嚼那段奢靡的日子，这也正是张岱在《西湖梦寻》中找所寻的“梦中的世界”。

再次，张岱究其一生恪守的儒家文化价值观在《西湖梦寻》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书中不少篇目记录了在生死大义问题上为后人景仰的死士、忠臣和义士。如《岳王坟》详细记录了岳飞、岳云、牛皋等人在国难之时身死奸人之手的史实，引文中的诗歌和柱铭沉郁而激愤；《于坟》中所记录明忠臣于谦之冤屈，并写诗高度评价其功绩；《城隍庙》记载临刑前大呼“生作直臣，死作直鬼”的冷面判官周新。明清朝代变革之际，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人不得不面临生死大义，张岱在这个问题上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三、《西湖梦寻》的文化坚守

《西湖梦寻》是明代遗民张岱对汉文化的坚守。该书成于公元1671年，此时的张岱已75岁。人在临近生命即将结束时，才会意识到什么最珍贵，张岱找到了他一生的至爱，西湖。张岱眷念的西湖实质上是对江南文化的固守，只有在西湖，他才能找寻到生命的意义。事实上，明清之际的江南值得汉族知识分子引以为傲，在明代，很多文豪诗杰出生江南，且人文荟萃的江南已成为全国文化中心。”张岱曾在《快园道古》中这样形容自己：“孔子何阙，乃居阙里；兄极臭，而住香桥；弟极苦，而住快园。”“极苦”应该是他后半生的真实反映。满人入关后，大肆摧残文学雅士，当一种先进文化遇到野蛮文化时，并面临强力征服，外在的反抗逐渐转化为内在的坚守。江南士人对自身文化的认同与维护成为当时知识阶层的一种共识，更成为了明遗民的一种集体自觉意识。张岱将自觉意识转化为写明史的自觉行为，他用尽毕生精力完成明史巨著《石匮书》。同时，张岱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感情世界，他用“梦忆”和“梦寻”的方式塑造了与《石匮书》相异的世俗世界，这个世界才是张岱真实的世界。

《西湖梦寻》作为张岱晚年的重要作品，寄托了他对逝去文化的祭奠和缅怀，所以，从艺术上讲，该书少了点刻意，但从文化上看则多的是执着，是一种对自身文化的坚守。

参考文献：

[1]（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马兴荣，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0.

[2]张则桐.张岱探稿[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

[3]顾勤.张岱《西湖梦寻》的文化解读[J].大理学院学报，2011（7）.

[4]（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陈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作者简介：陈洁（1982—），女，汉族，江苏泰州人，硕士研究生，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