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湘西有一座“家山”
2023-05-30陈娟
陈娟
王跃文在湖南作家协会接受本刊记者采访。(傅聪/摄)
王跃文家中存有一本《三槐堂王氏族谱》,五修成书于1998年。那年他36岁,读族谱感触不深,只是奉长辈之命写了一个序言,之后将之搁置一边。10年前,一个深夜,他偶然翻族谱,读先祖的事迹,让他感慨不已。
他有一位当族长的伯父叫王楚伟,1927年大革命之前就加入共产党,先在长沙从事革命工作,后在溆浦县共产党组织被破坏后,奉命回老家重建党的地下组织。1949年4月,他策动在县自卫总队任副队长的族叔王悠然,拉出县警察中队和县自卫总队部分人枪,开到漫水村,又发动村里一批进步青年,成立保乡护民自卫武装。不久,这支自卫队加入地下党领导的“湖南人民解放部队湘西纵队”,为解放溆浦立下功勋。
“参加‘湘西纵队的人都是那个时代的英雄。按辈分,他们都是我的祖父辈、伯父辈,小时候都见过。我的记忆中,他们就是普通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直到终老。当我意识到他们是英雄时,他们都不在人世了。”王跃文说。坐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的他,沉浸在回忆里,有些忧伤。回过神后,他说,“想到这点,我心里颇为不安”。
这种不安,转化为王跃文写作的动力——他决定把家族的故事写下来。他研究那个年代中国各地乡村的史料、县志、地方志和专著等,“了解越多,格局越开阔。不再仅仅是‘湘西纵队的故事,我族上的故事,某个地方的故事,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故事”。之后,他写就50多万字的《家山》,2022年底刚一出版就引发广泛关注,入选了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出版集团、人民文学出版社、《收获》等文学排行榜。关于这部小说的讨论,一直延续至今。
“家山就是家园,就是家乡。中国人都有家国情怀,而家园则是全部家国情怀的根。每个中国人心目中都有一座家山,我写的是所有中国人的家山。”王跃文说。
王躍文的作品《家山》。
溆浦穿岩山。(王跃文 / 摄)
乡村中国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
《家山》的故事横跨1927年到1949年,发生在南方一个乡村“沙湾”,以陈姓为主的数百户村民世世代代在此生活。一开场就是沙湾同隔壁舒家坪两村村民打架,四跛子出于自我防卫打死了自己的外甥,官司打到了县衙门。
沙湾人推选“上得台面的人”打官司,最终选出了四跛子的媳妇桃香。桃香应了,也迎来了自己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被八抬大轿抬到县衙门,一番辩论,竟赢了官司,法官判舒家坪寻衅滋事,四跛子无罪。桃香一战成名,被村里尊为“乡约老爷”——可以制订规矩、一言九鼎的人。
“桃香的原型是我奶奶,她一个字都不认得,但口才极好,出口成章,四六八句句句押韵。”王跃文说。他至今记得奶奶的“日常金句”,如劝人莫逞强,说“高里还有更高的,马上还有抛刀的。强人面前三尺让,菩萨都是低头相。”短短几句话,生活智慧和人生哲学蕴含其间。
伯父王楚伟,化为《家山》中的陈齐峰。他到省城求学归来后,表面上是教书先生,实则暗中重建党组织。有一次,他甚至让同志冒充强盗,从自己家中“打劫”钱财,为组织筹资买枪。“溆浦党史资料里有这一段,当时有同志提出,假装把王楚伟绑票了,问他家里要钱。这个方案最终没有实施,我改编了一下,放进小说里。”王跃文说,包括后来陈齐峰“死而复生”,也是王楚伟的真实经历。
族谱里的人物,一个个走进《家山》中:年过七旬的乡贤佑德公、从黄埔军校毕业的陈齐美、留日归乡的陈扬卿、革命进步女性史瑞萍等100多号人,形象分明、性格鲜明,个个有来源、人人有着落。他们历经军阀混战、国共合作、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随着历史的推进,春种秋收、四季轮转、儿女情长、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烟火日常,个人命运与乡村命运也在其中蔓延生长。
上图:《家山》插图漫水村。(杨国平/绘)。下图:王跃文的作品《漫水》。
写《家山》那段时间,王跃文几乎每天都处在兴奋中,常常听到“书中的人物在耳边说话”,写着写着就双眼模糊,泪流不止。“流泪未必仅仅因为悲伤,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会让人流泪。”
“我用心安放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因为语言在这里传达的是血肉和土地的关系。”王跃文说。停笔那一刻,已是凌晨四五点钟,他关了电脑,很快入睡。第二天醒来,没有兴奋也没有轻松,反而是忧伤和寂寞,在家里呆坐了半天——他舍不得与笔下的人物告别。
写作《家山》,既是王跃文回望故乡的过程,也是再次认识和发现故乡的过程。最为可贵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月,乡村在动荡中仍然保持了恒定的伦理秩序。“乡村伦理之所以生生不息,就在于优秀传统文化的恒定性。传统文化根脉永远是乡村文明坚固的基石。”王跃文说,乡村中国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这是由乡村广袤的国土、众多的人口、深厚的文化根脉所决定的。文化是延续的,它会不断发展,但根基不会动摇。
大山、官场与文学
《家山》中的沙湾,原型就是王跃文出生并长大的地方——漫水。他自小生活在那里,睁开眼睛便是五彩斑斓的世界。四面环山,山上有野物,狼、松鼠、熊、野兔等,还有一条溆水河。少时的王跃文,有时会坐在自己家门口发呆,“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渴望可以翻过高山,看看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现在回想起来,大山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个童话世界。”王跃文说。他记得,那时常在山里奔跑,常趴在奶奶膝头听故事,有时是民间传说,有时是神话故事。比如山里有老虫,也就是老虎,人在白天上山,要戴上斗笠,老虫从背后扑上来,双爪趴在人肩膀上,张开大嘴一试,见人脑袋比它嘴巴大,就不敢再吃人了。
19岁之前,王跃文一直生活在漫水,插秧、薅田、锄草、刨草皮、捉棉虫、收稻子,除了犁田耕地,什么农活都做过。19岁那年,他考上怀化师专中文系,真正走出乡村。毕业后,他到湖南省溆浦县政府工作,用心写了几年官样文章,越写越顺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开始了业余文学创作。
小说处女作发表于1991年,是一篇名为《无头无尾的故事》的短篇小说。主人公叫黄之楚,一个市政府机关的小干部,成天想着自己前途,想往上爬。但又是一个读书人,骨子里有些清高,看不惯别人蝇营狗苟,却又为自己的不得志而郁愤。完成后,他拿去给当时的县文联主席舒新宇看,希望得到一些指点,没想到对方一看,大呼“写得太好了”,随即推荐给了《湖南文学》,不久便发表。得到鼓舞后,他连续发表小说,开始在小县城崭露头角,“偶然走进了文坛”。
成名后的王跃文,越来越觉得自己与周遭格格不入,是个“尴尬人”。“文坛中人说我是官人,官场中人说我是作家,用时髦话说,我是边缘人。”他至今还记得一个场景:一个无雪的冬天,他整天待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宾馆里,总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心情很灰,有时电梯里只剩自己,望着锃亮而冰冷的铝合金四壁,他忍不住厉声叫喊。突然,电梯门打开了,他立即挺直了腰,表情安详地融入人群。
“可我心里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他说。
后来,王跃文把这种“尴尬”的体验写进小说《国画》中。小说的主人公朱怀镜也是个“尴尬人”。他一边讲排场,一边心疼浪费的饭菜;一边和情人云雨,一边对妻子充满愧疚;一边在官场钻营,一边和艺术家朋友打成一片,自谓“清流”。《国画》发表于1999年,不到3个月重印5次。
《国画》让公务员王跃文真正成为作家王跃文,他开始专职写小说。陆续写了《梅次故事》《朝夕之间》《亡魂鸟》《大清相国》《苍黄》……但对于自己的家乡,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轻易落笔。
中年后的回归心态
“我的心里装着一个乡村。我人生中最原初的、也最深刻的记忆就留在那里,那里是我永远的乡愁,也是我的文学故乡。”王跃文说。
多年后回忆文学之路,他说“奶奶是我的文学启蒙”。“奶奶当年讲的那些故事,叙事方式天然去雕琢,行云流水,清新如风。回想起来,我会有种让自己的写作归到原始朴拙的冲动。”这种冲动,后来变成他固守的写作姿态:凌空观照,贴地写作。所谓贴地写作,就是从日常细节、平凡生活入手,讲述故事、塑造人物,写烟火人生,写细腻微妙的情感,写平凡日子里令人动容的琐碎。
“这些都是元气丰沛、真气淋漓的人间景象。文学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有能力把每一代人活过的样子有声有色地呈现出来,把每一代人的精气神传扬下去。”王跃文说。刚开始写作时,他写自己生活的官场,写历史,写都市,一直未碰触乡村。40岁以后,他突然发现“记忆中乡村的人和事扑面而来”。“可能跟成长有关,年轻时总想往外走,向往遠方。中年后有一种回归的心态,回望过去,发现乡村有很多宝贵的、值得珍惜的东西。比如乡村人的朴实,邻里之间的仁义相待,还有一些遗传下来的规约,等等。”
有一年,王跃文回家,看见隔壁的族叔在锯木头。就问他在干什么,族叔回答说在给自己做老屋。“老屋,就是棺材。他说得平和淡然,但对我的冲击非常大。”在溆浦,给老人备棺材是一件庄严的大事,需要做酒请客,老人家在鞭炮声中心满意足地爬进棺材,在里面躺一会儿,据说可以延年益寿。他记得从记事起,老宅子的中堂里,就放了一副棺材,那是他奶奶的棺材,她当宝贝一样细心照料。
老人通达的生死观,使得王跃文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家乡。铺展在漫水的自然风物,发生在溆水河边的故事和情感,扎根在童年记忆里的色彩、声音、气味,都跑了回来,他决定写漫水的故事。2012年,他的小说《漫水》发表,写余公公和慧娘娘,两人坦坦荡荡地互相欣赏、互相扶助,如光风霁月,以乡村的伦理与诗意,应对着历史的嬗变与动荡。两年后,《漫水》获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授奖词写道:《漫水》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之美与善的深情礼敬。
2023年春节,王跃文(右一)在溆浦老家举办爱家乡、读《家山》分享活动。
除了《漫水》之外,王跃文还写了《我的堂兄》《桂爷》《乡村典故》等,将漫水的风俗、风情、风物,一一呈现。到了《家山》,他更是以史笔著文,爬梳记忆,描画了一幅那个时代的中国乡村生活画卷。
王跃文已在湖南作协工作了20年。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工作之外就是读书、写作,闲暇时写写书法、种种花草。逢年过节,他会回乡小住。他觉得自己和《家山》中的陈扬卿有些像:接受新知识,把满腹才学都献给乡村建设;对父母孝顺;有为村里人干事的赤子之心;遵守乡村的礼俗和规约。
在《家山》里,有一个情节让人印象深刻:扬卿和妻子史瑞萍夏夜歇凉,看挤到天井的星星。两人谈星空的遥远,星辰的距离和生命,谈如何办好乡村教育。扬卿说:“我们活在前人的光芒里,这是宿命,也是福气。”借扬卿之口,王跃文说出自古往今的一个理:是精神的力量帮我们保留并传承着内心的安宁。
借着这光芒,王跃文继续写作,继续以文学打量生活、书写烟火日常。“文学跟我是一种灵与肉的交织,文学的王跃文是本质上的王跃文。”他说。
王跃文
1962年生于湖南溆浦,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1999年发表长篇小说《国画》,代表作有《梅次故事》《苍黄》《朝夕之间》《大清相国》《喊山应》《漫水》等。最新作品《家山》首批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