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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加·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中的女性话语研究

2023-05-30陈蔼玲

艺术科技 2023年10期

摘要:美国著名的女性学者玛丽加·金芭塔丝在《活着的女神》一书中,追溯了史前女神崇拜的踪迹。金芭塔丝通过后半生的研究复现了兴盛于库尔干文明之前的古欧洲女神文明社会,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神秘的古欧洲大女神形象。通过分析出土文物上的圖腾、纹样,金芭塔丝总结出女神在创生、死亡与再生三个层面拥有的权能。大女神的每项权柄都与生命轮回的概念有关,蕴含着古朴的万物有灵信仰,这些权柄的运行轨迹暗合自然万物的生长规律。古欧洲大女神的权力源于自然,因此不受男性凝视的制约。女神崇拜使女性成为权力主导,当性别换位,掌握社会主导权的女性并未压制男性,强调第二性的失语。女性的力量是平和的、非侵略性的,女神与植物年神的关系也证实了两性平等相处的模式是可行的。金芭塔丝的女性话语研究修正了文明起源研究中女性长期处于失语状态的现象,原始的女性形象首次作为独立存在的主体被人们发现,女性话语权的合法化,一方面为现代女性重新审视自我提供了新的视角,另一方面为解决当代日益激烈的性别矛盾提供了新思路。

关键词:女神文明;女性话语;玛丽加·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

中图分类号:C912.4;I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10-00-03

作为一名女性考古学家,玛丽加·金芭塔丝一直追寻着古欧洲女神文明的踪迹,她的封笔之作《活着的女神》是对其一生研究成果的总结。女神文明产生的年代在男神历史之前,脱离父权制衡后女神崇拜的文化中充盈着纯粹的女性话语。金芭塔丝溯源古欧洲的大女神,本质上就是在探索女性话语建构新型社会权力关系的可能。

话语并不仅指单纯的“语言”,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一书中指出,“话语是由符号构成的,但是,话语所做的不止是使用这些符号以确指事物”。这个“不止”为话语赋予了一切传递意义、表达思想的功能,因此话语的表述背后隐含着庞杂的社会文化关系[1]。福柯认为,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话语的产生都受到权力秩序的控制。在被视为西方文化根源的古希腊神话中,女性面临着群体性的“失语症”,其根源是父权制下女性权力的丧失。金芭塔丝通过分析图腾与器皿,证实了被史前文明崇拜的女神所拥有的权柄,意图发掘这些权柄背后的女性话语。古欧洲大女神的权能由女性话语传达,女性话语同时建构出与父权社会全然不同的社会关系——崇尚生命与自然、两性平等、不以暴力为目的的女神崇拜。

1 女神的身体话语

福柯的话语理论将话语分为“知识话语”“空间话语”和“身体话语”,在研究中金芭塔丝更注重阐释“身体话语”。金芭塔丝尤其重视的一类“胖体”小雕像,通过描摹丰满的女神身体,夸大表现女神的几个身体部位,来展示女神的权柄——赋予生命的阴部、洞察死亡的眼睛与象征再生轮回的子宫。生与死在西方文明发展的任一阶段都是至关重要的话题,对生死轮回的描述是神话的重要内容。由此可知,大女神的创生、死亡、再生三大神能,每一项都与生命有关,这奠定了古欧洲史前文明中大女神的重要地位。

女神权力显现并非空穴来风,在金芭塔丝看来,女神的各个身体部位都可被视为“简约的图示化”基础的符号,这些符号拥有独立自主的表意功能,代表复杂的女性力量(见表1)。

整理书中展现女神权力的符号,可以发现它们背后共同的推动力是原始的自然崇拜——动物、植物等自然意象是女神权柄的具象化;水元素作为所有包含生命轮回过程的参与物,成为串联起女神权力话语的线索。将女神的权能与父权文明中的神能进行对比,能发现这些身体话语独特而清晰地构建出了女神权力的合法性。

首先,用于表述女神身体语言的符号对女神具有鲜明的从属性,女神的权力是与生俱来的。在金芭塔丝的研究中,子宫、阴部等凸显女性性征的身体构造被大量提及,它们要么是女性所独有的,要么是富于女性气质的。关于女神的所有话语都指向女性身体的独有功能——孕育生命。一方面,这些器官背后隐喻的生命权能独属于女神,而非由两性共享;另一方面,女神身体乃是女性生而就有的,这说明女神与生命权能一体共生。

其次,女神的权威并非因性的差分而产生,而是遵循自然规律构建的。金芭塔丝发现的女神权力大致通过两种形式与自然相连接。其一,与自然造物在形上的近似,正如女性子宫孕育生命,花蕾、谷物同样具有包裹新生生命的外衣,它们是女神在自然中的代言物,被视为女神创生神能的象征。此外,女神的阴部、眼睛、子宫都包含水元素,水作为生命的源头,成为女神伫立的场域。大自然是女神的表征和代言,在物与元素的通联中,女神对生命能量的掌控得以确立。其二,与自然生产在规律上的契合。熊、蛇、蛙等都具有冬眠的习性,在史前文明中这种习性相当于死而复生。冬眠动物在冬天隐没于自然界,正如人们所相信的生命在死后归于女性子宫般的墓房;冬去春来,冬眠的动物苏醒,重新出来活动,则又对应了从女性身体诞生的婴儿;滋养大自然中的生命的水则对应能够维持婴儿生命的乳汁。在轮回的过程中,生命流经女神的身体,女性(或女神)的身体系统是自然系统的缩影。由于女性身体功能与自然生产流程在“形”和“律”上存在共通点,古老的自然崇拜逐渐转变为女神崇拜,女神的权力即自然权力,女神的话语即自然话语。

话语的传达需要媒介的支撑,女神文明中的女性话语以文物为载体,以自然的形为线索,生成一个完整的阐释系统。由于女神权威的立足点并非性而是自然,女性身体的话语同样不会强调色情功能。女性身体不再指向交配意图,而是直接与生命的轮回相连,这意味着女性的形象不受父权制下两性关系的规训,不需要为迎合社会认知而化为柔弱的形。女神并非温和的,她还执掌死亡,此时的女神形象就会被描述为猛禽(这类恐怖意象在父权制文明中多象征男性神)。父权制文明中女神的温和形象是受社会意识形态扭曲的女性声音,史前的大女神则是未经改造的、更为本源的女性形象。女神是自然的、强有力的,女神的权力源于她自身和天地规律,而不是倚赖与父权相关的性欲。

2 性别的换位与两性互补

女神文明中,女性话语占据社会权力体系的主体地位,而男性成为他者,这种两性地位与父权制文明是截然相反的。在父权制度影响下的社会权力体系中,男权占据主导地位意味着女性的噤声,即女性的自主声音在社会事务中完全消失。女性从“母亲”变为男性的附属品,任何企图跨越权力界限的言行都会被视為僭越行为,而被男性政治无情地嘲笑或打击[2]。父权制的确立立足于对母权的毁灭与颠覆,因此父权社会警惕女性权力再度崛起,对女性力量有天生的恐惧,这自然导致了两性之间的明显对立。

在以男性为话语中心的社会中,女性被归为他者和客体,成为被凝视的对象。然而当性别换位,社会结构的主要权力以女性为导向时,却难以找到女性权力对男性的直接规训。正如前文所述,女神的伟力源于自身而非靠打压异性而来,女神受到自发的崇拜。在女神文明中,两性关系并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而是更多地呈现出互相补足、相得益彰的和平状态。在女神三大权能中,尤其是涉及生命的赋予时,可以发现或多或少有男性力量的参与。

在描述谷物女神的一章中,可以看到一名男性植物年神被当作怀孕的植物女神的配偶而受到崇拜。这位男神与女神一样拥有赋予生命所需的生命力,并且他承担起了唤醒沉睡女神的责任。男神通过“圣婚”仪式和女神同享一种权能,他们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并承担社会责任,这样的情况在父权制文明中是不会出现的。根据福柯的话语理论,传递话语的主体是人,如果无法通过话语传递意识形态,那么人就被化为了物。父权文明对女性话语的抹杀无疑是对女性的物化,然而在女神文明中物化是不存在的。男性虽然并非权力的主导方,但依然拥有传递自身意志的能力——女神文明中不存在任何一种性别的失语。

在金芭塔丝复现的女神文明中,女神权威虽然由原始信仰构建,但是女神话语并非至高真理,因此女性之外的话语也不是需要被消除的谬误。男神以女神的对应者身份出现:“男神以植物神出现,与动物有关联,……,执掌权杖的男神也有一个形象对应——立于山顶手持权杖的女神,权杖象征力量。”[3]可以发现,男神拥有和女神同源的能力,并且与女神一同遵循自然规律、经历再生轮回。男神并非作为谬误站在女神的对立面,也没有受到作为真理的女性话语的规训。男神作为女性话语的他者,在所有方面都无限趋近于女神,甚至与女神的权能形成互补。并非一方对另一方的倾覆与掠夺,而是两性的对等与互补,这是女神文明中和平共生的两性关系的形成基础。金芭塔丝回溯女神文明,同时也注意到了这种平等相处模式的可贵,女神文明的两性关系为当今社会愈发激烈的性别纷争提供了解决范式——允许不同个体与群体发声,将两性视为互补的整体而非二元对立的两端。

3 女性自我认知的重塑

权力会规训话语主体,当主体完全在社会政体预制的规则下进行话语实践,那么它就只是在施行发出话语的功能,难以掌控话语的主导权。女性话语不仅仅由女性主体发出,它的权力法则也应由女性主导、被女性掌握。因此父权社会背景下的某些话语,言说者虽然是女性,却依然顺应着父权制规定的逻辑,这些话语不属于女性的集群,无法被视为女性话语。话语真正被女性掌控的前提,是女性摆脱作为男权社会附属品的地位,产生独立自主的人格。要建构女性话语,前提是解构男权世界强加于女性的制约,然后才能建立起新的以女性为中心的话语体系。在《活着的女神》一书中,作者对女性认知体系的重构主要表现在审美认知、社会地位、自我意识这三个方面。

首先,通过解构父权对性的规训,修正对女性身体的审美认知。性的特征关联着生育、繁衍,与原始的生育权力密切相关,自然会受到强权话语的制约。身体作为性元素最显性的表征,由话语调整和节制,话语权主导者从自身利益出发定义优劣,形成了社会的审美准则。在父权社会中,由于女性话语受到压抑,女性失去了对自身进行审美评判的能力,她们的审美认知顺从于男性需求。这样的审美认知反映到女性身体上,就表现为对乳房、臀部等相关生育器官的夸大要求,这类充满男性凝视的审美取向不仅被男性倡导,同时也被女性接受。金芭塔丝的研究强调了女神阴部、乳房的作用,但是这些身体器官并不服务于男性。女神的性特征被夸大显示,是因为这些器官关联着女神自身的权威——性不是低俗的,而是神圣的。女神不仅是一个悲悯、温和的母亲,还是一个强有力的神明,她是无法被男性驯服的。女神没有放低姿态迎合审美,但是她拥有成为“美”的权力,并受到整个文明的崇拜。

其次,女神的权能不限于两性交配和孕育生命,而涉及社会活动的方方面面。女神不是男性权力的附属物,因此她不会献身于生育,而是独立地掌控经济生产活动,甚至司掌更高层面的生命轮回。在女神文明社会中,女性拥有宗教艺术的解释权,建筑和墓葬材料证实了女性拥有社会财产的所有权和继承权,金芭塔丝将女性之间的这种传承关系称为“母系制度”。同时,女神的形象出现在织布机、面包烤炉和碾石等世俗器具上,这说明女神的指引被延展到了人们生活的各个层面。女人在更加广泛的领域拥有知情权与参与权,尤其是在宗教场所中,妇女在祭祀活动中发挥着主导作用,男性与女性一同分享日常生活的神圣性。女神文明赋予两性同等的地位,修正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物化与扭曲。

最后,女神文明证实了女性独立于男权的可能性,推动着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当意识到自己不需要接受男性的训诫,女性群体便重新成为富有主动力量的主体,女性话语开始被女性创造和掌控。女神的权能与生俱来,这表明女性能够独立生存而不必成为男权的附庸。女性意识到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就会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独立的自我意识因此萌芽。西方女性主义者以金芭塔丝的论著为基础,挑战“男人造语言”的学术权威,树立起“性别政治”的自觉意识[4]。女性从审视自我开始,反抗先前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积习,重新开始认识真实的女性形象,要求更加合理的女性权力,这都是金芭塔丝女神文明研究带来的社会思潮层面的改变。

4 结语

金芭塔丝对女性话语的建构主要围绕三点——立足的合法性、涉猎的广泛性、对现实的启示性。史前大女神的主要职能分别是创生、死亡与再生,恰好是整个生命轮回的过程,这些神能的想象力源头是自然界,因此女神的存在与自然神等同。自然赋予了女性存在的合法性,使女性成为一个独立的群体,不需要依附男权。

虽然女神文明由女性掌握主导话语,但是男性的地位并未因此一落千丈。男神作为女神的配偶,与女神拥有同种职能;现实社会中,女性和男性也同等地分享参与社会事务的机会。女神崇拜构筑出的两性平等相处模式,为化解当下激烈的性别冲突提供了启示。

金芭塔丝研究中的女性话语在证实女性群体独立合法性的同时,也解构了父权社会强加于女性身体的审美价值,修正了男权压迫下女性地位的变形。以金芭塔丝的女神文明为基础,女性主义者们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要求更多的女性权益。因此,无论是从文化发展还是从社会学层面来看,金芭塔丝的女神文明研究都具备不可估量的价值。

参考文献:

[1] 施宇.反抗权力:福柯的话语理论研究[D].扬州:扬州大学,2019.

[2] 李昌其.希腊神话中女性失语现象的政治学解读[J].安顺学院学报,2015,17(5):21-23.

[3] 叶舒宪.西方文化寻根中的“女神复兴”:从“盖娅假说”到“女神文明”[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2(4):28-38.

[4] 玛丽加·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1.

作者简介:陈蔼玲(1999—),女,江苏苏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