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宿敌的和解与中东变局的新风向
2023-05-30赵灵敏
赵灵敏
2023年3月10日,中国、沙特阿拉伯、伊朗在北京发表三方联合声明,正式宣布沙伊双方同意恢复外交关系,在至多两个月内重开双方使馆和代表机构;强调三方将共同努力,维护国际关系基本准则,促进国际和地区的和平与安全。
沙特和伊朗于2016年1月断交。如今,两国的复交,背后是美国战略重心转移之后中东的权力之争,也是中国凸显其在该地区影响力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沙特伊朗恩怨史
沙特和伊朗都是中东的大国,沙特人口3200万,伊朗8100万,两国也都是重要的石油输出国。更重要的是,它们是中东教派之争的两个领头国家:沙特主流信仰为伊斯兰教逊尼派的瓦哈比派,伊朗则是什叶派的支派十二伊玛目派。
沙特于1932年建国,它的创立者伊本·沙特1926年曾宣布建立“内志与汉志王国”,在那个阶段,沙特政权就已经和伊朗建交了。沙特正式建国之后,由于伊斯兰教的圣地麦加和麦地那就在其境内,沙特自然就成了圣地的守护者和逊尼派的领导国家。1943年12月11日,沙特处死了一名前来朝觐的伊朗人,理由是他向克尔白天房(麦加禁寺中央)泼洒脏物。伊朗则强调这名年轻人当时是在酷热环境下引发了呕吐,情有可原,并非故意。
年輕人被处死之后的1944年3月,伊朗宣布与沙特断交,并禁止伊朗人再去沙特朝觐。
1945年2月14日,美国总统罗斯福与沙特国王伊本·沙特在红海的军舰上会晤,确立了两国的盟友关系。其后,巴列维执政的伊朗也成了美国的盟友。在这一阶段,伊朗和沙特的关系得以恢复,相安无事。直至1979年,伊朗爆发了伊斯兰革命,巴列维王朝倒台,伊朗一夜之间从美国的盟友变成了死敌,这也改变了沙特和伊朗的关系。
革命成功之后,伊朗致力于输出革命,扶持周边国家的什叶派力量,而沙特东部就有大量的什叶派人口,沙特因此对伊朗的企图相当忌惮。1980年2月,沙特的什叶派聚居区发生了大规模暴乱;紧接着爆发的两伊战争,沙特站在了伊拉克一边,双方关系进一步恶化。
1987年7月31日,在麦加朝觐的几千名伊朗人突然在大清真寺外示威,双方发生冲突,造成402人死亡,其中275人是伊朗人。同时,在伊朗首都德黑兰,民众冲击沙特大使馆,有沙特外交官丧生。第二年4月,沙特宣布和伊朗断交。
1991年苏联解体,中东格局随之改变,沙特与伊朗也恢复了外交关系。2003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伊拉克迅速从一个逊尼派主导的国家变成什叶派主导,伊朗成了大赢家。
实力大增的伊朗,在2005年重启了铀浓缩活动,美国拉着沙特等一众盟友,对伊朗实施制裁。2015年,美国奥巴马政府主导,与英国、法国、德国、中国、俄罗斯共同签订《伊朗核协议》,缓解了伊朗的压力。沙特则认为这份协议没有对伊朗的核能力斩草除根,因此相当不满。
2016年1月2日,沙特处决了本国的47名什叶派人士,其中包括什叶派领袖纳米尔,伊朗反应强烈,民众又冲击沙特大使馆。第二天,两国宣布断交。同由逊尼派掌权的巴林、苏丹、阿联酋等国也相继宣布与伊朗断绝外交关系,或降低两国外交关系的级别。
与此同时,双方以教派划界,在叙利亚和也门两个战场各自扶持代理人——斗得不可开交。
复交的考量
沙特和伊朗近年来的争斗,一个重要的驱动因素是争夺美国抽身之后留下来的中东权力真空。
自奥斯曼帝国崩溃以来,中东一直缺乏一个一言九鼎的核心国家,而在过去的60年里,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这一角色,成了中东事务的仲裁者。但页岩开采技术革命使得美国成了石油和天然气的净输出国,对中东能源的需求大幅度减少;美军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场的死伤,使得美国朝野对在该地区进行新的干预意兴阑珊。
于是在重返亚太的同时,美国在中东选择了后撤。2011年对利比亚动武时,美国不肯挑头,而是将战争的领导权拱手让给法国;2013年的叙利亚化武危机,奥巴马的应对进退失据,最后连自己划定的“红线”也不遵守了,对叙利亚反对派的支持也是三心二意。
美国的这一系列举动让以色列、沙特这些地区盟友惊惧不安,他们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对美国在该地区贯彻自身意志的决心和能力产生了怀疑,于是开始蠢蠢欲动,要亲自出马主持大局,填补权力真空。
过去几年,沙特外交日益活跃,它拒绝当联合国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坚持低油价政策,带头轰炸也门胡塞族武装。邻国卡塔尔替伊朗说了些好话,沙特因此大怒,与埃及、阿联酋、巴林等国家一起跟卡塔尔断交。
这一通操作下来,沙特确实刷到了存在感,但也更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它无法消灭也门胡塞族武装,也无法迫使卡塔尔妥协,而2018年的卡舒吉事件,更是极大地损害了沙特的国际形象。沙特需要对激进外交进行回调。
至于伊朗这边,2018年5月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伊朗改善国际处境的愿望落空。而多年的国际制裁使得伊朗的石油天然气出口额锐减,外汇收入大幅减少,失业率飙升,通货膨胀高达40%。多年的制裁还造成伊朗石油生产设备老化,由于缺乏精炼设备,它在大量出口石油的同时,50%的汽油消费却需要进口来补充。
在政治上,伊朗的神权体制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年,面临着权威递减、控制力下降的问题。而严苛的内部管理和控制,也让民众特别是年轻一代越来越不耐烦。近年来,伊朗几乎每年都会爆发大型游行示威。伊朗的体制安全和内部稳定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这样一来,沙特伊朗都有调整自己、改善外部处境的愿望,避免敌对、适度妥协就成了双方不约而同的选择。
未来的走向
目前,中国同时是伊朗和沙特石油的重要买家,沙特等海湾国家力推的经济转型,中国在其中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所以,沙特伊朗在北京宣布复交,对三方产生了多赢的效果。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沙特走上了反美的道路。显然,在美国日益抽离、中东权力格局深度调整的大背景下,中东各国的最高目标便是在各大国之间寻求某种地缘平衡和对冲,来最大化自己的国家利益。未来,不排除中国会在中东取得更多类似的外交突破。
不过美国一直视中国为长远战略对手,未来,美国甚至可能为了打击中国在中东的影响力,而加大在印太地区对中国施压的力度。中国在中东的外交突破,可能成为双方在更多地区展开外交博弈的动力。
而为了填补美国留下来的权力真空,中东目前至少有4个国家——沙特、伊朗、以色列和土耳其——在积极行动,它们彼此之间合纵连横,敌友多次易位。沙特和伊朗的复交,给这场权力斗争带来了新的变数。前几年,在特朗普政府的积极推动下,以色列在2020年才好不容易与阿联酋、巴林、苏丹、摩洛哥等四个阿拉伯国家实现关系正常化,孤立了伊朗。以色列本来还指望今年与沙特达成一项和平协议,如今沙特伊朗复交,给这个进程平添了未知数。
从沙特伊朗关系的演变历史来看,两国关系的反反复复是一种常态,此次虽然签署了和解协议,但两国关系并不会就此风平浪静。影响这两国关系的因素,除了逊尼什叶之间由来已久的教派之争,还包括双方在地区领导权上的博弈、伊朗的核计划、两国对中国能源市场份额的争夺等,这些因素冰冻三尺,很难靠一纸协议得以化解。而中东,也并不会因此轻易进入到一个爱与和平的新时代,这个地区的一系列固有矛盾还会长期存在,中东权力格局的调整,也还处于进行时。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