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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米勒作品中的创伤叙事研究

2023-05-30王颖

今古文创 2023年16期
关键词:赫塔米勒

王颖

【摘要】 赫塔·米勒早年的创伤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其主题和风格,并渗透到她小说观念中,奠定了特有的悲凉基调。创伤在赫塔·米勒的作品中无处不在,本文以短篇小说《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为例,探讨了她早年的创伤经历,创伤的具体文本实现方式以及创伤叙事的意义。

【关键词】赫塔·米勒;《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创伤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6-003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09

赫塔·米勒是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她的小说以个体伤痕来描写二战后期罗马尼亚在齐奥塞斯库政府统治下底层人物的生存状况,叙写他们的流浪、孤独和恐惧。赫塔·米勒笔下的风景描写十分具有特色,往往伴随一些我们不熟悉的意象,余杨认为正是这些不熟悉的意象帮助她完成了感觉的自我虚构,也使她的创作成为自我虚构的隐晦文学[1]。赫塔·米勒的写作具有重复性,她一直在重复创伤,让人感到她似乎是为了抗拒遗忘而写作。去年,后浪出版社再版了她的罗马尼亚三部曲,这说明赫塔·米勒的作品在当下仍然具有重要意义。《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集中体现了她小说的“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描写了那些被剥夺者的境遇”的创作特色,也是她叙述个体创伤的一次实践。

一、赫塔·米勒的创伤经历

“創伤”一词源于希腊语,原来仅指身体层面的伤害,于19世纪末期才有了意义上的延伸:指心理和精神层面的创伤。阿斯曼:“威胁生命与严重伤害心灵的经验因其极端无法为心理所消化[2]”。赫塔·米勒的创伤性经历按时间顺序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童年家庭创伤、极权统治创伤和流亡创伤。

童年经历作为个体生活的开端,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作家的素材来源,思维方式以及作品风格的形成。我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童庆炳曾在他的文章中指出:“童年经验可分为丰富性经验和缺失性经验。”[3]丰富性经验指的是物质和精神上的丰有富余,即童年幸福而美好。而缺失性经验则完全相反,或是物质匮乏,或是精神压抑,童年生活艰难而不幸。赫塔·米勒的童年经历显然属于后者。她的父亲整日酗酒,只关心极权政治,对妻子儿女不闻不问。母亲的劳改营经历使她郁郁寡欢,祖母沉湎于死去儿子的痛苦中,整日与经书作伴,而祖父则无法放下他那被没收的田产,潦倒失意。家庭生活没有给赫塔·米勒以温暖。

除了家庭环境,赫塔·米勒所处的社会集体环境也很残酷。赫塔·米勒出生于巴纳特施瓦本村落中,那里种族中心主义盛行,人们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德意志民族性”,认为自己是优秀的德国中的一员。其中,赫塔·米勒用“德意志蛙”来指代村庄中的种族主义者,他们是赫塔·米勒接触到的第一种独裁者,即巴纳特施瓦本地区的人们,在内在精神上保持着自己作为德意志民族的优越性,但与此同时又不得不收起自己骄傲,为二战中纳粹犯下的罪行而赎罪[4]。1973—1976 年,赫塔·米勒从乡村进入城市求学,毕业之后,留在城市工作,直至1987年移居德国。这段在罗马尼亚城市的经历,成为其孜孜不倦地批判极权“集中营”的重要来源之一。“我后来称为‘极权主义和‘国家的东西,只是一个偏远的可以被忽略的村落的延伸。”[5]后来赫塔·米勒遭受到秘密警察不断地骚扰审问和恐吓,接着失去了工作。罗马尼亚国安当时有16.2万名签约的秘密线人[6],完全脱离于其他机构[7],秘密警察这一角色后来多次出现在她的作品中。她是这样描写这么一群人的:总是充满了恨意,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然而这些人很可能也是在乡下长大,为了过好日子,跑到城里,幻想着不用再赤着脚在冬天的雪地上赶羊。他们一心一意想要做的就是要加入这个体制里,然后为它服务,当然不是出于热爱或者忠诚,只是为了生活。然而,他们心里面总是有莫名其妙的恨意,看路上有什么人不顺眼,决定行动与否的不是应不应该、合不合理,而是那一刻的恨意是否足以点燃他们的冲动,让他们忽然变得暴戾起来。秘密警察的不断骚扰毁灭了赫塔·米勒最后的生活希望,在这种高压的社会环境下,处处充满恐惧,不得不逃离。

此后,赫塔·米勒又经历了流亡创伤。趁着德裔回归政策,赫塔·米勒和丈夫一起于1987年移居到德国。而移民的过程中又是另一番艰辛。即使是在移民后,她的人生又遇到了新的挑战,在成功移居德国的一段时间后,赫塔·米勒感受到了身份焦虑。他们不为罗马尼亚所容,在德国依旧如此。他们无家可归,永远处于流亡离散之中。后来赫塔·米勒根据这段经历写了《人是世上大野鸡》:“一条腿上是旅行的人,另一条腿上是迷途的人。”[8] 赫塔·米勒经历了故土创伤,无处是故土,罗马尼亚不是乐土,德国亦非家园。这种缺失的归属感又增添了一道伤疤。

赫塔·米勒的创伤经历,以及一系列对创伤的体验和认知是她小说中创伤性叙事的根源,下一个部分将讨论赫塔·米勒的创伤叙事是在具体文本中是如何表现的。

二、《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中的创伤叙事

该短篇中使用文学性的创伤叙事,具体以文字宣泄情感的方式来疗愈创伤。苏珊·汉克提出“写作疗法”,她认为“写作疗法”是以“重新经历创伤的治疗方法书写创伤经历”[9]。这一方法被赫塔·米勒频繁使用,不仅仅回忆叙述创伤,而且重新审视和评估创伤。在书写过程中,作家以讲故事的形式将他的创伤经历娓娓道来,“将其人生中的痛苦一一剥开,随着故事的深入,伤疤逐渐裸露,结痂,弥合”[10],弗洛伊德把这称为“宣泄治疗”[11]。

《一只苍蝇飞过半个森林》中的创伤叙事与赫塔·米勒母亲的早年经历有关,自1945年始,包括赫塔·米勒母亲在内的8万德裔罗马尼亚人被流放到劳动营。因为母亲的缘故,赫塔·米勒从小就一直听到有关苏联的消息。这些消息被隐含地、压抑地提起,甚至成为禁忌话题。在经历了长达5年的劳动营生活后,赫塔·米勒的母亲才得以返乡,但是此前高强度的劳动生活已经摧毁了她的健康和精神,使她郁郁寡欢。赫塔·米勒在她的作品中多次叙述这一段属于个体或群族的创伤性经历,本文所讨论的这一短篇即为一次实践。

创伤几乎构成了整篇小说的内容,在叙述层面上展露无遗,在这篇小说里,创伤体现为两个结点,一是恐惧;二是饥饿。

恐惧源于对“那幕惨剧”的多次回忆。小说中的主角“我”是一名女工,上夜班,黎明时回家,回家路上总是会想起“那幕惨剧”。即使周围并没有任何显性的事物触发这一联想,但我却总是莫名其妙地,不经意间想起“那幕惨剧”的主人公“他”。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会出现,伴随着土豆田。根据生活经验,创伤性经历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才使我日夜想起,笼罩其中不得安心。“那幕惨剧”重复出现多次,却一直没有说明那幕惨剧的具体内容和“他”是谁。直到出现了手帕这个意象,“我”在火车上看见了那块手帕,又一次联想到了“那幕惨剧”。 赫塔·米勒在她的演讲《今天你带手帕了吗》中提到,手帕是一种体面,温暖的象征,生活中不论做什么都少不了它,它使你想到家和母亲。 但在这部短篇中,手帕使“我”联想到的却是悲剧性的“那幕惨剧”。转而插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多是与食物相关。假设自己不是单身则要烧四杯水,掸两个枕头。多出来的一个枕头和两杯水暗示着“他”即将要浮出水面。终于,一个关键性的意象出现了,土豆,当“我”在削土豆时,想到了“他”藏在土豆里的字条,想到了作为劳改犯的“他”,也想到了那幕惨剧,即他所遭受的苦难[12]。

恐惧是赫塔·米勒众多作品中的母题,有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直伴随她的恐惧来自哪里,究竟是什么,“这种恐惧只在普遍意义上存在,只作为概念,作为总数存在。” “即使是能够说清楚的地方,也只能是一部分。往往是对于痛苦的恐惧。人们可以确定这种痛苦时在身体上的,是关于与人类的交往的,也是关于与事物的交往的。然而,当我们将这种想法进行到最后时,这种恐惧就成了对于一些对我们来说很成问题的东西的恐惧,关于生命的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4]。”而在这篇小说中,恐惧有了实体,即那幕惨剧。正因为我对于那幕惨剧的心有余悸,才会产生一次又一次的链式联想。

恐惧是本篇小说中创伤性经历的情感后症,创伤性经历的特质有两点体现在作者的碎片化叙事中,第一,它能够引起强烈的负面情感反应,对主体的心理及生理造成震荡,对“那幕惨剧”的多次回忆使得主体无时无刻不陷入对死亡无所不在的恐惧之中,且重复性多次回忆往往会“超出当年事实的强烈程度”继而导致个体的崩溃。第二,它是一种被动记忆,往往由外物不经意触发感官引起,人的思维是漫无目的,不可控制的,导致了创伤性经历回想的不可控性与不可预见性。“那幕惨剧”多次被“我”的联想所唤起,即使是一些毫不相关的人、物。第三,“那幕惨剧”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像网一样包裹“我”,让“我”时常陷入绝望的恐惧之中。

饥饿就像恐惧一样无处不在,它变成了一种创伤,留在了人们心底。关于饥饿的创伤叙述自始至终沉降于细节。短篇中没有明面上的“创伤”“苦难”或是“伤害”这样的词眼,因为太轻易的,大都俗不可耐。创伤源于细节,关于日常生活的细节:患有萎缩性胃炎的女乘客说她一块大土豆就能吃饱,土豆是温暖,而寒冷就是铁丝,把她的手指紧紧缠绕。当她吃饱了之后,她瘦骨中的灵魂备感孤独,她就像死神一样茕茕孑立。[12]

赫塔·米勒将饥饿事件串联起来,除了写女乘客的饥饿,还有两个男人的饥饿:那两个男人在刑满释放后爱上了吃土豆,但进监狱之前并非如此。可以说监狱生活残忍的方式改变了他们原先的饮食习惯,对于土豆的喜爱也是一种病态的喜爱。因为苦难是如此深重,而幸福短暂不可及。“我”的饥饿:总是吃得很快,习惯性的向上吞咽,食物盖住头脑。我的眸子变暖和,温暖淹留眼中[12]。只是满足了精神,并没有满足胃。如果土豆这一贫瘠的食物代表温暖和幸福,那么“我”的温暖和幸福也是如此的短暂,根本来不及咀嚼,且只停留在头部,到达不了其他任何地方,剩余的都是苦难和不幸,使我的身体仍旧僵硬着。对于每天被饥饿侵袭的劳动改营的人来说,“吃”已经变成了一种有尊严且幸福的事情,它变成了一种病态,不但在人的身体中,而且在人的思维中生根发芽。即便当人们的肚子已经装满食物,饥饿依然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带给人如此巨大的创伤。这些事件皆由饥饿引起,它们由饿牵线共同丰富了故事的内涵,也作为故事的动力源泉,一步步地传递能量下去,直到故事的高潮与结束。

三、赫塔·米勒小说创伤叙事的意义

赫塔·米勒小说的创伤叙事具有三重意义,一是对集体记忆的书写;二是情感创伤的修复;三是审美价值。

赫塔·米勒小说的创伤性叙事书写了两代德裔罗马尼亚人的痛苦遭遇,包括肉体上超负荷的劳动改造和精神上的流离失所。从母亲那一代人的离乡别井,长达数年的劳改营生活,到她这一代人移民德国,饱受流离失所的身份焦虑。赫塔·米勒的创伤叙事还原现实,揭露劳动营的那段无声历史,通过记录和反思集体创伤,以更深刻地阐明历史和人性。赫塔·米勒曾说:作品主题是强加于我的,不是我自己可以选择,就像生活也是强加于我的一样,这不是自由的决定,它们相互制约[13]。如赫塔·米勒所言,书写创伤于她首先是道德诉求,她必须为国家极权机制的受害者发声[14]。

其次,如前所述,创伤是一种心理宣泄,通过文字叙述排解心中恐惧与怨恨。这种宣泄是心理治疗,让它从潜意识层面显现出来,跃入寻常生活的意识层面,以获得更好地处理与应对。赫塔·米勒的创伤叙事的独特之处在于她通过叙述个体层面的创伤,来达到修复集体创伤的目的。关于个体创伤体验的叙述,赫塔·米勒以碎片化的敘事手法,诗化的语言反复描述。以反复诉说表达谴责,她认为:“写作必须停留在我受伤最深的地方”;相反的,布罗茨基认为,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他拒绝“展览创伤”[15]。这两者的对比可能不是某些人所认为的,即男性精神体格和女性精神体格在面对同样伤害时做出的不同反应,这仅仅是两个个体面对创伤的两种不同的行为方式,不必归结于男性和女性精神体格的差异。但无疑的是,前者以无言表示藐视,后者以反复诉说表达谴责,都是一种自疗式的愈痊方式。

四、结语

“人不应该忘却,写作终其终了,不过是反抗遗忘。以写作感受地狱的消逝,同时又不忘地狱的存在,这是人的权利”[16]。赫塔·米勒的小说带有浓烈的自传色彩,而自传强调的是个人甚至是个性的历史。[17]看起来是一个个虚构故事,实际上是个体创伤记忆的真实记录,目的是重复个体伤痕以重构和治愈集体创伤。

在她创造的虚构的世界里,赫塔·米勒可以毫不顾忌地将自己的创伤经历和感受以文字的方式记录下来。这种记录就是一种文字性的创伤叙事,只不过中间添加了很多虚构的成分。即便带有了很多的虚构成分,赫塔·米勒依然在无法再面对自己和自己的周遭,无法再忍受自己的感官和自己的思考的时候,用写作中将自己的创伤经历一一挖掘出来,认真地观察它们,勇敢地面对它们,认清其本质,直到不再害怕。然而,以文字表述创伤,无法避免二律背反,即便竭尽所能也未必能道尽。赫塔·米勒曾讨论过这种两难之境:当我们沉默时,会让人觉得难受;当我们说话时,会让人觉得可笑[18]。但她仍然不得不继续书写,因为是主题选择了她,她别无选择。在创伤的书写中表达自我,超越自我,是赫塔·米勒作品中生命的意义所在,也是她延续自我生命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献:

[1]余杨.论赫塔·米勒《呼吸秋千》中的创伤书写[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28(02):20-28.

[2]Aleida Assmann. Der lange Schatten der Vergnagenheit. Erinnerung skulter und Geschichtspolitik, Munchen: C.H.Beck,2006.

[3]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

[4]余杨. “我望向广阔的风景,体会到无边的绝望。”——解读赫塔·米勒作品中的自然[J].德国研究,2018,33(04):90-104+142-143.

[5]赫塔·米勒.镜中恶魔[M].丁娜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194.

[6]康慨.赫塔·米勒非常震惊:“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N].中华读书报,2010-09-22.

[7](德)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M].林骧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539.

[8]赫塔·米勒.人是世上大野鸡[M].陈民,安尼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196.

[9]Suzette A. Henke: Shattered Subjects-Trauma and Testimony in Women's Life-Writing,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98.

[10]王智敏.“残缺的爱” —— 《喜福会》“创伤性记忆”的心理学解读[J].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79.

[1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孙绍武主编.论无意识与艺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119.

[12]阿让.苍蝇与森林——读赫塔·米勒之一[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09,25(06).

[13]赫塔·米勒.呼吸秋千[M].余杨,吴文权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

[14]让文学记载历史——对赫塔·米勒作品的解读[N].中华读书报,2010-1-20,(17).

[15]列夫·洛谢夫.布罗茨基传[M].刘文飞译.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

[16]張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219.

[17]菲力浦·热勒讷.自传契约[M].杨国政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01.

[18]赫塔·米勒.心兽[M].钟慧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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