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笔记(五则)
2023-05-30盛祥兰
盛祥兰
冬寒
冬日的清晨,我上学经过十字街,看见几个小孩围在街口,指指点点。
我走过去,看见一只小狗,躺在冰冻的雪地里,死了。
它的身体僵硬、干枯。昨晚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将它瘦小的身体冻成了冰块,就像路边干枯的木材一样坚硬。
没人理睬这只被冻死的小狗,它就像是一段树枝,被随意地丢在了路边。只有几个小孩子觉得好奇,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
这是一只流浪狗,又瘦又小,黑色的毛发。那毛发永远是脏兮兮地贴在身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喜欢的地方。只有那双眼睛,闪动着机智而忧伤的光。谁看了,都不会忘记。
夏天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它。
在巷子里,在小街上,在河套边,总能看见小黑狗的身影。它慢腾腾地走着,边走边寻找能吃的食物。
有时,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它将头深深地埋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有时,实在太饿了,它就坐在肉食品商店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店里,期待着什么。
一阵一阵的肉香从门缝里挤出来,小黑狗一下一下地咽着口水。每一缕从店里飘出来的肉香,小黑狗都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并深深地吸进口腔,咽进肚里。它吞咽香气时贪婪的样子,让人心酸。
偶尔,店老板会发发慈悲,将一块不能食用的动物内脏扔出来。小黑狗如获珍宝,狼吞虎咽,两口就吞进肚子里。
更多的时候,店老板也没有多余的内脏可扔。小黑狗独自吸了一会儿香气、咽了一会儿口水,站起身,去别的地方继续寻找食物。
慢慢地,小黑狗也学会了吃草,像羊那样,吃起路边和田间地头的野草:拉拉秧、牛筋草、车前草、麦蒿,碰到什么吃什么。
它变得越来越瘦,肚子深深凹了下去,紧贴着骨头。
每天从早到晚,小黑狗都在找吃的。好像它生下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肚子鼓起来。可它的肚子从未鼓起过。
有一次,我看见它从巷子的下坡上來,有一条腿好像断了,拖在地上,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显出痛苦的样子。
也许,是它偷吃人家的东西,被打瘸的。
它的样子真可怜。
我将手里正吃着的一块玉米面饼子扔给它,它看了看我,仿佛不相信是给它的。我捡起来,放在它嘴边,它一边看着我一边大口地吃着。
那一刻,我真想收养它。
那年月,连人都吃不饱,哪有东西养狗啊。
没有人愿意养它,没有人有能力养它,小黑狗继续它的流浪生活。从早到晚,为一口吃的奔波。
下午,我放学路过十字街口,看见小黑狗仍然躺在路边的地沟里。
北风呼啸着,卷起的雪沫在空中飞扬。
小黑狗只露出头和四只脚,身体和肚子被雪覆盖了。
它的头尖尖的,像石头一样坚硬。它的四只脚,像四根木棍一样伸展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没有人再注意它。那几个好奇的孩子,也早已回家了。
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雪就要来了。
听说,今晚的气温更低,有零下四十度。
好在,小黑狗再也感觉不到冷了,再也感觉不到饿了。
我拉拉围巾,最后看了一眼树枝一样的小黑狗,转身往家跑去。
我还没到家,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忧伤
我家院落里有一个大园子,用篱笆隔了起来。
夏天的时候,园子里葱葱郁郁,瓜果蔬菜应有尽有。豆角秧子、黄瓜的藤蔓爬上了篱笆,那篱笆就像披了件绿色的斗篷,格外精神。
一朵不甘寂寞的雏菊从篱笆缝里探出头,向外张望。
它望了一会儿,一定很失望,外面的世界没有里面精彩。一段土路,几棵杨树,一排灰色的木板房。偶尔,会有下地干活的人扛着铁锹戴着草帽从那段土路上经过,也有鸭子和狗慢悠悠地在那里闲逛。
它望上一会儿,就觉得枯燥无味。想把头抽回去,却怎么也回不去。无奈,它只能这么着,身子在篱笆里面,头在篱笆外面,过着这个漫长的夏天。
它是多么怀念里面的日子啊。通红的西红柿、嫩绿的青椒,趴在地里的大南瓜、挂在藤蔓上的小黄瓜,还有那株爱笑的紫丁香。它一想到紫丁香的脸,心便开始疼。
它再也见不到它们了。
白天,它经受着日光的烘烤,风雨的侵蚀。夜里,它感到孤单难挨。它灿烂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没过完这个夏天,它就枯萎、凋谢了。
雏菊就这样死去了。
雏菊死后,紫丁香也从篱笆缝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它一定是想念雏菊了,它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使得雏菊探出头去就不想回来。可是,它看到的是死去的雏菊。它仿佛从死去的雏菊脸上,看到了忧伤和绝望,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果然,紫丁香经历了和雏菊一样的命运。不管它怎么努力,再也回不到里面。最后,在孤独和绝望中死去。
雏菊和紫丁香的死并没有给里面的花草、瓜果带来警示。以后的日子里,陆陆续续有玫瑰花、芍药花、黄瓜、茄子从篱笆缝里挤出来。也许,它们仅仅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它们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再也回不到里面了。不是孤独地死去,就是被淘气的孩子摘了去。
这个夏天,我常常一个人在篱笆外的土路上跳方格子。
我用一块粉笔,在地上画出一串大大小小的格子,将一个沙袋放在格子里,单脚将沙袋从一个格子踢到另一个格子。
我一个人玩一点也不觉得寂寞。我跳得起劲时,头发会飘起来。有时,我一边跳,一边还哼着歌:“正月十五黑咕隆咚,树枝不动刮大风,刮得面包吃牛奶,刮得火车上天空……”
跳累了,我就坐在方格子里,看着我家的篱笆栏。
夏天的篱笆栏非常漂亮,绿色的藤蔓缠在篱笆上,红色、黄色的花朵从篱笆缝里探出来,照耀着这段土路。土路看上去不再那么灰暗了。
我喜欢望着这些耀目的花朵,跳方格子。我望着这些花朵的时候,就不会觉得累。
有几次,我跳方格子,没有看见篱笆栏上的花朵。那些花朵枯萎了,花瓣一片片凋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土路上。一会儿工夫,就被风领走了。
没有花朵的日子,我跳方格子一点兴致都没有。跳着跳着,就觉得没意思,不想跳了。
可是,过了几天,又会看到新的花朵从篱笆缝里钻出来,照耀着这段土路。
看到新鲜的花朵,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我一边看着花朵,一边跳方格子。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几场雨过后,天气开始凉了。
篱笆栏上的花朵也都凋谢了。
我等了很久,再也没有花朵从篱笆缝里探出来。
我也就不再跳方格子了。
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我八岁的夏天是这样过的。
秋诉
听说昨天下晌,二兰子喝敌敌畏死了。
二兰子家住后街,我推开后窗就能看见她家的院子。
夏天的时候,五颜六色的花开了一院子,月季、芍药、黄菊、杜鹃,像个万花筒。
浓郁的花香,隔了几条街都能闻到。
二兰子的父亲是个花匠,他侍弄的花总是比别人家的花开得旺盛,开得时间长。
秋天的时候,别人家的花都凋谢了,只有二兰子家的花独自芬芳。在萧条落寞的秋季里,那里依然像春天。
我喜欢开着窗子。
没有风的时候,那花香也会飘进屋里,一阵一阵的。有时,还会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吸口气,它就钻进了鼻腔;张张嘴,它就滑进了嘴里。
十九岁的二兰子,长得也像她家的花一样新鲜。一条乌黑粗亮的大辫子垂在腰际,随着腰肢的扭动,那辫子也跟着左摇右摆,十分迷人。镇子里一些男人都被她那条大辫子迷得神魂颠倒。
二兰子在家里是最小的,她上面还有三个哥哥。虽然是女孩,但二兰子最受父母的宠爱。长到十九岁了,也做不了什么事。
我经常在街上看到她,穿着一套绿军装,很潇洒地走在十字街上。那个年代,没什么时髦的穿戴,一套军装就成了小镇上最时尚的打扮了。
十九岁的二兰子,就这样穿着绿军装,在十字街上晃着,引来无数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不屑的。
二兰子对这些目光从来都是不理不睬。
在这些异样的目光注视下,二兰子与小镇上的一个帅小伙款款地穿过十字街。
听说,她在与帅小伙好之前,还与一个有妇之夫好过。还听说,她还与邻村的一个青年谈过对象。
关于二兰子的传说很多。
我只见过她和小镇上的帅小伙在一起。
有时,我上学路上,看见他们肩并肩走在小街上,手拉着手,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有时,我去河套洗衣服,看见他们一前一后从河对岸穿过大片的芦苇走过来,二兰子手里挥舞着新鲜的紫苞凤毛菊。还有一次,是在晚上,我出来上厕所,看见他们站在巷子里的老槐树下。这一次,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他们抱在了一起。
到了秋天,天凉的时候,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不管是在上学的路上,还是在夜里的巷子里,都没有见过二兰子和她的帅小伙。
后来听说,二兰子怀孕了。
又听说,帅小伙不承认孩子是他的。
等到秋天的叶子落尽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个消息,二兰子喝敌敌畏死了。
有去看的人回来说,二兰子可能并不想真的死。她喝了药后,可能就后悔了。因为,人们发现,二兰子死时是在院子里,而敌敌畏瓶子是在屋里。她一定是爬出来呼救了,可那时家里没有一个人。
人们说,二兰子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
人们还说,二兰子的肚子已经大了。
我听了心里很是害怕。
我每次经过巷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还能感觉到二兰子和她的帅小伙站在树下,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偶尔路过河套,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河对岸的那片芦苇荡,仿佛看见二兰子捧着紫苞凤毛菊穿过大片芦苇,夕阳照在她干净的脸上。
似乎,这个秋天跟以往任何一个秋天没什么两样。
二兰子的死就像秋天凋谢的一片枯叶,小镇人议论了几天、感叹了几天后,也就将她忘记了。
小镇人忙着打谷子,掰苞米,收割庄稼。
只有我觉得这个秋天跟以往的秋天不一样。
因为,从这个秋天开始,我夜里再也不敢出门了。
午后
小镇的八月炎热而沉闷。偶尔有风吹来,也是热的。
午后时刻,一群鸭子在河里游戏、玩耍。
小鸭子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十分可爱,伸着长长的脖颈,左右摇摆。有的像天鹅,白得耀眼。有的嫩黄娇艳,泛着油亮亮的光泽。还有的像孔雀,有着华美的羽毛。
八月的天空又高又远,白云悠悠地飘着,不疾不徐。
河水流淌得十分克制,没有激起一点浪花,只有粼粼波光在河面上起伏。鸭子漂在水面上,随着波光向前移动,身子是静止的,只有长长的脖子优雅地转动着。
河堤上,蒲公英开得正盛。有风吹过,白色的花絮像长了翅膀一样,漫天飞舞。
河堤过去一点,是一大片菜地,种有白菜、萝卜、土豆,还有圆圆的冬瓜。远远看去,郁郁的,葱葱的。那绿也绿得不一样,有墨绿、碧绿、翠绿,还有橄榄绿、豆青绿、鹅黄绿。满眼的绿,让人感到清凉。
一个老汉戴了顶草帽,在菜地里铲地。腰弯得很深,从菜地的这头铲到菜地的那头,又从菜地的那头铲到菜地的这头。他这样铲了一个来回,就会直起腰,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白云悠悠地飘。
老漢看了一会儿天空,又弯下腰去,继续铲地。
他铲了一个来回,又直起腰来,抬起头,望向天空。
当他再一次铲了一个来回时,他停了下来。这一次,他没有望向天空,而是放下锄头,穿过菜地,穿过大片的蒲公英,走向河边。
老汉走到河边,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摘下草帽,扇了两下,又戴了回去。然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烟袋来,里面有烟斗、旱烟、火柴。
老汉装了一袋旱烟,点燃,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显出满足的样子。
老汉一边抽烟,一边望着河水。
水里有两只鸭子在翻跟头,一只白的,一只黑的。白的在翻跟头时,黑的就在一边看。白的翻完了,就在一边看着黑的翻。它们翻的跟头也挺有意思:身子全部潜在水里,只露出两只脚蹼在水面上,不停地翻腾。挣扎了几下,就被水流冲倒了。
被水流冲倒了的那只鸭子翻了个身,露出水面,就待在一边,看另一只鸭子表演。
它们一定是在玩一个比赛游戏,看谁身子潜在水里的时间长,谁就赢了。
老汉抽着旱烟,眼睛一直盯着那两只鸭子在水里翻跟头。
老汉的一袋旱烟抽完了,两只鸭子也没有比出个胜负来。
老汉的眼睛看花了。
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又望了一会儿天空,这才起身。
他穿过河堤,穿过蒲公英,到菜地继续铲他的地。
夕阳西下的时候,老汉收了工。
他扛着锄头,穿过菜地,穿过蒲公英,朝河堤走来。
他来到河边时,眼睛在河面上扫来扫去,似乎在寻找那两只翻跟头的鸭子。他心里还惦念着那场比赛,最后那两只鸭子到底谁赢了呢?是黑的还是白的?
河面静悄悄的,那两只鸭子不见了。
老汉看了一会儿河水,就踩着石头过到了河的另一边。
老汉过到河的另一边时,刚好有道霞光打在他背上。橘红色的,十分耀眼。
他不知道。
电影
在我们小镇,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每个月总会放一场电影。
对小镇人来说,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那场电影,就是他们的节日。
每个月里,放电影的具体日期是不确定的,因为一部电影要几个村镇轮流放映。但放电影的当天,还是有征兆的。下午,放映员就开始在十字街上忙碌,登梯子、拉绳子、挂荧幕。天黑之前,荧幕就挂好了。那荧幕像一面巨大的白色旗子,高高地飘扬在十字街中央,十分显眼。
人们一看到十字街上挂起了荧幕,就知道晚上要放电影了。
大家开始奔走相告,不出一顿饭的工夫,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了。自然,那天晚上的晚饭要比平日吃得早。
早早吃过晚饭的人们,拎个板凳,提个马扎,开始陆陆续续朝十字街奔来,只为了能占个好位置。那些来不及回家搬板凳的人,就搬了块石头来占位。还有的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儿,表示这个位置有人了。
没有人计较这些。这个时候的人们是宽容的,有电影看,多好的事,多开心的事。其他的,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更何况,十字街这么大、这么长,荧幕的两面都可以看。就算是镇子上的人都来了,十字街也装得下。
宽容的人们,坐在板凳上,坐在十字街上,等待着电影的放映。在等待的时间里,每个人脸上都透着喜气,有着不错的心情。
他们开始讨论,今天晚上放映的是什么电影呢?是《红灯记》还是《沙家浜》?是《红色娘子军》还是《智取威虎山》?
不管是哪部電影,哪怕是看过多遍了,人们也不会觉得烦,还是会像第一次看的时候那样兴奋,那样充满期待。
如果是夏天,人们会拿着把扇子,边看电影边摇着。不仅仅是为了驱散夏日的闷热,更是为了驱赶满天飞舞的蚊子和小咬。扇子是用柳叶编织的,宽大而厚实,扇起来,缕缕凉风从耳边吹过,蚊子和小咬就顺着风去了别的地方。
如果是冬天,人们会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狗皮帽子和棉手套。即便是这样,也坐不了太久。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刺骨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刮着脸和鼻子。一会儿功夫,脸和鼻子就冻僵了,失去了知觉,一碰就会掉下来一样。
冻僵了的人就会站起来看,一边跺着脚搓着手。后面的人看到前面的站了起来,也就跟着站了起来。到了最后,荧幕的前后都是黑压压一片站着的人群。
那站着的人们没有一刻是安静的,有的上下跳跃,有的左右晃动。跺脚,搓手,哈气,只为了驱赶寒冷。即便是这样,人们的眼睛也舍不得离开荧幕一秒。
人群里,不时响起被冻哭的孩子的声音。大人就将孩子搂在怀里,继续看。那孩子还是哭闹不止,这个时候,大人才抱着孩子跑回家。在炉火旁,一边给孩子烤火,一边将耳朵伸得长长的。
电影正演到高潮处。
只听到李铁梅高声唱道:“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那给孩子烤火的大人,虽然眼睛看不见荧幕,但他知道,李铁梅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一定是抬着头,挺着胸,双手握住胸前的长辫子,双目炯炯有神。
这部《红灯记》他看过不知多少遍了,里面的对白,几乎都能背下来。里面的情节,他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来。可他一听到李铁梅的声音响起,心里还是激动不已。
他匆匆抱起还没有暖和过来的孩子,又跑到荧幕前,眼巴巴地盯着荧幕不放。
夜深了。小镇进入了睡眠状态。
镇东头的老槐树睡着了,那只流浪狗趴在草垛里闭上了眼睛。
唯有十字街上,那份欢腾,那份热闹,还在持续。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