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女儿“代父出征”

陈佳琳

5月14日，泰国大选投票结束后，为泰党总理候选人贝东丹·西那瓦（右）抵达曼谷为泰党总部。图/视觉中国

36岁的贝东丹·西那瓦接过家族的炬火，率领为泰党再度向泰国的权力中心逼近。尽管曾出任总理的父亲他信和姑姑英拉都被政变推翻，多年来流亡海外，但年轻的贝东丹相信，这不会是她的命运。

5月14日，泰国举行军方势力主导政坛后的第二次国会下议院选举。根据非正式计票结果，为泰党虽然重挫执政党，但取得压倒性胜利的目标被证明只是一厢情愿。截至当地时间5月15日中午，为泰党拿下141席，包括112个选区议席和29个政党议席。作为“黑马”，前进党拿下152个席位，包括113个选区议席和39个政党议席，远超选前民调的预期，也打破了为泰党及其前身政党在下议院选举中的不败纪录。即便是在他信的大本营清迈，前进党也以11席力压只拿下5席的为泰党。

但5月14日只是这一轮政坛变局的开场，选举正式结果预计将在7月公布。新一届国会产生后，真正的总理选举才会开启。届时，国会将联合投票从各党派提名的候选人中选出总理。由于军方主导着250人组成的国会上议院，泰国政坛能否“变天”还存在变数。

如果成功当选，贝东丹不仅将成为西那瓦一门的第三位总理，还将成为亚洲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性领导人。“我准备好战斗了，我准备好要把这个国家变得更好，变得更适合我的孩子们生活。”贝东丹说。

“我一直都是爸爸的小女孩”

春季，热浪席卷泰国，酷热的气温叠加浓重的湿度，体感温度时常超过40℃。身怀六甲的贝东丹还在走南闯北，为繁忙的竞选日程奔走。

“她是一个铁娘子。”在4月的一场竞选活动中，一位为泰党党员看着舞台上的贝东丹感叹道。贝东丹挂着热情的微笑，大步流星地往返于讲台两边，中气十足地向支持者们致意。

直到分娩前两周，贝东丹才因行动不便，透过视频与选民见面。5月初，贝东丹二胎诞下一名男婴，小名“Thasin”，致敬她的父亲他信。

“他是我的‘秘密力量。”贝东丹在出席在医院举行的新闻发布会时表示。新生儿躺在保温箱里，一并亮相。贝东丹希望为泰党能够带来泰国所需的改变。“在心理层面，我不觉得竞选活动很累。它确实具有挑战性，但我认为这很有趣。”在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贝东丹说道。

“她有（他信的）那种政治直觉和对斗争的渴望。” 朱拉隆功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安全与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提棣楠·蓬苏迪拉克表示，贝东丹“清楚泰国政治是什么样的。”

在贝东丹出生的1986年，泰国政府开放民营资本进入电信行业。凭借在政府的人脉，他信顺利拿下第一批牌照，迅速致富。1994年，45岁的他信以泰国首富的身份进入内阁担任外交部长，并于次年出任副总理。在2001年大选中，凭借雄厚的财力和“平民主义”政策许诺，他信领导1998年成立的泰爱泰党，以压倒性优势成功问鼎总理之位。

他信执政期间，泰国走出亚洲金融危机的阴霾，经济每年都以接近6％的速度增长，贫富差距也逐步缩小。在农村地区，“三十泰铢治百病”“负债农民三年缓债”“乡村基金”等多项惠民政策深得人心。在2005年的议会选举中，泰爱泰党在农村选民的支持下，赢得了75％的席位。他信则实现了两个“第一”：第一位完成四年任期以及第一位成功连任的泰国总理。

对于北部和东北部农村选民而言，他信带来了经济发展资源和政治话语权。但对于曼谷的保守派精英来说，他信滥权、腐败、任人唯亲，他不断扩张的声望和势力对君主制和军方构成了威胁。

2006年初，一桩巨额交易点燃了反他信运动。西那瓦家族以19亿美元的价格向新加坡淡马锡公司出售ShinCorp.49.6％的股权，而根据交易前不久通过的一项法律，他们不必为此缴纳任何税款。这一事件在曼谷触发了持续数月的抗议活动，要求他信下台。

他信深陷政治危机之际，贝东丹在朱拉隆功大学政治学院的生活也如履薄冰。据贝东丹大学时期的好友回忆，政治学院200名同届学生之中，同情他信的可能只有10人。校园里随处可见反对他信的海报，课堂上教授们亦毫不掩饰对他信的厌恶。随着曼谷街头反他信的黄衫军运动愈演愈烈，贝东丹开始带着保镖来上学。

2006年9月19日，泰国陆军总司令颂提发动政变，令正在纽约参加联合国成立60周年庆典的他信措手不及。而贝东丹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称坦克已经堵塞了回家的路。多年之后，贝东丹向媒体回忆说，当时她与母亲躲在安全屋，与父亲、哥哥、姐姐天各一方，内心“充满了恐惧”。

2008年，他信因腐败获罪，为避免牢狱之灾而选择流亡海外。此后，他信一直在寻找重返泰国、政治复出的机会。2013年，英拉政府试图强行推动一项特赦法案，被指是为他信回国扫清障碍。这部争议性法案重新点燃了反对他信的运动。时任陆军总司令巴育在一片乱局中发起政变，掌权至今。而英拉也遭逢与兄长相似的命运，为避免因渎职罪服刑，在2017年自我流放。

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那邦·贾图斯里皮塔克认为，这些记忆“可能是她（贝东丹）决心掌权的原因，无论是为了为泰党以及支持者，还是为了她自己，或者她的父亲。”他信被迫流亡后，贝东丹赴英国萨里大学深造，学习酒店管理。学成回国后，贝东丹在家族企業担任姐姐萍通塔的副手，负责酒店业务。据泰国媒体2022年的统计，贝东丹还持有21家公司的股份，总资产达680亿泰铢。

2021年之前，贝东丹给公众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热衷在社交媒体平台分享生活的富家千金，对政治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趣。当年10月，身着为泰党标志性红衣的贝东丹现身该党年度大会，担任包容和创新委员会主席。虽然彼时贝东丹表示只想专心做好顾问，但报章已开始将她视为西那瓦家族在政坛的新一代火炬手。2022年3月，贝东丹接手“为泰家族”领导人一职，此后开始频繁参加集会和党内活动，参选意愿逐渐明朗。今年4月，已怀胎8月的贝东丹正式成为为泰党提名的三位总理候选人之一，此后她便一路领跑民调，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总理人选。

贝东丹展露头脚不到两年，从未担任公职，之所以能在民调中击败一众老资格的政治家，得益于西那瓦家族经久不衰的影响力。虽然他信已流亡17年，但在人口稠密的北部和东北部地区，他依然拥有广泛的民意基础。出于对他信政治遗产的认同，这部分选民在2011年鼎力支持英拉，如今也会继续拥戴贝东丹。曾经英拉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从政治素人跃身总理，相比之下，贝东丹的崛起速度并不令人惊讶。

但他信的影响力是一把双刃剑。在为英拉造势时，他信称妹妹为自己的“克隆人”，为泰党也打出“他信思考，英拉行动”的口号。英拉上台后，他信常常以视频方式出席内阁会议。有部长级官员曾向媒体表示，若遇事不决，可随时给他信打电话。身为总理的英拉虽然多次向媒体表示自己才是掌门人，但批评者只将她视作“他信意志的傀儡”。如今，贝东丹面临相似的自证困境。

当被澳大利亚广播公司问及如何能胜任总理之职时，贝东丹归功于团队的努力：“让我有资格领导这个国家的是我的党派、我的团队。他们有资格管理这个国家。” 在接受《时代》周刊专访时，贝东丹强调，自己不单纯是一个给父亲回归铺路的傀儡，但自己确实几乎什么事都和父亲商量，“我一直都是爸爸的小女孩。”

与此同时，他信不吝在各种平台称赞贝东丹。在接受《日本经济新闻》专访时，他信表示，贝东丹比起自己和英拉，有更多成为总理的先天优势，“她会比我好。她冷静多了。我可能太激进了。”

但相比为英拉助选时的高调，这次他信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施展自己的影响力。他将自己定位为“观察者”，屡屡表态自己不干涉为泰党党务和贝东丹的选择。那邦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尽管他信在为泰党中没有任何官方职务，但他的幕后影响一直是公开的秘密。之所以这次没有公开将自己作为竞选招牌，是因为被政党组织法绑住了手脚。根据政党组织法第28条的规定，非党员不得干涉或影响政党的内部事务，否则可能导致政党被解散。这也被认为是军方压制他信及英拉影响力的手段之一。

另一方面，他信更频繁地打出“感情牌”，在贝东丹正式进入政坛后十多次表达回国意向。5月1日，在贝东丹产子数小时之后，他信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今年7月我就74岁了。请允许我回来照顾我的孙子。”5月9日，他给出了更明确的回归时间表：将在7月26日生日前回家，“与家人天各一方17年了，我已经老了”。新加坡智库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客座研究员兼泰国研究项目代理项目主任丁萨·查勒姆帕拉努帕曾分析说，他信的言论在时间上与竞选活动吻合，是其用来提振为泰党士气的手段。

在2019年大选中，为泰党虽然取得136席成为众院最大党，但在组建联合政府时落败于公民力量党。由于未能重掌政权，为泰党此后一直深受内斗和中坚力量“跳党”的困扰。那邦也指出，此番为泰党推选贝东丹为总理候选人，向党员和党外竞争对手释放了一个强烈的信号，即“为泰党是可以信赖的，并且将赢得这次选举”。

“这是他信和西那瓦家族的最后赌注，”泰国兰实大学政治学系讲师万维吉·文普龙向媒体表示。“他已经74岁了，如果为泰党不能取得压倒性胜利，甚至无法组建政府，他回国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从“红黄之争”到世代对立

“为泰党执政的时候，经济是上升的……我们将再次带回那个时代。”在泰国东北部的乌隆府，贝东丹受到西那瓦家族最热心支持者们的热烈欢迎。大多数人穿着鲜艳的红衫，也有人穿着印有他信和英拉照片的衣服。在他信掌权前，这一地区一直被边缘化和忽略。

贝东丹誓言要完成父亲和姑姑未竟的事业，将扩大医疗保健，削减公共交通费用，在2027年之前将最低日薪翻一番，达到600泰铢。

5月15日，泰国曼谷市政厅外，前进党总理候选人皮塔（车顶白衣者）与该党成员和支持者举行庆祝游行。图/视觉中国 

虽然他信时代的“平民主义”政策被他的对手诟病是收买选票，会带来财政风险，但参加本次選举的所有政党都竞相采取“平民主义”纲领，通过“派钱”来争夺选票。

发动政变、从英拉政府手中夺权的现任总理巴育，领导着泰国人团结建国党。该党承诺将国家福利援助从600泰铢提高到每月1000泰铢，将养老金提高到每月1000泰铢，并向每个选区提供100个政府奖学金名额。由副总理巴威领导的执政党公民力量党，也向选民兜售着相似的福利计划，包括每月700泰铢的国家福利援助、每月5000泰铢的养老金以及为穷人提供汽油补贴。

独立智库泰国发展研究所（TDRI）估计，各党派提出的政策，将会超过预算2万亿至3万亿泰铢。该机构警告，这些选举承诺聚焦 “回应人们的直接需求”，“从长远来看，它无助于提高国家的能力，即劳动力的技能”。

玛希隆大学政治学教授潘查达·西里文纳布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他信入局前，泰国的选举更多依靠候选人的个人魅力。“他信带来了平民主义政策，并且在上台后改变了泰国的政治和选举格局。2004年之后，其他政党也开始采取类似路线。”

“这次选举表明，他信一方的意识形态已经根深蒂固。”朱拉隆功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安全与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提棣楠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由于他信有先发优势，他的对手越是模仿他的平民主义，就越是有利于扩大他信的影响力。”

“我们的目标是赢得310个席位。”贝东丹向支持者们表示，自己对获得“压倒性胜利”充满信心。选战开启以来，为泰党多次调高下议院席位目标，从最初的半数250席攀升至310席。

为了以民选政府的样貌继续执政，巴育政府在2016年推动修改宪法，规定新一届国会成立后，泰国总理由250名上议院议员和500名下议院议员共同投票决定，候选人必须获得过半数（376票）支持才能当选。上议院250名议员由军方主导的全国维持和平秩序委员会指定，任期于明年5月届满，而下议院议员由大选产生。

在目前的选举制度下，上议院倾向于集中票源支持亲军方的总理候选人。因此，非军方阵营需要在下议院改选中，获得500个席位中的376席，即超过七成的席位，才有机会让自己提名的候选人当选。

“压倒性胜利”是为泰党这次大选的关键词。如果为泰党能在下议院拿下310席，再加上其他合作联盟政党的席位，即可克服亲军方阵营的内在优势，代表民主党派阵营重新夺回政权。

潘查达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为泰党要赢得310个席位并非易事。为泰党宣布这一策略，是基于该党前身泰爱泰党在2001年和2005年大选中的胜利。“在当时只有两个政党在竞争，泰爱泰党和民主党。但到了今年，选举战场已经十分拥挤。单是民主阵营内部的竞争就已十分激烈。”

那邦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为泰党的前身泰爱泰党曾在2005年赢得377个席位，要在此次选举中获得310个席位的说法并非完全没有根据。“为泰党将大幅赢得选举的可能已经使其对手感到恐惧，并对现政府继续执政的能力产生怀疑。因此，各主要派别纷纷从原来的政党中叛逃，加入为泰党。”

计票结果显示，为泰党虽然重挫执政党，但取得压倒性胜利的目标被证明是一厢情愿，只拿下141席，议席数量不敌“黑马”前进党。

在他信派系与反他信派系对抗的这些年，泰国社会出现了新兴的第三势力。 新未来党在2019年大选中异军突起，首次参选即成为下议院第三大党，打破了过去被两大政党垄断的政治格局。2020年，新未来党因党魁塔纳通违规借贷被宪法法院勒令解散后，前进党成为其继承者。因其宣扬废除募兵制和修改刑法112条“蔑视君主罪”，前进党深受泰国Z世代青年群体的欢迎。

潘查达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泰国已从“紅黄之争”的政治格局，变成老与少的世代对立。“军政府掌权已近10年，年轻一代希望看到执政党改换。虽然贝东丹是一名新鲜的面孔，但为泰党已经是一个老党了。年轻人想要新的东西，前进党是多数年轻人的选择。”

前进党的反超有迹可循。根据泰国国立发展管理学院（NIDA）5月3日的民调数据，前进党总理候选人皮塔的支持率攀升至35.4％，首次超越贝东丹（29.2％）成为最受欢迎的总理人选，而前进党的支持率也紧追为泰党，成为支持率最高的两个政党。至于寻求连任的总理巴育，支持率只有14.84％，他领导的泰国人团结建国党也以12％的支持率排在第三。

皮塔称选举结果是“轰动性的”，并誓言在组建政府时忠于该党的价值观。谈及与为泰党组成联盟，皮塔说“绝对有可能”。贝东丹对前进党的成功表示祝贺，同意与前进党联合组阁，并由前进党牵头。

那邦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为泰党-前进党的执政联盟“将是一个可能产生最大不稳定因素的政府”，因为这会让保守阵营再次感受到生存威胁，可能会发起又一场政变。

那邦认为，为泰党还存在另一种选择，即拉拢以前支持巴育的政党，比如与泰自豪党和公民力量党组成联盟。在这一联盟中，为泰党可能会控制大多数内阁职位，但将一些关键的部委，如内政部、国防部或监督泰国警察的副总理职位，留给巴威，“这些让步将对为泰党的主导地位起到内部制衡作用”。此外，巴威在参议员遴选上起到关键作用，“宪法改革在巴威将军的合作下将更有可能，因为至少需要上议院三分之一的支持。这可能为进一步的民主改革打开大门”。

“这是泰国迄今最为关键的选举，意味着一场动荡的拉锯战来到高潮。”提棣楠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次选举将决定军方和支持皇室的保守派联盟是否会继续深化，还是迎来一届具有质的不同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