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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2023-05-30梁宝星

湖南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红房子鬼屋书房

梁宝星

半山上的红房子是一个老艺术家租给我的。房子是青砖房,水泥屋顶,红漆在多个日夜的风雨的洗刷后变得斑驳。门前是个院子,黑色栏杆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一条两米宽的水泥路通往黑木镇。老艺术家把钥匙交到我手上便准备离开,他要赶高铁到北京去做一个开颅手术。房子里的老古董,能留则留,老艺术家说,说不定手术后我能通过这些老古董找回一些记忆。

希望他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即便北风呼啸,被锯开的头颅也不会再次被掀开。

老艺术家下山后我到山上去散步,晚秋时分,我穿着毛衣叼着香烟,另一只手插进裤袋里,在松树林和杨树林里漫步。杨树叶子和松树枯枝在脚下清脆地粉碎,不知名的鸟在寒意中对着夕照啼叫。后来,夕阳并非沉入悬崖,而是滚滚的乌云从天边涌上来将其淹没,我清楚地看见,在半空翻滚着的是白色的粉末,雪即将降临这座山丘。

雪是在午夜时分落下的,那时候我正在二楼书房里看书。红房子里的绝大多数物品都是老艺术家留下的,他还千叮万嘱不能扔掉。书房里面,除了一张红木旧书桌,一架旧钢琴,一台留声机和一台旧式打字机,还有三面装满书籍的书柜。雪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就已经在下了,细小的雪花从窗缝钻进来,落在书上,我猛一抬头,看见雪在敲打窗户。

雪轻飘飘的,将我的愁绪带走,那正是我所向往的安静的生活。半个月前,我站在南方繁华都市的中心,在人来人往中,突然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整理行李的时候妻子抱着儿子站在房间门口,她没有随我而来,她觉得我不过是累了想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她以为我只是去旅行一趟,长途短途都无所谓。我沿着海边往北,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冷。每到一座城市,我就联系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朋友,他们都是文学家或者艺术家。我跟他们没日没夜地聊我的写作计划,聊我的隐居计划。他们感到吃惊,也佩服我的勇气。去到天津,朋友告诉我,他认识一个生活在黑木镇的老艺术家,老艺术家年轻的时候也写文章,后来就隐居在山上画画和做木雕,他在山上有一个庄园,如今老艺术家患了重病,庄园处于半荒废状态,正好需要人看管打理,对我来说是个好去处。

寂静中,乌鸦的叫声从房子背后响起。我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的想法和我的现状,然后把红房子的地址发给她,还告知了详细的交通方式。妻子没有回复我,那时已是凌晨三点钟,越来越多的雪花从窗缝钻进来,似乎要将这房间堵满,将我埋没其中。

自从搬进红房子,偶尔会有朋友发信息询问我的隐居生活以及创作情况,后来就基本上没有人给我来电或者发信息了,妻子也没有给我任何回复。老艺术家担心我会饿死在山上,开颅手术之前,他叫人把他的吉利牌汽车开到山上交给我使用,我当天就开车到镇上买了一个冰箱,买了冻肉和密封包装的蔬菜,还从路边一个老头手里买过来两条黑狗和一只蓝猫。

自此我的生活就稳定下来了,在书房看书的时候我跟猫相处,出门的时候带着黑狗。手机被遗弃在书房的某个角落,一直没有充电,也不知有谁会给我来电和信息,它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可以容纳无尽的来自外界的信号波。进入冬天以后,山上下雪下得频繁,我一个星期下山一次,带着黑狗,去购买香烟、咖啡和鲜肉。我喜欢黑木镇,镇上车很少,人也很少,人与人之间互不干预彼此的生活,即便是房子与房子之间,也会有宽敞的巷子隔开。

老艺术家终究难逃生命的厄运,手术后,他的脑袋保住了,但他的身体也瘫痪了,意识变得模糊。他的儿子也是个艺术家,长期生活在北京,跟一群流浪汉鬼混,在逼仄的胡同里搞行为艺术。我跟艺术家的儿子打过交道,告诉他我在北京有几个朋友,他们可以相互认识,交流文学和艺术。老艺术家的儿子给他父亲雇了个保姆,离开前,他让我帮忙照顾老艺术家,老艺术家的身体能不能好转并不重要,假如老艺术家不幸死了,让我给他打个电话,他有时间的话会回来处理老艺术家的后事。

在那些阴沉萧索的日子里,我会冒着细雪去看望老艺术家,他活得好好的,还在为自己的艺术理想操心,在短暂的意识清晰的时间里,我会跟他聊几句话。他说搞文学和搞艺术,都不务实,都不可靠,他不责备他的儿子,因为他年轻时候同样是个务虚的人。

一月的一个清晨,一辆黑色大众牌汽车从山下缓缓开来,在院子里停下,身穿黑色大衣的胡子拉碴的男人叼着烟等我下楼,黑狗对着他吠个不停,他却只顾着抽烟,纹丝不动。我以为是老艺术家去世了,他的朋友来寻找我帮忙。待我穿好衣服来到楼下,男人给我递上一根烟,说是老艺术家的儿子叫他来的。老艺術家的儿子在北京我朋友的酒吧里喝酒闹事,差点把朋友的酒柜给砸了,朋友坚持要打官司,老艺术家的儿子希望我出面帮他调停。

我一时的热情,还是给自己制造了麻烦。我决定去一趟北京,开车来到高铁站,乘高铁只要四个小时就能抵达北京西站,然后打车去到朋友所在的酒吧。我对那片地方很熟悉,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那附近,在一家杂志社里当记者和编辑,因为喜欢喝酒,才认识了那位热爱文学的酒吧老板。

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地方,酒吧街已经变成商场,而朋友的酒吧搬到了地下室,在一个逼仄的昏暗的小角落里。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把朋友和老艺术家的儿子叫到一块。老艺术家的儿子清楚自己犯了错,道歉的态度很诚恳。朋友见我大老远跑来替他求情,从我口中了解到老艺术家的情况,出于对艺术的同情,才决定不再计较。

那天晚上,因为已经没有高铁开往黑木镇,我不得不在北京逗留过夜。朋友叫了一群人陪我在街边一边吃烤肉一边喝啤酒,晚上十点钟,他的那些朋友要赶车回郊外的出租房,纷纷离开。我们沿着马路散步。我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几年过去后,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我踩着落叶和垃圾,吐着酒气,北京已经很少下雪,空气十分干燥,水分都被风给带走了。

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因为这起不开心的事,散步期间朋友一个劲地说话,我没听进去几句,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们。我好几次回头都没有发现人影,只有冰冷的风吹着落叶在地上滚动。走到朋友宿舍,我们的手脚都已经冰冷,头晕乎乎的,没怎么整理我就在那张乱糟糟的沙发上躺了下去。沙发上有女人的衣物,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的香味,想必朋友经常带女人回来睡觉。在那逼仄的房间里,我依旧感觉到有异物的存在,直到我迷迷糊糊睡去,那种异物感还让我感到压抑。

半夜,朋友突然哭着醒了过来,然后拍打着床板。我好痛苦,他说,真的好痛苦,好累。我从沙发上爬起来给他递纸巾。他颤抖的手点着香烟,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来不及擦脸就把香烟往嘴里递,最后又呛得咳嗽起来。我将他手指间的香烟拿走掐灭,他又抱着被子痛哭。不知过了多久,朋友终于再次睡去,我在弥漫着二手烟的逼仄的房间里对着天花板神思,然后被睡意打倒在冰凉的沙发上。

第二天天亮,我被朋友的鼻鼾声吵醒,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我没有起床,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并不晴朗的天空。几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跟一群朋友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荡,喝着酒唱着歌,然后在逼仄的出租屋里睡去。也许是我对这座庞大城市产生了陌生感,才觉得身边有异物存在,对这座城市而言,我才是异物。

朋友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钟,那是他的日常,按照往日,吃完早餐他还得再睡两个小时才起床,看会儿书或者玩一个小时的电子游戏,下午三点钟左右才赶去酒吧准备晚上的工作。我跟他说,我要走了。说完就把背包从沙发旁提起,挎在肩上。朋友还想留我一个晚上,他说还有一群朋友可以叫上一起喝酒,我说我并非为了喝酒才来北京。

看见我冷漠的眼神,回想起昨天晚上我不自在的样子,朋友才没有强留我。他说,迟早有一天要下山的,你不可能一辈子住在山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在出租屋附近的包子铺里,我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一碗饺子就去了高铁站。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山上的红房子里,我的情绪竟然有所波动,金色的银杏叶、白茫茫的杨树林,以及高速公路两旁的梅花,从窗外匆匆流逝。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并没有移动,移动的是外面的风景,它们像流水一样从我以外的任何地方流过,我不过是在原地静坐了三四个小时,看了三四个小时流动的画面。随着一阵摇晃,所有的景致都停止流动,我出现在小镇的高铁站上,外面是一片繁茂的丛林,而我索居的红房子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

找到停车场上的吉利牌汽车,我先是去看望了老艺术家,把他儿子的消息告诉他,让他放心养病。老艺术家张着嘴巴,眼神里流露着恐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紧接着眼泪就哗啦啦流了出来。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知道这样一个结局,也许他不会主动向医生献出自己的头颅。

开车前往商场,买罐头和肉,红房子里的黑狗和蓝猫想必已经寂寞,厌恶了冷冰冰硬邦邦的狗粮和猫粮。因为刷的是储蓄卡,消费信息会第一时间发送到妻子的手机上,这是我向她汇报我依旧存活在世的唯一方式。

当我把东西塞进车后座,转身到咖啡店买咖啡,快要走到咖啡店门口的时候,一个老太太把我拉到身边,在我耳边用方言轻声说,你车上有一只鬼。

猛地一回头,我发现汽车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想这位老太太想必是精神上有问题,或者眼睛里面有障碍物,不过她的这句话显然影响到了我,在等候咖啡的时候我的内心焦躁不安。拿着热咖啡匆匆忙忙往外走,那位老太太已经不知去向。我钻进车里,扭过头去看一眼车后座,依旧什么也没有。

离开城区来到山路上,两边的景色被雪覆盖后显得过于单调,我时不时抬头看后视镜,通过镜子观察车后座,依旧什么都没有。奇怪的是,我有一种被注视、被跟踪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我回到红房子前,两条黑狗原本摇着尾巴前来迎接我的,却在我打开后车门拿出袋子的时候对着我身后狂吠不止,直至我制止才灰溜溜回到红房子里头。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我在书房里,整理这些年写的文章,黑狗和蓝猫在我脚下睡觉。打算把以前写的文章汇编成册,但我很快被暖气催眠了,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被身后的一阵冷风唤醒,发现书房的门开着,黑狗和猫一阵惊叫窜门而出。我看向灯光昏暗的书房门口,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寒风依旧从门口呼啸而来。

自认为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我迷迷糊糊站在书房门口,也没有把房子里的灯全部点亮,就这样注视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房子,然后在黑暗中朝房间走去。黑狗和蓝猫已经躲进各自的窝里,我披着羽绒服在床上抽烟。由于刚从睡梦中醒来,我的身体很烫,一度以为自己发烧了,眼睛也疼得厉害,被烟一熏就更加难受了,因此,我把烟头从窗口往外扔,浑浑噩噩地再次闭上眼睛。

窗外传来阵阵沙沙的响声,偶尔还能听见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我心想幸亏回来得早,在北京多待一天的话汽车就开不上山了。书房里有书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黑狗和蓝猫马上清醒过来,只是它们不敢轻易走出房门。太过寂静,任何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二手烟在房间里弥漫,久久不散。我依赖二手烟来催眠,喜欢房间里有烟味,这样我会踏实许多。

我想我是在即将天亮的时候睡着的,睡着以后感觉身体特别沉重,沉睡中听到风在外面呼啸,听见蓝猫一直在扒猫砂,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黑狗和蓝猫都不在,房间里满地都是猫砂。我从抽屉里掏出最后一片对乙酰氨基酚缓释片吞下,摇摇晃晃往房间外面走去。雪还在下,雪地上有几串狗爪印。

汽车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雪,车轮已经快要被雪淹没,我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脑海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待头痛得以缓解,我走进书房,打开灯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窗玻璃上有个影子,仿佛是我的错觉,影子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地板上有一本书,是我从南方带过来的。我把书捡起来重新放回书架,坐在书桌前,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直至我的身体快要被睡眠击倒,上眼皮将要盖下来,只剩下一丝缝隙的视野,我命令双腿将我带回到房间。在昏沉的睡眠中,我还是听见了蓝猫扒猫砂的声音,听见书房里传来的声响。傍晚时分我终于醒来,站在书房门口,看见地板上有一本书,依旧是我带过来的那一本。

于是,我拿起那本名叫《生存与生活》的杂志,坐在书桌前翻阅起来。那是我在北京生活那几年跟朋友一起创办的刊物,主要记录从外地到北京打工的年轻人的生活状况。这本杂志有过可观的发行量,只是三年后,因為视频媒体和网络游戏的冲击才慢慢淡出市场。创刊三年又九个月后,草草停办。我每次出远门都会随身携带《生存与生活》创刊号,以前是工作需要,向书店或同行推销杂志,后来这本创刊号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不得不依靠这本杂志鼓励自己生存下去,生活下去。

《生存与生活》创刊号有我写的一篇文章,是我跟一只“鬼”的访谈录。我当时并没有问他的真实姓名,我把他叫作“鬼”。他是一名演员,在游乐场的鬼屋里扮演鬼,专门吓唬人。他的角色是黑眼圈长舌的白衣鬼,脸上涂满了白色颜料,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那间鬼屋就在前两天跟我痛哭倾诉的朋友的酒吧附近。

鬼屋所在地原本是一家医院,由于旧城改造,医院也在拆迁范围内,在待拆的一年里,游乐场老板承包了医院,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医院改造成鬼屋,还雇用了一批演员化妆成各种各样的鬼在里面游荡。由于医院本身具备的压迫感,以及各种被抛弃的医疗设备给人的视觉上的冲击,许多年轻人疯狂涌入这家鬼屋寻找刺激。我所采访的这只“鬼”,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从应聘工作进入鬼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鬼屋,以鬼的形态在鬼屋里生活了大半年。

我从朋友口中听说了鬼屋里有这么一只“鬼”的存在,找到这只“鬼”的时候他正在医院的停尸间里对着镜子往脸上涂颜料。我走到“鬼”身后,他做了个鬼脸,张牙舞爪,那是他的工作,只是并没有把我吓到。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明白,我是特意来找他的。

“鬼”对着镜子慢悠悠地化妆,停尸间里灯光幽暗,墙壁冰凉,仿佛进入了冰窟,曾经安放尸体的铁床乱七八糟停放着。“鬼”接受了我的采访,他说他喜欢待在鬼屋,比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好多了。我问他,游乐园关门的时间里,你住在鬼屋里怕不怕?

“鬼”对着镜子摇摇头。他说,我现在是鬼,还有什么好怕的?当我问他作为一只鬼是怎样一种感觉时。他说,感觉特别。他给自己设置了一个世界,跟人的世界完全不同,他想以旁观者的姿态观察人的世界,就跟看录像一样。

当我将他从幻想中唤醒,他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说,鬼屋里还有其他的鬼。他指的是鬼的扮演者。他说,我们作为鬼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僵尸在那里跳,吸血鬼满嘴鲜血,鬼魂低着头飘来飘去,当人可以选择放下人的一切形态,那种感觉特别好。

后来我了解到,“鬼”是重庆人,三十多年前他父母到北京打工,就在那家医院生下了他。医院就像一道门,把他送到了这个人世间,而这道门马上就要被拆掉,他再也无法回去。也许这就是他选择扮成鬼在医院里逗留的原因。我当时坐在“鬼”身后的一张停尸床上,那张床很可能是他疲倦的时候躺下休息的地方,凉飕飕的不锈钢反射着淡淡的光。我问他,作为鬼,怎么看待那些到鬼屋寻找刺激的人?

无聊,他说,愚蠢到来看鬼获得刺激,生活已经如此乏味,看见鬼又能激起多大的波澜呢?寻找刺激,不过是想要在乏味的生活当中再坚持更长的时间。当时的我不知出于好意还是恶作剧心理,离开鬼屋前,我对“鬼”传达了一个消息。我说,这家医院是待拆区,鬼屋只有一年的租期,现在已经过去八个月了,还有四个月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那时候你怎么办?作为一只鬼,也要四处漂泊啊。“鬼”盯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至我起身离开,他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期杂志出版后颇受市场欢迎,我执笔的那篇《鬼故事》获得了不少关注,很多人问我故事是不是虚构的,鬼屋里面的“鬼”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沉迷在杂志首发成功的喜悦中,在回答读者提问的时候才恍然大悟,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四个月,读者之所以存在这样的疑问,是因为鬼屋已经被拆,他们无法找到住在里面的那只“鬼”。当晚我乘车前往待拆区,在距离鬼屋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地方出租车就被拦下了,待拆区已经被封锁,而鬼屋所在的地方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好几辆挖掘机挥动巨大的手臂在清理断垣残墙。那只独自憂伤的“鬼”不知所踪。

把杂志重新放回书架,我认真端详着书架,心里疑惑,书架里是否有某种装置,可以把一本书从诸多书籍当中推出,但那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书架,这本书仿佛自己长了脚,不愿意跟其他铺满灰尘的书挤在一起似的,连续两个晚上从书架上滑落。转身回到书桌前,我吃惊地发现老艺术家留下的那台古老的打字机上面竟然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有墨迹,写着两个字:是我。

毛骨悚然,从杂志和打字机上面的字,我马上想到了那只“鬼”,而此时此刻,他已经彻底是鬼,无须扮演角色,他从北京那个新建的商场跟我回来了。我立即警惕起来,在书房里四处搜寻,但我看不见他。头发间冒出一层薄汗,我坐在椅子上,盯着那台古老的打字机,然后我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在白纸上敲出两个字:是你?

手刚从键盘上挪开,键盘果然起起落落,在白纸上敲出文字:是我。

冬夜里,我和“鬼”通过古老的打字机聊了好几张纸的话。他告诉我,几年前鬼屋被推倒的时候他在里头,但他并没有被坍塌的楼房压死,曾经停放尸体的不锈钢床替他挡住了坍塌下来的天花板。那时正是夜半时分,月亮当空,月光洒满了整片拆迁区,他从废墟里爬出来,那个地方十分寂静,空无一人。他走到街区,穿梭在大小胡同里,期间有醉酒的人和环保工人调侃过他,让他不要装鬼出来吓人,好好回家睡觉。他走到一栋居民楼下,听见楼上一声尖叫,在抬头仰望的瞬间,一个花盆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砸在他头上。

就是这样,他在白纸上写道,当我的灵魂站起来,看见瓦盆已经摔成好几瓣,盘踞着泥土的球状仙人掌在我血肉模糊的脸上茁壮成长。

“鬼”通过他的意念驱动打字机跟我交流,时间久了,打字的速度变慢,有时候我在窗边抽了好几根烟,打字机才发出动静,那时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书房,却不知是他的意念被消耗得所剩无几。结束聊天之前,他告诉我,死亡是一张隔膜,一边是人,另一边是鬼,而所谓的鬼,不过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另一个空间。鬼说,球状仙人掌能够刺穿这张隔膜,连通生与死。

天亮以后,我穿上靴子和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包裹在衣物里头,带上黑狗往山下去。山路上只有吉利牌汽车发出的轰鸣,雪松和杉树上铺满了白雪,雪反射着光,使我的眼睛特别难受。我到花市、市场上去找球状仙人掌,北方少有这种植物,直到下午时分,我多处打听才从一个老太太精心打理的院子里获得一盆球状仙人掌。

把球状仙人掌放到副驾驶座上,匆匆忙忙就往回走,当我回到红房子前,我看见了“鬼”,他正站在二楼阳台上,他的面目跟他在鬼屋的时候一样。

不用害怕,他说,球状仙人掌就是一个窗眼,可以给你穿透的视野,现在你介入了两个空间,只是你放心,生和死并不重合,意念的力量不足以在另一个世界搞出太大动静,只能从书架上推出一本书,或者敲击打字机的键盘而已。

死后你一直逗留在那片区域,是这样吗?我问,人死了都这样吗,无处可去?“鬼”做出一个摊手的姿势,随后用意念按住了钢琴键盘,琴键敲出声响,把窗外雪松上的雪给震了下来,我看见一个黑影从树林里钻出来飞远了。你的话应验了,他说,做鬼也得漂泊。“鬼”告诉我,死去的人都会在自己死亡的地方,或者埋葬的地方,或者出生的地方徘徊逗留,而他因为死在了出生的地方附近,所以在那里游荡。他看着那片老城区被推倒、清理,然后新的商场和游乐场盖了起来,游乐场里有一个新的鬼屋,他常常在那里逗留,有些人能看见他,会被他吓到,有些则不会。

那为什么要跟我回来?我问,我们不过是一面之缘,没想到你会记住我。“鬼”没有直接告诉我原因,反问我跑到深山野林中来做什么。寒冷的风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进书房,“鬼”依旧舒适、安然地在书房里来回行走,作为轻飘飘的鬼魂,他总是忽左忽右地游走。我说,我到山上来是想要给自己时间来写一系列的故事的。

“鬼”问我,那是怎样的故事?

我说,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

“鬼”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沉默的时候还在书房里游走,像飘忽不定的气球。我说,你能不晃来晃去吗?我看着头晕。“鬼”才清醒过来,有一秒钟的时间静止不动,但马上又情不自禁地左右游走。鬼魂都是这样的,“鬼”说,鬼魂都是飘来飘去的,生前漂泊,死后也不得安定。

“鬼”说,我看过你写的那篇《鬼故事》,在我死后,我的灵魂飘到一家报刊亭前,我看见了封面上我的模样,我花了好长的时间,用我仅有的意念,一页一页翻开杂志,再一页一页读下来,有时候风和报刊亭那个老头还会捣乱,把我翻开的杂志重新盖上,不管怎样,我还是读下来了,我感到失望。

感到失望四个字让我难堪,毕竟这篇文章刚发出来的时候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如今被“鬼”这么一说,不清楚他是对我的文字感到失望,还是对我所写的故事感到失望,我想是后者,事实也是如此。“鬼”说,是我没有把事情交代清楚,那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我再一次看见你,就跟着你回来了,其实,那个地方,我指的是医院,既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妻子去世的地方,我之所以装成鬼待在里面,是想要在那里等她出现,但我没有再见到她,死后也没有。

“鬼”悲伤的时候魂魄显得沉重,于是不再飘来飘去,而是靠在窗边,面向漆黑的窗外。“鬼”告诉我,他的妻子死于癌症。从第一次感到疼痛到去世,只有短暂的两个月时间。她就那样痛苦又平静地在那所破旧的医院去世了,由于疼痛,去世前甚至都没跟他说几句话。

那是北京的秋天,医院门前的几棵银杏树金灿灿一片,地上铺满落叶,不远处就是天坛,乌鸦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总在寂静的氛围中发出啊啊的叫声。直到医院从那里搬走,鬼屋重新装修,乌鸦还在那里叫个不停,“鬼”说,我喜欢北京的秋天,干燥冰冷的风好像针尖刺痛额头。

直至深夜,“鬼”一直在讲述他的故事。二手烟在房间里弥漫,很快书房里就烟雾缥缈了,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楚哪里是鬼魂,哪里是烟雾。“鬼”被二手烟破坏了,显得更加虚无缥缈,有时候缩成一团,有时候涣散凌乱。我找啊找啊,找了好久,找了好多地方,“鬼”说,就是找不到她。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手上的最后一支烟也烧完了,因此我显得焦虑不安。

《鬼故事》可能得重写了,我说,但我现在特别累,我不是鬼,不能彻夜不睡。说完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从书房走到房间,把“鬼”独自留在书房里,“鬼”依旧沉浸在悲伤当中,低着头左右游走。

关于“鬼”生前的故事,他断断续续跟我讲了一个星期。他异常痛苦地倾诉出来了,越往后他说得越轻快,直到完全吐露出来,才恢复了轻飘飘的模样。就是这样,“鬼”说,有时候把物质看得过于重要了,忽略了流动的时间,在那条路上花费了不少年华,才明白出租屋里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我赞同他的观点,正因如此,我才辞掉了工作独自一人跑到北方来,跑到这红房子隐居。假如继续困在那逼仄的办公室,我想我的一生瞬间就会过去,我会顷刻变成一具空洞、虚无的魂魄。听完“鬼”的倾诉,我暗自庆幸自己是个撰稿人,能够从别人的生命里获得二手经验,他们经历过、闯荡过,把结果告诉我,即便是以鬼魂的形态,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侥幸。

于是,我决定重新为“鬼”立传,我总是早上六点钟起床写作,写到十点左右做点吃的,然后出门遛狗,或者到镇上去买烟和咖啡,天气好的话我会在镇上看一部电影再回来。下午就是休息和鍛炼,到了晚上从未完成处继续写下去。“鬼”有时候会到红房子的其他角落去待着,有时候则会到山上的某个地方去,当他回到书房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放下稿子跟他说话,一个人孤独久了就喜欢说话,即便聊天对象是一只鬼。

你说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我问“鬼”,你去过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找过吗?“鬼”垂着脑袋,自从把故事倾诉出来,他就好像被抽空一样,原本的“鬼”是断了线的气球,如今的“鬼”是飘在半空的塑料袋。他仿佛已经无法以鬼的形态存在下去了。你说她到底去了哪里?“鬼”反问我,我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

当我开始同情一只鬼,我便知道死去也并非是一种解脱。我竟情不自禁地开导眼前的这只鬼。我说,作为一只鬼也并非易事,你不应该让自己这般痛苦。“鬼”长时间沉默着,故事讲完以后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我的安慰也于事无补。我知道他在等待我把故事写完,也许这个故事写完发表,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像寻物启事一样发往各地,只不过这次是一则寻鬼启事。

写作之余,我想尽了办法找话题跟“鬼”发起对话,我谈及我的童年,我的家庭,我的大学,以及我毕业后在各个城市工作的状况,原本我还想提及我的妻子,但那会让聊天氛围变得糟糕,于是来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吞下去了。在谈话的过程中,“鬼”仿佛对我的生平十分了解。他总是说,我知道的。我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后来,我开始向他提出疑问,那些疑问来自我的过去,来自我的生活,来自我的冥想。“鬼”总是站在他的角度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是鬼……他总是这样开始他的分析,最后还要加一句,就是这样。

一个下雪的早晨,我写完一千字,站在窗边抽烟休息,一边打理窗台上的仙人掌,自从仙人掌给了我新的视野,我对它的照顾无微不至。正是那时,我看见“鬼”正慢悠悠沿着水泥公路往山上走。低垂着头是他一直以来的姿态,只是这一次,我看出了他的疲惫。“鬼”存在于永恒的时间当中,雪可以穿透他的魂魄落在地上,因此,水泥公路上的他斑驳破碎。我没忍住,拿出充好电的手机,对着窗外拍了一张照。给“鬼”拍照,是我预谋已久的一件事,那将会跟《生存与生活》创刊号封面上的照片完全不同。

在手机相册中打开刚拍下来的照片,发现满屏幕都是白茫茫的雪,根本没有“鬼”的影子,果然他是存在于虚无缥缈当中的。我回过神来,“鬼”已经来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为自己的冒犯感到难为情,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薄汗在发间汇聚起来,从脸颊滑落。

你去了哪里?我战战兢兢地问,你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出了一趟远门,“鬼”说,看一眼孩子。我大为震惊。你还有孩子,我说,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这时候窗外刮起了大风,书房里的书被风吹得哗哗响,假如这是“鬼”依靠意念造成的风,那么他想必也能够用意念掐断我的脖子。

我有一个儿子,在乡下,由老人照顾着,“鬼”说,我找到他,在窗边看了他很久,他还小,睡觉做梦还踢被子。“鬼”告诉我,他的妻子也去找过他们的小孩,“鬼”发现了她来过的迹象。雪随着风飘到房间里头,我的头发和肩膀上落满了雪,只是“鬼”依旧纤尘不染。那么,你为什么不留在小孩身边,我满腹疑惑地说,说不定她还会去看孩子呢。

“鬼”摇了摇头。她不会回去了,他说,她给孩子留下了一根红绳,那是她去世的时候,我给她戴上的。我不理解“鬼”说的话,正想问红绳意味着什么的时候,“鬼”却转过身走开了。

将窗户关上,把冬天隔离在外。我搓着手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坐到桌子前。我不能再把稿子拖延下去了,就算被寒冷的天气冻坏手脚,嘴唇被烟嘴烫伤,也要把“鬼”的故事完整复述出来。傍晚时分,我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

雪早已经停了,我站在窗边抽烟,看见“鬼”正在楼下院子里,站在一棵尚未开花的梅花树下。我打开窗朝楼下喊话。我说,故事写完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鬼”怔住了,许久,他摇了摇头。

我耸耸肩,抖抖烟盒里所剩不多的香烟,掏出一支递到嘴边,发动已经沉寂好长时间的吉利牌汽车,雪已经开始融化,路面都是水。我从车窗伸出脑袋对“鬼”打趣说,如果我因为车轮打滑摔到山底下死去,我会对死后不能抽烟感到遗憾,说真的,鬼可以抽烟吗?

“鬼”耸耸肩,模仿我抽烟的样子,烟雾从他的四面八方涌过来。估计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要来了,白雾从山谷钻出来,很快就把山林籠罩。白茫茫的雪和白茫茫的雾让我的视野顷刻陷入盲区,我只能把视线放在斑驳的树枝以及左右晃动的汽车雨刷上,然后,我左脚松开离合,右脚轻点油门,汽车压过积雪离开院子走在山间水泥路上。“鬼”已经从后视镜中消失,球状仙人掌在挡风玻璃前为我指路,副驾驶座上放着稿子,里面写着“鬼”的故事,我要冒着风雪到镇上去找一家网咖把文字打出来再发给杂志社。

阴沉的天空中乌云压得很低,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是山路上唯一的动静。因为路滑,我把车速控制得很慢,因此,尽管红房子到镇上的路程并不遥远,我还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穿过山林。自从天气回暖,积雪开始融化,我的身体就有些不适,冷暖交替时空气中的湿气让我呼吸困难,睡眠中有窒息感。而房间里的暖气又让我的皮肤干燥,眼睛干痛。当我开车进入小镇的时候,那种不适感更加明显,仿佛进入了另一维度的世界,我感觉眼前的事物在浮动,胃部痉挛犯恶心,想摇下窗探出脑袋呕吐一番。

终究还是坚持下来了,我来到药房买了一盒对乙酰氨基酚缓释片,拧开矿泉水就吞了两片。也许是药片的作用,也许是心理问题,在路边深呼吸了半刻钟后,我才恢复清醒,脑袋不再嗡嗡作响,血液也不再一个劲往头上涌。我找了一家网咖,打开电脑,各类信息不断跳出来,目不暇接。坐在旁边的中学生在玩游戏,屏幕画面不停旋转、闪烁,他们叫喊着,饮料和二手烟的气味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弥漫。我又感觉不舒适,打字的过程中暖气烘得我皮肤发痒,把文件发出去,我迫不及待从网咖里跑了出来。

那时候我才发现天色已晚,可能是我在下山的路上花费了太多时间,也可能是我在网咖里打了一个恍惚,又或者是北方的天黑得快,反正就是那样,天暗下来了,下起了雪。我原本还想去看望老艺术家,看看他头颅上的伤口是否已经愈合,但雪纷纷扬扬,我没有多少时间在山下逗留,否则上山的路会更加困难。

于是,我将烟头踩灭,买了几条烟和几瓶烈酒就回到车上,这将是寒冬里我最后一次下山,再下山,估计已经是春天了。把“鬼”的故事写完,我更加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难得的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完。往山上去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从我觉得自己应该放下手头上所有的工作找个隐秘的角落安静写作那一刻起,我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到底要写什么,仿佛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等待要写的那个故事降临。

随着光线变弱,眼睛的疼痛得以缓解,我才有心情观赏眼前的景色,暗夜下的山林多了一份凄凉与萧条,我深呼吸很久才把心中的疲倦与焦躁吐出体外。吉利牌汽车走了一半山路的时候,雪已经覆盖了我下山时留下的车辙,假如不是两边的树林有条不紊站在路的两边,想必我会把车开到荒野中去。雪松把雪以不同的形态展现出来,我仿佛进入了立体几何空间,在大大小小的银针、银锥以及银面上移动。

后来,我看见前方的路上有一个轻飘飘的影子,她穿着崭新的单薄的白衣,长发披肩,背对着我往山上去。天色已经很暗,公路上的雪和那件白衣几乎融为一体,所幸对乙酰氨基酚缓释片让我保持着清醒和警觉,否则我很有可能撞上她,她飘忽不定的脚步实在难以琢磨,我险些因为车轮打滑摔到山底下。当吉利牌汽车从女子身旁经过,我依旧紧紧踩着油门,通过后视镜往回看,女子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天突然变得漆黑,好似一片雪花落在眼睛上,盖住了所有的光线。

汽车举着两束光在山路上攀爬,进入院子以后,我把发动机和灯光熄灭,坐在方向盘后面喘气,满头大汗,手脚哆嗦。红房子静静地矗立在平地上,由于没有灯光,只能看见房子的轮廓。在淡淡的夜色中,红房子仿佛被荒废了好长时间,静悄悄的,萧条破败,而平日总会跑下楼迎接我的黑狗也没有出现。

戴上帽子和手套,捧着仙人掌走到车外,我朝漆黑的房屋走去,“鬼”不知身在何处,我慌慌张张往楼上走,按照自己对这所房子的印象摸黑走路,撞到水泥墙的时候我痛得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我坐在冰冷的阶梯上,呼吸着灰尘痛哭流涕。我迫切想要找到“鬼”,告诉他我在山路上遇到了一只女鬼,她正在朝红房子走来。

“鬼”不知去了哪里。月亮出现在天空,乌云不知何时散去的,月光把红房子的里里外外照得通亮,盲蝇似的雪还在半空纠缠,久违的乌鸦在雪杉上啼叫,我把手中的球状仙人掌从窗口抛出去,随着花盆的破碎,楼下传来一声尖叫。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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