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碑之日
2023-05-30杨知寒
杨知寒
除夕当天的太阳,我是在火葬场里看到的。凌晨送小博过来,我和妹妹、大勇、小冰,以及妹妹的儿子聪聪,在给他烧了几件家常衣服、一些路上用的钱后,便等在车里,没再回家。天亮时,我头枕在车玻璃上,醒来先看见一层霜花,拿手抹净,外头院子里,已多停下了三四台车。不是我们家的,小博定在九点半烧,时间还长。只因是头尾相交的一天,秉着死人不过年的老话,好些人家的丧事,今天是非办不可。
天光一亮,此刻和凌晨刚来时,明显区别了。凌晨从医院出来后,大勇开头车在前方引,路上空荡荡的,显着顺车窗撒出的白纸钱,飘荡得也那么孤单。开来一路上,我脑子里转的,还是医院里的画面。今天凌晨,十二点刚过,到了我和大夫约好的时间,后者走进这间围着我们几个同辈人的ICU病房,彼此心照不宣,准备拔下小博身上各处缠绕的管子。妹妹问我,是一点儿意识都没了吧?我没回答。大夫要我帮忙把小博的头抱起来。我劝弟妹德秀和她跟小博的儿子非非,走吧,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小博还能听着,在心里说吧。大夫先拔走小博头上的管子,那是前天晚上送他来时,架不住我们希望还有抢救的机会,硬给插上去的。当时从管子里就只流出小半碗血,再没有了。大夫看看管子,看看我,说,姐,你看着了,流不出来。我说,看着了,流不出来。如果还能从小博脑子里多放点儿血出来,哪怕人还能给抬上手术台,试试运气呢,我们此刻都会是两个状态。小博没这种运气,大夫看向四周说,都理解你们的心情。
凌晨临拔下那台呼吸机前,大夫连再向我确认的意思都没有,事实就摆在那儿,人苟延残喘,拿机器架着,撑两天了。我们已经实现了想实现的,最微弱的一个愿望,即在人咽气之前,等来小博预备在郑州过年的一双老父母,我的大姨大姨夫,赶到医院,见最后一面。可我大姨直到此时,还蒙在鼓里。昨晚她来医院见儿子的时候,小博脸色红润,跟睡着一样。她叫,博啊,看妈妈,妈妈来了。虽然泪水涟涟,经不住我们劝,她也愿意去相信,现在是在抢救,还在用药,看,药管还滴答着呢,人有救。母子见了,我们便派几个亲戚送她和大姨夫,让他们赶忙回家休息去。能想象,大姨昨夜有多惴惴不安,又休息什么呢?她和大姨夫,还有女儿小冰,在从郑州回来的路上坐了十来个小时的动车,到站后直奔医院,进门时都跟树叶似的,看着发飘。小冰在高铁上给我发来两个老人戴着口罩睡着的照片。俩人都快八十了,白发苍苍,口罩盖住嘴,盖不住眼睛,不安的睡梦中,眉头皱得没一刻松懈。发完照片,小冰问我,姐,实话说吧,我哥到底怎样了?我说,先回,后面跟你说。小冰也有高血压,实不敢指望她多担事儿了。
呼吸机一拔下,小博脸色登时变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突然撤出,人变得又灰又青。我们几人站在床边,都被人由生到死的状态惊吓住了,气氛阒静不安。最魂不守舍的时候,我手机响起,正是大姨的电话,她一定觉察了什么,母子连心,她知道小博不太好了。我眼泪再也停不住。聪聪拿纸巾给我,他也叫我大姨,才二十岁,他哪见过这些,手哆嗦,试着抱我,说大姨别看,别看。我别过脸去,看到小博的儿子非非独自站在墙角。非非不过比聪聪大一岁,两个男孩儿,状态两异。非非穿着件黑色长羽绒服,脸上没任何表情,德秀往他背上扑,呜呜地嚎。我再回过头,小博还没被盖住脸,从他两只肿眼泡里,各留下一行泪水,眼半睁着。我上手给他眼皮顺下来,心说,博,先到那头儿,先等吧。
天再亮,我那弟弟已躺在了面前楼内的一台冰柜中。德秀今天不来,说法是,爱人离世,不能来送,怕给带走。非非是必须来。此刻他就坐在我车后座上,回头瞧,非非眼睛大睁着,可能压根儿没睡过,这孩子总是没点儿表情,除德秀外,跟谁都不近。他也该叫我大姨。我问他身上冷不冷,他答我时从没称呼,只点头或摇头。说起来,让他爸挨到今天,也是他的意思。小博刚送医院时,我妹妹情绪激动,趴到小博身上就跟趴到亡人身上一样,说让他少遭罪,把管儿拔了吧,为啥不拔?非非坐在床头,全身只有嘴唇在动,说,得让我奶看一面。看活比看死强。没法儿不尊重他的意愿。我对非非说,大姨满足你这个愿望,我找人安排。动用我能动用的所有关系,终让小博和大姨见着了面。原以为昨晚,非非和奶奶会有点儿亲近的反应,可这孩子也只是躲出哭泣的人群,一人到窗边儿站下。我不放心跟过去,看到非非弓着背哭,哭着哭着,有声响滴答在窗台上,心说是眼泪吧,再看是几滴深红的血圈。非非抹着嘴唇上的鼻血,咬牙又躲开了我。
天亮没多会儿,我另一个弟弟大勇,大腹便便地凑过来,敲我车窗。大勇是我老姨的儿子,一辈人里,他算是个明星,从小长相俊极了,加上是最小的孩子,最为得寵。大勇这些年在外扑奔,交际广,经事儿也多,有他在,我安心不少,尤其是遇上这种事儿的时候。摇下车窗,我看着他被肥胖涨变了形的五官,还有点儿茫然。他小声在我耳边说,姐,司仪安排好了。现在就一个事儿,昨天我临出去买衣裳,也没腾出工夫问清楚,博哥穿多大码鞋呢,我选了个42的,不能挤吧?我说,得问德秀。大勇说,刚给她打了,没接电话。我说,可能睡了,也折腾一宿了。你睡没睡会儿?他说,眯了一阵儿。我点点头,问衣裳选的什么。大勇说,不足寿,没给穿老式衣服,一个小格衬衫,外头是西服,戴个前进帽,鞋必须得是黑布鞋,挺体面的。我说,行,这些姐不懂,你安排就好。大勇临转身走,看见我车后排的非非,想说点儿什么,和我一样,他也是瞧见了非非一张冷脸,终说不出话。
快七点半,可以进楼了。家里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到了,都围在楼前扫码。保安得控制进楼人员数量。前头一个人家里,有男人扎着白带子,瞪红眼睛推搡保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一连声在问,保安讪讪地说,哥,你别冲我。可他能冲谁呢?生死攸关,人都难保全理性。我理解。在火葬场我也有几个认识的哥们儿,打电话,好歹放我们一家进去了,还是去昨晚送过来的小房间,思安堂。按小勇描述的穿戴,小博体体面面躺在冰柜里,脸一晚上肿了一圈。司仪找到非非,看着这个比他自己儿子还小几岁的男孩儿,细交代道,一会儿呢,我让你擦哪儿你擦哪儿。你爸嘴里有个铜钱,我拔下来,你给收好,后边儿有用。说着再塞到非非怀里一张裱了框的黑白照片儿。非非捧着照片儿,站到一边。小博被抬出来,家属都簇拥在窄窄的走廊上,送最后一程。我和妹妹站在一起,看我们的儿时伙伴,总跟随在我俩身后的那个弟弟,躺在纸棺里,物理上和我们如此近,灵魂却已走远。司仪高喊出声,跟着他喊,非非拿手上的棉签,一下下擦上小博的身。
开眼光,观明堂。
开鼻光,闻供香。
开嘴光,吃牛羊。
开耳光,听八方……
剪刀最后剪开小博脚上手上系的绳儿,他纸棺前飘荡着招魂幡,要被推进那个火红的地方了。站在都是活人的等待区里,我和妹妹一同抬眼,看大屏幕上亮出的十来行亡人信息,清楚写了姓名,性别,卒年。小博排在后头,在他前,在他后,都是没挨过冬天的,七十往上的老人。只有我这弟弟,是五十没到,在喝了一场开心酒后,不治,暴亡,留下刚毕业的儿,中年的妻,和一双白发苍苍老父母,在除夕,在家家户户燃鞭放花的时候,他,没个交代,化成了烟。
从火葬场办公室出来,我一人在门口点了根烟抽,避风,更避着人。我不想让人觉得我也有垮的迹象。我一直望着天,想知道哪一缕烟来自小博。刚在办公室,人家跟我说,今天人多,怎么也得等四十来分钟。其他人都在小房间里等着收骨灰,大勇先拿来个小塑料兜,让我看过了,没什么不周全的,里边是些用树脂做成的小卡片,冰箱洗衣机电视手机,都有。小博到那边儿也够用了。小博生前是个仔细人,一辈子活得清贫,不仔细也不成。那是什么时候,哦,我在电台已熬出头了,混上了频率总监,手里开始有权,有钱,在外有点儿名声。有天中午我酒局刚散,站在马路上,看见个光膀子的瘦小伙,热汗淋漓蹬着三轮车,打我面前过。是小博。他还戴着自中学时就戴上的一副眼镜,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该出苦力的人。我没叫他,隔了几天,给他去电话,问现在忙活什么呢,不行来电台试试办法吧。我安排小博做手下的见习记者,打进台里第一天起,没用我嘱咐,小博就知道不能暴露我俩的关系。他干得很认真,同事对他评价也不错,只是人能力有限,口齿不清楚,脑子更不活络,很快便埋没在了一众同龄人里。他每月拿一千多块,天天和我大姨研究,怎么能给岗位转了正。家里每到年节,坐到一张桌上时,这母子俩总要跟我推杯换盏,眼里落满卑微,这种卑微让我当时压力挺大。我渐渐不爱参加家中有他们的聚会,嘱咐我妈,没事儿别叫他们来,若他们执意来,也先告诉我一声。一到单位,我忙得脚不沾地,小博就待在我对门儿的大办公室里,我们一天也照不上一面。有时开会我还多批评他两句,他会耷拉脑袋,在小本上猛记,不到四十便秃得厉害的头顶上,常年挂着汗滴。
以他的业务水平,别说转正,多少号人排着呢,又排了多少年,且轮不到他,就是一直这么闷头干下去,也让人觉得多余。小博大概就是从那几年开始,迷上了酒。我们不在一个交际圈,他怎么喝,喝多少,我不清楚,只有部门聚会的时候,我才能看见他喝得醉眼迷离,脸红着,连终于下决心剃了秃瓢的脑袋瓜上,也一片油亮亮的红。他眼神在喝酒后更是哀哀的,拄着头,话比平时还少,让我总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在场面上,需要他表现一番的时候。小博打小也不算聪明孩子,成绩不上不下,比我强,更比我听话,只是越中规中矩,越难出挑,无论什么时候,这种性格,都容易被人瞧不见。我手底下精明的小孩儿太多了,他们都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又该换上一副虚心难受、坐立不安的样儿,让领导每句话,都能在他身上得来直观的效力。我在酒桌上冷眼旁观小博,见我看他,他低头深吸口气,手按在自己杯上,意思是嘱咐我别再喝。我没搭理,还有好些人捏酒杯朝我晃着呢,等我再打一圈,最后再收个杯的。时间还早,若不尽兴,不如不喝。
第二天我准点出现在办公室,副总监来敲门,笑么哒地,问我记不记得昨晚怎么回的家。我边接电话,边眯眼寻思,车,有车送我,有人把我送上楼的,再没印象了。放下电话,我问她,咋,我自己开车了?她也笑,说起小博,这人平时不念声,昨天也不知怎么了,谁要送你他都不让,非得他来送,看不出来,他还挺知道表现。我问,小博非要送我?她说是啊,都快跟人急了。他指定想在道上儿和你说点啥,好容易捞着和领导相处的机会。求你安排啥事儿了?我说,忘了。我真是忘了,那晚小博无论和我说什么,无论是谁想借送我的机会,求我点儿什么,都实属白费。副总监走后,我坐在办公室里,自己想明白了,小博昨天为什么喝得少。因他看到我喝多了,别人都喝多了。只有在那样的场合下,他才能以酒盖脸,表现出对我特别的在乎。落到别人眼里是谄媚,实在的,是弟弟对姐姐一份儿关心。
那次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想了又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小博活儿干得不顺心,生活更没改善,虽然现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但久而久之,男子汉在这样的境遇里,还是会憋坏的。他现在还住在钢笔厂那套老家属楼里,和我大姨大姨夫住一起,加上德秀和非非,五口人挤两间屋,怎么过的。那楼我去过,一开楼道门,一股腌酸菜加垃圾没丢沤出的臭味儿,直扑鼻子,进屋没阳面儿,也暗得遮眼。我能听说不少小博家里的事儿,全是我大姨平时来打麻将,有意无意让我妈知道的,再由我妈传给我。因小博没出息,德秀对他有些瞧不起,抱怨儿子连个放学习桌的地方都没有,得等一家人吃完了饭,清好饭桌,才能挪给非非用。非非已是半大小子,再和爸妈一块儿住,不方便了。赶上青春期,孩子叛逆,不听说,连爸也不叫,有时小博在家喝酒,爷俩还要打一仗。我大姨夫这二年则一阵清楚一阵糊涂,去医院看了,说有中风前兆。他家有高血压家族史,小博和小冰都给遗传上了。大姨家几口人每天在家,都戰战兢兢,仿佛有山雨欲来的前兆,等着爆发在某个晚上。最厉害的两次,警察来了,将缠斗在一块儿的小博和非非拉开,父子俩一个喊着你给我滚,一个喊着滚就滚。大姨在旁哆嗦着哭,像个没主意的小姑娘,还得紧捂住大姨夫骂骂咧咧、流口水的嘴,怕哪句话说出来,再成了点火的种。我大姨头发在六十多岁已白得根根彻底,修剪成男人一样短,金鱼似的外凸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在牌桌上看我妈脸色出牌,总试探问,大姑娘能不能再给想想办法呢?
我说,没办法。路是他自己闯,我至多给他换个岗。干会计吧,活儿不忙,还不用起早贪黑。我妈还有幻想,问,那不干记者了?还是记者听着体面。我冷笑,体面有啥用。小博要是顾这个体面,自己也太没数了。我妈就顺着我话往下说,是,不看自己多大本事,多大人了。还得他妈来一遍遍求我,求我大姑娘。我大姑娘脸色儿还是不好啊。说着,她想摸摸我的脸,我扒开她的手,最烦她说我脸色儿不好。如今这些亲戚里道的,遇事都找我,谁也不想我有今天,是怎么靠透支自己精神奔来的。又想起我大姨,想起有几回她没处见我,愣是在怀里揣了钱,往我办公室里钻,我看见她,和看见个白发瘟神差不多,她从怀里拉出钱的一角时,我眼睛刺得难受,干嘛,毁我呢?为了自己儿子,心都操瞎了,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大姨一走,我叫小博来一趟。让他坐,他在沙发上放下半边屁股,小声问,姐,有啥指示。我抱膀看着他,博啊,我和你说。他说,你说,姐。我说,下午,你过去找老周,他让你干啥你干啥,其他别管了。手里的稿,交给别人,记者这行儿不适合你,大领导找我说几回了,不能因为你是我弟,让你占这个位置。小博脸色发白,嘀咕着,我干得不好,我有时候磕巴。我让他别磕巴了,回去记着和大姨说一声,我尽力了。干会计是我能想出的,对你最好的照顾。会计不用喝酒,不用在外跑,算好账就行。我记得你上学那阵儿,数理化都不错。他点点头,起身要走。我叫住他,他嘴抿着,壮胆看我。我说,还有,和你妈说,她再往这儿跑,也见不上我。我跟楼下保安打完招呼了,她好认,他们会拦的。
一幕幕回现我眼前,烟都抽到屁股了,才被我扔进一旁的雪堆。外头断续有车进,不多,就烧一上午,下午,地面就空了,都得回去过年。感觉这里常有烟味儿弥漫,不管气温多低,一年到头炼人,火苗不熄,此刻心头也沸腾得厉害,像我也正在个炉里,虽还能看着外面的人和事,沟通却吃劲儿。妹妹来电话问,搁哪呢?我说,找你们去了,还没到咱家?妹妹说没到,都在这儿等。姐,我心咋这么虚。我问虚什么?她说,等会儿去大姨那儿,可怎么说啊。我脑袋撕拉拉的疼,是啊,一会儿还得去看大姨。怎么开这个口,让她能接受,昨晚儿子还插着管子躺在医院,不管咋说,还是个人形,等会儿却要告知,小博已收成了个小盒子。尤其是当她还以为,儿子和这病正做着有商有量的抗争——人怎么能接受这样的消息。
一台铁制桌上,小博的骨头被司仪依次摆好,拿小镊子捡着放,头骨最大,剩下都分成几块儿排成了竖趟儿,让家属们看清,这就是一个人最后最后的痕迹了。非非靠上墙根儿,蹲到地上,我过去跟他一起蹲下,嘱咐说,孩儿,你不哭是好样的。等会儿回家也别哭,要不你奶看了难受。非非轻点点头,手藏在套袖里,那大概是德秀的东西,上面还绣着花。司仪让非非把铜钱拿来,他递去,我们看着,所有东西都被收进小盒子里,摆进一个跟图书馆似的房间里,像摆上一本书。置身最后这个房间,我感到空间居然能那么密实,一个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竟收容了比一整楼还多的人,人人都缩成了两寸黑白小照,嵌在盒子上。照片上那些目光就这么等着,这么盼着。他们有些能被收进土地里,和亲人葬一块儿,有些根本等也等不来,盼也盼不到。
回去的路上,大勇开车,妹妹坐副驾,我和小冰非非都坐后头,他俩各自瞧着窗外。一路土道,从来也没怎么修过,沿路多是废弃厂房,七八十年代建的,没人再用,全荒在原地。雪盖得厚实,好些刚砍下的原木头,也直根儿挺在雪地里。大勇点了根烟,摇下车窗。小冰将哭声压得很低,我侧脸瞧她,惊觉小冰老得更明显了。前年,她架不住丈夫一家人的劝,生下二胎,一个儿子,好悬没死在手术床上。我按上她冰凉凉的手背,听小冰说,大姐,我没事儿。我说,知道,你没事儿。她头靠窗户上,自言自语,你说,我哥走得咋那么暴呢?我们都说,谁知道了。
我心想,小博名字起得不好,付博,福薄。这二年,我越来越信命,信老人的一套东西。我现在工作不那么忙了,调到了更高的位置上,权也抓得不那么严实。每天上班,在我阳光满面的高层楼里,照管我的几盆花儿。过去小博常来我办公室,侍弄我窗台上的花儿,他做这些,比别人细心得多。想起就是去年冬天,他从家揣了包黑油漆,蹬车赶来墓园,和我约定好了,一早过来,给我们姥爷年久失色的墓碑描描颜色。那天,环境、气温都和现在差不离,只是没一群人围着,单是我俩,顶风冒雪,气氛一样静。小博认认真真拿毛笔,一下下描深在碑上。他带来的油漆有些冻住了,不好化,他又是哈气又是拿手捂,不住看我,生怕耽搁了我的时间。我则跪在姥爷碑前,和姥爷有的是话聊。生前,那一辈人里,姥爷最疼我,因我是个小子性格。最不疼小博,因他虽是个小子,却没长出小子的刚性。
看得出,小博前日又喝了大酒,描碑手不稳,好些油漆都洒在他穿的一条灰布裤子上。没等我说,他扑落扑落,一副无所谓的样儿,没啥,破裤子,大不了扔了不穿。过会儿听他又小声合计,回头找油漆擦擦吧,油漆能好使。一起在电台工作十来年,我知道他是每天都起个大早,从家步行来单位的,连给自行车多打点儿气都舍不得,直说,费车胎。我一调走,不知道他后来在台里干得具体什么样儿,有时和台里老朋友聚会,他们也都知道他是我弟弟了,会把话递给我说,小博别的不提,人缘不错,孩子特憨厚。我不搭言,没觉得这算本事。直到今天,除夕,我看到,在火葬场,台里居然来了那么多人,从昨天在医院就跟着跑,跑到最终,直把钱都送去了小冰手里,才眼泪含眼圈地各自离去。小博福薄,厚道也没经住他福薄,这辈子做个好人,许就值在最后一面上。我心里明镜似的,别看生前如何,等我也撤桌那天,未必能来这么些人送。人走茶凉,那是茶热过,换个念头想,或许从来不热,最后才能得点儿暖。那已经无关世故,只关人情。
人情是最缥缈的东西。像从来我也没看上过小博,除去亲缘,我们还有什么热乎劲儿呢?我挖空心思回想,再想,想比我小五岁的弟弟,许早也把人生看透了。看透了,活还得活,若不把自己泡在酒缸里,怎么继续往下活?他是在出事前一晚喝的大酒,当时谁也没当回事儿。德秀的聚会越来越多,不到凌晨,她基本不回家。非非大学放假,晚上一人在家里,还给我在郑州的大姨去了电话,控诉说,奶,没人管我,我自己泡了面吃。大姨气得牙痒,问小博人在哪呢?谁也不知道小博去了哪儿,可能他单纯不想回家。没片刻他回来了,还是自己勾开听啤酒喝,想透透昨夜的酒劲。大姨他们搬走后,屋空了一间,父子俩整晚一人关在一扇门里,互相没话。那晚非非听见了断续的嚎叫:一会儿声低,一会儿声高;一会儿碰了桌子,一会儿碰倒椅子。他开门看,见小博眼睛翻着,躺在瓷砖地上,腿蜷成了X形。非非没穿鞋就给小博背了下去,打车到医院,等德秀也到了,孩子哇哇连哭了好半天,张手给了妈妈一个耳刮子。
大姨没少跟我们讲,德秀不是东西。她不给小博做饭,还搞分居,打发小博到客厅睡沙发,一睡就是五年。五年来,大姨不在家的时候,小博早晚一个电话,问候爸爸妈妈的身体,关切得让人觉著,他得多关心自己的身体啊。谁承想,连不喝酒时,他说话都带酒糟味儿了。工资升到三千,再无可升,让他知道了永没转正的希望,电台效益越来越差,祈祷着还能开支,就算不错了。在家,谁也瞧不起他。德秀在我印象中,并非牙尖嘴利的女人,对这个弟妹,我观感一直不错。她不像个东北女人,在挂着清晰血丝的脸上,德秀笑意总是温柔的,对非非慈母心肠,可拿儿子的前途当回事儿了。非非要是没考进班里前十,她不骂,只委屈巴巴,淌着眼泪看儿子,看着看着,非非心就化了,认真劲儿和小博一样,闷声往眼前事儿里扑奔,认真学,两耳再不听窗外。在非非考上985的学子宴上,德秀红光满面,一一和人碰杯,小博也笑,他看着比他高的非非,头完整地低下了。
大姨头也低着。她给我们进门的这帮孩子,一一埋腰拿了拖鞋,屋里只见她在,没看着德秀。非非在客厅坐,不跟我们进大屋,床上一时围满了人。大姨颤着嘴角,眼中都是红丝,见她这样儿,话更难开口。按我们进门前商量好的,让小冰说。她拿纸巾按着自己的肿眼睛,朝她妈点下头,妈,我哥走得挺踏实的,都干净了。大姨寻思一会儿,干净了?她还没全想明白,侧卧里突然传出老人的一声干嚎,是大姨夫。他正哆嗦着往这屋来,大勇去迎,见眼泪鼻涕都从前者脸上落。大姨夫再不是我记忆里那个男人了。过去他板正,戴眼镜,脸上一双浓眉,不怒自威,和我们这帮孩子都不近密,对小博,更不用说,儿子见他永远像耗子见猫,躲得远远的。现在他连裤子都没提好,被我们七搀八搀,让他和大姨都坐稳当,几双手纷纷拉在一起,立时结成个阵,再给彼此肩膀靠上,全都继续着哭。抹把眼泪,我们怎么哭都有工夫,眼下,须把情绪稳住,像打针一样给大姨她们往骨头缝儿里打进一个信念,用信念把丧气堵上,好去商量后面的事。我控住大姨的肩膀,让她看小冰,看大勇再看妹妹,最后看我。她目瞪口呆,儿童似的,惊恐地看着我们的脸。我说,谁能没有这一天?不看眼前,你看看身后,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小博心能安吗?她忙说不能让小博再难受了。她眼泪流速快得惊人,再一眨眼,已经扑进我怀里,嚎哭得没头没尾,全和眼泪搅在一处,大意是,其实她感觉着了,有这个准备了。
妹妹陪她坐着,我和大勇在旁抽烟,看这个屋子,布置得挺温馨,一面墙上贴满前年时候的窗花福字,上头几个机灵古怪的小猪,各自红通通的,脸上喜庆无忧。他们一家人的全家福,则挂在墙角的高处,转身看,小博站在照片当中,还红光满面,看一屋的哭和哭相。他听不听得到呢?家里暖气漏水,底下搁个塑料盆接着,久坐,会觉得冷。小冰坐过来,我拍她肩膀,问接下来俩老人怎么打算,是不是办完头七,和她一块回?小冰摇头说,我爸坚持,以后不走了,就在家住下。这边儿剩德秀和非非,他不放心。大勇掂量说,姨夫这么想不对,你得劝。德秀才多大岁数,往后该走还得走一步,非非人在那边上大学,许就留下了。他们还是该离开这个环境。眼下有咱们陪,往后一不陪了,人容易闪失,再落个好歹的。我明白大勇说的,人想人,想死人。再问小冰,你那边儿难吗?她笑一下,含泪转过脸,仿佛这话不能提。在她这个岁数,上头四个老人,底下加非非三个孩子,说不难谁信?非非这时进来,拿了桌上卷纸就走,一照面,我们都瞧见他一脸的血。我跟出去,看德秀抱着儿子在水龙头下站着,正哗哗放水。时隔一夜,我终于看见她了。原来她一直躲在厨房,此刻手上脸上都沾了儿子的血,娘俩忙乱着,让本就悲痛的气氛更添瘆人的味道。
退出来,我扔开小博平时睡的沙发上那些浸满了血、揉成团的面纸,露出床单上一大块洇湿的血迹。人全凑过来,大姨一眼看见,脚再站不稳了,被我们前后左右架住。我独自进厨房问德秀,怎么弄的?非非两只鼻孔都堵上了纸,小猪似的,却不像那些墙上的小猪,他是苍白着脸,在板凳上呆板地坐下。德秀哭着说,孩子觉得,床单上有他爸爸的味儿。孩子一直闻,闻得一床的血,他也不知道自己鼻子淌血。大姐,非非好像傻了,他不和我说话。我一把将非非按进怀里,他挣几下,推不开。过了会儿,他一动不动,我看到这孩子脸上浮现出和小博相似,又不似的表情。眼泪正从他戴着的小圆镜片下,沉默地淌出来。
德秀说,大姐,你来下,有话想和你说。我和她站到厨房外的阳台上,门从身后被她带上,还扣了锁。她挽挽垂在耳旁的头发,本就红丝遍布的脸上,几天下来,红色更不褪,像正发着高烧。我问她想说什么,说吧。她说,大姐,知道你们怨我。咱们都是女人,你懂我也有难处,我不是不爱小博。我说,大姨怨你两句,是她现在没处怨人了,得找个人发泄一下,不然这事太暴,她心里一关难过。相处在平时,你是什么样人,就是什么样人,人都能寻思明白。德秀擦擦眼泪,说,我也难过啊,怎么都不来问问我呢?我心里一动,按上她肩膀。这个年纪上德秀算瘦的,一条胳膊摸下来,到她手上,茧子处处都是。我说,别想别人,想你儿子吧,往后娘俩日子还得过。她说,是,往后怎么过呢?我可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小博这套房已经归她名下,夫妻俩还有十来万积蓄,一场丧事下来,加上给的随礼也有几万。她大概是听了小博说起过去送钱到我这儿的事,才人心不足,想多多益善。我说,秀,先前是大姨来给我送的钱,十万,我收着没动,带来了,预备还给大姨。他们就小博一个儿子,往后不能说多指望小冰,或去指望你。你得给他们留份儿养老钱。德秀动动嘴唇,说,可这是给小博花的钱。我说,来自大姨。给小博没花出去,现在得还给大姨。非非是她唯一的孙子,该留会给孩子留,不留,也是道理。你五十不到的人,不要和他们争这个。十万,买不来时间,你还能挣。他们挣不来了。话我不说多,你自己想。
德秀当晚就发了疯,电话从妹妹打到大勇,再打给我。深夜两点多,我一睁眼,心慌得不行。从火葬场回来,用来漱口的白酒还留在餐桌上没撤,爱人刚在床上翻个身,朦朦胧胧问我,又有事啊?我让他睡,下地,手捏紧了桌上白酒的瓶子,带去客厅。大勇在电话里等着,我抠开白酒瓶盖儿,叫他说吧,德秀怎么了?大勇说闹开了,德秀说小博总来找她,每次带两个人,来压她的身。她睡不了,闹得大姨大姨夫也别想睡,大晚上人跑出去了,非要到街上给博哥烧纸钱。我有点儿恍惚,谁跟着她呢,非非?大勇说,非非也和他妈吵起来了,骂德秀神经病,居然怕他爸爸。我灌了白酒,热辣辣的,烧嗓,更烧心,走到窗前,打开扇窗户透了口气。外头一片暗黑,路灯惨淡着发白光,照出小区里积雪污泥一片,看着寡淡。预报昨天说,从西伯利亚还是哪儿来的寒流,又南下了,首当其冲的是我们这片大平原。今晚上,气温零下三十来度,天冷,风又刮得凶,烧钱?火儿能着么?
大姨家如今该是人仰马翻,一家人过去害怕着的山雨欲来,还是在小博发送的除夕之夜,稳稳到来了。我摩挲着手里的酒瓶,看到瓶颈上由爱人绑的红绳——作为一种忌讳,这是解晦酒。这些年,我到底参加了多少场葬礼啊?每次回来,都要用这瓶里的酒杀杀口腔,跟着吐进水池,从没喝下过。今晚,我喝了,还准备喝完。否则我也睡不着。从什么时候开始,许是更年期的关系,我整晚睡不實,什么安神口服液、褪黑素、安定,虽能起点儿辅助效果,最顶用的,还得是心安不装事儿。我突然有点羡慕小博了,喝场大酒,跟着醉死过去,事儿都不用去想明白,就这样让它结了底,难道不是一种幸运的死法?唯独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不同于久病不治,让家人还能有耐心被消耗的一段缓冲时光,突然走,最引人怀念,像我就没法儿不怀念小博。今夜,在客厅给他燃了支香,看紫烟徐徐上引,活人祈祷着魂魄还能有相通,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跟小博说,姐知道,你厚道了一辈子,不会去吓人。就算和德秀有怨,你也是个顾虑周全的人,会想到家里还有爹妈,有非非,哪儿舍得去吓他们?博啊,那头天儿不冷了吧?看你穿单衣走,比你岁数大的人,也穿单衣走。与君共勉,我在《读者时代》里看着的话:饱暖寒凉,借不了外物时,可以去借你心里的劲儿。
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凭一瓶酒,一炷香,我和人生前死后,有了相通,相通到宇宙都在我面前打乱,不成规律,仅化作薄薄的怀念。那不过是人的记忆。记得成年那天,我爸曾摇着酒杯跟我碰,姑娘,人这辈子,挣多大本事,攒多少银财,到头了都是灰。明白这道理不?我爸喝太多了,我妈狠打他后背一下,说姑娘今天成人,你少神叨的。我爸抿嘴一笑,继续说,爸高兴,想和你说点儿人生道理,你能懂道理了,是不?我得意着,可不。他又问,什么是人能带走的呢?人走了,能听见的,隔了一层;能看见的,也虚了一层。什么才是实打实,不变样的?我说,记忆。我们酒杯再碰,在今夜,我爸再不能和我的酒杯相碰,他安睡在郊外的墓园里,我们一家,最后都要团聚于此。大姨大姨夫的墓,也早预备在那儿。就在今天,司仪还嘱咐我说,小博得等他父母中有一个下了葬,才能入土。早早晚晚,都有时候。说来说去,今夜再想起我爸的话,说人活着为什么,不过为多攒些记忆。攒活人的,也攒亡人的,纸钱纸马,香烛香灰,记忆烧不去,也捎不过去。
夜凉露重,北风又起。记得那天清早描碑,我开车接上小博后,两人一块儿往墓园青灰色的环境里去。在车上,他欲言又止看我的侧脸,半晌说,姐,你指定没睡好觉。我心烦,觉得连他也要说我看着脸色儿不好。他告诉我,他和他妈一直惦念我的身体。别人不知道,他和我曾工作在一起,知道我每个白天,每个熬酒桌的晚上,人是怎么过来的。他想争气,很想有天能当着外人,堂堂正正喊出一聲姐。他说知道自己干得不好,没别人机灵,稿件采好了,他总得录上一下午,才能一字不差完整地播送出来。前一晚他点灯熬油写稿,家就一张餐桌,得挪给儿子学习用,小博于是一直站在厨房里,在案板上写,斟酌来斟酌去,写下好些废话,里头病句儿怪句儿一大堆。想出一行,就要划掉两行,烟猛抽,抽得德秀进来让他去到外边儿去。外头,风刮得正凶。我孤独。小博却挤着黄豆似的眼珠,扭脸冲我笑,说咱东北啥都可以兴,就不兴孤独。啊,姐?我扭头看小博,他旁若无人地笑着,和小时候一样,娃娃脸含着拘谨,冷不防还能蹦出一句小幽默。他说,这都是我内心里的事。事到心里,我就不让它往外走了。
我在想十年过后,二十年过后,谁来给小博来描碑呢?我的孩子吗?妹妹,或者大勇的孩子吗?孩子们如今都往南跑,不知道家族去世的先辈葬在了哪儿。我们保护再保护,尽量不让他们在成人前,到墓地一类的地方去,而等他们成年后,那些荒郊蔓草的地方,没准儿也早被遗忘在了南北两极。思维这么发散着,我突然想给非非去个电话,嘱咐他,你爹的碑,来日去给描描。拿起话筒,又搁下,现在是凌晨四点。窗外拾垃圾的人准时出动在每个垃圾桶前,他们揭下贴有“回收亡人驾驶证”的广告纸后,从怀里掏出另一张贴上,还是“回收亡人驾驶证”。人走了,鞭炮跟着响起。今天过年。扔掉酒瓶,我点上了红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