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满江红·暮春》(家住江南)作年及相关问题略说
2023-05-30楼培
楼培
摘 要:辛弃疾的《满江红·暮春》(家住江南)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作,但对其作年问题众说纷纭。从稼轩生平事迹、词集版本及词作异文入手,可以对该问题作出新的探索。我们认为词中“刺桐”与“拆桐”,两者皆可,未知孰是。若为“刺桐”,刺桐属于热带乔木,该词则当作于绍熙三年(1192年)辛弃疾任职福建后。若是“拆桐”,该词当作于隆兴二年(1164年)后。
关键词:辛弃疾;《满江红·暮春》;版本;作年
一
稼轩词中有两首《满江红·暮春》,本文拟略加探讨的是下面这一首: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1]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将此词列于卷五“作年莫考诸什”,只有校记,未见笺释。至该书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以下简称邓注本)则列于卷一“江、淮、两湖之什”,以为“隆兴二年(1164年)作于江阴”,称“隆兴元年夏,宋孝宗采纳张浚之建议,对金发动军事进攻,在初战小捷之后,金方以重兵反击,符离之役,宋师全军溃退。据此词前片起句,知其作于南归后之第二个暮春。其下之‘一番风雨,一番狼籍,盖即暗指符离之惨败而言。其时稼轩正在江阴军签判任上。”[2]又邓氏《辛稼轩年谱》绍兴三十二年壬午(1162年)条:“词集《满江红》,起句为‘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既云‘又过了,知是作于南渡后之第二个清明节日。既有‘家住云云,则知抵达江南不久即已有室有家矣。”[3]隆兴二年甲申(1164年)条:“本年春赋《满江红》抒怀。”[4]
辛更儒《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以下简称辛注本)卷六笺注此词时有云:“稼轩自绍兴三十二年正月奉表南归,闰二月深入北方,擒叛徒张安国再次南渡,献俘行在,宋廷改授稼轩江阴军签判(清明为三月节,应即在是年闰二月中)。其到江阴军任上,必已至是年夏季,遂即家于江阴。其南归第一个清明,当为次年即隆兴元年。右词暮春,盖稼轩在江阴军签判任上所作。”并引上述邓注本笺释,加按语称:“符离之役,起于隆兴元年五月七日李显忠复灵壁,迄于是月二十一日李显忠、邵宏渊军大溃于符离。失利后,主持此战之张浚惶惧不知所措,而宋孝宗此后恢复之志亦大为衰减。满地落花,遭人践踏,一片狼藉凌乱景象,若以为暗喻时局,此解释不为无理。故引用如上,所言应从之。因知此词的应作于隆兴二年之暮春也。”[5]
吴企明《辛弃疾词校笺》(以下简称吴笺本)卷四于此词系年时亦引邓注本语,并称:“其时稼轩仍在江阴签判任上,不久,他便去职,开始漫游吴楚。邓氏以春景象征国家命运,其说可从。后来,他不断在词中运用这种艺术手段,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本词可谓肇其端。”[6]
邓、辛、吴三家在《满江红》词之编年上步调一致,均系于隆兴二年。然而也有持异议者,如蔡义江、蔡国黄《稼轩长短句编年》列诸下篇“隐居铅山瓢泉”期间:“宋宁宗赵扩庆元三年(丁巳,1197年)在瓢泉作。此词与前首同调,同为春时,都写回忆。看语气为思念歌姬之作,因认为作于本年春。”[7]前首即《满江红》(敲碎离愁),有“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等“回忆”之辞。本词“红粉暗随流水去”一句又义兼比兴,更引人遐想。二蔡亦有《辛弃疾年谱》,庆元二年(1196年)条:“带湖新居被火,岁暮,徙居期思,因病止酒,并遣去歌者。”[8]编年词有《水调歌头·将迁新居不成,有感,戏作。时以病止酒,且遣去歌者,末章及之》《临江仙·侍者阿钱将行,赋钱字以赠之》《鹊桥仙·送粉卿行》等,而将《西江月·题阿卿影像》《生查子·有觅词者,为赋》《满江红》(敲碎离愁)、《满江红·暮春》(家住江南)、《一剪梅》(记得同烧此夜香)、《临江仙》(手撚黄花无意绪)等诸篇皆系于庆元三年(1197年),以为表达“对遣去之侍姬歌者颇怀思念”[9]之情。
近年又有学者对该词作年提出新的见解。周明初《为什么是江南?——从“杏花春雨江南”说起》一文中说:“辛弃疾的《满江红·暮春》‘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据词中‘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可知这是辛弃疾在绍熙三年至五年(1192—1194年)任职福建提点刑狱及安抚使期间所作,因为‘刺桐是一种热带乔木,喜热不耐寒,在福建、岭南和四川的南部是常见树种,如福建泉州因广植刺桐而称为‘刺桐城,刺桐花又名‘苍梧花,广西梧州一带因多刺桐,古称‘苍梧。辛弃疾这首词中的‘江南是指福建一带。两宋时,江南东西路、两浙路和福建路范围内俱可称‘江南。”又针对邓注本“隆兴二年作于江阴”之说出注辨析:“江阴今属江苏无锡市,在古代不是刺桐的产地。刺桐不耐低温,冬季气温要求在4℃以上。长江三角洲一带冬季气温常常跌至0℃以下,不适合刺桐的生长。现在江浙一带的园林中也有刺桐,往往是作为观赏性植物栽培的,冬季需要采取特殊的保暖措施。”[10]
以上诸家高论,各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相较以衡,我们认为周文从物候、地理来谈刺桐、江南之说,最有信据,实不可忽,故该词似当作于辛弃疾于绍熙三年(1192年)赴福建之后。
再结合辛弃疾生平而论。辛弃疾从淳熙八年(1181年)冬季自江西安抚使任上罢职以来,闲居上饶带湖整整十年,直到绍熙二年(1191年)冬季才又被宋廷起用為福建提点刑狱,翌年春赴任,岁杪又被召入朝。绍熙四年(1193年)正月,辛弃疾从福州启行,至行在,光宗召见,上登对札子,迁太府卿,秋天时加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绍熙五年(1194年)七月,辛弃疾以谏官论列,罢职奉祠,在三山逗留后,回到带湖家居。从本年至庆元二年(1196年),每年都有言官对辛弃疾提出弹劾。至庆元四年(1198年),其方得复集英殿修撰,主管武夷山冲祐观。同年诏禁伪学。庆元六年(1200年),朱熹辞世,辛弃疾为文往哭之。嘉泰三年(1203年),辛弃疾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从上述行止履历来看,《满江红·暮春》词作于绍熙三年、五年可能性最大。而作者返回江西之后,庆元二年有带湖居所被烧之事,徙居铅山期思瓜山之下,因病止酒,遣去歌姬,或有该词之作,亦无不可。“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领字“算”颇有推测之意,然侍者是否送往有刺桐的福建、广西等地,则未见证据,不能确论。“空相忆”“闲愁极”也与辛弃疾此数年间之心境颇相吻合,但确切作年,尚难定谳。
二
问题并不止此,该词中的异文,亦引起了关注和讨论,如沈书枝《“刺桐”还是“拆桐”?——读辛弃疾〈满江红·暮春〉》一文。沈氏早已注意到“刺桐是热带亚热带植物,我从小到大从未在江南见过,不知辛弃疾为何在这首词里将之作为江南暮春风物之一代表”?沈氏后从邓注本校记“刺桐,广信书院本误作‘拆桐,兹从四卷本等”中看到一隙之明,以为词中当作“拆桐”而非“刺桐”,“桐花初放时尚是清明,待到整个群落参差开尽,则已是四月中下旬,谷雨前后,无可置疑的暮春时节了。因之在古典诗词中常作为清明寒食或暮春风物之代表”,并旁征博引唐宋时期白居易、权德舆、柳永、欧阳修等人诸多“桐花”“拆桐”诗词作为例证。[11]
是“刺桐”还是“拆桐”?这就攸关稼轩词的不同版本。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已著录“《稼轩词》四卷”,亦提到“信州本十二卷,卷视长沙为多”。这也是流传至今的辛词的两个刊本。一为四卷本,名《稼轩词》,四百余首,分甲乙丙丁四集,甲集由辛氏门人范开编刊,并有范氏淳熙十五年(1188年)所撰序文,其余三集不知谁人编辑。然该本未收稼轩起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差知镇江府等处所作篇什。诸集当刊于嘉泰三年(1203年)之前,其时辛氏尚在世。今传《稼轩词》如汲古阁影宋精钞本、《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本、《唐宋名贤百家词》本皆渊源于此。另一为十二卷本,名《稼轩长短句》,即《直斋书录解题》所载信州本,五百多首,亦为《宋史·艺文志》所著录,收有辛氏卒年(1207年)所作《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编刊当在其身后,今尚存元大德三年(1299年)广信书院本。《稼轩长短句》如《景刊宋金元明本词》本、《四印斋所刻词》本、《四部备要》本等皆从此出。
梁启超晚年绝笔之作《辛稼轩先生年谱》于辛词编年不乏倚重版本之处,《满江红·暮春》收在“戊申(1188年)至辛亥(1191年)所作词汇录”中,有按语说明:“下列诸词,皆见于四卷本之乙集者。乙集为何人、何年所编虽无考,然闽中词不见一首,可推定其编成在先生帅闽以前。其中虽有少数为丁未前作补甲集所遗者,其大部分盖皆作于戊申至辛亥四年中。先生始终家居上饶,生涯最平稳之数年也。”[12]梁启勋《稼轩词疏证》即依其兄之说,将该词编入卷三“淳熙十五年戊申至绍熙二年辛亥”中。[13]郑骞《稼轩词校注附诗文年谱》(以下简称郑注本)“凡例”中也說道:“四卷本及信州本之次序,亦足资考证。四卷本甲集所收,皆淳熙戊申四十九岁以前作品,乙集多戊申至绍熙壬子五十三岁作品,丙、丁两集则强半为壬子至嘉泰壬戌六十三岁所作。丙集多壬子至戊午,丁集多己未至壬戌。信州本虽按调排列,而细读之后,知每调诸词之次序大致仍按时代先后也。”[14]郑注本编词十卷,“各词作于何年确然可考者,依年编次。其不能确定作年而能略定其作于某时期者,亦分别汇编附于该时期编年词之后。其年分、时期完全无考者,汇为一卷,附于全编最后”[15]。而《满江红·暮春》词正收在撰作年代、时期无从考定的最后一卷,[16]亦可见作者的审慎态度。其实四卷本的编年除甲集较为适用外,其余三集均难以据信。
三
邓注本《例言》称:“广信书院之十二卷本,为辛氏身后所刊布,其中所收词视四卷本为多,字句既多所改定,而题语亦较详明,兹编各卷各词字句,依从斯本之处为独多。”[17]《增订三版题记》云:“(广信书院本)必出自曾任京西南路提刑的稼轩嗣子所编定、由稼轩之孙辛肃请求刘克庄写了序文、嗣即在上饶予以刊行的那部只收词而不收诗的《辛稼轩集》。既是如此,则凡收录于广信书院本中的全部辛词,自不至有赝品羼入;而其中对同调各词的编置次第,对于辛词的编年也具有极大的参考价值”,又“经过清代的著名校勘家黄丕烈、顾广圻等人校勘过”。[18]沈书枝文引述以上邓氏之论,遂下断语:“故广信书院本在版本流传和文句上都有优于四卷本之处,也就更为可靠、更可征信。”[19]
广信书院本确有诸多优于四卷本之处,但认为版本、字句上一定是该本更可靠、更可信,似乎不无以偏概全、片面推崇之嫌。饶宗颐《词集考》即称其“视四卷本文字多所改定,大都较胜。然四卷题序或具当时真率之趣,改成严谨之文,则兴象减矣;又交游中一律改称最后之官,于考校年月,亦多不便”[20],此更近于真知灼见、持平之论。再从邓注本中稍稍举几个例子,如卷一《感皇恩·寿范倅》校记称该题“广信书院本无,兹从四卷本乙集”[21]。《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校记云“‘吕叔潜广信书院本作‘吕潜叔,兹从四卷本丙集” [22]。《满江红》(汉水东流)校记云“广信书院本‘庾台月原作‘裴台月,羌无故实,‘裴字显误”[23]。卷四《贺新郎·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时与命犹须天付”句,校记称“广信书院本作‘天赋,兹从四卷本”,因词中尚有“儿曹不料扬雄赋”[24]句,则取“天付”而舍“天赋”,一目了然。这些例子还有不少,但绝无损于十二卷本的重要意义。总体而言,十二卷本优于四卷本,已是版本学家、词学家们的一般认识;但在讨论版本中个别字词的时候我们不应畸轻畸重,有所轩轾,还是要从具体情形和问题出发,或择善而从,或两可并存,或存疑留待。这也是学术研究中的常见状况,譬如《昭明文选》的五臣注与李善注,不可偏废。
邓注本虽“依从十二卷本之处为独多”,但就《满江红·暮春》之“刺桐”而言,称“广信书院本误作‘拆桐,兹从四卷本等”[25],却并未给出“拆桐”谬误之因,不知何所见而云然。辛注本亦据四卷本作“刺桐”[26]。吴笺本则以《四印斋所刻词》之《稼轩长短句》十二卷为底本,以信州本、四卷本等为参校本,此处作“刺桐”而未出校记。[27]又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误读柳词”条早已指出:
近时词人,多不详看古曲下句命意处,但随俗念过便了。如柳词《木兰花慢》云:“拆桐花烂熳”,此正是第一句不用空头字在上,故用“拆”字,言开了桐花烂熳也。有人不晓此意,乃云此花名为“拆桐”,于词中云:“开到拆桐花”,开了又拆,此何意也?[28]
邓注本等是否赞同此意而以“落尽拆桐花”为误,不得而知。但无论是将“拆”作为动词,还是把“拆桐”作為一种花名,都是源远流长,由来已久,称得上约定俗成,沈文已详细梳理了“拆桐”在诗词中的生成演变史,也对“折桐”形近而讹作了辨析,兹不再赘。若从平仄、词意等角度看,则“刺桐”“拆桐”亦均无不可。
综观上述,《满江红·暮春》词见于《稼轩词》四卷本乙集,然作年难言,如郑注本即不予编年。四卷本之“刺桐”,十二卷本作“拆桐”,两者皆可,未知孰是。设若为“刺桐”,参以周文,该词当作于绍熙三年(1192年)辛弃疾任职福建后。若是“拆桐”,参以邓、辛、吴诸家注本,该词当作于隆兴二年(1164年)后。准确系年,则坚证不足,未可遽下定论也。
注释:
[1]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55页。
[2][17][18][21][22][23][24][25]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定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第42页,第2—3页,第22页,第35页,第47页,第392—393页,第6页。
[3][4]邓广铭:《辛稼轩年谱》,收在《邓广铭全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88页,第490页。
[5][26]辛弃疾著,辛更儒笺注《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64页,第463页。
[6][27]辛弃疾著,吴企明校笺《辛弃疾词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337—338页,第376页。
[7]蔡义江、蔡国黄:《稼轩长短句编年》,香港上海书局1979年版,第275页。
[8][9]蔡义江、蔡国黄:《辛弃疾年谱》,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222页,第227—228页。
[10]周明初:《为什么是江南?——从“杏花春雨江南”说起》,《社会科学》2011年第5期,第175页。
[11][19]沈书枝:《“刺桐”还是“拆桐”?——读辛弃疾〈满江红·暮春〉》,《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6期,第27—36页,第32页。
[12]梁启超:《辛稼轩先生年谱》,收入《梁启超全集》第十四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427—429页。
[13]梁启勋:《稼轩词疏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48页。
[14][15][16]郑骞:《稼轩词校注附诗文年谱》,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11—12页,第11页,第489页。
[20]饶宗颐:《词集考》,收入《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卷十,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81页。
[28]沈义父著,蔡嵩云笺释《乐府指迷笺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75页。
本文为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17NDJC003)、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19YJC751024)、杭州师范大学科研项目(RWSK20180514)阶段性成果。
作者: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