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爱的“记忆盒子”

华明玥

一

最近，我的小表弟喜得贵子，因为疫情关系，孩子没有办满月酒，满月那天，表弟和表弟媳妇各自戴了一顶喜洋洋的红帽子，怀抱戴着同款迷你小红帽的娃儿，录了一段视频，放在家族群中，拱手感谢亲朋好友的关注。

这段视频中，有个细节引起了我的关注：表弟拿出了一个木盒子，颜色深沉，纹理致密，木盒子可像抽屉一样地拉开来，里面藏着这个小家庭的珍贵纪念品。表弟逐一解说了这些纪念品背后的故事。

原来，这就是很多年轻人十分宝贝的memory box，简称“记忆盒子”，里面盛装的，都是代表一个家庭凝聚力的重要小物。

这些看似寻常的小物，原本装在一个铁质的月饼盒子里，2021年秋天，表弟即将结婚时，为了给新娘子一个惊喜，自己去学了木工手艺，在师傅的帮助下做了一个榫卯结构的木盒子，来盛装5年来的恋爱纪念品。为了做这个盒子，表弟必须要从墨斗弹线，油锯切割，刨子刨光，砂纸挫平等基础的木工活儿学起。最后，这个记忆盒子不用一根铁钉，底部与表面各由三块柚木拼接而成，中间留有微小的缝隙，可承受熱胀冷缩的考验。

二

打开木盒子，表弟与媳妇的交往细节都在其中了。往事就像窖藏七年以上的老白茶一样醇厚浓郁，散发着治愈人心的微微药气。

盒子里有一只草蜻蜓，是表弟媳妇拔了农民收获后的麦秸杆子编的，如今已发黄褐色。那会儿，表弟媳妇与表弟在同学聚会上相识不久，双方相谈甚欢，成了好朋友。那一年，表弟正处在毕业后的迷茫期，依照父母的嘱托，他考进了银行，却被派驻到远郊乡下的储蓄点去工作。留守乡下的老人普遍脾气大，疑心重，对储蓄和贷款的各项政策都不是很了解，在柜台前数钱的表弟又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经常与老年顾客吵嘴。那段时间，他隔三岔五被领导批评，过得极其压抑。若不是今天的媳妇经常在周末，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前去看望他，为他打气，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前来办事的乡间老汉打起来。

看出他心情不好，女孩经常陪他一起去乡间漫步，巧手的她，用麦秸杆编出硕大的草虫，悬挂在表弟宿舍的廊檐下；她亲自给他做泡菜，又捡了两个乡人不要的陶土酒瓮子，洗净，插了一些随手摘来的野花野果，装饰他宿舍里的旧餐桌。

表弟记得，那张餐桌就是村小学淘汰了的课桌，当时，他工资低，家具都买不起。那张课桌，做饭时放案板菜刀，吃饭时是餐桌，吃完了饭又变成了加班的工作台。女孩一点都不嫌弃，相反，她总是能在田野中发现新风景，课桌上的酒瓮子，春天插着野桃花，夏天插着连枝带叶的枇杷，还有田里捡来的麦穗，秋天插着青枝绿叶的桔子，冬天，插着小鞭炮似的火棘果，乌桕树也掉尽了叶子，果实尽绽，露出了白梅花一样的种子，极其养眼。表弟发自内心地觉得，自从女孩走进了他的生活，给了他无尽的鼓舞，还给了他看待这个世界的另一副眼光，他再也不觉得派驻乡下见习的这一年，只是对梦想的挫磨了。他会发现，派驻下乡的日子，帮助他了解中国的乡村，了解到乡人的倔强与无奈，了解到田园的凛冽与温柔之美，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打游戏的青葱少年了。

在女友的带动下，他去乡间，做了很多调研，形成了一份扎实有效的发放小额贷款的调查报告，提交给领导。后来，银行方面部分采纳了他的建议，而表弟也因为在见习期间的出色表现，被调回了市中心的分行。

表弟一直有一个前往西藏拍摄雪山的梦想，他们俩就攒了一笔钱，利用假期，开着表弟爸爸的车从川藏公路前往拉萨。没想到，还没到拉萨，表弟的高山反应就极为严重，加上着凉感冒，差点儿在高海拔地区患上危险的肺气肿。

眼看表弟嘴唇青紫，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为了给他打气，表弟媳妇找个避风处停车片刻，她走向玛尼堆，捡了一块刻有藏文的石头，对表弟说：“攥紧它，它会保佑我们找到拉萨最好的医生，治好你的病。”

凭借信念的力量，表弟在拉萨的医院里输液三天后，症状终于缓解。今天，在他的记忆盒子中，还保存着拉萨医院的缴费单，风干的青稞穗子做的标本，以及那块扁扁的、刻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石头。石头上，藏民以乌金体刻画的文字，看上去就像有关承诺的优美诗句，很多年以后，表弟才知道，藏族同胞形容牢固不变之心为“如同石上刻的图纹”。表弟意识到，眼前这个在高原上张罗给他治病的人，这个消耗了所有年假，几乎没有去成任何名胜，却依旧没有怨言的女孩，是他一生中所要找的人。

三

又过了一年，表弟因为打心眼里不喜欢在银行柜台点钞的工作，决定辞职去香港读硕士研究生。这个决定招致了全家的反对，连父母都苦口婆心地劝他说：“有一个银行的铁饭碗多难得，稳定最重要呀。”见表弟不为所动，父母还搬出了另一个理由：“你若是去香港读研，和女朋友就会有一两年时间要异地，这不是给恋爱增加变数吗？”

没想到，表弟媳妇听说此事，却极为赞成，她认为，若是表弟穿上上班制服就不开心，天长日久，会积压诸多的负面能量。这样，他周围的人，将来也会传染他的压抑与愤怒。与其如此，还不如让表弟去看一看更大的世界，找一找符合秉性的出路。

得到女友的支持后，表弟从2019年9月到2021年6月，前往香港念书、求职、打工，为了说服父母支持他，他的学费是向父母借的，他发誓要在毕业后还清这笔债，再回来找工作。因此，念完书，他又在香港申请了一年工作签证，做过大公司销售，业余时间还送过快递，还在工地上搬过砖。

表弟坚持穿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夹克去搬砖，他认为做什么事都要有点精气神，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了硕士学位再去搬砖，脸面上过不去，在香港的工地，搬砖一天可以挣1000港币，活儿紧急的时候可以挣1200，凭劳动吃饭，没有啥不好意思的。

一年后，他不仅还清父母的学费，还攒下一小笔钱，作为结婚的启动资金。于是，在记忆盒子当中，我们看到了表弟的硕士学历证书，表弟毕业时与导师们的合影，表弟在工地上带着安全帽搬砖的工作照，还有表弟在香港的一个古董商店替媳妇买的青金石戒指。表弟买戒指的理由很简单：你看这个石头这么蓝，是不是像我们在拉萨看到的天空？

表弟从香港回来后，加入了同学组织的创业团队，专门做各种挂耳咖啡的研发，还策划了一系列咖啡点心、咖啡图书与手账，还有咖啡渣染色的布包等文创周边。照父母的想象，咖啡这种东西能当饭吃吗？会有那么多人买乐高积木来搭一棵咖啡树么？然而，表弟媳婦一直支持他，还拿出一部分自己的积蓄，供表弟创业。她认为，咖啡在年轻人的生活中，不只是一种饮料，而是提供了一种社交价值和情绪价值，同样，与自己相爱多年的男生找到一份真心热爱的事业，拥有源源不断的情绪滋养，这很重要。唯有这种 “得其所好”的情绪滋养，最终才有望养成一个好性情，来惠及家人。

表弟回国后创业后不久，两个人领证结婚，表弟精心地收集了两个人在婚礼上微微失水的佩花，将佩花铺陈在一条旧纱巾上，用鹅卵石轻轻敲击，花的形色就拓制在纱巾上了。这条留存婚礼幸福气息的纱巾，与媳妇生孩子的时候，挂催产素的缴费单，孩子出生后做的胎毛笔，以及新生儿小脚丫做出来的脚印模型，都放在这个柚木箱子里，将成为表弟一家紧密而坚韧的情感纽带。

四

表弟观察过，周围那些争吵不断的夫妻，他们也有过幸福的过往，然而，在相处那么多年后，渐渐地，双方只记得眼前的矛盾，而忘了彼此付出过那么多的体谅和期待，付出过那么多信赖与深爱，他们一路行来，像掰棒子的熊，把值得忆念与感恩的过往都丢了，于是，怨念与冷漠越积越多。如何预防这样的悲剧发生？家中准备一个记忆盒子，可能是抵抗“遗忘幸福”的重要方案之一。

表弟和表弟媳妇定了家规：未来，每一年的结婚纪念日和孩子的生日，他们都要将这个小木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晒一晒，回顾一下。未来，他们全家的旅行照片，全家在野生动物园的喂鸟照片，还有表弟媳妇的进修结业证书，亲子迷你马拉松赛跑证书，也会放在里面……是的，目前孩子还不会爬也不会走，但他有一对健康生活，热爱旅行和长跑的父母，可以预料，这个家庭会迅速成长，记忆盒子会见证他们的成长。孩子第一次学步的缚带，孩子用过的第一套识字卡片，孩子的幼儿园毕业证书……他们都打算收集在这个箱子里，待到孩子18岁，表弟打算亲手制作第二个箱子，将见证孩子成长的物件都保存在新箱子里，交给孩子本人保存。

一棵柚木，被运出森林后，它的一部分不是成为游轮船舱的精美装饰，也不是打造成贵重家具，而是做成木盒，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诞生，成长与成熟，这棵柚木若有灵性，也会倍感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