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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

2023-05-30马一莎

青海湖 2023年2期
关键词:三姐姑妈旗袍

那是一幢建在坡头的小院落,白墙青瓦,顺着十几级旧石阶走到头便是院门。木门斑驳,经受过几十年刀剑风霜的洗礼,白一道灰一道,像一张哭花了的脸。这两扇“吱嘎”作响的旧木门,总会在春节来临贴上田姑爹的墨宝,新与旧、正红配灰褐,反而搭配出一种说不出的艺术美感。石阶两旁种着扁柏,夏日里蒸腾出微臭微香的奇怪植物气息。

开了门,探进身去。实际上院落很宽敞,一百平米绰绰有余。院场里都铺了烟灰色的水泥地皮,也是有些年代了,边缘部位有严重磨损的痕迹,露出底下的砂土来。也正因了这块干燥的水泥地,香姑妈家得了现成的晒场,无论稻谷小麦,还是玉米黄豆,一年到头总闲闲地晒满了水泥地。放学后只要闲来无事、只要跑出我们村口、跑过那条颤巍巍的小桥,我和长我三岁的哥哥顶爱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半公里开外土路边坡上的香姑妈家。这个不在我们村子的小院,也划归了我们黄刺果村。1989年,香芹38岁,老公田福顺54岁,三个孩子,大女儿田采妮20岁,二儿子田采荷16岁,小女儿田采媛13岁。我和乐10岁,我哥哥和欢与田采媛同年。香姑妈家吸引我们的,不仅仅是宽阔宁静的小院落、她拿手的厨艺,还有那方隐藏在厨房后门外的小荷塘。那方面积仅二十来平方米的小荷塘,盛夏开满了粉红色的荷花,先开的那一茬儿谢了,荷叶中间或伸出一根纤长的茎,像美人的纤臂,点缀着细密柔软的刺,顶头一个圆形的莲蓬,外膨着饱满硕大的莲子。还有那一枝枝刚抽出的嫩荷叶,一个个微欠着身,荷包样地羞涩卷曲。炎热的午后,母亲和香姑妈喝够了茶水、嗑够了瓜子,总会挽起裤腿,下到荷塘里给我们摘几枝莲蓬,扔上岸,我们就哄抢着剥了生吃莲子。两位母亲主要的目的是采嫩荷叶,晒干了煨吃,荷叶有清暑利湿、抑菌解痉的功用。上初中以前,我不被允许下到塘里,我看那塘水并不算深,两个母亲都是中等身材,下到塘里水仅没过她俩的膝盖前后,我身高齐她俩耳朵,估计下去水也才没过大腿。可香姑妈说:“塘水虽然不深,底下的淤泥却不浅,一个不留神脚腕就被陷住出不来了,就像扯腳鬼一样紧扯住你的脚……”香姑妈抬腕擦把汗,把一个有着肥硕莲子的蓬甩到我身上,洒了我一脸水。我打了个寒噤,一愣一愣的,香姑妈和母亲“呵呵哈哈”地欢笑起来,艳阳下,香姑妈露出的臂膀白嫩得刺眼,粉色的面颊与塘中的荷花一个颜色。

特定时期的禁忌总会化成不可克制的欲望,特别在我“初潮”前夕,我无数次地梦见下到荷塘里,与哥哥姐姐一同采莲蓬。青、红鲤鱼痒痒地触碰我的脚趾,又从我胯间迅速地逃逸,头顶荷叶大得如一把撑开的遮阳伞,它帮我遮挡艳阳,空气中蒸腾出清新而清苦的气息,连绵不绝地游走于我的肺腑间。那种感觉舒适又美妙,我很快发现不知怎么我浮在了水面,我轻轻划动臂膀,水温不热也不凉,刚好是与体温相宜的温度,浮到水面的那一刻,极度的干渴被化解了,下身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我一下惊醒了,被窝里潮潮的,这才发现:我来红了。

每回我们推开院门进去,田姑妈都会朝着西屋喊:“采妮采媛,阿乐来了,采荷啊,阿欢来了。”采妮姐生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才20岁,就已经是在镇一完小教书两年的教师了。听到喊声,一准是她头一个跑出来迎接我们,一张青春洋溢的笑脸、一束左右晃动的马尾,抓住我的手就往院里跑。她的身上,从来不缺待客的热情。二哥田采荷却是完全相反的性格,实际上他极少与我们一起玩耍,除了偶尔在饭桌上照个面。他通常闷着头吃饭,从不和我们说笑,很多时候好菜还没上桌他已吃完走人。在我眼中,似乎吃饭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乐趣,顶多只是解决口腹之饥吧?所以,香姑妈喊他出来招呼客人的话从来都对他不起作用,他只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不知道成天干些什么。有时喊得紧了,烦不过时也从窗口探出张脸,含糊地回应一声“嗯”。母亲陪同时,香姑妈面子上过不去,就会说“这死娃子……”挤眉弄眼中贴近我母亲的耳朵加一句:“青春期逆反。”算是为儿子的无理找到个合适的依据。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客气的。”母亲笑眯眯地把一块香皂拍到香姑妈的手上,带出一股子亲热和大手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粮、油、布、肉蛋都还是凭票供应,虽然日用品放宽了一些,但新上市的紧俏品,也只有内部职工才有优先购买的机会,所谓的近水楼台。香姑妈接过那块防水纸上绘着一个民国旗袍美人的新品香皂,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把搂过母亲就往偏房赶,说是黄豆刚泡发,石磨也已洗净,要约母亲磨豆浆。

两位母亲在东边偏房磨豆浆,我母亲够着头朝西南边田采媛的房间张望,压低声音问香姑妈:“还在跟你耍小脾气?”“唉……这姑娘,差早一天得把我气死!”香姑妈摇摇头,扁着嘴,只管把吸饱水的黄豆舀到石磨圆孔里,母亲双手握住木手柄,“哧啦”使把劲,石磨慢慢贴合着她的手旋转起来,香姑妈适当掺两匙水,奶白色的豆浆便源源不断地从两扇合起来的石磨缝隙中流淌出来了。

空气中大股好闻的生豆味,我将跳绳索扔在院场里,光着脚走进厨房,从晒得火辣的院场,一下来到地皮冰凉的厨房,让我感觉头皮发紧,舒爽得很。我从水桶里舀了瓢凉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这才舒服地吁出一大口气。我磨蹭着不想马上走,还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对于这个三姐田采媛,我们娃娃们有种没来由的惧怕。只能说,她的性情刁钻古怪极了,关键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了。照香姑妈的话说:“和我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就是来和我讨债的。”我靠在门框边,学大人交互抱着手,两个母亲压低声音讲,我大概听了个意思,像是香姑妈发现了三姐给男同学回的情书,没错,三姐恋爱了。这让我感到新奇又兴奋,小心脏“卟通卟通”地狂跳了好大一阵。

吃晚饭时,三姐从卧室里出来了,她上身穿了一件白底碎花短袖T恤,下身搭配那一年最流行的黑色健美裤。紧身的裤子把她的腿型包得修长匀称,臀部外翘。她烫着时新的“钢丝发”,每一根头发都细密地卷曲着,显得时髦而高高在上。香姑妈进厨房端豆浆,母亲舀饭给我们,见到母亲,田采媛点个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母亲笑着和她说话,问她升上初中功课紧不紧?要是和欢与她一个中学就好了,下自习可以相互搭个伴。她上一中,我哥哥上二中,方向上一个西山脚一个东山脚。田采媛说:“不怕,学校里我一个打俩……”母亲和我们都极为惊叹,她像极享受我们被怔住了的状态,“呵呵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香姑妈端着一锑锅热气腾腾的豆浆出来,边招呼田姑爹坐过来吃饭。退休以后,田姑爹主要待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土路对面的田地,另一个就是书房,这会儿他从书房走出来,背着手,一副闲庭散步的儒雅模样。不管有没有沾染上墨迹,田姑爹一直秉持著“饭前洗手”的良好卫生习惯,在那个年代不大讲究的村里头还少见。田姑爹在水井边洗完手,弹着手指上的水慢悠悠踱过来,我们小孩子都已经添第二碗饭了,他的性子慢,做什么都慢条斯理。田采媛和二哥相继放下碗筷,又要躲回自己的卧室,香姑妈朝空中说了一句:“一会儿出来帮忙收拾碗筷、洗涮……”田采媛放慢了脚步,明显听见了但没回头。坏就坏在香姑妈觉得不够解气,又嘀咕着加了后面这句:“老大一个女娃子,就学不会勤脚快手点儿吗!”

香姑妈的话没落音,田采媛便用脚后跟“唿啦”一下转过身来。多少年后我仍然记得三姐田采媛脸上那个诡异的笑,那个笑无声无息,却让我脊背发凉,她突然就猛冲了过来,脚没站定,早端起桌上那锑锅仍在腾腾冒热气的豆浆朝自己的身上泼了过去……一秒钟的安静后,所有人都炸了锅,我和香姑妈吓得哭喊起来,大姐田采妮和田姑爹急得不知所措,关键时刻还是我母亲冷静,只见她死扯着三姐的手就往水井边儿跑,井旁放着大半桶田姑爹洗手剩下的水,她拎起就往三姐身上冲,幸好是炎热的夏天,不用担心感冒。大家反应过来,忙又找来两只水桶帮忙母亲打水,母亲左一桶右一桶将冰冷的井水冲到三姐身上,看差不多了,又拉着三姐到卧室换衣服。安顿下三姐,母亲来到仍在伤心啜泣的香姑妈面前,劝慰她:“香姐莫哭了,担心哭坏了身子,三囡没事,除了胸口处稍稍有点发红,这下子差我家和欢取了蛇油膏送来搽上,几天就好了……和乐,你帮着香姑妈收下碗筷,完了赶紧回家写作业啊……”母亲安排完,又安慰式地捏捏香姑妈的肩膀,这才领着我哥出了门。香姑爹蹲在一旁长吁短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日子照样吵吵闹闹地过下去,或者这就是生活的模样。没多久,便到了农历五月端午。三姐来我家邀约我们过去包粽子、做香袋。三姐出现在我家小院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这之后好几分钟里,我都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三姐这次不是让我惧怕,而是让我喜欢——或者可以说是“惊艳”,确切地说,是惊艳于她身上那件旗袍。那居然是一件黑绸起小朵红花的旗袍,摆倒大?,下颌立领处有一枚闪亮的胸针。三姐那蓬张扬时髦的“钢丝发”居然也剪成了齐耳短发,服贴而内弯的黑发把她白皙的脸庞映衬得非常精致。三个孩子中,三姐田采媛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香姑妈,她继承了自己母亲所有的优点,典型的瓜子脸,一双眼角上飞的丹凤眼顾盼生辉。二哥田采荷长得像田姑爹,国字脸,个头不太高,看人喜欢眯缝起眼儿,走路身体习惯性前倾,像一棵逆风的树。只有大姐谁都不像,她的脸庞圆圆的,全家只有她一个单眼皮,性情上却是最有亲和力的人。

旗袍是香姑妈给三姐的,我却从未见过香姑妈穿这条旗袍。后来我听香姑妈多次和妈妈抱怨:根本不应该把那条压箱底的“杭罗”给三姐,她没穿出旗袍应有的温婉,像个野丫头,可惜了……我想香姑妈所指的“温婉”,就是应该像个淑女的样子。老实说,这点三姐的确是欠缺的,可我并不完全赞同她们的偏见,我觉得三姐穿出了旗袍的另一种韵味。如果说能穿出旗袍“温婉”的淑女不少,能穿出旗袍个性的女性可就太少了。虽然穿上旗袍的三姐多少显得有点早熟。

一路上我们嘻嘻哈哈,在我印象中,这是我与三姐在一起有限的没有心理负担的一次。三姐的活泼与洒脱让我第一次觉得,其实她也是一个挺可爱的女孩。我们顺着田埂子走,采了一手用来做青团的鼠曲草,揉搓出墨绿色的汁液,染得一手臭臭的草味,又不怀好意地相互给对方闻,一路打闹着回家。

院子里,香姑妈在海棠花树下摆了一张小方桌,几把椅子,拉开了过节的架势。其实在我们村子,是不大讲究做“香袋”的。然而香姑妈讲究,她总会笑眯眯地先躲进屋,出来时,便换上了最喜欢的那条湖蓝色印有白莲的坎肩旗袍,配双绣花扣绊布鞋,端着一个表面泛出雅光的针线篾箩走了出来,她曾经说过,这只针线箩是自己母亲亲手编的,她会将它当传家宝一样地传承下去。这总让我们觉得很有仪式感,真实地体会到节日的来临。香姑妈的香袋做得很讲究:先是成人驱蚊方,得有丁香、藿香、金银花、艾叶、紫苏、薄荷、陈皮各7g,这在中医上是很有说道的。因丁香、紫苏、陈皮能健胃理气,藿香祛暑,艾叶温经,薄荷透疹,金银花清热,配在一起,有和中固表、清热解毒、驱除蚊虫的功效。小儿驱蚊方又略减:艾叶、紫苏、丁香、藿香、薄荷、陈皮各5g。意思是本方草药均芳香除秽,给孩子带来吉祥安康。还有预防儿童感冒的方子,得用桂枝、佩兰、冰片、艾叶、紫苏、藿香,各3g。因桂枝、艾叶、紫苏能解表散寒,藿香、佩兰能祛暑化湿,冰片通诸窍、散郁火,诸药合奏能固表扶正。

香姑妈喜欢穿旗袍,特别在传统节日上。香姑妈一穿上旗袍,仿佛整个人马上就有了旗袍该有的品相。收腹挺胸抬头,正襟危坐;一颦一笑,一板一眼;拆布片、舀药粉、蓄棉花、缝针,一招一式总翘着个兰花指。母亲拿她打趣,香姑妈也不恼,只笑说:“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做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最记得就是她用柴刀修竹片,编箩筐,即便后来做成了行家里手,她也永远不会放下那根上翘的小拇指,在母亲眼里,无论生活过得多么艰辛,那可能就是一种优雅的坚持吧……”香姑妈有很多条不同颜色和款式的旗袍,我至少见过她穿凤仙领、水滴领、马蹄领等不同领型的,开衩有高也有低,开襟也分对开襟、双开襟、如意襟和琵琶襟,颜色也从湖蓝、藏青,到粉红、艳黄不等。香姑妈说,她的旗袍都是有来头的,她的祖上曾官至行省平章政事,虽然后来一代代衰落下来,但到民国时期,她的母亲林寿喜还是当地地主人家的大小姐,早年服侍的奶娘小丫头少说也有一打。那些款式讲究、质地优良、做工精细的老式绸缎旗袍,又分不同产地。有依靠正反锻纹显花的“库缎”、也有斜纹底上起斜纹花的“宁绸”、还有“杭罗”“花纱”“花线春”等很多品种,都是运动前香姑妈的母亲拼尽全力保留下来的,听说是藏在被“大清扫”后的一个山神庙里,她逃难时又悄悄取出包在包袱里带走。她没有藏下金银细软,只藏下了十几条旗袍,这或许是她内心对美好的一种念想吧。

幼年的香芹,就是听着母亲的传奇故事长大的。外公外婆是大地主,运动时被斗得很惨,没几年便都相继病逝,香芹母亲当时只有十六岁,运动开始后,因成分不好,曾经名扬四方的滇南宅村第一美人没人敢娶,也没人敢过多接触,怕背上个“团结地富反坏右”后代的大罪名。年方二八的柔弱孤女,在村子遭人唾弃、举步维艰。万般无奈之下,只有一路讨饭逃离了宅村,一路向西,历时一月辗转到了滇西一带,夜幕降临,穿过广袤的田畴,她看到依山处隐约有一个不大的村落,只是那看起来不远的一段进村路,却让蹒跚走了三天山路、粒米未进的林寿喜走得异常艰难。好在晕倒之前,那间进村路边的一间土坯房如一头小鹿闯进了她的眼睛,那间临路敞开的房子是个铁匠铺,一个光着上身、浑身被汗水打湿的男人正抡着大锤打铁……夜色间,那塘旺盛的火堆。那像萤火虫一样漫天飞舞的火星子,一直牵引着已经无意识的她,在晕倒之前硬是走到了铁匠铺前才倒下。

香姑妈说:“后来的故事很老套,打铁匠香正山是个家境贫寒的光棍儿,不嫌弃林寿喜不好的出身,两个可怜人走到了一起,相依为命相互温暖,来年便有了我。”香姑妈说,父母感情很好,母亲林寿喜彻底忘掉了做大小姐时养尊处优的生活习惯,勤脚快手,跟乡亲学会了修竹片编竹器,那些箩筐、筲箕簸箕、斗笠、针线箩一个个从母亲娇嫩的手中编出,再卖给乡亲们。因为手艺好、为人美丽温文,乡亲们都喜欢照顾她的生意。香芹十几岁时,父母靠着多年来辛苦劳作积攒下的积蓄,去二十里外的镇子上买了房安家,也将香芹送进了当时镇里唯一的女中。1978年前后,国家纠正了历史性错误,给“黑五类”“黑七类”平了反,父母终于去除了心头的这块陈年暗疾,得以告慰外公外婆的亡灵,这是后话了。

每年端午节做香袋、中秋节做月饼、大年夜包饺子、元宵节包汤圆,香姑妈总喜欢跟我们翻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实际上,我家与香姑妈本没有亲戚关系,只是母亲与她交好多年,关系竟比亲姐妹还要亲些。田姑爹是爱好花草、淡泊名利的文人,早年在图书馆上班,退休后为了远离市井、寻个清静,买下了这院进军城市的人家的老院子,租下了门前两亩荒地,过上了半隐居式的田园生活,我们黄刺果村只与之相隔一条土路和一条仅没过小腿的小河。

除了祖辈的陈年往事,香姑妈最津津乐道的就是田姑爹追求她的爱情故事了,听得多了,我逐渐总结出,这些故事中统统少不了一个道具,就是她的美丽旗袍。因为每一次,她都会大肆渲染当时她穿旗袍的模样。关于旗袍的爱情故事,我们百听不厌,它满足了我们对成人世界男女谈恋爱的新奇幻想。田福顺是四川攀枝花人,当年香芹女中刚毕业,得了父母的许可,跟女同学去邻省的攀枝花市探望其姨妈,据说香芹当年穿着那条水滴领艳黄色的“杭罗”旗袍,越发把本来就肤若凝脂的她衬托得娇美动人,任是个人见了都会心动三分。那个晨光初照在石板巷的清晨,刚走进羊肉米线店的香芹和女同学,立马就引来“啧啧”的惊叹声,这之中有一个33岁尚未婚娶的老青年,眼珠子都瞪直了,一双筷子从手中滑落,他就是当时在文化馆上班的田福顺。

“你说你,当初咋个那么憨呢?从一个省追到另一个省,真是一见钟情啊?”香姑妈声音含有少女的娇嗔,伸出微胖的手腕,翘起食指在田姑爹额头上一点,她正在和一盆麦面,准备蒸包子。田姑爹的额头立马沾上了黏糊糊的面泥,惹得看热闹的我们无心无肺地欢笑起来。香姑妈和田姑爹打情骂俏从不避讳我们这些小娃子,也包括不避讳我的父母亲。在香姑妈看来,或者这也是一种调剂气氛的方式,然而作为看世界的眼光还极片面狭窄的我们,想不到还是从母亲那里解读出了另一层意思。这一次,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参与进欢笑的人群,而是意味深长地皱了皱脸皮,那相当于作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内里却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的架势。只见她从容地将的确良印花衬衣的袖子随意地往上一撸,露出父亲春节时刚托熟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海鸥”女士手表,对着光线看了看时间,钨钛合金的表壳与表带在夕照下闪着刺眼的光芒。母亲用得体有度的声音说:“还要回去做晚饭呢,我们该走了。”母亲说这话的同时,先是望向田姑爹,她的脸上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却是用力过猛,像是那杯给客人续过头的茶水。聪明的母亲立马发现不妥,因香姑妈留过一起吃包子。她又将笑脸转向我父亲、转向我们,像是征询意见,实际上以往母亲的意思代表的就是全家人的意思,这一来就显得多此一举了。家庭地位一向次于母亲的父亲接收到母亲表示“民主”的目光,马上受宠若惊,一迭连声地附和:“对对对,我们该走了。”母亲这才将残余着最后一丝笑容的脸转向香姑妈,点了点头,这头点得极客气,一下子就拉远了两位家庭主妇的距离。

后来母亲对我们讲:“好像全天下就只有她一个人有男人疼,讲得多了,也便成了祥林嫂的翻版。”父亲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只“呵呵呵”地傻乐,那个时候,我觉得全天下的父亲好像都一个样——都是怕老婆第一名。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母亲以忙为借口,没去香姑妈家,我们小娃子倒是照去不误的,母亲也不阻拦,遇到香姑妈问起母亲来,我们就照母亲的原话“画瓢”:“百货公司新进了货,妈妈上班忙,下了班还得做饭、照顾一家老小,还是忙……”香姑妈每每听到我们鹦鹉学舌的滑稽样,总会忍俊不禁,丝毫也没表现出任何计较。香姑妈是做厨高手,她总会拿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临走也不忘让我们端一碗好菜、或是带一瓶她亲手腌制的咸菜回去给母亲,每回母亲都淡淡地接了,还碗时也照旧重放碗卤肉或时鲜小炒,表示回谢。这样来往两次,再有下一次母亲定是会亲自还碗送菜过去的。母亲是有知识文化的人,懂得应该有的礼数。有时我也挺纳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亲疏远近与真情假意如何区分?无论男女爱情、家庭亲情还是朋友友情,有没有永恒不变这一说呢?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发生了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先是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经过那条开满打破碗碗花、蜜蜂萦绕的篱笆墙时,我遇到了大姐田采妮,不是她一个人,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显得腼腆,另一个活泼开朗,一路上说些俏皮话逗乐。看到我时,大姐不知道怎么突然红了脸,她亲热地拉着我向两个男人介绍,说是孃孃家的小姑娘,两个男人问了我几句学习上的事情,又和大姐闲聊去了。我跟在大姐旁边,像他们一样闲逛似地慢慢走,大姐亲热地揽着我的肩膀,听他们聊天的话题,应该是大姐的教师同事,走到村口时,大姐没像往常一样,约我去她家吃饭,顺便教我写作业,只是跟我摆了摆手,表示再见。我明显注意到大姐摆手时,脸又红了。三人很快有说有笑地走远了,我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委屈得紧,大姐带男人回家,这是破天荒的事情,我觉得我一定错过了一台好戏。果然如此,没两天消息就传开了,那个腼腆的男人,正和大姐处对象,那天是头一次见女方家长,多带一个异性,既可以打“掩护”,也可以缓解紧张情绪,可谓一举两得。大姐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翻過年去,趁着我们这些孩子放了寒假,便开始张罗婚事。给女方送“小礼”那晚,堂屋里摆满了香姑妈给大姐准备的嫁妆,是当地嫁女最时新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是“三转”,电视机是“一响”,其实以那时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来说,“一响”多指录音机,但香姑妈说:“我家大囡就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得买电视机。”田姑爹一向好脾气,只要是香姑妈决定好的事,一律点头就完了。送“小礼”的亲朋好友,喝完招待客人的糖茶,抓着兜着瓜子花生四个角的小手绢,边嗑瓜子边去堂屋参观准新娘的嫁妆,那些亮锃锃新崭崭的物件全被贴上了红彤彤的喜字,显得气派又喜气,看得大家连连咂嘴,特别是看到那台稀罕的彩电时,夸赞声差不多快把香姑妈给淹没了。香姑妈那天穿的是一条细条纹的棉质旗袍,松挽个髻,斜插一根带颗珠子的银簪子,得体而优雅地周旋着。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她的笑,那是一种真心的满足与不留遗憾。

小院里人头攒动、喜气洋洋,每个人都在属于他自己的位置。我穿过走廊,从小窗探头望进去,大姐坐在卧室的床上,和她的几个好姐妹谈天说地,说到有些地方,姐妹们你推我搡地捂嘴哧笑,大姐则直接把脸藏到姐妹怀里,羞得不行。见我出现在窗口,大姐似乎找到了救星,忙说:“和乐,今晚来和大姐睡。”我答:“我明晚再和大姐睡。”没想到那些阿姐听到我的回答,更是哄笑得肚子都疼了,有的干脆拼命“咚咚咚”地捶床。我被笑得莫名其妙,一个阿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明晚你阿姐有人睡了。”说完又捂着肚子笑起来,大姐脸羞得像块红布,狠命掐她的嘴。卧室闹成一团,我脑子回不过弯儿,便悻悻地走开了。我在找三姐,小院、卧室、客厅、偏房都没有,我连门外的田沟边都找了,还是没她的身影。这时我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我穿过厨房,拉开后门的门插,踏上田埂子,一眼就看到荷塘边的三姐,三姐居然在跳舞,这简直太神奇了。那晚的余晖是金红色的,照射在荷塘上像一片片金红色的鳞片,恍若水里隐藏着一条巨大的红鲤,只露出闪亮的脊背。三姐光着脚,穿着黑裤红衣,光影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窈窕修长,我不知道她跳的什么舞,但她踮脚、伸颈、翘手、旋转、跳跃,每一招一式都蕴含着说不清的美感,还有一种令人想要流泪的类似于朝圣的奇怪情绪,她整个人都发着光,像个不染俗世尘埃的仙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好像贴着草地,鼻尖被草芽拂过,痒痒的,我嗅着泥土浓郁的甜腥,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父母的声音,感觉像坐直升机一樣被驮上了父亲温暖的背,母亲抱怨着脱下外衣包在我身上,我一个激灵醒了,天色已暗沉,荷塘蛙声一片,金红色的余晖早已消失不见,黑沉沉的塘水底下不知隐藏了多少神秘的未知,我四下寻觅,荷塘边没有跳舞的三姐,想到独自在塘边深睡许久,不由心生恐惧。这一刻,我竟分不清,之前的那一幕,究竟是真实存在过?还是我的梦境?

大姐田采妮来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因为单独成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教师和家庭主妇的双重身份占据了大量时间,她回娘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逢上年节偶尔回来一次,总也少不了给香姑妈买瓶雪花膏擦脸,或是买瓶发油擦头发,香姑妈的爱美是人尽皆知的。

“我家大囡啊,是最懂得体贴我的。”每回我们在,香姑妈总少不了跟我们夸赞大姐,仿佛之前我母亲见不得她炫耀的事情从未出现过。母亲热情地微笑着,也敷衍上两句,她态度的改变,不只因为田采妮不时也会给我母亲捎份小礼物,更因为田家三兄妹中,她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孩子。据我偷偷观察,有时大姐不愿跟香姑妈说的话,也会单独和我母亲说,摊上大点儿的事,也少不了头一个找我母亲商量。有一次,一向耐性很好的大姐急吼吼地跟我母亲说起,学校要搞集资建房了,以后会逐渐取消福利分房,现在正统计职工报名人数,她和小张正犹豫要不要加入呢?请我母亲帮忙拿个主意。那是1994年,我们那个小地方集资建房大面积铺开。大姐的丈夫小张是农村的,县城里没住房,学校的福利分房只有二十来平米,随着小橙子长大,以及长远着想,是有必要搞一套集资建房的……母亲一条一条耐心地帮大姐分析,两人站在荷塘里,卷着裤腿,躬身像摸泥鳅一样,把成熟的莲藕一根一根地摸出来。正是10月底的时节,荷花开败,荷叶凋零,不远处成亩连片的稻穗,却是黄灿灿得可人,微风袭来,将母亲和大姐的欢笑声送得很远。厨房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香姑妈,她仍穿着秋冬季的那条窄纹棉旗袍,因为升入初三后功课紧了,久未见到的香姑妈的形象还是让我有点惊讶:仅43岁的香姑妈,居然显出了老态,她向来黝黑的头发里明显夹杂了不少花白的头发,平整的腰腹部也明显多出两层“游泳圈”。我一直认为:旧式旗袍,无论紧身还是不紧身,对体型要求都是挺高的,体型不合适,便有“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的视觉感受。那时我不知从哪里读到这么一句话记得很牢:最美的旗袍穿着就像身上长的一层皮。我认为形容得确切极了!香姑妈显然已经过了可以将旗袍穿出皮肤质感的年龄了,这让我莫名生出一种惋惜。

香姑妈是来收莲藕的,她将大簸箕放在草地上,叉着右腰虚着眼看荷塘里的母亲和大姐。她得了风湿腿,已经好几年不下水了,以往露出藕白的一截腿也被羊毛袜遮盖了起来。她听到了大姐跟我母亲商量集资建房的事情,这是她从未听大囡讲过的。两人见她来,又突然不说了,这让她落寞中有些不快。她先是将脸上松弛的肌肉团起来,聚集起笑的意思,声音是有些沙哑的:“大囡,妈妈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个事情?”平和的语调,却是质问的口气。田采妮和我母亲相视一眼,脸上有点讪讪的。始终是个活络人,她立马就说:“妈,我这不正要和您商量嘛。眼看着小橙子一天天长大了,也该有个单独的房间。”大姐“哧啦哧啦”趟水走上岸,抄水洗洗腿脚上的淤泥,她的腿不如香姑妈的白,却匀称瓷实,阳光下反着雅光,看得见浅肉色柔软的绒毛。她帮忙香姑妈把莲藕装进簸箕,又一起抬着到院子的水井边清洗。

我母亲喊我下荷塘再帮她摸几截莲藕,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莲藕了,除了有意留在荷塘一些藕种不收,其实这个袖珍小荷塘每年就产两次莲藕,一次只满满一挑担的量。这些莲藕,除了两家人各分一些做菜吃,剩下的,母亲会协同香姑妈做成莲藕蜜饯,这道难得的美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甜蜜了我们的整个童年与青春期。磨磨蹭蹭地脱了鞋袜,我又将短裙下摆塞进保险裤里。我早已过了被泥水、蚂蚱和疯跑疯闹吸引的那个年纪,现在的我,对紧身衣和高腰牛仔裤更加感兴趣,郭富城张学友和小虎队更能让我的少女心绽放。然而母亲有她自己的看法:“不会做家务,以后找到个恶婆婆,看你怎么办……”一句话羞得我差不多快把头藏到荷塘底去。

阳光偏西,我与母亲把剩下的莲藕端进院子水井旁,香姑妈和大姐已洗净了之前搬进来的,正挑了合适的,在筲箕里支了菜板切藕片呢。她俩之间又恢复了母慈女孝的和睦,似乎之前的不悦从未发生过。三姐从卧室里出来,故意目不斜视,经过香姑妈和大姐旁边时,还是忍不住把塑料拖鞋跺得山响,香姑妈狠狠瞪她一眼,兀自叹口气表示无奈。大姐说:“小妹,我给你带了东西,自己去我包里拿。”哪想一句好话,立马被浑身长刺的三姐反回来:“我可从来不乱翻别人的东西,不然要被当贼呢!”边说边继续往水井边儿走,把泡着盐水的樱桃倒到小筲箕里,水花“刷刷”滤下,溅她一身也管不着,自顾抓起樱桃就吃。樱桃也是大姐买回来的,刚上市的樱桃,价钱得比平常贵上三倍。大姐不在意地“呵呵”笑笑,说:“那等一下我给你拿。”

小的时候我常想,做人是不是就要做大姐这样的人,八面圆融,待人周到,就像《红楼梦》里的宝钗,谁也不得罪,在谁眼里都是个完人。如果在谁的眼里她还有什么能挑出来的刺,那只可能是三姐。当然我猜想三姐也并非能挑出大姐的不好,只不过和她唱反调罢了。三姐就恰好相反,性情上她可能更偏向黛玉,喜欢使小性,同时又兼晴雯的开朗与泼辣,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用豆浆泼自己的情形,有种“先置死地”的决绝。多年以后,我回想香姑妈家的这些事,分析香姑妈对大姐的偏爱,对三姐的冷漠与挑剔,以及陷在这种情感的风暴里无法自拔,从而对二哥放任不管,最终导致接二连三的悲剧发生……总会感慨万千,伤感不已。

那一年的秋天,三姐还是出事了。

大姐家的小橙子已经3岁了,我也已经升上了初三,虽然上的也是一中,初中部却比高中部早下半个小时的晚自习,我们同村的有两个同班同学,下自习后刚好一起走。所以三姐还是独来独往,这么多年,她应该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人会料到她会出事。

八点半下晚自习,三姐如同往常一样,与几个女同学一起走到大街岔路口,同学们继续结伴朝着大街走回家,三姐一个人拐上左侧岔路,走完那条仅有两盏昏黄路灯的小街,再往右拐,就是回家的田埂子路。那条路没有路灯,一面临河,一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三姐打着手电筒,在初秋微凉的夜里,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着,月亮灰蒙蒙的,星星寥无,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人家户里传来几声狗吠。三姐走出去一截,心里莫名有些发毛,以往走过无数次的路、那一棵棵在风中披头散发的垂柳、那一丛丛灌木投下的暗影,都给她陌生和异样的感觉。

三姐加快了脚步,以至都有些踉跄。突听背后有动静,三姐压抑着惊叫猛转身,将电筒光射过去,光线忽闪了几下,像风中的蜡烛一样,突然灭了。就在电筒光熄灭那一瞬间,三姐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向她扑过来,那声惊叫终于刺破夜空,可惜附近寥有人烟,田野太辽阔,三姐的呼救被夜风吹散了,三姐软着腿拼命转身朝前跑,没跑出几步,在感觉黑影覆盖了弱小的她的同时,头顶钻心地一痛,便没了知觉……

醒来时,三姐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了。那天夜里,香姑妈一直觉得心神不宁,以往她总是躺在沙发上,腿上搭条毛巾被,边看电视边等三囡。平常最喜欢的“正大综艺”“综艺大观”等集知识与娱乐性为一体的节目,看起来也索然无味,她起身几次,“啪嗒啪嗒”把换台的按钮调了好几次,最后干脆关了。院子里起风了,那棵海棠树在风中摇曳,有叶片掉落,冷风顺着窗户扑将进来,香姑妈打了个冷战。她走过去关窗户,天空阴沉,总给她一种不好的感觉,她的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一阵。她模糊地想,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在大囡田采妮上,她无微不至,中学三年,除了极少数几次家中有事脱不开身,她都要到学校接大囡下自习,儿子她倒不操心,始终是男娃娃嘛。到了三囡上,她完全反过来了,除了几次打雷下雨给她送伞,就极少接她下自习的。这么想想,她就愧疚得想要流泪了,她穿好外套,在墙根处拎了两把伞,临要出门,想了想又去书房把老田喊上:“一起去接你三囡,这么多年了,就没见你为她操过什么心……”话是批评老田的,言下之意也转嫁了一些自己的愧疚。老田先是愣了愣神,旋即便笑了:“哈哈,好,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呢。”就这么,两口子顺着往常三姐下自习的必经之路,很快便发现了倒在小河边人事不知的三姐,香姑妈看到她那一刻,脑袋“轰隆”一声炸响,整个人就瘫地上了……

医院检查结果是:颅骨受钝器所致,造成轻微脑震荡,全身多处软组织受伤,估计遭受过拳打脚踢。所幸的是:“你女儿没受到性侵。”香姑妈后来跟我母亲说,后面最重要的这句话,是医生将她喊到门口,单独跟她说的。无论是医生说话的神情,还是香姑妈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都可以用“中了大奖”来形容,因為无论是医者仁心,还是为人父母,都非常清楚这件事发生与未发生对于一个女孩子的重要性。

为了让三姐好好休养,香姑妈去学校给三姐办了休学一年的手续,不久三姐就出院住到了家里,香姑妈无微不至地照顾,煨药、煲汤、变着花样做美食,香姑妈还将一条月白色的“花纱”旗袍送给了三姐。那条旗袍一直是三姐的心头好,每到香姑妈把所有旗袍拿出来通风晾晒时,三姐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摸一摸,阳光下,那匹亮白的缎子就像一条在流动的瀑布。香姑妈也会大惊小怪地撵过来,拿着把鸡毛掸子若有若无地在旗袍上掸着,对着空中说:“别乱摸,小心留下印子……”三姐翘着嘴皮回:“哼,什么老古董,我才不稀罕。”当然,下一次仍忍不住过来摸一摸。

雨季来了,刚洒过小雨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不过太阳很快又从云层中钻出来了,蒸腾的湿气氤氲在空气中,呼吸里便有了种神清气爽。雨滴偶从屋檐滴下来,溅起小小的水花,一只花脚蚊子在水面上练“凌波微步”。廊下放了小巧的篾桌篾椅,三姐坐在那里,将眼光收回到面前,她白皙的纤手里拿着一把调羹,把碗里炖好的桃胶舀起来,再慢慢流回碗里,她似乎并没胃口,半天不见吃一口。那个年代,我们的观念都很“土”,并不晓得这种从桃树上分泌出的、我们称之为“蜜油”的廉价东西可以吃,竟还是很好的美容滋补品。直到我们第一次在香姑妈那里吃到,那种黏黏的胶质口感令我们惊奇。我们不知道,香姑妈这些知识是从哪里获得的,总之就是感觉很神奇,就像她传承自富家小姐的母亲那里的各式各样的旗袍。香姑妈说自己父母为了把日子往好处淘,早年心力透支太多,落了个双双早逝的结果。在她读完女中的第二年,父母就先后去世了,这也是她决定草草嫁给田姑爹的原因之一,沦为孤女的她就像空中掷出的那一个骰子,决定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

其实当初,田福顺从攀枝花一路追着来到云南,香芹开始并未动心,甚至还有些害怕。毕竟被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追踪嘛。只是女同学的姨妈很快就打消了香芹的疑虑,其姨妈不仅对田福顺这人知根知底,两家还有些“挂葛亲”。见香芹这么漂亮的一个可人儿,也是喜欢得很,她和女同学在攀枝花那几天,其姨妈早就悄悄和田家知会好了。田福顺因为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任两个人好得死去活来,女方家却因为父辈的矛盾不喜欢他,无奈分手,自此后田福顺就死了处对象娶媳妇的念头,任家里如何逼都不管用,导致年龄越拖越大,他母亲急得要死,平时常挂在嘴边,让亲戚朋友多帮他看着好点儿的姑娘。那天在羊肉米线店里,田福顺的表现都看在了其姨妈眼里,她那个高兴啊,想着能搓合成了一桩姻缘也算自己的一大善功嘛。

后来香芹才晓得,“死缠烂打”这一招,也是这个亲戚姨妈教给他的。他从攀枝花买了班车票,一路跟着香芹来到云南,来到我们生活的这个叫“古博”的小县城,一天天忍耐,一步步攻坚,终于赢取了芳心……婚后,田姑爹调动了工作,从攀枝花文化局调到了县图书馆,除了偶有几次回老家探亲,可以说几乎不离老婆一步。这一度让香芹引为自豪。只是,让她不敢想的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老公不多的几次回乡探亲上面。后来田福顺跟香芹坦白:她是自己的初恋女友,两人曾经好得一个人似的,只因为父辈上有矛盾,女方家一直不赞成两人的事情,无奈之下只能分手。遇到香芹,让田福顺生发想要马上结婚的想法,或许其中还有逃离的潜意识在作祟,只是他不敢深究。婚后半年,他回乡参加弟弟的婚礼,没想遇见了她,本以为早已死心的田福顺,想不到见到旧爱居然又心潮涌动,就在那一次,两人不可遏制地发生了关系……

一见钟情的神话被打破,香姑妈悲愤交加。然而,这却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命,如果说当初田福顺的选择有利用的成分——利用自己忘记旧情,自己何尝又没有私心——为无依靠的自己找一个靠山?事已至此,悔恨无用,她却不能让人看出来这一切。她祖上曾经的荣耀,母亲的血统,她的美丽、她的青春、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她向世人标榜的“他从四川追我到云南”的资本,怎能溅上污点……自从大姐田采妮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暗暗对自己说:“香芹,你必须要对她好,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来她不是你亲生的……”她投入一切的努力,终于让邻里乡亲以为,她寄养在四川的大女儿接回来了,二十几年来,从没有人怀疑过。

香姑妈自以为用心良苦保守了二十几年,而且将会保守一辈子的秘密,其实,早在大姐上初二时就无意中得知了。那一晚学校停电,一中只上了二十来分钟的晚自习就让学生回家了,大姐蹑手蹑脚地开了大门,想吓一吓父母,她经过院里的厨房时,听到里面传来父母的争辩声,因为提到了她,便下意识地藏了起来,哪晓得香姑妈的一句:“我对待你的女儿比对待我自己亲生的女儿好一百倍……我香芹对得起你老田……”让她脑袋一下子就炸裂了,她昏着头,重又悄悄潜出院门,躲进稍远些的蚕豆田里,她无声地流了很久的眼泪。直到下自习的时间差不多了,才若无其事地回了家。从此后,她就将无形中的一堵墙隔在了她与香姑妈之间。

这之后的无数个日夜,她总在回想香姑妈与田姑爹争吵的内容,香姑妈说田姑爹是在大姐三岁时把她从四川带过来的,那时自己的亲生母亲准备外嫁他省,男方不想接纳这个孩子,她万般无奈,才把信寄到田姑爹单位,求他接受孩子。自从香姑妈看到大姐那一刻开始,她就决定将大姐视同己出,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并非香姑妈有多高尚,而是在绝望中的一种应急机制、一种自救。她无法承认自己委曲求全下嫁的长自己将近20岁的男人,居然是一个对自己不忠诚的负心汉。也正因为对大姐付出太多,从而让她忽略了自己的另外两个孩子,无法否认的是,后来两个孩子的悲剧,是否是一种连锁反应?大姐注意到,整个过程中香姑妈都没有直接抱怨过田姑爹一句,她所有的话语更像是命运多舛的“祥林嫂”,喋喋不休地重复她的付出,沉浸在她个人无止境的悲伤里。就是在那一刻,大姐心头的哀怨像春风一吹的草芽,恨意“簌簌簌”地往上蹿,瞬間就泛滥成灾。她痛恨香姑妈的伪善与委曲求全,以往对她的好,全都变成了做给外人看的幌子。谁也不知道表面谦和有礼的田采妮,对一件事认真起来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似乎没变,还是和以往一样,然而却真的变了。她在心里冷笑着,将心门和情感关了起来,香姑妈被她拒于千里之外……

在我印象里,二哥田采荷总与周围的人有一种疏离感。他似乎从未放松地与自己的父母聊天说笑过,更没有与他们谈过心。他一直不是读书的料,无论上初中还是高中,都是勉强被拖着走的。直到高考,再没人拖得了他了,因为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加之准备高考太累了,他最后干脆高考前两个月就辍学了,香姑妈和田姑爹也拿他没法。孩子的心离父母太远了,远不止一条鸿沟那样的距离。这以后,二哥先后找过几个工作,当过泥瓦工,嫌太苦;学过电工,怕危险;后来就去歌舞厅当保安,当时懵懂的我们听人说起,二哥所在歌舞厅的“保安”其实与黑社会的打手也差不多了。开始我们不相信,直到二哥被人打折了腿送回家……二哥伤好后,就算彻底漂在社会上了,他时常和社会上的二流子混在一起,吃喝嫖赌全沾上了,没钱就找田姑爹或是大姐要,对于香姑妈,他多少是有点发怵的。

再后来,我们见他都大吃一惊,他的容貌都脱了相,瘦得不成形,整个背都佝偻了,走路竟有了些跛足,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的脖颈和手腕上还长了一些红肿的脓疮,流着令人恶心的脓水,让人胆战心惊。有一次,哥哥神神秘秘地悄悄和我说:“田采荷是个瘾君子。”这话让我反应了好半天,回过神后,心脏一直“卟卟”乱跳,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攫住了我。他是在流江河中游被发现的,那是我们刚高考后不久的事,一生中最漫长的暑期,忐忑地等待着通知。有一天,父母匆忙出去,到了天黑才回家,带回来的就是这个坏消息。那里的水泥桥拆了重建,就在附近临时搭了一条铁索吊桥,二哥就浮在桥下面,被两根沓拉在水里的铁索挡着。清晨有菜农从桥上挑菜经过,只看到一具寡白浮肿的尸体随水波一荡一漾,吓得菜农连人带菜摔到桥上,半天才抖手抖脚地跑去派出所报警。死因很快就查明了,二哥因为注射毒品过量死亡,年仅24岁。

二哥死后,田姑爹就病倒了。

先是每天下午发低烧,外加咳嗽。香姑妈催他去看病,他说有什么好看的,无外乎不过是小感冒,吃点药就好了。香姑妈无法,只能自己去药店给他买来感冒药。感冒药吃了一些,没见效果,低烧继续发,咳嗽也照旧,香姑妈又给他吃中草药,吃偏方,人家教什么就去弄来,什么白芨、甘草、枇杷叶、蛇胆、蜂蜜炖梨、川贝母都吃过了,为此,还求人花了一笔钱弄到了小瓶穿山甲壳粉,香姑妈每次都当宝贝似的抖半匙给田姑爹吞服,直到吃完也没起什么作用。

大姐嫁了,二哥没了,三姐这一休学就再没回过学校,她跟香姑妈说自己讨厌上学,更讨厌上晚自习……三姐说这话时情绪激动,无血色的脸上嘴唇哆嗦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香姑妈,香姑妈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她安抚三姐说:“我家三囡不上学,再不上了啊,谁爱上谁上……”香姑妈说到做到,不再提三姐上学的事。三姐25岁上,她给三姐招赘了一门女婿。后生是外地州的来这边儿打工,经人介绍认识了三姐。来年三姐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孩子聪明伶俐,给一家人带来了许多的快乐。眼看着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转变,经受磨难的一家人也将迎来福报,哪想田姑爹的咳嗽加重了,每次咳嗽都惊天动地,声音高亢,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有次咳出了很多血。香姑妈心里“咯噔”了一声,这次执拗地坚持要陪田姑爹去州医院检查,她说普通感冒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有病就治,拖长了连家里人都不得安宁……田姑爹张了张嘴,没反驳。在我记事里,田姑爹好像从来没训斥过香姑妈,即便是反驳也是很少的,且更似于低声下气地说理,大多数时候,田姑爹的“说理”都会以不了了之而告终,香姑妈不会大吵大叫,但每回都胜券在握。州府离我们县有百来公里,两人搭乘了第二天早上的小班车,连去带回来不过一周的时间,回来后香姑妈背着田姑爹跟我母亲大哭了三场,说是去的第二天就做了支气管病检,五天后拿结果,想不到的是……晚期了,肺癌。医生说必须住院做化疗,田姑爹很想得开:“没用了,何必糟蹋那个钱……我的退休工资就那么点儿,还得留着给你养老呢……”

田姑爹吃了三个月的中药,在那三个月里,整个小院弥漫着浓郁的中药香。田姑爹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有精神时,他还是会到菜地里走走,看看亲手种下的小瓜有没有开花,朝天椒长势如何,或者就躲到书房里写几个字,看几行书。香姑爹去世时我和哥哥都不在,我们早就离开了那个小县城,我在省城上大学,哥哥在省外一个二线城市工作。据说,早已瘦得不成样子的田姑爹,在所有守护在旁边的亲友都以为他已经咽气之时,他突然回光返照般坐了起来,猛一把抓住香姑妈的手说了一句:“香芹,我……对不起你……原谅我……”说完这话的田姑爹向后倒下去,就此先别了人世。他的脸面是安详的,没有癌症病人离世时惯有的痛苦,他已经放下了人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我们印象中,动不动就哭泣、有时给人几分不懂事的幼稚的香姑妈不见了,她一下下剥开自家男人抓紧自己的手,起身整理好了身上那条墨蓝底起白花的老式旗袍的皱褶。她的脸色比田姑爹的还平静,带着某种庄严与决绝的意志,她在亲朋与晚辈哭天动地中选择不哭,她走到窗前,仰望院里那棵繁花织锦的海棠树,仿佛眼前事与她无关。说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原谅田姑爹。

香姑妈的三女婿之前一直在古博县跟着工程队建房子,挺老实的一个人,嘴里话不多,也顾家,每个月发放了工资,就第一时间上交香姑妈。随着时间的推移,三姐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好起来不少,她不再做噩梦,也不再说那些“他来了”“别打我”“你这个鬼”之类瘆人的胡话,除了做事反应慢一拍、偶尔独自发怔以外,已经与正常人无异。田恬长到两岁,为了给三姐找个活打发时间,香姑妈花钱让她跟一个朋友的女儿在街子上学理发,想不到三姐学这个是天赋异禀,不但学得快,还学得好,一年后便出师了。香姑妈咬咬牙,从积蓄中拿出些钱来,在街子上盘下个铺子,给三姐开理发店。每天吃过早点,香姑妈就背上田恬,坐上三姐的自行车后座,一家老小三代人一起去街上开店。三姐理发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坏,添补家用也还凑合。香姑妈当然不指望赚钱,她只希望三姐有个事做,填补她那些神游不知何处的时光。小小的荷塘依然每年都收藕,我母亲有时还会过去帮忙,塘里换成了她和三姐,大姐有了第二个孩子,大儿子也已经上了初中,各种补习班占据了时间,一家人回来的时候已越来越少,即使偶有碰到收藕季,大姐也只是帮忙做做捡洗的杂事,她不再习惯下荷塘。她与香姑妈保持着客气,却是愈发生疏了。或许有些东西是装不来了,时间一长,双方都会疲惫,过多的繁杂世事已让她们彼此懒于再去维系一些东西。就像浸水的木门,不去修缮,只能任它自行腐坏下去。时间已经到了2003年,副食品、糖果已不再是稀罕物,香姑妈和我母亲都不再做莲藕蜜饯,不再有人喜欢吃那种甜腻的东西。两家留下两顿做菜的新鲜莲藕,给亲戚邻里送点儿外,剩下的莲藕,香姑妈觉得扔了可惜,就趁着街子天拿一点去卖。三姐的自行车换成了女式摩托车,两小筐莲藕驮在了摩托车货架上,小田恬从奶奶背上移到了摩托车前座上,香姑妈就只能走路。小田恬扭回头喊“奶奶加油”,香姑妈就笑,心里乐呵呵的,眼尾纹像凤凰的尾巴一样一直卷曲到鬓角。

这样的小日子安静,有序,眼看田恬长到了四岁,该是上幼儿园的年龄了,第二天报名,香姑妈喜滋滋的,刚好碰上街子天,吃过早饭,她要带孙女去买书包和学习用品。香姑妈给小田恬穿上了自己用缝纫机缝制的小旗袍,淡雅的嫩黄色,将小人儿衬托得粉雕玉琢,她扛着一根像美人臂一样纤长的莲蓬,在小院里跑来跑去,像从画中走出来的小仙童,清脆稚嫩的笑声是敲碎了的阳光,洒满了小院。

那一天,小田恬没能跟香姑妈回家。适逢外地来了一个“商品展销会”,赶街子的人太多了,两排艳红的遮阳大伞下,人挤人、人推人,促销的喇叭声喧天,叫得人头疼,天气闷热,让人口干舌燥。香姑妈腰背酸痛,实在抱不动小田恬,牵着她走了一段路,在一个卖山楂片的小摊前,香姑妈的右鞋跟被人踩塌了,放手提了提鞋跟,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再回头,小田恬不见了。

很多年以后,那条街子的很多人还记得,那一年的一个街子天,有一个身穿墨蓝色老式旗袍、花白短发烫卷了的五十多岁阿姨,在那条不足两百米的街道上失魂落魄地来回奔走,嘴里不停地喊着:“小恬恬,小心肝,小宝贝,你在哪里啊……”

派出所备了案,香姑妈隔三差五就要跑去问,烦得人家没法上班,最后值班民警一看见她来就躲开。孩子丢了,三姐好了多年的痴傻症又犯了,理发店也没法开下去了,不久后小店转了出去,给一对高中刚毕业考不上大学的姐妹花开精品店,卖一些耳环、项链、手机链等小挂件,以及音乐盒和小摆件的小东西。看着青春的小姑娘,三姐显得黯然神伤。这之后,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身体原因,三姐再没怀上孩子,三姐的男人勉强又和她过了两年,终还是离了。

一年又一年,小荷塘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莲子照样年年结,莲藕照旧岁岁长,只是再没有人下荷塘去摸莲藕、采莲蓬和刚出水像荷包一樣蜷曲着的嫩藕叶做药。往年热热闹闹的田家一大家子,如今只剩下了两代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喜欢穿旧式旗袍。年轻女子把旗袍穿得万种风情,年老的妇人也能把旗袍穿得风韵犹存,她们似乎都在竭力保留着一种旧式的优雅。只是,两个女人都很安静,有时会像默片里的主人公一样,默默做事、默默吃饭、默默坐在海棠花树下发怔,看微风拂动落叶。天气晴好时,她俩也会把那只红木箱子倒腾出来,一件件取出旗袍进行晾晒通风。风吹云动,一件件旗袍犹如一个个人生幻梦,在海棠树的花影中纷飞。

世事更迭,我和哥哥一样地成长,工作买房,结婚生子,过着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经历各自的悲欢离合。哥哥结婚一年,因与嫂子感情不和,离了。来年哥哥又找了个同样离过婚的女人,新嫂嫂大哥哥两岁,之后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来接早已退休的母亲去带孩子,居然一过很多年,夫唱妇随,家庭和睦。不久,结婚三年的我也如愿生了一个宝贝女儿,也把父亲接去帮忙照应。老房子长久没人居住,害怕时间长了残破了可惜,最后一家人慎重商议后,将房子归并给了我老叔家,自此,我们全家离开了黄刺果村。香姑妈一直没用手机,半年后座机也打不通了。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节奏,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阻隔,我们与香姑妈家也渐行渐远,渐渐没有了她们的消息。

去年春节,我们一家回老家看望亲戚,也准备了礼物想去看望香姑妈。村子变化很大,大街小巷路面硬化,路灯明亮,很多村民都建了新房,曾经我们儿时那个灰头土脸的小村子已改头换面,慨叹中也为父老乡亲们高兴。闲聊中说到香姑妈,大家都叹息不已,说是世事难料,真是应了那句俗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总是欺负可怜人。前年端午节,香姑妈在厨房用大灶煮一锅肉,晚上睡觉忘了关火门,哪想火苗燎出来点着了旁边一捆点火用的明子,这下可不得了,厨房一下子火光冲天,香姑妈的卧室就在厨房旁边,幸得附近村民发现得早,早有人打了火警电话,又纷纷赶来救火,香姑妈和三姐都被救了出来,人没大碍,房子也只毁了厨房和香姑妈卧室的一部分,政府补贴了钱,找人很快修缮好了。可惜的是,香姑妈房里那一红木箱子的旧式旗袍,在无情的火光下毁于一旦。香姑妈大病了一场,之后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只留个躯壳在人间。中秋节那天晩上,香姑妈在小方桌上摆好了月饼,仰面看看天上那轮圆圆的月亮,人倒下去突然就不行了,据老叔说:躺在床上一整晚,一直昏昏沉沉的香姑妈突然就睁开了眼睛,长久无神的眼睛熠熠发光,像是回光返照。她伸出早已枯槁如柴的手抓紧了三姐的手,同样的场景重现,像当年田姑爹临走前抓紧她的手一样,香姑妈说:“三囡,妈妈……对不起你……”三姐掏心掏肺地喊了声:“妈妈……”之后泣不成声,据说这是自三姐懂事后,头一次喊“妈妈”……大姐一家是在香姑妈走后第二天才赶回来的,之前她们回了丈夫家参加亲戚的喜宴。大姐进门时,脸上似乎还有人家喜宴上尚未褪去的喜色,她显得更加老到持重了,通知亲朋、准备丧葬用品、守灵、联系殡葬公司、火化、选坟地、送葬……一应后事全由她主持操办,事情办完后,她拉着妹妹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整个丧事过程没掉过一滴泪的她,突然痛哭失声,她哭了很长时间,完了用纸巾擦干眼睛,塞给田采媛一只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是三叠未拆封条的百元大钞。

自香姑妈走后,三姐就彻底痴傻了,她经常会穿着香姑妈送给她的那条月白色旗袍,下荷塘采一大捧荷花和莲蓬,在门前村头疯跑,痴傻的笑声传得很响、很远。村民都是些善良朴实的人,见她可怜,常给她送些吃食,三姐有时饿了也会想起自己做饭,只是常常将白糖当成盐巴去炒菜,自己还吃得挺香。还有人说,三姐的女儿小田恬失踪后,见过三姐在荷塘边儿跳舞,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踮起脚尖的模样好像要起飞,像一只美丽的蓝孔雀。我听得恍惚,不由想起给大姐送“小礼”那一晚,在荷塘边看见跳舞的三姐。这么说那晚所见并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可是我们从未听说过三姐在学校里学过舞蹈。

据说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三姐,是在一个皎洁的月夜,星光灿烂,人间静谧,一个放田水的村民,扛着锄头,走在蝉叫蛙鸣的田头,心头惬意,口头不觉哼唱起小曲儿。月光下,田水清亮,哗啦啦地流淌着,像是流淌进他的心里,这时他偶一抬头,小曲儿停在了他的嘴角,他的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正是伫立在坡头三姐的小院,此时此刻,他看到正在顺着台阶往下走的三姐,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半空中,一朵只有在古画中才会出现的祥云,梦幻般地飘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祥云光芒万丈,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夜晚宛如白昼。祥云上的三姐,剪着柔顺的齐耳短发,身穿月白色的旧式旗袍,怀里揽着一朵有着美人臂般纤长枝干的莲蓬,双目微垂,面若莲花,祥云缓缓上升、上升、再上升,越升越高,越升越远,眨眼间,便已飘忽不见了。

马一莎 女,云南大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入选云南省2019、2020年年度选本;获2021年度《啄木鸟》杂志“我最喜爱的精品佳作”奖;第六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大赛银奖等奖项;获云南省2020年度優秀作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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