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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知劲草”视野中的李建军

2023-05-30郑章婷

博览群书 2023年2期
关键词:李建军陈忠实现实主义

郑章婷

李建军学术成果丰硕,在文学研究领域内发表过多部学术著作,如《小说修辞研究》《陈忠实的蝶变》《重估俄苏文学》等,论文集如《时代及其文学的敌人》《必要的反对》《文学还能更好些吗》等。他是《南方文坛》《文艺争鸣》《北京文学》等核心期刊杂志的常客,获得过“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新批评·优秀论文奖”等多种奖项。无疑,这样一位荣誉傍身的评论家,在当代文学批评界占有重要的地位。

追溯他的“成名”,来源于2000年的“直谏”陕西文坛事件。当时,李建军作为《〈白鹿原〉评论集》一书的责任编辑,受邀参加在西安举办的《〈白鹿原〉评论集》研讨会。在会议中,除了对《〈白鹿原〉批评集》展开讨论外,他还提到了陕西批评界存在的一些问题,并对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怀念狼》提出了几处批评性的意见,这件事立刻引起了陕西文学界的大讨论,并由此展开了对李建军批评文本的批评与反批评。所谓“疾风知劲草”,李建军在这一事件中,既付出了他所认为的不小的代价,比如平白无故背上了“博出名”的骂声,但更让读者看到的是一个青年评论家的学术本色。在20余年的研究进程中,李建军始终在文学批评这条道路上精耕细作,稳扎稳打,并取得不小的成就。

一个方向?两头发力近二十余年批评轨迹

李建军在多年的研究生涯中,始终倾心于现实主义方向,在小说批评与小说理论研究当中掘进、突破。他是一个不轻易改变自己研究方向的评论家,从另一角度来说,也说明他有着稳固的思想体系。

不管是在洋洋洒洒的长篇论文中,抑或是激情淋漓的学术讲座中,李建军对现实主义总是青睐有加。他将现实主义文学作为经典,并将俄罗斯文学作为现实主义文学重要的一个收获,来反观当下的文坛写作。

首先是确认现实主义的经典性。现实主义在新文学中曾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五四新文学时期的批判现实主义,涌现出了一批直指社会现实,闪现人文关怀的作品,如鲁迅的小说、乡土小说、社会问题小说等。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社会现实主义开始出现,并延续到当代。20世纪80年代,这种传统被抛弃,人们开始醉心于西方的观念和技巧,以现代主义的理念和趣味作为评价文学的重要尺度,一时间,现实主义的光辉不复存在。李建军不满于这种情形,他感叹着:

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兴起以来,现实主义文学便受到误解和歧视。在现代主义眼中,现实主义几乎是一无是处—就伦理来看,它是陈腐的,就美学而言,它是丑陋的。现实主义被当作“落后”的同义词,被视为一种过时而可笑的文学观念和写作方法。

在李建军看来,这种贬低现实主义的看法是错误的,在《重新理解现实主义》一文中,他呼吁人们重新认识现实主义,发掘现实主义的真正价值,因为现实主义并不会因为人们的漠视而丧失其意义,反而一直在影响着文学发展的方向和进程。

其次是俄罗斯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李建军将现实主义作为文学的典范,在现实主义文学当中,他则选择了俄罗斯文学作为代表。他认为俄罗斯文学具有现实主义的精神气质,俄罗斯文学总是对现实生活保持着最大的热情,热衷于揭示生活的苦难与疼痛,向社会现实表达自己的不满。这种高度的介入精神与批判精神,是李建军心中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所应该具有的重要标准,他也多次用俄罗斯文学来对当下的文学作品进行对照。比如在批评陈忠实《白鹿原》具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意识”时,他选择肖霍洛夫《静静的顿河》与之进行对比,又将契诃夫的《一个小公务员之死》与同样讽刺官场主题的莫言的《倒立》进行对比,最终观察出莫言的讽刺更缺乏同情心,使得他在人性关怀上显得笔力不济。

李建军是文艺学专业出身,他对中外文学理论熟稔于心,因此与许多当代文学批评家专注于作家作品批评不一样,他研究理论,发现理论当中的缺陷。在多年来的研究当中,李建军始终将关注点放在小说这一文类,他并不是对其他文类没有涉及,比如他也欣赏诗歌,评点诗歌,但是小说批评始终是他的研究主轴,他的小说理论研究与小说批评互相支撑。

在小说理论研究当中,《小说修辞研究》是不得不提的一筆,这是他在中国人民大学读书时的博士论文,在2003年时出版成书。该书以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一书当中的观点为基础,但又发展了韦恩·布斯对于小说修辞的看法,是李建军理论研究当中价值显著的一篇,因为此后他的大量研究基本上都难以脱离小说修辞理论。在《小说修辞研究》中,从理论层面上,他给予了小说修辞一个明确的定义,李建军认为在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中,虽然通篇在谈论小说修辞,但对于小说修辞的具体内涵却始终含糊其辞,所以他在追溯小说的修辞的起源之后,明确的对小说下了定义:

小说修辞是小说作家为了控制读者的反应,“说服”读者接受小说中的人物和主要的价值观念,并最终形成作者与读者间的心照神交的契合性交流关系而选择和运用相应的方法、技巧和策略的活动。他既指作为手段和方式的技巧,也指运用这些技巧的活动。

在小说理论研究之外,李建军一直对小说这一文类保持着关注,从“直击”陕西文坛这一事件过后,他陆陆续续出版了许多探讨小说创作规律的书籍,对小说是什么、写什么、该怎么写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始终把文体意识放在心中,在文章中经常表达小说的文体与诗歌的文体不一致,导致对两者的评价方法与评价尺度也应该不一样。他也经常写一些对于当代小说家作品的评论,甚至可以说除了对批评界现状的一些看法之外,他的文章皆是围绕小说文本而言。在多年的研究中,他写出了一些颇具创新性的文章,这些文章往往与学术界的一些定论不同,因此也时常引发争议,比如《一次没有收获的阅读——评〈一腔废话〉》《尴尬的跟班与小说的末路——刘震云及其〈手机〉批判》等。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了小说家存在的问题,同时,对自己喜爱的小说家,他也毫不吝惜地指出其作品的过人之处,并在不同的场合进行表达。比如,他十分欣赏路遥,称赞《平凡的世界》写出了平凡人真实的生存状况和生活感受,是现实主义大树上一颗美丽的果实。

真善美的融合

李建军在进行批评时,整体上做到了真、善、美的融合,主张批评家讲真话,评点小说时将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善”放在重要位置,同时也兼顾作品的审美表达。

“真”一直是评价文学作品成就与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准,学术批评更要求真,作为话语权力的掌控者的批评家,应该以真来严格要求自己,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声音,这样才没有辱没批评家的指责,也才对得起文学。李建军始终将“真”作为自己评价文学作品的重要依据。正是基于这种“真”的观点,李建军才毫无顾忌、不计代价地表达自己对于文学作品的真实看法。在2000年的那次争议性的事件当中,当李建军被议论为借着贾平凹这棵大树来成名时,他的回答是出发点不过是“真”一字而已。由于对有些批评家昧着良心,撒着文学的谎言的行为极度不满,他才站出来说出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

小说当中的伦理表达是李建军批评的一个最重要的尺度,他曾直接表示,小说艺术的问题就是小说伦理的问题,并认为伦理尺度在他的批评话语当中具有重要意义。他所说的伦理尺度在他的《小说修辞研究》当中,曾给出具体的定义:

所谓小说伦理,是指小说家在处理自己与人物、人物与人物、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的时候,在塑造自我形象的时候,在建构自己与生活和权力的关系的问题的时候,所选择的文化立场和价值体系,所表现出来的道德观念和伦理态度,所运用的修辞策略和叙事方法。

既然小说伦理是以小说家为主体,来对笔下的人物、现实中的生活作出主体性的选择,那么在李建军看来,作者主体便占据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因此,作者本人的伦理意识将介入到作品当中,对作品中人物的行动,故事的情节、发展、结局产生一定的影响,尽管现代主义一直宣称“作者已死”,以此完成对旧有文学传统的反叛,但在李建军看来,脱离了作者的文学是根本不存在的,这种反叛也显得故作虚华,徒有其表,因而作者总是介入文本当中,通过笔下的人物、情节来进行价值判断。此外,李建军还提出了“积极伦理”与“消极伦理”这两个概念。积极伦理总体而言总是具有高尚的道德诗意,对人物保持着公正而同情的态度,去介入生活。消极伦理则缺乏道德诗意和伦理情调,缺乏批判精神与伦理情调。显然,一部作品如果体现的是“消极伦理”,在李建军看来,将与“经典作品”无缘了。

在李建军的批评实践当中,经常可以见到他运用这种小说伦理来对作品进行评判,比如他对贾平凹作品的评价,在《私有形态的反文化写作——评〈废都〉》当中,他便以作者伦理来指责《废都》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私有形态化的写作,一种自恋式的写作,而私有形态是“敢于蔑视被所有正常人信奉的价值理念和道德原则”。众所周知,贾平凹在《废都》对女人的塑造,是颇有争议的,李建军认为这部小说显示了作者本人在小说当中伦理表达彻底失败,因为在他笔下的女人几乎都是不人不鬼的怪物,她们没有羞耻心,贾平凹用这种对女性的亵渎来完成了自恋式的写作。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则不同,作者对笔下的每个女人给予了最深刻的同情,而不是无耻的嘲讽与侮辱性的调侃。

除了重视小说当中的伦理表达,李建军认为小说在语言表达、遣词造句等形式上还应具有审美价值,否则,一部小说当中不管充盈了多少美好的道德诗意,都将成为空洞,死板的道德说教。李建军将小说形式所展现的审美也纳入到他的批评话语中,比如他十分重视作家的语言的运用,他也以此对多位作家展開过批评。

在《是大象还是甲虫? ——评〈檀香刑〉》一文中,李建军认为莫言在《檀香刑》中受到被称为“猫腔”的地方小戏的影响,采用四字一句的成语和句式,但是小说从文体和修辞上面来看却并不成功。在语言上,显得呆板而做作,缺乏一种灵动的变化,他还选取了《檀香刑》在语言上存在的几大病象来进行分析,比如不伦不类的文白夹杂、不恰当的修辞及反语法与非逻辑化表达、拙劣的比喻等。在《像蝴蝶一样飞舞的绣花碎片——评〈尘埃落定〉》中,他认为阿来的语言不够简洁,总是在用许多话来重复一件事。除此之外,阿来的语言表达还令人晦涩难懂,经常不合逻辑。李建军认为作家是文字的书写者,对待语言不仅要做到恰当,更要传递审美的价值,而很多作家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因而,他便将伦理与审美融合在他的批评实践当中,只不过,在两者之间,他做了一定的取舍,更关注的仍然是伦理,因为他认为一部作品无论在形式上如何做到推陈出新,在语言上如何给人以美的愉悦,在伦理上是消极的话,就如同只有美丽皮囊而内心丑恶的人,永远也无法在时间的长河当中,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存在下去。

真善美是关于文学与生活的最常规的表达,其实也是最通用最深刻的表达。表面上来看,如此来概括李建军的批评要素与风格,似乎过于平面化,没有显现出他作为一个否定性批评家的特色。但我以为,其实不然。因为这三个要素是关于文学最重要的要素,李建军也是坚守得最鲜明最彻底的批评家。他主要是以对假丑恶的否定来反衬文学真善美的珍贵难得与伟大,他是最高意义上的文学真善美的捍卫者。

多维度的批评方法

李建军的批评方法多元化,其中主要采取的是文本细读法和多维度比较法,在运用这两种方法进行批评实践的过程中,既不乏细致入微的修辞分析,也有详细论证的剖析过程。

文本细读法是新批评的基本方法,使用这种方法,能使批评家深入作品的内在肌理,把握作品的内在特征。李建军明确表示自己接受新批评咬文嚼字的态度,他将这种方法运用到自己的批评实践当中,对所研究的文本进行反复的细读,并时常引用作品原文,来总结文本的特征。比如他对阿来《尘埃落定》当中不可靠叙述者“我”到底是傻还是聪明这一问题的判定,认为阿来在处理“我”这一形象时,体现的“含混”性质,对人物真实性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李建军在此过程当中即是引用大量原文,最后得出“我”明明是个傻子,但在作者的笔下,“我”却又像个诗人,又像个哲人,显然不符合真实。此外,李建军还在文本细读中融入了对照分析,也就是通过不同文本的对照,来表现出文本固有的风格特征。比如,他将贾平凹的《废都》与明清小说作比较,观察出《废都》存在着“拟古性写作”,在大量的人物语言中,都存在着今人说古话的现象。“小蹄子”“可怜见(儿)”等词汇在明清古典小说中出现过。李建军指出“小蹄子”这样的说法很少出现在现代人的语言中,但在《废都》当中却多次出现,显然是对明清小说的拙劣模仿,比如他举到的《废都》中的例子:“汪希眠老婆低声问夏婕:‘这小肠肚蹄子,倒揶开我了,我可没得罪她!”,李建军认为这种词汇与《废都》人物的情景显然不相符。正是通过对照,李建军找到了作品的症结之处。

除了文本细读法,李建军最常使用的是比较法。李建军主要从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来展开对作家作品的比较研究。前者以作家的个案研究为主,注重比较作家在不同创作阶段的作品风格,后者则以比较不同的作家作品为主,注重比较作家的创作特色与作品的艺术风格。

纵向研究比较如对陈忠实的比较,自1993年在《小说评论》上发表的第一篇研究文章到2017年《陈忠实的蝶变》完成修订版,李建军在这20余年内写下了近38万字的批评内容。他将陈忠实的文学创作划分为五个阶段,通过比较来概括不同阶段的特点。他先分析了陈忠实在20世纪70年代与80年代前期创作的文学作品,認为这两个时期的创作浮于生活表面,人物和情节相对简单,又考察了陈忠实80年代中后期的小说创作,在分析了《四妹子》《蓝袍先生》《窝囊》等几篇小说之后,他发现陈忠实已经在许多方面超越了他前期创作中的种种不成熟。李建军认为这是陈忠实创作发生变化的重要阶段,陈忠实开始关注人的生存境况,尤其关注关中传统文化对女性的压抑和扭曲,开始叙写新旧文化的冲突与交替,并呈现出一种从容不迫、朗畅激越的总体风貌,李建军感慨正是因为有长时间的深厚积累,陈忠实才能突破以往的文学创作,使《白鹿原》在艺术形式、人物塑造、思想开掘、内容描写等方面均达到了顶峰。当论述陈忠实的晚期创作时,他认为陈忠实的晚期创作与他的晚年心态有极大的关系,李建军通过比较陈忠实不同创作阶段的写作风格,精准地把握了其创作的整体脉络和变化特征。

横向研究如《论柳青和路遥》一文,李建军认为路遥学习了柳青的写作经验,创作风格比较相似,但路遥在继承柳青经验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个性与风格。通过比较二者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他认为柳青的人物有明显的正负面之分,显得单一又缺乏真实性。相比较之下,李建军更欣赏路遥塑造的平凡的人物,认为他笔下的人物具有多色调的特征。他还比较了二者的叙事风格,他发现柳青作品中抒情化的叙事与工笔画的描写之间的比例,大体是平衡的,而路遥的小说则是叙述性明显大于描写性,抒情性明显大于展示性。通过这种比较,能够从细微处发现不同作家的不同风格。

不过李建军的批评实践当中也可以适当注意一下批评的可适度问题。用一把尺子衡量文学作品,以道德评价来估量作品的主要价值,有时候可能就有一个分寸感的问题。将“道德精神”当做评价文学作品的最高标准,使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显现出“道德判断”过重过严的倾向,主观色彩难免就显得重了一些。比如在对作品语言的分析中,他时不时显露出“道德洁癖”,几乎是严苛地对作品中一些不洁净的字眼进行了激烈的抨击。此外,他站在19世纪现实主义的文学立场上,以此来评价和排斥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有时候略显轻易。

(作者系湖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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