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与日本哲学贴身对视
2023-05-30林美茂
林美茂
清华大学出版社新出版的《日本哲学与思想研究——近世与近代的多元视角》一书,令人耳目一新,呈现着我国关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研究的崭新气象,其中的选题视角与对于日本近世与近代各种问题的创新性见解,都是前所未见的成果。
从事学术研究,坚守与求新是不可或缺的一双翅膀。坚守是一种品格,求新是一种精神。然而,要调和二者却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此二者一方面要求坚持不变,另一方面则需要努力寻求变化。这犹如柏拉图所描述的两匹马所牵引的灵魂马车,一边是血统高贵的良马,另一边是品性桀骜的劣马,要做到从容驾驭这两匹性质与性格不同的马,就需要驭手具备驯养与驾驭的高超技巧,才能顺利抵达巡天之上观照真理原野。(《斐德罗篇》246b-247b)人要养育调和灵魂的这双翅膀,则需要强大的理性力量,使理性之眼明锐而清醒,并能始终朝着本真存在的方向,绝不会被眼前周遭之存在且非存在的事物所左右。那么,这就需要作为学者拥有一双慧眼,才能够清醒认识到究竟需要扬弃什么、必须坚守什么、如何在坚守中求新的道理。
关于坚守,现实中往往被运用在对于某种所谓的传统之传承与朝拜之上,从而接续学脉,开掘所谓的源头活水。然而,一些被树立的所谓的学脉、传统,本来就不具备作为传统且值得继承的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所导引的学脉,其所宣扬的传承与坚守则意味着抱残守缺,除了某种别有用心的利用性嫌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提倡与坚守的意义。对于学者而言,真正意义的坚守只有一种是诸学共通的品格,那就是对于学术的敬畏与向学的初心,这种敬畏与初心就是我们常说的“学术精神”中不可或缺的品质。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只有始终心存敬畏、坚守初心,才能不至于有了小成就忘乎所以,从而走向自恋、自大、自命不凡、唯我独尊的迷途。同时,也只有对学术心存敬畏、坚守初心的人,才能保持良知的清醒,理性地面对学术,始终秉承客观、冷静的批判精神,无论对于自己的学术、还是对于他人的学术、乃至所谓的学术传统,都能够保持开拓求新的精神。
我国学界关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的研究,从近代末期以来大致经历了接触与介绍(清末至新中国成立)、奠基性研究(50年代中后期至60年代中期)、复苏与借鉴(80年代至20世纪末)、探索与求新(进入21世纪以来)四个时期,每一个时期由于其历史阶段与时代背景的不同,呈现着不同的特点。现在正处于探索与求新阶段,出现了一些与此前三个时期未曾有的崭新气象,其最大特征是确立作为日本学界的“他者”视角,以客观求新的批判性研究姿态,探索日本学界不曾有的,真正具有学术创新意义的关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研究路径。
当然,我们作为日本的“他者”,要发现日本学界所不能发现的崭新问题,首先需要奠定属于我们自己的自主性研究基础,不能总是借鉴日本人的研究认识而形成自己所谓的研究成果。其实,这种自主性研究摸索,在上述的“奠基性研究”时期就已经出现。在上世纪80年代進入研究复苏之后,直至20世纪末,我国学界关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的研究,其中的自主性研究追求与“奠基性研究”时期相比不是增强反而减弱,受到了来自于日本学界的相关研究及其观点的影响,除了少数的成果之外,多数研究论述具有明显的对于日本学界认识的综述性、借鉴性特点,真正具有中国学界的自主性研究之创见性认识并不突出。
正如所知,凡事都具有两面性,对于研究者而言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展开相关研究,相较于自己的开拓性研究自然会来得容易,但这种研究要发现新问题,取得具有创见性价值的学术成果则比较困难。为此,如果我们的研究总是紧跟着日本学界的研究视角、观点亦步亦趋,那就只能拾人牙慧,终其一生也难以确立自己的学术自信。高须芳郎曾在他20世纪20年代出版的《日本思想十六讲》中指出,关于日本思想,与其说日本人,不如说被欧美人研究得更多且更为深入。虽然这种观点已过了百年,但这种指摘却提醒了我们,作为日本的“他者”,无论是欧美人还是我们中国人,一定具有日本人自己发现不了的崭新问题,“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这个道理。中国学界研究日本哲学思想也有一百多年了,然而,我们可以自信地说自己比日本人的研究“更为深入”的成果有哪些?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当然,其中极少的一些成果确实具有中国学界的独特性视角。比如,我国日本哲学思想研究的奠基者朱谦之先生曾在上世纪30年代发表的《日本思想的三时期》一文,可以代表民国时期中国人关于日本思想研究的重要成果,虽然其中存在着孔德实证主义哲学影响的痕迹,但他把历史哲学研究方法运用于日本思想研究是值得肯定的,也是当时日本学界不多见的。遗憾的是这样的科学态度与研究方法,在朱谦之先生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重新出现的相关成果中却消失了。而在20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末的研究复苏期,当学者们却又陷入了仅能在借鉴、参考日本学界相关研究成果基础上把握其哲学与思想,确立自己的学术路径。当然,这其中的原因正如所知,就出于在此之前的中国学界,关于日本的研究积累与学术成果严重不足,只能借鉴、参考日本学界的相关成果才能有所阐发,可以说这是前辈们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然而,当历史进入21世纪,特别是最近十多年,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气象逐渐显现,我国学界以客观求新为特征的自主性研究探索意识日益增强,区别于日本学界的研究视角与具有创新意义的研究发现不断增多,出现了一批重要学术成果。而更加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中青年学者在学界不断涌现,一种前所未有、日益壮大的日本哲学与思想研究队伍正在形成。该论著所编选的我国学界最新研究成果中的各种论说,充分体现了学界关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研究的多元视角与崭新认识。
无论是日本还是我国学界,关于近世与近代的日本哲学与思想,都是研究者们热衷的研究领域,其中除了语言的因素之外,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这个时期可供研究的文献资料丰富,也因此相关的研究成果居多。那么,我们作为日本学界的“他者”,确立一种“他者”的视角,则成为不可或缺的自我定位与学术追求。如果从坚守与求新的关系而言,我们只有坚守“他者”的自我定位,才能充分发挥作为中国学者的求新优势,从而摆脱日本学界的影响,真正确立属于中国学者的自主性研究。特别是关于日本的近世与近代研究,虽然日本学界已经有了丰富的成果,而其中也存在日本人尚未涉及的诸多问题。比如,近代日本与日本近代究竟如何看待?把近代以前归入“思想”,近代之后才成为“哲学”研究对象究竟是否合理?无论“哲学”还是“思想”,都是近代以后才出现的学术概念,甚至“思想”的出现比“哲学”概念还来得迟。那么,二者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日本学界关于日本哲学史研究为什么只从近代写起?井上哲次郎的学术路径被日本学界抛弃的原因是什么?近代以前的日本学术思想如果从“哲学”角度展开研究应该如何进行等。葛兆光教授曾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讲演时,对于思想史的研究概括了三种不同方法,他指出西方人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更多地侧重于以“理性”这个概念的发展史为线索展开阐述;在日本,思想史的研究主要以历史事件与史料为坐标展开思想的叙述;而中国则是一种“谱系式”的研究方法,主要以人物思想脉络为线索来梳理其中的“道统”,也就是以强调思想的正当、正统性的研究为主。(《思想史为何在当代如此重要》)虽然这样的归纳是否合理值得商榷,但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如果把“理性”的发展史与“谱系式”的研究方法运用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的研究,是否可确立中国学界关于日本哲学与思想研究独特性视角,取得我们探索性研究的创新性成果?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思考与探索的问题。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