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怕过

邓润寅 男，1974年生，湖南邵东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在《湘江文艺》《湖南文学》《芙蓉》《阳光》《创作》《伊犁河》等刊物发表，作品被《海外文摘》等选刊转载。曾入围《湘江文艺》双年优秀作品奖。

早知道从县城到皇帝岭中学的路这么难走，我就会要妈妈绕另外一条路了，虽然远了七八公里，但不会这么坑坑洼洼。车子左摇右晃，上蹿下跳，我都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就散了架，然后罢了工，那就会把我们害苦了。妈妈很能干，也很要强，她在市场里有个卖衣服的摊位，总是比别人要去得早，收得晚。她说在摊位上蹲的时间越多，钱赚得肯定越多。妈妈以前经常骑一辆三轮车去仓库拉货或者帮客商送货，为了更安全，她居然把驾驶证也考了。

县里的公路都计划要升级改造，这条路的中标者刚拿到标立马就动工了，大型的打桩车把原本好好的水泥路打了很多小洞，把整块水泥路面分成无数个面积相同的小格子，有点像摆了棋子的围棋盘。但这些施工者做完第一步便撤了，第二步迟迟不见动静。这下子，原本烂了的地方依旧烂着，原本好好的路面也被打烂，整条路没有一个地方是好的了，即使是F1赛车手来了也没有办法发挥，只能老老实实慢慢吞吞地开着。尤其是那些档次比较高的车，生怕刮坏了底盘，又怕震坏了减震器，在路上不断走着“之”字来绕开各种坑。那些常跑这条路的中巴，看到前方小心翼翼前进的高档车，就会非常来劲，于是按住喇叭不放，一路冲了过去，车后扬起滚滚灰尘，把那些高档车淹没在灰尘里。中巴司机则是满脸的自豪，好像自己狠狠地把以前的仇人抽了一顿，痛快至极，全然不顾车上的乘客已是前俯后仰，脏话连篇。

还有好多没烂的地方，为什么要先打烂？打烂了又不修了？我不解地问妈妈。

哎呦，听别人说，这里面学问大呢！妈妈说，中标者先把路全部打烂了，至少就保证这个合同稳了，修这条路也势在必行了。因为有时候财政资金紧张，政府取消计划也是有可能的，计划取消合同就白签了。所以他们先把路打烂，然后说投入太多，资金跟不上，必须等政府拨资金，才开始第二阶段。每天这么多车行驶在这条烂路上，都在骂政府呷干饭。这其实就是在给政府施加压力，这些伎俩他们玩得很熟。

都是玩套路，可难受的是跑这条路的司机还有乘客。我义愤填膺，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什么官，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教师，而且是一个偏远乡镇的中学教师，确切地说，我这个教师都还没有正式上岗，今下午才去报到的路上。

我是在邻市怀城学院上的大学，说是二本，其实就是当时的怀城师专和怀城工专合并而成，两个专科一合就变成了本科。就像男女结合，两个单身的人一合就成了一个家庭，好像并没有发生化学反应，就达到了化学反应的效果。四年的大学时光并没能过得轰轰烈烈，就是多读了几本书而已，有些学的东西也许到了实际也没有什么用。像我这样的大学生，国家一抓一大把，肯定不可能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凤毛麟角，可以包分配，包安排。我像班上其他同学一样，准备去考教师岗位，毕竟我们都是怀城学院师范专业的毕业生，当教师是专业对口。

我的目标是省会城市的一所中学。四月份，我去省城考试，到了考场才知道，这所学校只招五名教师，而来自全国各地的报考人数有一千八百多人，有来自北师大的、华师大的，甚至还有很多研究生，三百六十比一，看到这样高的难度系数我已未考先怕了，只是因为报了名，没办法只好考一下。结果可想而知，我连分数都不想去打听，考完就搭火车回了怀城学院。

在此之前我还试过考研，一旦考上研究生，那就业的路子就广了。我们宿舍六个人，一冲动都报考了研究生，我报的是湖师大的比较文学研究生。踌躇满志地一踏进考研教室，我就傻眼了，不仅仅报考人数多、招生数量极少，而且考题难得一塌糊涂，我觉得四门科目哪一门都不太认识我：世界文学论述难以下手；英语专业程度太高，一些单词见所未见；政治选择题完全是摇摆不定。平时不看书，光喊喊口号，像是在演戏，但是结果并不会陪我们演戏。

宿舍同學说，要不大家去考特岗也很不错啊。

特岗是什么岗？一个同学问。

特岗就是对一些特定的岗位，组织特定的招考。也就是说，现在很多偏远的农村招不到教师，省教育厅针对这一现象出台特别政策，为那些偏远的农村学校，特定招考，考上了一般要签合同，三年或五年是不许调动的，但考试比其他招考要轻松。宿舍同学研究得很全面。

这个想法不错啊，偏就偏吧，不过也就三五年，你读个研也要三五年啊。我附和说，我觉得可以一试。

我决定先不告诉男朋友，研究生没考上没事，因为很难；省城中学没考上也没事，因为竞争太激烈了；但如果特岗都考不上，那就说不过去了，我怕他会看低我。我决定自己一个人去考，没考上就当没发生。

特岗考试并不热门，成绩好的不屑于参加这种考试，他们盯着的是研究生考试，或者是那些热门岗位的国考等，像财政、审计、税务等政府职能部门，或是烟草、电力、盐业等垄断国有企业，这些才是他们的目标。家里有权有钱的也不屑于来参加这种考试，去最偏远的乡村学校教书，还要签期限合同，见鬼去吧。他们才不操心自己的工作呢，反正有家里人帮他们打点安排，就像《围城》里的赵辛楣与苏小姐一样，只要想工作，机会多的是。像我这种小地方来的，哪怕一点点机会，都觉得不能错过。题目并不难，感觉有高中水平的知识都能通过。我请了两天假去长沙面试，谁也没告诉。我面试的表现也还可以，最终我的综合成绩还不错，八十二分，排名靠前。我被录取到了皇帝岭中学。

我把消息告诉男朋友时，他惊讶地说，你连我都瞒着！难怪这两天找不到你，你宿舍的人也不知道你去了哪。找好工作了也不错，只是你回县里教书，我要去邻市火电厂，以后会两地分居呢。

以后上班了，再慢慢考公务员吧。我说。讲实话，两地分居，谁不担心感情生疏呢？

八月底，县教育局为全县新上岗的一百五十名教师办了一个为期三天的岗前培训班，地点在县教师进修学校，教育局教改股赵股长担任班主任老师。在第一天的班会上，赵股长可能看我坐在第一排，也可能是看我顺眼，要我当主持人来组织一下，我虽然有点怕，但赵股长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上。我在主持的过程中，下面同学起哄要我唱了一首歌，当时有几个地方都跑调了。

我和妈妈终于一路颠到了皇帝岭中学。我们县是典型的江南丘陵地貌，高低不平。学校所在的镇已经与邻县搭界了，这个镇到处是山，虽然说是山，但其实海拔并不高，高也不过两三百米，所以学校所在的地方都不好意思叫皇帝山，只叫皇帝岭。我可以肯定，这个地方是没有出过皇帝的，因为我们整个县，甚至整个市都没有出过皇帝。之所以把它叫作皇帝岭，有可能是天高皇帝远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历史上某位皇帝曾经来过，更可能就是这里曾经有某个仙娘或者堪舆师说这里会出皇帝，所以老百姓为它取名皇帝岭。仔细想想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这么偏僻这么贫穷的地方，皇帝是不会来游玩的，老百姓更愿意相信自己住的地方会出皇帝。虽然是梦想，但万一有可能呢，一旦梦想成真，受益的是哪一个不管，但肯定在这个镇里，所以便在皇帝岭上建了所学校，取名叫皇帝岭中学。虽然寓意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这个中奖的概率估计比六合彩还要低，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读书人其实是很难做到皇帝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觉得当个官，替皇帝打个工，已经是最高荣耀了。

我住的宿舍楼是一栋四层楼的房子，与教学楼并排，一半用作教师宿舍，一半用作学生宿舍。我住三楼宿舍。这是一间单身宿舍，中间分断成两间小屋，外面半间空空如也，里面半间放了一张学生宿舍里的那种双层床，一张书桌，后面有个封闭的阳台，可以作为厨房。对于我一个人来说，有这么宽也足够了，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卫生间，如果上厕所要到走廊尽头去，两边都有卫生间，一边是教师用，一边是学生用。妈妈动作很利索，帮我拖了地，又把书桌和床架抹了一遍，然后铺床。从小到大，妈妈事无巨细，都是要替我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我在学校转了一圈。学校不大，就四栋房子。大门进来右边一栋四层教学楼，每层三个教室，整个学校才九个班，一个年级三个班；再上台阶进来就是宿舍楼，对面是科技楼；宿舍再上台阶过去就是食堂，旁边有个小开水房，开水房过去有一排杂屋，是学校喂猪的地方；宿舍背后有个大操场；大门左边还有个小商店。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到宿舍楼后的操场上跑步，以六三零的配速跑了十二个圈，将近五公里。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跑步了，在每一个清爽的早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大多数人还窝在被窝里睡懒觉的时候，我就穿着心爱的跑鞋，听着喜欢的音乐，感觉整个人都激活了。而且，随着坚持的时间越长，感觉身体也越来越匀称，精神越来越饱满，动力就越来越足了。我的目标是参加全马，争取明年先去省城跑个半马吧。

闺蜜们常问我，哪来那么大毅力起床啊？

我告诉她们，正因为今天不想跑，所以才去跑。

你这明显是悖论啊？还中文系毕业呢！

哈哈，虽然听起来是悖论，细想却很有意思。友情提醒一句，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村上春树说的。

田校长在小会议室里开了个短会，顺便欢迎我这个新老师的到来。田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个子不高，鼻子上架副黑框眼镜，脑袋上光秃秃的，四周松松散散围了一圈灌木丛。他在那一坐，真是光可鉴人，女老师们都不要带镜子了。他老婆在县城某银行做柜员，平常大部分时间要回县城去。散会后，田校长找到我说，李老师，你住在三楼，学生宿舍也在三楼，干脆宿管员就由你来做算了。

宿管员要做些什么？我不清楚呢。我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每天晚上熄灯前，你查一下看看学生们是否都在寝室，你旁边不远处还有个学生会干部的寝室，那些学生都是成绩好的，平常可以帮你管。哦，还有就是当这个宿管员，每天有二十元的补助。田校长特意把重点留到最后。

那好吧，谢谢田校长。我也不知道田校长为什么把这个好差事交给了我，看在那二十元补助的份上，我接下了这个差事。

才干了两天，我便向田校长提出不干了，还是换个人来当宿管员吧，昨晚的事我还有点后怕。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和男朋友煲完电话粥，敷完一张补水面膜，准备去学生寢室清点人数。我依次打开两扇门，这些木门有点粗制滥造，一开门就会发出嘎吱的声音。隔壁学生耳朵尖，一下寝室就变得安静了。我正想进隔壁去检查，忽然瞥见前面三四间宿舍的栏杆上有个影子，像一个人，又像一个鬼，我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再来看时，那影子忽地跳下不见了。是个鬼吗？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山岭上闹鬼的可能性大啊，围墙那边好像就有座坟山，想到鬼，我心里便恐惧起来。我连忙走进学生寝室，叫起一个装睡的男孩子，说，你起来陪老师去那边看一下，男孩子迷迷糊糊起来，也不知我要做什么，反正老师的话学生一般还是很听的。我让他走在前面，到了影子原来在的地方，影子肯定早没了，那刚好是学生会干部的寝室。我敲开门，还有一个学生没睡，他见我进来，眼神非常惶恐，我想刚才的影子肯定是他，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背叛了他的心。

你怎么还不睡？我问他，并没有提刚才栏杆上的事。

我作业还没做完，男孩声音很低。

都这个时候了，早点睡吧，明天早点起来做，要不我明天帮你跟班主任老师说一下？

不，不要了，我可以完成。

那好吧，以后放了学，就早点把作业做好，少耍点。

嗯。

交代完后，我回到自己宿舍，越想越后怕，万一这孩子想不通跳下去了呢，我这个宿管员肯定有蛮大的责任。这二十元钱不是那么容易挣得的。就在这个暑假，县里一个中学的教师带了五个学生，在家辅导他们做暑假作业，结果一下不留神，他们偷偷溜去水库里洗澡，去了三个，只回来两个，结果赔了六十多万元。一个暑假一个学生收五千元的辅导费，除了生活开支，最多也就赚一半吧。可这一次就搭进去六十多万，对于一个教师来说，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还要承受心灵的创伤，划不来，百分百划不来。这件事发生后，有些带了学生的教师就不想带了，但架不住家长的百般请求和挣钱的诱惑，过个把月又照旧了。

我不干了，这责任太大了，压力也太大了。我说。

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也许是你看错了呢？虽说有风险，但毕竟概率很低啊，县里这么多老师带学生，这么多年死人的也只有那几个啊，那是他自己的运气不好，背时，不要怕，没事的。田校长不肯接受我的辞职。

万一出点什么事不好办，我一个刚上班的老师，赔都赔不起。我说。

田校长沉思片刻说，这个宿管员反正要有一个人当，不是你当，就得他当。你说的这个担心也不无道理，不过你不要怕，这个责任不会要你担。要担责任，前面还有班主任，班主任上面还有副校长，副校长之后还有我这个校长呢。田校长还是坚决不答应我。

可我还是有点怕。我低声说。

我以党性作担保，像这样的责任不要你承担，如果说话不算话，你以后把我的姓倒着写。田校长信誓旦旦地说。

我不好意思再说，就走了。

晚上，男朋友打来电话，我就和他说起了这件事。他就笑我，你真是傻得可爱呀！田校长的田字正着写、倒着写不是一样吗？甚至还可横着写呢！

啊，我反应太慢了，没有想到这上面。唉，宁信世上真有鬼，不信领导一张嘴！我还是太嫩了。

不过，也没什么啦，毕竟是小概率的事。明年如果有新老师来，你再移交给他就是了。

那就不辞职了，有二十元一天的补助呢，一周五天，一个月四周，就是四百块，我可以拿来买化妆品，买一件新衣服，上周逛街我就看中了阿依莲的一条裙子。反正也只有那么一点点事。

哈哈，夫人才上班，就知持家了，不错，值得表扬。

谁是你夫人？还没求婚呢，想得倒美！

平凡的日子过了半个月，县教育局来了一个文件，要在全县初级中学全面推行课改。为了这次课改出彩，学校是舍得下本钱的，田校长带领教研组，去了常德、去了郴州，到课改成功的地方去学习取经。

考察回来后，学校召集教研组开了个课改研讨会。田校长说，利用这次课改的机会，我们该看的都看了，该学的都学了。现在，同志们，我们也要想点东西出来了，不然也对不起这次考察。

大家都没吭声，都在等谁先发言。

都没想法吗？那我点将了啊，李老师，你是年轻人，思想新，有冲劲，你看看这次课改应该要怎么搞？田校长第一个点了我的将。

我有点出乎意料，也有点紧张，按资历我是最浅的一个，幸好我一贯以来就不喜欢传统的教学模式，脑袋里有自己的教学想法。我清了清嗓子，努力很镇定地说，这次考察回来，我想到了一点思路，只是不太成熟，说得不对的，请各位前辈把关。县里各初中都搞课改，我们得标新立异才能鹤立鸡群，现在年轻人谈恋爱流行语是什么“1314”“520”“530”等。我们也可搞个“520”之类的名字，“2”我已经想好了，就叫两大转变：教师的教学方式由“灌输式教学”向“探究式教学”转变，学生的学习方式由“被动接受式向主动研究型学习”转变；“0”我也有个想法，就叫零退学或零厌学，随便选一个；只有“5”，我还没有想清楚，可以考虑搞个5大环节之类什么的，大家可以一起来想。我教学经验尚浅，班门弄斧了，谢谢。

看不出啊，这个“520”有意思！年轻人到底就是不一样！田校长马上表扬了我。

其他老师就“520”这三个数字，讲了多种组合。

李老师的想法很有创新，也很有可行性。综合大家所讲，我看就定这个“520”方案，5个环节也好，5种修养也好，或者两者都要也好，都可以，“2”和“0”，李老师已经说了，大家还可以继续完善。李老师，你把你的想法写个方案，报给我。我们争取在这次课改活动中把皇帝岭中学一炮打响！田校长的总结一落音，大家似乎看到了一幅宏伟的蓝图。

要想让学生主动参与到课堂来，与学生打成一片，融洽感情是很有必要的，我想了不少新鲜方式来与学生们打成一片。夏日的某一天，太阳白得刺眼，大地被炙烤得要冒出烟来。我忽然把班上四十五名同学叫到操场，排成整齐的五列，学生们一个个热得拿手掌使劲扇风。忽然，商店老板把我买的四十六根冰棍送了过来，我和同学们一人一支冰棍就在太阳底下吮吸着，那种感觉就像饥饿的狗看到了骨头、沙漠里的人看到了水一样，眼睛里直放光。学生们畅快地吸着冰棍，在太阳下，冰棍很快便开始融化，往地上滴，孩子们便把冰棍拿得高高的，侧着头，用嘴巴接住滴下来的冰水。

还有一次下大雪，南方是很难下一次大雪的，那天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出去一走，雪便会钻到鞋子里来。看到学生们望着窗外的目光，我心中一动，说，带你们堆雪人去。孩子们欢呼雀跃，像香港大球场上的赛马，只待栅栏一放，便嗖嗖冲了出去。我给他们的任务是每人堆一个“李老师”，我想看看自己在学生们的心目中到底是什么模样。“我”的模样千姿百态，高矮胖瘦，长脸圆脸，全身半身，都有。一个女孩子把我堆得很特别，居然下面有个那个。

我又好气又好笑，拉了一下脸，问她，难道李老师的性别会变吗？

我希望李老师是个男人，这样，我妈妈就可以嫁给你了。她低声说。这个女孩子从小跟妈妈过，很缺父爱。

你堆的這个最特别，李老师很喜欢。我忽地释然，虽然她的想法很奇葩，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鼓励她，她只是想要一份爱而已。

田校长请了县里新闻媒体的记者，对我们学校“520”课改方案进行了全方位报道，成功引起了县教育局领导的关注，居然把课改示范点放到了我们学校。那天皇帝岭中学旌旗招展，九堂公开课同时开讲，我记得我上的是《犟龟》，局里教改股的赵股长，特意从别的课堂过来坐了二十多分钟。总结会上，赵股长特地点名表扬了我，说我上课生动，学生参与度高，达到了课改的目标。

这几年，人们的生活水平蒸蒸日上，跳广场舞的越来越多，城市的广场、公园、大型商场门口，就连乡镇的马路边，只要有块宽一点的地方，就有许多人跳广场舞。每天清早，或是晚上，到处都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抑或是筷子兄弟的《小苹果》，这些歌，不用学，听都听会了。

县教育系统有许多广场舞爱好者，局工会为了丰富教职工文娱生活，就组织了一次广场舞比赛。我们学校田校长亲自参与，组织了七八个稍微年轻一些的老师，准备配对跳三步踩。田校长要和我搭档，每天下午就在科技楼的一间空房子里跳。跳了不到十天，便发生了状况。

上周一，教导主任开着私家车顺路带了我，一起去接田校长。田校长刚上副驾驶座落座，他老婆便过来了，问教导主任，上个礼拜一你跟他一起去镇里没？

好像在一起，又好像没在一起，我想一下。教导主任支支吾吾，他不知道田校长的老婆想问什么，就拿眼睛瞟向校长。

哼，想替他打掩护是不是？田校长老婆对教导主任极为不满，又走到车后面一把拉开车门，问我，你是不是上个礼拜一和他在一起？

上个礼拜一？我稍微回忆了一下，说，是的，那天我本来已经坐到中巴上了，田校长刚好开车去学校，他就打电话要我搭他的车一起去学校，就坐了一下车，怎么啦？我实话实说。

开车，莫理她。田校长命令教导主任。

还没开两公里，我的电话就响起来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按下接听键，声音便在车内响起，我平常是开了扬声器模式的。

你是不是李××？一个凶巴巴的女人声音。

喂，你哪位？打错了吧？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耐烦。

你这个骚货，还想勾引我男人？

你到底是哪个？你才是个骚货呢！我从来没被别人这样骂过，随口就回了一句。

你这个骚货还敢回嘴？看我不撕烂你！你们天天在一起搂搂抱抱，你是骚起安不得了是吧？你们的通话记录我都查到了，刚刚我本来想教训你的，你是跑得快。

电话那头肯定是田校长的老婆，我看了看田校长。

田校长脸色铁青，说，不要理她，她就是个疯子。

我告诉你，你要破坏我们的婚姻，我就要搞臭你的名声。她还在那头继续威胁。我一把按掉了电话，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车子沉闷地到了学校，校长看了眼教导主任，先下去了。

田校长老婆她有点神经过敏，你忍一忍算了。教导主任劝我。

我就坐了一次车，跳个舞，就换来这么一顿毒骂？为什么？我怎么想得通。

听说田校长和他老婆这段时间关系很紧张，闹得不可开交，他老婆就疑神疑鬼，只要和他男人有接触的，她都防得厉害。以前，她听说田校长和学校某女老师有关系，还骂到学校里来了。教导主任直摇头。

晚上，想想教导主任的话，我忽然害怕起来，要是她真的哪天来学校骂我打我了，该怎么办？打也打她不赢，骂也骂她不赢，真的会把名声搞坏！我把白天的遭遇和男朋友说了。他说，莫怕，这件事交给我。

你说，这个泼妇怎么这么可恨！她那个老男人要什么没什么，她却好像当个宝一样，以为别的女人都想抢她的！

你是不会想别人，就怕别人想你啊。男朋友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我要有把刀子，真想把那个疯婆娘一刀杀了！我狠狠地说。

你怕连刀子都捏不穩呢。男朋友揶揄了我一句，说，这样的事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处理，我等下打电话给她，你把她的电话发给我。我就把田校长老婆的电话发了过去。

也不知他和田校长的老婆电话里说了什么，后来，田校长的老婆就没有再来找我了。

我们还是去参加了局里的广场舞比赛，得了一个道德风尚奖，其实就是去了的都有奖，先是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然后就是公平竞赛奖、道德风尚奖，再不行统统评为优秀组织奖。和那种少儿培训班差不多，一个比赛所有参与者不是金奖就是银奖，不是银奖就是铜奖，统统见者有份。反正家长不明就里，看到孩子捧个奖回来就欢天喜地，以为孩子成龙成凤了。

农历年前，父母说，你们两地分居，还是先把婚结了，这样稳定些。酒席办在县城，婚礼布置得很浪漫，长长的红地毯，五颜六色的气球，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我穿着洁白的抹胸婚纱，头上戴着水晶皇冠，化着精致的妆，俨然是童话里的公主。场面很是闹热，学校的教职工全都来了。当爸爸把我的手递给男朋友那一刻，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好像没有一丝害怕，没有一点担心。

五月份，教育局决定搞一次全县初中教师教学大比武，也为为期一年的课改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种比武要教学水平，更要人脉关系，毕竟，这种评委打分制不像踢足球打篮球，谁进球多谁就赢了，结果一目了然。但即使是足球篮球比赛，裁判依然有可能会吹黑哨，假如他收了黑钱。这样的比赛对于皇帝岭中学来说没有一点点优势，去了恐怕也拿不到好名次。如果你去了而名次又很差，那么完全就是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所以对大多数老师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别去参加。

大伙都存了小心思，其他资历老一点的老师都说，上次教改股赵股长不是还表扬了李老师他们吗？这种比赛就让年轻人去算了，我们帮他们指导指导就好了。在我没有参与商量的情况下，校领导和几个资深老师就决定让我一个人去参加教学比武。

想想田校长对我也挺关照的，加上也只有我资历最浅，也推脱不了。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我这个人，一直没有怕过，不论什么事！我给自己打气。我积极地做着准备工作，我比武的课准备讲《小巷深处》——一个盲人妈妈的故事，我在我自己班上先试讲了一次，请了学校语文组的全体老师来听，他们听后给我提出了两个建议：一是语速太快了，建议放缓；二是板书的字太丑，建议充分调动学生积极性，有些板书让学生参与进来，就会遮掩劣势。我修改之后，在别的班又上了一次，感觉这次似乎好了很多，但感觉离获奖还有些差距，可能在学校其他老师心目中，我根本就不可能获奖，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来。

但我还是明白过来了。在去县城参加教学比武的前一天，我向田校长报告说明天我要去比赛了。田校长说，哦，我明天要去开个会，你看其他老师有没有空。我又去向教导主任报告说明天我要去比赛了。教导主任说，那好啊，不过，我明天去镇联校汇报一个事，早约好了，我去不了，你看其他老师有没有空，你喊他们陪你去吧，你要加油！

唉，算了，我算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们怕我讲得不好，得不到名次，他们坐在那里也面上无光。我一直没有怕过什么，我一定要想点什么新鲜的东西出来，一定要把这堂课上好。我暗暗发誓。

上课的地点是在县城的镇四中。我有个习惯，在以前，不论是什么考试，我都要提前去熟悉一下考场。中巴到县城，刚好是下午三点，我想到镇四中上课的教室去看一下。我想起了，好像我原来的初中班主任老师前几年调到了镇四中，我打算找她陪我去熟悉一下。

喂，姜老师，我是您的学生——小李子，您老还记得我吗？我翻出以前班主任姜老师的电话拨了过去。

哦，小李子啊，记得记得，有什么事吗？姜老师一下就想起来了。

是这样的，我明天要来您学校参加公开课比武，我想下午过来看一下上课的地方。您方便吗？

你要来参加比武？哦，方便方便，快过来，我在办公室等你。姜老师很高兴很热情。

小李子，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我刚进办公室，姜老师便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在皇帝岭中学呢，教语文。这次教学比武也不知什么情况呢。我回答道，我很是担心。

噢，明天的语文比武课正好是安排在我班，你说巧不巧？本来，我是不应该说的，谁叫你是我的得意弟子呢？就实说了吧，其实，明天在你之前，我们镇四中也有个语文老师参加比武，学校领导暗示我，要支持本校老师取得好成绩。你们公开课放在阶梯教室，只要三十五个学生，我们班有七十多个学生，原来我打算是把前三十五名给本校老师上课，后三十五名给外校老师上课。

您学校老师上完后，您还是仍旧把那三十五个学生给我吧。我连忙请求姜老师。谁都知道，成绩好的学生，掌握知识更好，回答问题也能答到点子上，课堂互动必须靠那些学生。当老师的都明白这个道理。

哎呦，今天你真是来得太对了！姜老师牵了我的手，热情地说。

我想在那三十五个学生中找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我上课的内容可能需要，您那个班上有没有？如果有，我想请您带我认识一下。我临时想到一个点子。

不一会儿，姜老师领了一个小男孩过来，说，这是李老师，明天在阶梯教室上你们的课，她有话和你说。

你好，我是明天来上公开课的李老师，你能不能明天配合一下老师，在课堂上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我蹲下来，柔声和他说话。他想了想，答应了。

第二天，镇四中阶梯教室里，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我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担心自己上不好课，担心小男孩的母亲会不会接电话，担心没上好回去同事会不会笑话。各种担心一齐涌来，手心里全是汗，感觉昨晚在阿依莲特意买的新衣服有点紧，高跟鞋也有点挤脚，我不停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我突然想到了妈妈，我拨通妈妈的手机，只响了两下妈妈就接了，平常市场里人声鼎沸，听不到铃声是很正常的事。

三宝，有什么事吗？妈妈总是叫我的乳名。

妈妈，我在镇四中上课，您有时间来听吗？我问妈妈。

事情是有，不过，我可以要你爸看下摊子。

那您来吧。

好。

妈妈赶到阶梯教室时，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因为市场离镇四中很近，妈妈就走路来了。走得氣喘吁吁，脸上全是汗。我拿出几张手纸，帮妈妈擦掉脸上的汗，我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就像握住了信心，握住了希望。

还记得我高中时的一个暑假，妈妈骑着三轮车到仓库拉货，一辆小车突然拐出，妈妈躲避不及，三轮车被碰倒在地，四脚朝天，妈妈则被甩出两米多远，昏了过去。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给妈妈清洗了皮外伤口。我紧紧抓住妈妈的手，哭着喊妈妈。似乎有心灵感应，妈妈竟然就醒过来了。医生拿着CT片仔仔细细看了几分钟，说，不碍事了，颅内无出血迹象，只是短暂性休克，回去多吃点补品，休息几天就好了。妈妈看我还在抽泣，就安慰我说，好了，三宝，莫怕！妈妈没事了，妈妈只是在死边打了个转，老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妈妈的后福还靠你呢，你发点狠，明年考个好大学。看到妈妈安然，我还是紧紧抓住妈妈的双手不放，就像又抓住了生活的希望。

那一刻，我竟然踏实了，我想我就当是给妈妈上一堂课，没有什么可怕的！

姜老师看见我妈妈，忙过来拉了妈妈的手，说，小李子妈妈也来了，一起坐后面听一下，教室位置多。

我拿出化妆镜，补了一下妆。

我非常沉着地走上了讲台，说，上课。

起立！班长喊。

坐下。

我今天给同学们上的课是《小巷深处》，我转过身，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这四个字。然后用幻灯片打出本课的导学目标，本文教学的重难点。接着和同学们进行课前预习，对一些生字组词，搜集母爱的相关诗句。我用MP3播放了一首满文军的《懂你》，然后让学生四人一组分组进行了关于母爱的讨论，课堂氛围还是非常不错，到了重点环节了，我说我要请一个同学现场向妈妈表示爱表示感恩之情，我走到小男孩面前，让他说出妈妈的电话号码，我拨了过去，电话一声高过一声响了五下，她终于接了。

我赶忙说，打扰了，我是你儿子的老师，现在正在上一堂课，我想让他和你说两句话。

嗯。

小男孩接过电话，嘴巴嗫嚅了几下，说，妈妈，您一个人带我，每天要做好多事，您辛苦了！小男孩快要哭了，眼眶里似乎要流出泪来，使劲在忍住。

崽，妈妈不辛苦，妈妈为你做什么都愿意，你要多努力读书，听老师的话。妈妈从来没听儿子这么说过，应该是非常激动，声音都开始抽泣了。

好，我晓得。妈妈，我爱你！小男孩鼓起勇气说出了从没说过的三个字，眼泪终于不再为他争气了，刷刷流了出来。

我忙接过手机，跟小男孩妈妈说了再见。我又讲了课文的品读。然后，我说，同学们，《小巷深处》马上就要讲完了。最后一个冥想环节，我拿出藏在讲台下的袋子，里面是我昨天下午买的五十朵玫瑰花，我给每人发一朵，用MP3放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作背景音乐。伴着音乐，我说，下面请各位同学都闭上双眼，手执玫瑰花，在心里默默地冥想。我停了几秒，接着缓缓地念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的妈妈为你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想如何报答她？请回家之后写下你最想对妈妈说的话，最想为妈妈做的事，最想为妈妈唱的歌。三分钟里，时间很短，可下面不断传来啜泣声，好多孩子都哭了，也包括听课的评委。三分钟到了，我说，请同学们睁开眼睛，我还要告诉同学们一件事，今天这堂《小巷深处》不仅仅是送给各位同学、各位评委，也是我送给我自己妈妈的一份礼物！因为，我的妈妈，她今天也来了，她就坐在教室后面。姜老师赶忙拉起我妈妈站了起来，热烈的掌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下课了，姜老师拉着妈妈过来跟我说，小李子，棒！非常棒！讲得太好了，我为你自豪！你那个打电话的环节设计得非常好！你是怎么做到的？

昨天下午，我特意去了趟小男孩的妈妈工作的饭店，到那里时，她正蹲在厨房地上洗碟子。她站起来在衣服套袖上擦干了手，我握了她的手，又红又粗糙。我告诉她，明天她儿子会在上课的时候打电话给她，请她配合，她爽快地答应了。

赵股长也是评委之一，也是我唯一认得的评委。他出来时看到我们三个还在走廊上，便冲我竖了个大拇指，说，讲得真不错！我都被感动了。

几天后，评选结果出来了，我取得了此次教学比武一等奖。

校长在例会上说，这次课改，历时一年，我们皇帝岭中学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各方面发生了崭新的变化，特别是在这次课改收官之战中，李老师勇夺全县教学比武一等奖，更是我们学校的无上荣光！在座各位都出了力……

得奖之后，我突然感觉非常的疲惫，一年的课改虽然结束了，反而感觉非常的累，好像一下没了精神支柱。

在我疲惫的时候，老公却又特别兴奋。因为七月份，正在举行世界杯，他是一个足球迷，即使不睡觉也要看直播，只要几瓶啤酒，一台电视就够了。但有时，疯狂之后就是悲剧。

那天，我接到电话时，他已经躺在邻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了。医生说，连续熬夜，加上喝酒刺激，诱发脑溢血，出了三十毫升血。

家属不能进抢救室，只能等消息。每天两万多的抢救费，我觉得天已经塌了，他不到三十岁啊！我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啊！

家里值钱的都卖了，该借的也都借了，可他依然睁不开眼，说不出一句话。我基本上绝望了，家里人说得想办法去省城医院。可我能想出什么办法呢？医院已经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了。

得知我家这种状况，皇帝岭中学、我的同学群，就連我加入不到半年的作协都为我发起了募捐。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多的三千两千，少的一百两百。两天之内，居然共募集了十六万九千零八元。我赶回县里时，他们把募集款交到了我的手中。捧着沉甸甸的救命款，我知道，任何感谢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何况我已憔悴得实在不像个人样，嗓子嘶哑得早就说不出话来，只有感动的眼泪肆意流淌！

连夜联系省城医院。省城医院说明天下午会空出床位，你们家属可以上午赶过来。

天还没亮，妈妈开车到学校接我，还是那条难走的路，去往邻市人民医院。

马上就可以见到老公了，尽管他肯定是打了吊瓶，戴了呼吸面罩的，想着即将面对没有任何回应的老公，我莫名地害怕起来。

到省城就会好很多，三宝，莫怕！妈妈伸过右手，抓住我的左手安慰说。

是的，我不能怕，我一直没有怕过！妈妈温暖的手似乎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车到人民医院，我把装了救命款的手提包紧紧拢到胸前。窗外才刚刚晨曦微露，透过玻璃，光线探进车里，穿过我的手指缝隙，照在钱包上。我的手，仿佛想捉住那一点点的光！

（编辑 黄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