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托娅
2023-05-30李舒婷
李舒婷
蒙古包的镜子里有两个人无声地坐着,仿佛刚才的那场争执与他们无关。起风了,满地的晚霞闪身跃出门,踩着青草尖步过远处的山岗,化为河面上明灭的尘雾。
阿爸,跟我走的事儿你再想想,公司叫我回去呢,有个项目是我一直跟着的,我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萨日娜没敢抬头看她父亲的脸,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行李,旁边的炉火吱吱作响。
几点的车,送你去。”特木尔看着桌上的照片,眼神暗暗的,仿佛蒙着一层雾。
不用,路太远了,我叫了朋友送我去车站。阿爸,等你想好了我就接你过去。”萨日娜提着行李走出了蒙古包,没走几米远,她转身回去紧紧地抱住了他,“阿爸,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要好好的。”
草原日暮,萨日娜坐着摩托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留下一片草海。特木尔被此起彼伏的羊叫声和远处草场呼啸而来的风声包裹着,他孤独地站在这片草原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特木尔的妻子在半个月前因病离世了,他忙着料理丧事,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地瘫坐了下来。蒙古包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碗、那个她用了很多年的暖瓶、那瓮炒过的米、腌好的扎蒙蒙花酱、哈拉嘎边上挂着的牛肉干和肉肠以及塑料袋里炸好的果条都留存着女主人的气息,此时这熟悉的感觉紧紧地包裹着他,一丝一丝地钻入特木尔的身体里,他半躺着使劲儿抱着被子,一道温热的泪滴落。
她额吉,你在不在,陪我说会儿话吧。”
萨日娜回城了,她叫我今年把牛羊卖了,跟她住城里。放了一辈子牛和羊了,我去城里干什么。你也把我一个人撂在这草原上,她额吉。我说今年再给你做件蒙古袍的,你说这次买个酒红色的,宝蓝色把你穿老气了。娜仁托娅,好多年没叫你名字了,你到底听见了没?”泪眼蒙眬中,他仿佛看到了她忙碌的蓝色身影。
草原的风入夜后刮得锋快,被西北风扫过的大地,发出凄厉的叫喊。特木尔往炉子里放了几块牛粪,将桌上她的照片搂在怀里。安静下来的夜是那么漫长,他闭上眼熬着,等待天明。
早晨,特木尔缓缓地睁开眼,眼角流的泪风干后粘着睫毛,扯得生疼。他揉了揉眼,门缝里透进一丝光,那光线轻轻抚过他的手背,落在了娜仁托娅笑着的脸上。特木尔来来回回地摸着相框,嗓子似乎发不出声音,他用手揉了揉咽部,才低低地说:“她额吉,早上还是吃奶茶吧。”
特木尔将煮好的奶茶舀了一些,出门洒向天空,随后回了包内。餐桌上仍摆着两个碗,他照常在她的碗中放了两个果条,就低着头喝了起来。
果条吃完了怎么办,我又吃不惯外边买的。今天苏娅(妻子姐姐的女儿)出嫁,早就说好要去的。你放心,我早就给萨那才恩说好了,他帮我放一天羊,我去给姐姐帮忙。”他快速地几口喝完奶茶,骑着摩托车消失在这片草原上。
特木尔是顾家的,平日只要娜仁托娅娘家有事,他总会第一时间赶去帮忙。姐姐听到特木尔来了,立马起身。
谁让你来的,你忙你的事。我这是没办法,早就看下的日子,我这儿人手多,你快回去。”姐姐哽咽着对特木尔说,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特木尔,转过身去默默地抹泪。
姐,你就当是她回来了,她姐嫁女子,她能不来呢!她老早就给我安顿好了,都是给苏娅准备的——一对儿金镯子,20头羊。我叫了车中午就送过来了,我先出去帮忙。”
特木尔看着这繁忙的结婚景象,竟有些恍惚。妻子时常跟他说起萨日娜的婚事,说她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就她一个女儿,可不能嫁得太远。她早早地就为女儿备下了结婚用的东西,特木尔总说这么早备下急什么,早知道就不说了,不说了。
都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在一声声的欢呼中,特木尔只觉得心被撕得生疼。他又想起他结婚时那夜温暖的篝火,他紧紧地拉着娜仁托娅的手,这是他一辈子要守护的人,如今,他却把她早早地弄丢了。
草原上的扎蒙蒙花盛开,白色花朵在风中轻轻晃动,散发出淡淡的香。往日,她一定要说:“特木尔,多摘点,我回去腌好,给萨日娜带城里去。”他顺手摘下一朵扎蒙蒙花,仔细地瞧,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风绕着他的发梢,掠走指尖的花香,就像她的气息在萦绕。
如今,萨日娜还是不时地打来电话催他,让他找个稳妥的羊倌放羊,安顿好了去城里住。特木尔每次都回得很干脆:不去。家里有两只母羊要下羔子了,娜仁托娅在的时候,每次遇到母羊下羔子,她都得守着它们几天,她怕羊羔子生下来呛死,也怕羊羔子吃不上奶。她说羊生孩子和人一样,难产时也要命。羊生下来就是被人吃的,本就够苦了。守着它们,等羊羔子的脑袋前腿一出现就把它拉出来,及时清理羊羔子的鼻子和嘴,这样羊羔子容易成活,也能让母羊少受些罪。
这么多年,她的罪也没少受,跟他一起放了一輩子牛羊。春季转场,她会把蒙古包里的生活用品整理得井井有条;夏天剪羊毛,她总是剪得又快又好;秋天打草,她陪在旁边给帮忙的人做晚餐;冬日取冰,她在身后帮他推车;暴风雪时,他给牛羊喂完草料回来,总有热气腾腾的茶饭。她一刻也闲不下来,总是念叨:趁着身体还行,能多干点儿就多干点儿。
特木尔将羊群赶到草场,回到羊圈里等母羊下羔子。草原四月的天变得很快,刚刚还晴空万里,不一会儿大朵大朵的黑烟云就裹在一起,沉沉的,欲砸下来。有场大雨要下,没办法陪母羊了,特木尔迅速骑上摩托向草场奔去。
他把羊群赶回羊圈,想着再去看看母羊,可余光忽地扫到了蒙古包,那里透着昏黄的光线,空气里还飘出锅茶香,那种味道熟悉又久远,他甚至不敢上前开门,只怕是一场梦。
他终究还是开了门,他知道是萨日娜,他知道的。
阿爸,你回来了,快吃饭吧。”门边靠着两个大行李箱,特木尔没看萨日娜,转身去了羊圈。
阿爸,羊好着呢,生了两个羊羔子,你先吃饭。”萨日娜追进了羊圈。
好着就行,你额吉让我操心着点儿,好着就行。萨日娜,你回城里去,我好着呢,我不跟你去。”特木尔看着刚出生的小羊,没多久就会站了,母羊想必是累了,靠着墙脚休息。
谁让你跟我去城里了?我把工作辞了。”萨日娜说完转身回了蒙古包,她知道阿爸听了肯定不同意,但她不想再解释。
好不容易供出个研究生,那么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了,你给你们领导说……”
说什么,我学市场营销的,回来正好帮着卖羊。”他还没说完萨日娜就顶了回去。
谁要你卖羊,哪一年不是我自己卖的,你快回去。”
阿爸,我在哪儿都能过得好,额吉走了,我只想离家近一点,万一家里有什么事儿,我能赶得上。”萨日娜不敢再说下去,额吉病重时,她差点儿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她一直待在城里,想要躲过能牵起那道回忆的旧物,但她又很快意识到,她只有那唯一的父亲了。
你回来能做什么,家里挺好,你忙你的工作,你这孩子,怎么说都不听。”
额吉能料理的家事我可以做好,额吉支持我做电商,在这里我也可以做,额吉让我照顾好你,我必须照顾好,这是最重要的。”萨日娜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递给特木尔。
萨日娜,记得催你阿爸吃药,三高那么严重,老是忘;萨日娜,看着他少喝点酒,年纪大了,胃受不了;萨日娜,他出门放羊让他把吃的带上,不然又得去送;还有,转场的时候,提前叫人帮忙,他肩椎不好,扯着了摩托都骑不了;萨日娜,额吉不能看到你成家了……”
一条条语音在手机里播放着,那个爱唠叨的女人好像就站在他眼前,他摸不着、看不到,但他能听得见,她一定就在他身边絮叨,她操心他一辈子了。
额吉说她会保佑我们,她会守护我们的。”
特木尔知道萨日娜像她额吉一样,决定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特木尔轻轻走出了蒙古包,眼前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草原,那个叫娜仁托娅的女人也一定站在他的身旁。
云开始落雨,大雨瞬间笼罩了草原的夜,随后是响彻天宇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