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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儒式诸众与当代资本主义生命政治学批判

2023-05-30何艳霞朱建田

理论观察 2023年2期

何艳霞 朱建田

摘 要:维尔诺批判语境中的当代资本主义以非物质劳动为其主要表征,诸众的劳动潜能构成了资本权力运作生命政治的基础和动力,犬儒主义等“不良情操”则是资本权力宰制诸众生命的精神产物。对于诸众而言,只有克服公共智识的自反性后果,并借由“不合作”和“退出”的斗争策略,方能在资本场域之外建立起自主自治的“诸众共和国”,从而完成对资本权力的超越。维尔诺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生命政治的构境逻辑内蕴着开掘革命主体的积极意义,却失察于资本权力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内在关联,其资本批判也因此而萎落为一种主体主义的伦理申说。

关键词:维尔诺;当代资本主义;生命政治;主体主义

中图分类号:B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3)02 — 0022 — 06

维尔诺(Paolo Virno)是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其《诸众的语法》对当代资本主义展开的生命政治学批判,显示了西方左翼理论发展的一个新面向——用“诸众”“公共性”“普遍智识”“非物质劳动”等非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概念和范畴构建出一种主体主义的革命行动学,以实现对后现代资本权力的新批判。维尔诺的生命政治批判虽然最终萎落为一种主体主义的伦理申说,但其基于资本强势而提出的革命策略保有一种谨慎的现实性品质,他的生命政治学也因此在后现代各种激进革命话语中显得别具一格。

一、资本权力运作生命政治的基础和动力

肇端于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生命政治学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一门“显学”,其中不乏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奈格里(Antonio Negri)等人的理论功劳。与阿甘本等人一样,维尔诺也致力于接续福柯,对当代资本主义展开生命政治学批判,但是他入序福柯的切入点与阿甘本等人不同。如果说,阿甘本是以“至高权力”接续福柯的生命政治学,维尔诺则独辟蹊径于“劳动潜能”。维尔诺认为,探讨生命政治问题,首先须对“生命如何及为何突入公共场景的中心?国家如何及为何控制和统治生命?”[1](P.103)做出回答。在维尔诺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生命政治得以展开的基本前提是劳动力之于资本的可剥削性,因此,生命政治的出场实乃资本逻辑使然。维尔诺把劳动力作为生命政治批判的支点,源于他对劳动力内蕴的生产潜能之独特理解。维尔诺说:“‘劳动力是什么意思?劳动力意味着生产的潜力。潜力,也就是天资、能力、活力。”[1](P.104)并说:“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到所有这些能力。谈到劳动力我们就隐指了各种能力:语言能力、记忆力、能动性等。”[1](P.104)从此处的表述看,维尔诺显然是从两个层面来界定劳动力:其一,就其内涵看,劳动力本质上是一种生产潜力,它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拥有非常具体的商品特性”,“资本家购买的就是这种生产能力”。其二,就其外延看,劳动力涵括了语言、记忆、交流等能力,而不仅仅是“体力和机械力属性的聚合”。[1](P.105)

基于对劳动力的上述理解,维尔诺对马克思的劳动力概念作了批判性评析。其一,就肯定的方面看,维尔诺同意马克思的劳动潜力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中马克思指出:在劳资“等价交换”前,劳动力只是一种可能性的存在,而非现实性的存在;所谓可能性,就是存在于工人生命(肉身)中的劳动能力有被出售的可能;所谓非现实性,就是劳动力尚未物化于产品中从而未能获得具体的存在形态。[2](P.223-224)《资本论》指出:劳动力被劳动者作为财产而持有,作为商品而出售,它因保有创造剩余价值的潜力而为资本家所青睐。[3](P.195-231)维尔诺认为,马克思关于劳动力的核心要义是:这种待售的可能性商品与劳动者这个“活着的人”不可分离,也就是说,“工人的活体是劳动的基质”。由此,“生命”这个纯粹而简单的生物学概念由于成为“潜力的暂附肉体”而具有了生命政治的意义——资本家对工人的生命感兴趣源于工人的生命内蕴着劳动的“能力、潜力、活力”。[1](P.106)维尔诺认为,当“活着的身体”因其内在的价值而成为被资本猎获和管辖的对象时,“生命便处于政治的中心”。[1](P.106)在维尔诺看来,马克思的“劳动潜力说”勾勒出了“生命”与“政治”的内在关联,因而保有资本批判的生命政治学意蕴。其二,就否定的方面看,维尔诺不同意马克思对劳动者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的理解。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劳动力定义为“体力和智力的总和”[3](P.195);但维尔诺认为,马克思对智力劳动的理解是狭隘的,至少不符合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实际。维尔诺分析道:马克思除了肯定通常意义上的科学技术等智力劳动之于生产的意义外,把多数非物质性的智力劳动贬黜为剩余价值生产场域之外的一种微价值劳动形式,而当代资本主义生产的实际情形是物质性劳动大部分交给了自动化智能化的机器系统,工人所提供的乃是日趋非物质性的智力劳动,且后者在剩余价值生产中日益起着支柱性作用。[1](P.64-74)很显然,在维尔诺看来,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因为不能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生产而过时了。

维尔诺不同意马克思的智力劳动思想,与他对剩余价值生产的主体也即生命政治的对象——“诸众”的理解紧密关联。在意大利的“自治马克思主义”传统中,“诸众”已取代无产阶级成为了新的历史主体,维尔诺亦从此種意义来赋予“诸众”。像奈格里一样,维尔诺对“诸众”的探讨追溯到了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人民”和斯宾诺莎(Benedictus?Spinoza)的“诸众”概念,他指出:在霍布斯那里,“人民”被赋予单一的意志,是国家的反映,是“一”;在斯宾诺莎那里,“诸众”是“持存的复数”,是公民自由的楣粱,是“多”。[1](P.24-26)维尔诺论及“一”与“多”,是为他自己的“诸众”概念搭建构境线索。他说,当代“诸众”对“一”做了重新定义:这个表示“许多”的“诸众”需要有统一的形式,需要作为“一”而存在,但是,它作为“一”而存在不是通过国家,而是通过语言、智力、人类共有的才能而达成。维尔诺还指出,当代“诸众”对“多”也做了重新定义,即赋予“多”以“共享经验的、泛型的、普遍的个性化”。[1](P.29)从维尔诺对当代“诸众”之“一”与“多”的论述看,他不但翻转了霍布斯和斯宾诺莎的相关赋义,而且把批评的矛头指向了马克思,他说:“当代诸众既不是由‘公民组成的,也不是由‘生产者组成的;它占据了‘个体和集体之间的中间区域”[1](P.29)。维尔诺此话作何解?其一,当代诸众不是霍布斯语境中的人民,因为它的形成不是通过国家而是通过语言、智力、情感等公共智识;其二,当代诸众也不是马克思语境中的无产阶级,因为它是泛型的多数,而不是由单一的“生产者”组成。很显然,维尔诺对“诸众”的赋义不仅打破了传统政治主体论的边界,而且向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提出了挑战——诸众既非人民,亦非阶级,它是以公共智识为纽带而形成的“星丛”般的存在;这个存在就是新时代的历史主体,一切有关政治的、经济的申说皆要由此而出。

在维尔诺看来,诸众的历史主体地位主要体现在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如前所述,维尔诺认为物质劳动大都交给了自动化的机器体系,活劳动所提供的主要是非物质劳动,而非物质劳动又是创造价值的主要支柱。因此,在维尔诺看来,从事非物质劳动的诸众就成了生产的主体,诸众也因此而成了资本权力猎获的对象。在《诸众的语法》中,维尔诺对诸众的生产主体地位作了论证。他说: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特点是劳动(生产)、行动(政治)和智力(精神)的复合统一,也即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复合统一。[1](P.58)就生产而言,由活劳动提供的非物质劳动即维尔诺所言的“文化产业”对资本主义生产范式起着整体的调整作用,而“文化产业”是在语言能力、交往能力以及感悟力、想象力等公共智识复合而成的生产力的基础上形成的。[1](P.75)维尔诺认为,这种以公共智识为表征的复合式生产力不仅形塑了当代资本主义生产范式,而且形塑了诸众的行为范式——基于公共智识而非政治权力的主动性合作。为了突出诸众的生产主体地位,维尔诺把形塑生产、黏合诸众的公共智识提升到“起支配作用的生产力”的高度,称其为“生产剩余价值的支柱”,以此来说明诸众的非物质劳动在后福特制生产中的本体地位。[1](P.84)如此,诸众被证成为生产的主体,而根据维尔诺对资本逻辑的指认,诸众也就成了资本主义生命政治的对象。

以上是维尔诺关于生命政治出场的构境线索,其中内蕴着一种非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走向:其一,把非物质生产视为当代资本主义生产的主要支柱有失偏颇,因为诚如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言,资本主义转向非物质生产不过是“物的市场日渐饱和”的结果,物质生产的基础地位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4]所以,当维尔诺以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复合统一为由来强调非物质劳动的主导地位时,也就预示了他把生命政治置于生活场域而非生产场域的批判范式。其二,以公共智识为中介构建的诸众概念,本质区别于马克思以共同利益构建的阶级概念,这也预示了维尔诺的生命政治批判不是指向资本主义私有制,而是走向拥抱劳动主体的伦理解放之路。[5]的确,从接下来维尔诺关于资本压迫与诸众反抗的理论申说中可以看出,他像多数自治主义理论家一样,其资本批判确乎走向了主体主义一途。

二、资本权力宰制诸众生命的精神表征

一旦权力捕获生命,权力对生命的形塑就不可避免,福柯的“权力谱系学”对此作了清晰的诠释。在《诸众的语法》中,维尔诺以“情感情境”为视角,探讨了诸众的生存样态,揭示了资本权力对诸众“精神生命”的形塑——维尔诺把这种形塑的结果,即表征于诸众身上的虚无主义、机会主义、犬儒主义等精神样态称之为“不良情操”。维尔诺认为,诸众的“不良情操”得以生发的“情感情境”具有两个特点:一是生产和伦理、政治和经济、物质和文化之间的分殊日益消解,由此形成了一种新的生存论场域;二是资本主义生产中的科学技术应用、工艺流程革新、劳动范式转换要求“从属性工人”发展与之相应的“情感色调”。维尔诺特别指出:虽然资本主义生产要求发展与之相应的“情感色调”,但诸众的“不良情操”并非产业训导的结果,而是生产场域之外的一种社会化产物,只不过它们又确乎被发展成为一种适应资本主义生产的“职业工具”。[1](P.108-110)作为“职业工具”,“不良情操”有助于诸众适应资本主义生产的要求,但它毕竟是“不良的”,是生命政治的消极产物,理当受到批判。以下是维尔诺关于“不良情操”的生命政治学阐释。

虚无主义是维尔诺借以阐发“不良情操”的基础性概念。维尔诺说:20世纪的虚无主义是一种平行于生产合理化和国家合理化进程的“对位音”,然而这种用来表征“现代化”进程的模式已然走向崩溃,取而代之的是以科技、情感、伦理创新为表征的新型社会的生成。与此相应,当代虚无主义不再“享受坚实基础的实践”,而是起自于以无根性、偶然性、匿名性为特征的生活场域。在这种场域中,“不确定的期望值,不可预知的委派、脆弱的身份和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共同塑造着当代诸众的虚无主义情绪。[1](P.110-111)在维尔诺看来,当代虚无主义的核心表征之一是机会主义。他说: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特点是“突如其来的转变、明显的冲击、持久的创新和长期的不稳定”,而机会主义者则是那些“面对源源不断的总是可以互换的可能性,使自己获得更多可能性的人”。[1](P.112)很显然,维尔诺指称的机会主义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投机主义,而是一种因应时变的处世之道。维尔诺在《祛魅的矛盾性》一文中如是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所要求的劳动者素质包括“对流动性习以为常、能跟上急速的变化、适应不同的企业、能灵活适应不同规则、既能适应简单交流也能适应复杂交流、能掌握信息流、能在有限的替代方案中作出抉择”。[6]维尔诺认为,诸众的机会主义“情操”虽然生成于生产场所之外,但已获得了“技术上的重要性”,成了适应资本主义生产的一种“专业素质”。维尔诺没有明确揭示资本权力对机会主义生成的直接作用,不过从维尔诺对资本逻辑的指认看,二者之间的因果关联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资本对劳动总是提出服从的要求。

虚无主义的表征之二是犬儒主义。与机会主义所表征的主动适应性不同,犬儒主义表征着一种面对变幻莫测的世界而无所适从并最终屈从于等级制度的情绪状态。很显然,与传统犬儒主义意蕴有别,维尔诺批判语境中的犬儒主义所表征的乃是一种“无原则地怀疑、有意识地虚假、不反抗地愤世”[7]的后现代精神样态。维尔诺认为,当代犬儒主义的产生与公共智识相关联,他说:公共智识是“认知范例、人造语言和概念集群的复合体”,它“使社会交往和生活方式充满生气”,并成为各类主体采取行动的知识前提,但是,公共智识作为一种社会知识模式,它不像全然锚定在等值原则上的货币那样具有可公度性,也即是说,它不为人们提供可资比照的行动标尺。因此,一方面,人们在特定的环境里可以凭借公共智识提供的知识前提扮演“卓越的角色”;另一方面,由于公共智识没有提供可资比照的行动标尺,人们又倾向于“壓制平等对话的愿望”,放弃互为平等主体的权利要求和共享道德评判标准的要求。于是,社会领域的平等原则彻底堕落了——人们在孜孜以求的自我肯定中不觉地把自己托付给了等级制度。[1](P.113-115)与机会主义一样,维尔诺也把犬儒主义的滋蔓归于当代资本主义快速变化的生活方式,他认为这种掏空了自明性和严肃性的生存境遇使得人们无所依归,人们对之除了“瞬间的效忠”,就只剩下游戏的态度了。[1](P.113)

在《诸众的语法》中,维尔诺还援引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闲聊”和“好奇”两个概念探讨诸众的“不良情操”。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语境中,“闲言就是无须先把事情据为己有就懂得了一切的可能性”,是一种“除了根的此在领会的存在样式”;[8](P.196-197)“好奇”则“表示觉知着让世界来照面的一种特殊倾向”,它“操劳于一种知,但仅止为了有所知而已”。[1](P.198-200)简而言之,“闲言”是一种不究根本、人云亦云的言说状态,“好奇”是一种探新觅奇、不求甚解的“求知”样态,这两个概念在海德格尔那里都意味着某种否定性,因为它们都意味着对真实生活揭示的失败,是常人沉沦的表现。然而,维尔诺却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语境中超拔出来,赋予“闲聊”和“好奇”以彰显诸众主体性的意义,他说:“难道我们不应该认为这些姿态(指闲聊和好奇——引者注)已成为人际交流占支配地位的当代生产的支点?”[1](P.117)在维尔诺看来,“闲聊”和“好奇”是资本主义生产中的重要生产力。就“闲聊”而言,维尔诺说,语言已经进入工作场所,工人间非正式的话语交流是生产运行的润滑剂,因此,“与海德格尔假定的相反,闲聊不但不是一个可怜的、该抛弃的经验,而且它还直接关系到劳动和社会生产”。[1](P.119)就“好奇”而言,维尔诺说,它在海德格尔那里表示“分心”或“精力不集中”,是学习的障碍;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分心”本身就是新型生产和公共智识运作的技术特征,它要求诸众能够进行具有一定离散度和易变性特点的学习,以适应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和生活要求。[1](P.123)总之,在维尔诺看来,“闲聊”和“好奇”作为两种内含矛盾的“不良情操”,是当代诸众为适应资本主义生产和生活而被形塑出来的“职业资格”。

在维尔诺的生命政治批判中,以上论及的“不良情操”乃是资本权力宰制诸众生命的精神产物,它们共同表征了当代诸众的基本生存样态——“不在家的感觉”。维尔诺在论及当代诸众的生成时说:“实质性社区”的缺失,使得人们无法有效抵挡变幻莫测的生活所带来的恐惧和苦恼,人们失去了“家”的庇护,生存论意义上的“无家感”成了人们共同的情感体验,诸众的团结就源自于“不在家”的风险,源自于被全方位裸露于世的恐惧。[1](P.37-38)维尔诺指出,后福特制时代“诸众的经验主要起源于对恐惧/寻求安全这一辩证的改变”,诸众共享着“无家感”,并把其“置于他们自己的社会和政治实践的中心”,他们常常在消除苦恼(包括恐惧)的不同策略之间“连续不断地摇摆”。[1](P.40)维尔诺认为,对于诸众来说,“无家感”将成为他们“永久的和不可逆转的”情感体验,规避“无家感”唯一能够诉诸的只能是机会主义的生存之道,以及当代社会形成的公共智识。[1](P.46)

从以上论及的“不良情操”看,无论是机会主义还是犬儒主义,无论是“闲聊”还是“好奇”,都被维尔诺赋予了一种有助于诸众适应资本主义生产要求的积极意义。就此而言,维尔诺所谓“不良情操”并非产业训导之结果的论断,并不符合他对当代资本主义展开的生命政治学批判,因为维尔诺论及的种种“不良情操”正是福柯所谓权力规制生命、身体驯顺资本的精神表现,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话来说,由无根性、偶然性、匿名性为特征的生活场域塑造出的“不良情操”正是“雇主梦里永永在念的东西”[9](P.36)。因此,维尔诺虽然致力于构建一种不同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工厂批判”的“生活批判”,但在他所指称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已然实现复合统一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超然于“工厂批判”的“生活批判”是无法触及资本命门的,这从他下面提出的革命策略中可以得到证实。

三、诸众反抗生命政治的斗争策略

面对资本权力的宰制,诸众的出路何在?维尔诺基于意大利自治主义运动的经验和教训,提出了反对资本主义生命政治的两种策略:“不合作”与“退出”。

维尔诺认为,以公共智识为主导的社会合作,造就了诸众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主体地位,但是,今天的公共智识却“表现为不朽的雇佣劳动、等级制度、生产剩余价值的一个支柱”[1](P.84),即是说,造就诸众主体地位的公共智识使诸众陷入了一种奴役性结构中。在维尔诺看来,以公共智识为主导的社会合作本应是一种解放性力量,但实际情形却是“它不去废除资本主义的合作行动,却去扮演了资本主义合作行动最杰出的资源”,并将公共智识自身“纳入了作为工厂管理体制特征的管理准则和深层结构”。[1](P.85)公共智识异化了!

在维尔诺看来,公共智识的异化带来了两个主要后果。一是强化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行政管理权能。维尔诺说:公共智识在被开拓成生产力的同时,其特有的公共性质在劳动过程中被严重遮蔽了;相反,其公共性倒是在行政管理机构不断扩张的过程中显现了出来——行政管理机构通过对公共智识的吸纳,不仅增强了管理能力,而且提升了管理的合理化和合法性。在维尔诺看来,这是一个“智力国家化”的过程,其结果是行政权力对社会控制的进一步强化。[1](P.85-86)二是加深了资本对劳动的奴役。维尔诺说,由公共智识主导的劳动合作原本具有公共的性质,但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分离使得生产的公共性丧失殆尽。[1](P.86-87)维尔诺指出,劳动合作的公共性遭褫夺根源于非公共性的资本主义生产机构的存在——这些机构吸纳公共智识以及由公共智识造就的劳动诸众以保证自己“创新反应的敏捷性、适应性”,但同时又阻止这些公共资源进入公共领域,以保证自己对生产的统治。[1](P.50)于是,公共智识在生产中加深了资本对劳动的奴役。

如何从异化的奴役性结构中摆脱出来?维尔诺的回答是:第一,使公共智识“与商品生产和雇佣劳动之间的榫接拆开”,即是说,使公共智识出离于生产领域以发展为一种“自主的公共领域”;第二,建立一种非国家运行的公共领域,以全新的民主形式颠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1](P.87)维尔诺提出的这两种革命策略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因为资本主义的国家权力与资本权力本质上是同体的;因此,让公共智识出离于生产领域与出离于政治领域一样,皆旨在把公共智识从资本主义制度中解放出来,以复归其本有的公共性质。[10]维尔诺指出,在生产和政治领域之外建立的以公共智识为基础的公共领域,就是“诸众共和国”,它是诸众开展政治行动的一个新领域、一种新范式。为达此目的,维尔诺提出了反对资本权力的两种策略:其一是“不合作主义”,其二是“退出”。

维尔诺说:“倘若诸众能从自由主义传统的束缚中摆脱出来,也许‘不合作主义会代表诸众政治行动的基本形式。”何谓“不合作主义”?维尔诺说,不合作“只是对更深地忠于国家的控制表示不情愿”。[1](P.88)这一回答很值得玩味,它至少表达了两层意思:其一,一般而言要接受国家的控制;其二,对国家的控制至多“表示不情愿”,但不反对。为什么至多只能“表示不情愿”而不能进行实际的反对呢?维尔诺说:如果无视国家的法律约束,反抗行动就会与国家宪法和法律相矛盾,这是无视国家实际控制能力的表现,其结果必定是遭到国家的强力镇压。[1](P.88)为了从理论上说明为什么“不合作”要控制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维尔诺不惜迂回到霍布斯的主权理论上去,他借由霍布斯而得出的结论是:“服从的义务既是国家存在的原因,又是国家存在的结果”,当代诸众只能在这种悖论性的处境中采取行动。[1](P.88)实际上,维尔诺对霍布斯的“理论纠缠”大可不必,真实的情形是:1970年代的意大利自治主义运动遭到了政府的强力镇压,包括维尔诺在内的一批自治运动政治家被捕入狱,血的经历让维尔诺真切地体会到了“国家的实际控制能力”。因此,以“不情愿”来赋义“不合作”未尝不是对当代工人运动的一种保护。不过,令人生疑的是,这种仅仅表示“不情愿”的“不合作主义”是以遵守资本主义法律秩序为前提的反抗战略,它能在生产和政治领域之外建立起维尔诺属意的“诸众共和国”吗?

维尔诺提出的第二种策略是“退出”。如果说,“不合作”表达的是“抗议”,那么“退出”则表示“背叛”。维尔诺说,“退出”意味着“对发生着斗争的特定环境做更改”,而不是“在别人提供的替代方案中选择这个或那个方案来应付”,“退出”“包含了毫无拘束地修改游戏规则的创新才能,置对手于完全失衡的境地”。[1](P.90)从维尔诺关于“退出”的表述很难领会这一策略的要旨,好在他对“退出”作了列举,从而提供了理解线索。维尔诺说:在1970年代末的意大利,新生代的劳动者挑战了所有人的预期——他们不去大公司全职就业,而是选择临时性工作和非全日制工作;这种情况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产生了明显的政治效果——“使产业纪律黯然失色,允许建立起一定程度的自主权”。[1](P.90)从维尔诺此处的列举可知,“退出”策略的核心主旨乃是:以有违资本家的预期进入生产体系,使惯性运行的生产方式遭遇挑战,从而迫使资本家做出有利于工人的生产调整,工人的诉求也因此而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很显然,“退出”策略也像“不合作”策略一样令人生疑:一是,为什么新生代工人的新就业方式只能持续一段很短的时间?因为没有可行性,用福柯的话来说,工人很快就沦为了资本“驯顺的身体”。二是,为什么“退出”策略仅满足于获得更多自主权,而不是彻底地反对资本权力的统治?答案也许如维尔诺自己所言:在经历了1960-1970年代的社会斗争洗礼后,当代资本主义以其自身的方式提出了发展“资本共产主义”的要求。

从维尔诺关于公共智识的自反性后果看,资本的确具有把一切复归于资本逻辑链条的魔力,这也说明了资本批判的本质重要性。不过,从维尔诺提出的革命策略看,他走的却是一条主体主义的批判道路,这就决定了其批判的虚弱性和空想性——不撬动资本权力,只在资本权力的旁边建立“诸众共和国”,其结果必然是“诸众共和国”连同诸众赖以生成的公共智识被一并还原到资本逻辑的链条中去。从当代西方激进左翼特别是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看,维尔诺的主体主义革命话语具有一定代表性。譬如,作为维尔诺同胞的奈格里,在其《大同世界》中慨然宣称要用“物质力量和政治行动”“去征服统治权力并摧毁其腐化的机构”。[11](P.Ⅶ)不过,由于奈格里像维尔诺一样否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危机之客观基础的分析,因而其斗争策略也像维尔诺一样单纯围绕着诸众之“共同性”“奇异性”等主体性维度展开,最后奈格里宣称的“物质力量和政治行动”也就变成了对“爱”和“幸福”的“本体论筹划”。[11](P.371-383)维尔诺和奈格里的生命政治批判内蕴着激进革命话语与保守革命策略之间的矛盾,这根源于他們的主体主义批判范式——把诸众与人民、阶级截然两分,赋予诸众这一革命主体以纯粹自主和自治的品质,并把建立自治主义“诸众共和国”视为对资本权力的终极超越。左派理论家齐泽克(Slavoj ?譕i?觩ek)曾对奈格里的“诸众政治”有如是批判性评论:在对抗资本的问题上,不仅要回到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方法,更要像列宁一样采取革命行动,因为对资本的反抗必须从外部作强有力的介入。[12](P.85)本文认为,齐泽克对奈格里的批评同样适用于维尔诺。但是,正如拉克劳(Ernesto Laclau)所言,“政治行动总是要成为对‘人民的建构”[13],而维尔诺和奈格里的“诸众”理论从一开始就排除了人民政治和阶级政治的可能性,因此,从外部对资本权力作强有力的介入也就失去了真正革命主体的支持。

〔参 考 文 献〕

[1][意]保罗·维尔诺.诸众的语法[M].董必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美]大卫·哈维.解释世界还是改造世界[J].王行坤,译.上海文化,2016(02).

[5]孙亮.创造“共有财富”世界的前提与重塑生产劳动的逻辑[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5).

[6]Paolo Virno and Michael Hardt, Radical T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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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

[9][法]皮埃尔·布迪厄.遏制野火[M].河清,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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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Hardt and Negri, Commonwealth, Cambr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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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斯洛文尼亚]齐泽克.哈特和奈格里为21世纪重写了《共产党宣言》吗?[C]//帝国、都市与现代性(知识分子论丛第4辑),罗岗,何洁贤,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13]Ermesto Laclau, On Populist Reason, 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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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