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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临终之时

2023-05-30杨献平

壹读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爷母亲

杨献平

那个人就是赵秀花。母亲轻声说。话音刚落,赵秀花抱着孩子就迈进了我家院子,一刻没停,一双粗布布鞋就跨过了门槛,又很快站定,神情庄重地对我母亲说,婶子,稍等一会儿,咱教会里的同林、秀林、二妮子、赵三炮也都来。人多了,力量也就大了,神听得更清楚。到时候,咱们一起诚心祷告,俺叔的病就好了。我母亲虔诚地点点头,但还是一脸狐疑。

我坐在炕沿上,满心的郁闷和焦灼。在我以前的意识中,这个年代,谁会在六十岁出头就会罹患重病,进而诀别人世呢?我以为,人是坚韧的,不太容易被摧毁,尤其是我生性善良的父亲。可没想到,这种灾难却会很快地降临在了我父亲身上。我这次回来,就是来陪侍他的。

此前八月,一个炎热午后,我在西北的单位接到电话,是弟弟,他带着哭腔说,哥,快回来吧,检查了,咱爹得了癌症。我啊了一声,觉得异常惊诧,旋即又悲从中来,起身走到主任办公室,说了实情。他说,那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傍晚时候,我从北京转车到邢台,下车,就打车直奔医院。那时候,据说上午吐了一脸盆血的父亲刚刚清醒过来,躺在几个人的病房里,一脸的沉静,眼神也比较涣散。进门之前,母亲和小姨就一再叮嘱我说,见到恁爹,不要哭,就当没啥事儿,千万不要告诉他实情。这一点,我非常理解。有的人一旦得知实情,精神就会立马崩溃,可能会死得更快一些。瞒着,说不定还可以多延缓一些时日。

进病房之前,我深呼吸了几口,让自己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又使劲笑了几下,算是疏松脸部肌肉。

我喊了一声爹。然后坐在他的床边,拿起他已经洗干净了的手,不住摩挲。爹看到我来到,微弱地说,回来了。我看着父亲一辈子瘦削的脸,已经没了牙齿的嘴巴,下巴上硬扎扎的白胡须,努力拧出几点笑,对他说,爹,我回来了。你病了,但不要紧,还是十二指肠溃疡,没啥大问题。就在这里住几天院,治好了,我就带你回家去。

爹的眼睛还是那么安静,一点波澜也没有漾起,他的这种表现让我惊讶。过了好一会儿之后,父亲说,好,没事的,即便是有啥大病,我也不怕的,反正就是一个死。谁到最后还不是一个样儿?

母亲说,你出去待一会儿吧。此时,赵秀花的眼睛也看着我,里面充满无声的征询和要求。我嗯了一声,给父亲掖了掖被角之后,跨出了门槛。我还没回身,赵秀花就把房门关掉了。我惊异了一下,迅速明白,这或许是他们祷告时候所需要的一种措施,大致是防止遭到打搅。站在院子里,冬天日光依旧好。这些年来,南太行乡村总是连着暖冬,一直到春节前后几天,才会下一场比较大的雪。其他时间,太阳的温度好似春天,在院子里背风的地方稍微坐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燥热,甚至还会出汗。前几天,我和弟弟,一起把父亲从炕上抬了出来,把他放在院子里的木床上晒太阳。

起初,父亲是反抗的,他说他晕得很,一动就晕。我无法理解。人在病中的百般滋味是其他人不可能体验到的。在院子里躺着,父亲依然用被子紧紧捂住头脸。我和弟弟坐在床边,跟他说话,讲故事。父亲一声不吭。明晃晃的日光下,我觉得了悲凉。中午给他喂饭,父亲说不吃,吃不下。我端着饭碗,看着这一位即将离世,但仍在人世的病痛中备受煎熬的人,又是一阵心酸。放下饭碗,我去了村里,到二大爷家里。

二大爷是我们村子里最年长的男性了,爷爷辈的人,早就没了。

我问二大爷,俺爹(的病)咋样?

二大爷粗大的手指夹着我给他的香烟,另一只手在指节间飞快挪动。然后作若有所思的状态,眼睛看天,俄顷,再低下来,看着我说,今年里面,应当没事,能挺过明年三月的话,说不定还能活几年。我心焦而虔诚地看着二大爷。二大爷顿了顿又说,2009年是己丑年,恁爹属狗,为戌狗。丑是土,己也是土,土太重了,犯冲克,还有刑伤,要是能过了辰土月,到寅月,就好了。要是过不了农历二月,那就没法子了。

屋里传来整齐的声音,好像小学生诵读某一篇课文一样。我母亲也在其中。大约一个多小时,门开了。屋里的人一一走了出来,个个脸带微笑,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也微笑着看着他们,叔叔、婶子、嫂子、大伯一一地叫,算是对他们的祷告表示感谢。最后一个出门的是母亲。我快步进屋,走到父亲炕边。这时候,父亲醒着,又趴在炕沿上抽起了香烟。

父亲一辈子嗜好香烟,有钱的时候,买几毛钱和一块多钱的卷烟抽,没有了,就自己卷旱烟抽。为此,母亲总是埋汰父亲说,抽那个东西有啥用唻?花钱不说,还伤身体。特别生气的时候,还骂父亲说,抽吧抽吧,抽死你算了!小时候,我也觉得烟味难闻,很讨厌。长大之后,也不知道怎么著,也抽起了香烟。少小时候没钱,不能给父亲买烟。自己有了一点工资,每次回家,都要给父亲带几条香烟。父亲笑着接住,那种幸福感,不抽烟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我趴在父亲的枕头边,轻声问他,爹,喝水不?父亲说,不渴。我又小声说,爹,刚才俺娘和赵秀花他们祷告了,您有啥感觉没?父亲抽了一口香烟,哼了一声说,这个,是瞎胡闹的,能有啥感觉?

我哦了一声。

我其实是想听到父亲说,经过赵秀花和母亲的一番尽心祷告后,父亲能觉出一些什么,比如刹那间的幸福、身上的某种轻松感,哪怕只有一阵的所谓的高兴……可是父亲连想也没想,就否定了。我有点难过。自从父亲罹患胃癌,我绝望与悲伤之余,内心里还跳跃着很多不切实际,但却又异常迫切的想法,我在渴望和幻想奇迹,比如通过母亲和赵秀花一些人的祷告,再比如,借助一些道家的方法,最好的是,某些神奇的药物,能够使得父亲的胃癌神奇地痊愈。

我想一定会的,可是又很迷茫。

因为这场病,父亲终于安闲了下来。此前,他也生过很多次的病,哪怕是头上被砸出窟窿、肋骨折断等等,也都没有进过医院。

这是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农民,一辈子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的苦人,因为患了这场大病,再也不用爬很高的山坡,不用在田地里风吹雨淋,不用再去背着蛇皮袋子,到很远的城镇或者郊野去打工,维持家里的生计了。可他的生命也在时间和劳苦之中,耗尽了所有的生机,余下的只是病痛,还有更可怕的死亡。

日落的时候,南太行乡村的山风愈加猛烈,从四面的峰峦之间呼呼而来,吹在人身上的感觉,就像是无数的刀尖同时在刺割。母亲做好了饭,我们围坐在屋地上吃。父亲躺在炕上抽烟。现在,他已经吃不了太多的东西了,只能以氨基酸、葡萄糖之类的药剂维持生命,时不时还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叫声不断,尤其在深夜,带着一种凄厉与惊悚。我赶紧给他打针。打一针,就会缓解几个小时。

我正要起身舀饭,门忽然开了,与此同时,还带着一声问候,说,吃饭没啊!这是我们南太行乡村最普遍的问候语。我一看,又是赵秀花。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怀里依旧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带着一身的寒气,闯进了我们家。母親起身谦让,请赵秀花再吃点饭。赵秀花一屁股坐在我家正墙根的椅子上,先是给她的孩子解开厚厚的大氅,然后又把胸前衣服撩起来,露出白花花的乳房,把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因为赵秀花在,我就到弟弟家来,兄弟两个商量父亲的后事。我的语调与内心一样的悲伤。可是,作为儿子,我们不得不面对父亲去世这个即将到来的现实。我说,这天地间要是真的有神灵多好,不论是上帝还是上苍,能治好咱爹的病,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弟弟说,要是真的有奇迹就好了。咱爹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才六十三岁……唉,我也跟着叹息。末了,我问,这个赵秀花就是前几年,在他们村闹过古怪事儿的赵秀花吗?弟弟点点头说,就是她。

那时候,父亲还是一个壮年男人,除了劳作和打工,即使春节期间在家,也被母亲撵着掏厕所、翻土粪、背石头垒石墙,几乎没有一天是闲的。有时候,父亲哎呀哎呀地叫着,说累得想歇一会儿,母亲却说,人来世上就是干活的,不干活,拿啥供孩子老婆吃穿用啊?有时候我看不过去,帮父亲说几句好话,可母亲也不依不饶,说我们父子俩都是大懒汉。

相对于我们家,赵秀花的家境算是比较好的。

她家在十里外的张家铺村,她爹当过几年的大队会计,上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凑巧的是,她弟弟居然和我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而且关系还不错。

多年前,有一次,另外一个同学凑近我,语气极其诡秘地对我说,嘿,你知道不,张家铺出了一件大稀奇事儿。我这个人天生好奇,急忙说,啥事儿?那位同学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其他同学在附近,便又压低声音说,昨晚上,都深夜一点多了,张家铺村突然响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码五分钟时间。我止住脚步,惊奇地看着那位同学说,不可能啊,即便是有啥红白喜事的话,谁也不可能深更半夜放鞭炮啊。那位同学得意地笑了一下,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瞧瞧,瞧瞧,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这究竟是为啥呢?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深更半夜在小卖部里做那个事儿,大致算是比较正常的吧,即便两人不是夫妻。可他们的事儿,又让谁知道了呢?还闹笑话似的在人家门口燃放了一挂鞭炮。本来是一件隐秘而快活的事儿,一下子就满村知道了。我开始以为,这件事肯定和我无关,谁知道,几天后,给我讲这件事的男同学又恶作剧地告诉我说,你知道不,那天晚上被人放了鞭炮的那个女的,就是你最要好的同学赵秀强的亲姐姐赵秀花。

深夜的南太行乡村,风用力撕拉着枯败的茅草,在整个大地上藕断丝连。我躺在父亲的身边,听着他均匀的鼾声,一方面觉得安慰,这世上,还有比重病的亲人能够睡着,并发出鼾声更好的事情吗?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惊悚。死是自然界当中每一个生灵的禁忌和灾难,是所有人避之不及且又不得不面对的一个严峻课题。此前,我和弟弟商量完事情,回到父亲的炕前,赵秀花已经走了。我趴在父亲枕边说,赵秀花刚在给你说的那些,爹,你信不?父亲哼了一声,对着屋梁说,一辈子了,啥也没信过,现在让我信,我才不信呢?我叹息一声,对父亲说,信了也好的,爹。父亲又哼了一声,信也没用了,还是不信了吧。

我黯然。我知道,父亲一辈子没有信过任何宗教,从小,他在偏僻的南太行乡村生活并经受世间的各种磨难和苦楚,虽然不识字,也知道几个大的宗教,但他就是没有明确信什么,更谈不上坚定和笃诚。唯一可以证实的是,父亲与众多的乡亲们一样,信仰万物有灵。比如,在我小的时候,他就给我讲过各种妖精的故事,而且,那些故事的发源地和影响的人,大都是村子里的,还是熟人。比如他讲忽然神秘死去的一位爷爷,整个人都好好的,傍晚打柴回来,刚进家门,就对他母亲大声说,娘,我去给后山的狐狸精当女婿去了啊。说完,就倒地死了。

还有村里的一个大爷,早些年砍了水井边的一棵大白杨树,树刚放倒,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条条的青蛇,把倒地的杨树缠了个密不透风,继而,那些蛇又开始朝着砍树的人游过来,气势汹汹。这时候,村里一个作巫婆的人看到了,急忙跪下来,一边祷告,一边叫人回家拿了黄表纸、柏香、纸钱之类的,在井边点燃,然后开始作法,持续了好一阵子,众多的青蛇眨眼之间不见了。

父亲讲的时候,满脸的虔诚,还有略微的惊恐。还有几次,他告诉我说,天黑了的时候不要去后山的黄石岩,和水井附近的老房子里……我好奇地问他,为啥呢?父亲说,哪里都有不干净的东西,一旦上了人身,不死也得褪层皮。我害怕,连忙点头答应。……而现在,父亲却为什么啥也不信了呢?尤其是赵秀花一再劝他信的上帝。

我也是在外工作几年后,有一次探亲,才知道赵秀花已经嫁到了刘家村的。关于她的事情,除了夜半被放鞭炮之外,还有人说她和她们村里一个早年放炮时候,不小心被崩瞎了眼睛的同村人厮混,那时候,她还没出嫁,是名副其实的黄花闺女。还有的说,赵秀花还打过几次胎,也都不知道是谁的种子。这类事情,在乡村流传得很快,人的舌头很像是锋利钢刀。

赵秀花嫁给了我的一个堂哥。这个堂哥,也算是一表人才,早年在部队当兵,退伍回来,就和赵秀花结了婚。每次见到她,或者堂哥,尤其是他们俩一起下地干活,或者在路上行走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这种感觉其实很无聊,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总是时不时地冒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一个女人,无论婚前怎样,现在如何,嫁人了就好,和自家男人关系好就好,之前和以后,谁能说清楚?人生的本质是无常,谁也不会料定这一生为什么是这样那样,也没有人可以预知将来的人生又是哪样。每个人都长着眼睛,怀揣着心,看起来都是明亮的,可实际上,绝大多数是在暗夜里摸索着行走并且走完一生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赵秀花和她的丈夫,甚至十多岁的女儿也都皈依了基督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偏僻之地的农民,怎么会和外来的宗教搭上关系呢?若是赵秀花及其一家只是信仰,我觉得没什么惊奇的,可他们一家人相当虔诚,每年自费去附近一些地方传教,把自己家的房子改成聚会的场所,即使开一个小饭馆,也并不怎么用心经营,攒了一些钱,就用作修建教堂的费用。

第二天一大早,日光稀薄,赵秀花又抱着孩子出现在我们家,依旧是一身棉衣,看起来臃肿,且又邋遢。一进门,就坐在我们家正墙下的椅子上,一边奶孩子,一边对我躺在炕上的父亲说,叔,觉得轻巧点没?父亲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她。从父亲的口气中,我都明显地觉得了一种轻蔑。

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把话题岔开。说了自己在外面遇到的一些奇怪事情。赵秀花认真听,然后她总结似的说,这人啊,都有颗心,这颗心里面,装的是世界上的五花八门,可你的心再大,位置再高,生活再富裕,这一切,还不都是上帝给的,上帝总是在不断地拣选人、造就人。别看那些人这样那样的,要是没有上帝,哪里来的人?人又怎么能好好生活呢?

我连连点头。

父亲翻身,大声咳嗽,又伸出手,去摸香烟。我看到了,就急忙给他拿出一支,帮他点燃,再放在他嘴边。我知道父亲不怎么耐烦赵秀花的宣讲。可是,我觉得赵秀花所说的其中一点是正确的,便开口说,人是要有敬畏感和感恩心的。无论世上的一切,包括人在内,是不是上帝造的,赐予的,但我们日常所用,生活损耗之类的,对于滋养和照亮我们的,人人必须心怀感恩。赵秀花嗯嗯点头,说我说得对。又夸我说,毕竟是读书多的,文化深的,一说话就有深度。

我笑笑。

我问她堂哥即她丈夫去哪里了?赵秀花一边把乳头从孩子嘴里拉出来,一边往下放衣服,低着头说,这不,他又去山西了。上次他去,据说那边的情况很好,宣讲的时候,很多人听,有几个当场就要信,还问怎么皈依,需要怎么个方式。我说,这是大好事啊。山西左权、和顺那一带人都比较朴实和善,肯定会信的。

我越是这样说,赵秀花越是开心,咧开嘴哈哈笑。

那些天,赵秀花一直来我们家,大致就是这一次笑得开心了。我的话,可能也激发了她的兴趣。我话音刚落,赵秀花又说,可不是啊,前些天,东沟村那个老仙妮子死了,她可是信了很多年的。有人不信基督徒死了几天,身上还是软的事实,就大着胆子上去摸了一下。哎哟,可不真的咋的。那老仙妮子的尸首还真的是软的嘢!这一下,又有几个人当场信了。说到这里,赵秀花突然说,哎呀,有水没?我急忙起身,从碗柜里拿了一只干净的碗,给她倒了一碗白开水。赵秀花吸溜了一口,舔了舔嘴唇之后,又说,就拿俺自己家来说,今年夏天……哎呀,就是下大雨那天,俺一家人都在赵家村做礼拜,早上去的时候,太阳大大的,想着下不了雨,就没管。谁知道,下午雷声轰轰隆隆地,挺吓人。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大雨。俺家那口子开着三轮车就急忙往回赶,匆匆忙忙地回到家,却看到晾晒的麦子,都已经装好了,放在俺家的屋檐下面,一点都没湿。俺开始以为亲戚们或者邻家给装起来的,可问了一个遍,都说没有。你看,这肯定是上帝感念俺们的虔诚,派天使给俺装起来的。

说到这里,赵秀花又端过碗,喝了几大口温水。

哎呀,哎呀……父亲又发出疼痛的叫声。我束手无策,打通医生的电话。医生说,这没办法,盐酸曲马多氯化钠用得多了,有了抗药性。我说,还有别的药没有。医生说,可以加大一点剂量。我说多少?他说,比往常多打一支吧。我依言而行。可是,父亲的皮肉都很硬了,针尖扎不进去。我只好在他脚上打。打进去了。大约半个小时,父亲安静了下来。我看着他只剩下一张皮的身子,不由得悲从中来。觉得肉身这个东西,在尘世上的欢愉与磨难都是极其深重的,是美好的,也是无可救药的。这种矛盾的复杂,像极了人生的正反面。一种是健康时候的强壮与快乐,一种则是病痛时候的剧烈煎熬与折磨。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在其中。

村子里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在沟谷里跌宕。又一个人间的春节就要来到了。父亲的病愈加深重。尽管,罹患重病的人来日无多,可生者还要生活下去。在生与死之间,有时候真的混沌不清。除夕夜,我和弟弟陪在父亲身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我觉得特别悲伤。我们小的时候,每年春节,父亲都帮着我们燃放鞭炮,尤其是二踢脚,威力大声音也响亮。那时候,我们都盼着长大,盼着自己也能像父亲那样,若无其事地燃放二踢脚。还可以到爷爷奶奶家拜年,给他们磕头。爷爷奶奶会让父亲吃他们做的羊肉饺子。到别的长辈家,也会吃很多东西。有的,还给我们鞭炮。父亲也会和他的堂哥堂弟喝几杯酒,说些高兴的话。可现在,父亲只能躺在炕上了,疾病使得他无法再和我们一起,欢快地过春节了。

我们也长大了,长大了的人,总是很讨厌过春节。过一个春节,就长一岁。往不吉利的方向说,每过一个春节,就距离死亡近了一步。

大年初一,我和弟弟早早去长辈们家拜了年,回到自己家。父亲躺在炕上,大家都知道他病重,也就不再给他磕头拜年了。这是南太行乡村的一个约定俗成的风俗。在这个时候,不仅我们和村人都知道父亲不可能再有几天活头了,就连父亲自己也清楚不过。但父亲从不绝望,也不哀叹,躺在炕上,觉得难受,就让我们给他翻个身,我们也经常给他理发、刮胡子、洗脚、剪指甲。

直到此时,我才确信,幻想的奇迹不可能发生在父亲身上,但父亲也没有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的。想吃的东西,他会说,我们做给他或者给他买回来。这时候,父亲想说的话可能也极少,我在他身边,常常是,我不说话,他也不说。

父亲在这个时候采取的态度,完全是无所谓的。可能,死亡对他来说,既不可怕,也不荣耀,而只是一种过程与结果。

春节仅只是大年初一那一天,让人觉得了一种吉祥和热闹,还有一种一切都翻新了的感觉。到初二,一切就都恢复了正常。如此来看,所谓的春节,也只是一个时间中人的某种心理和精神寄托,仪式感很强,但很快就会松懈下来。

天气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到初五,就恢复了去冬时候的温热。父亲仍旧躺在炕上,一天天地输液。这是维持他活下去的最后办法了。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僵硬,针尖都难以扎进去了,从胳膊、手臂,到脚面和小腿上,再到头上,几乎每个部位都扎过针。看着他越来越衰败的肉身,我郁闷不堪,但无处发泄。

大年初八那天,我带了一条香烟,又去找二大爷。二大爷说,上回我去恁家了,看恁爹的精神还很好。唉,恁爹这个人,一辈子很少说话,光知道干活、挣钱,在村里也从不找事,对谁都挺好,是咱们村里最好的人了。我说,那好人怎么不长命呢?二大爷说,好人从来是不长命的,你看那些忠臣良将,哪个善终了,又有哪个好死了?唯一的,可能是李靖、郭子仪等少数几个了。我说,这是为啥?二大爷又说,不为啥,好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完成了应当自己做的事情,就回天上去了。哪儿还能留在人间?

我哦了一声。

二大爷又说,恁爹的精神好,还是管大用的,人活的,就是精气神。精排在第一。你想想,这多好,多重要啊!我不住点头。二大爷又点燃了一根香烟,说,不过,该准备的(东西)就准备吧,孝衣、棺材,该通知人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乞求似的看着二大爷皱成干核桃的脸说,难道就没有啥办法,让俺爹好起来?二大爷说,要是早点查出来的话,做个手术,再调整一下起居方位,再用点化煞的方法,说不定恁爹还能躲过这一关。可都到这个时候了,神仙恐怕也没那个本事了……

回到家里,我正要给母亲复述二大爷的话,却听说,赵秀花无缘无故地跑掉了,跟着一个外地来的男的,也就是大年初四的事儿。这不,电话关了机,家里人找遍了亲戚家和附近的旅馆旅店,也没找见个人影儿。

我惊诧了一会儿,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是活的,要是想跑的话,就是捆在梁头上,该跑还是跑。可有一点,我想不通。那么虔诚的一个人,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赵秀花,怎么说跑了就跑了呢?而且,还把刚满三岁的孩子留在了家里。

弟弟参与了找寻赵秀花的活动,我守着父亲。

二月二刚过,麦苗就一下子抖擞起来了,青青的颜色,使得仍旧枯燥的田野陡然有了生机,风中的暖,浑然有了新的意思,去掉了冬天的冷厉。父亲精神依旧好,只是疼的时候会叫喊几声,其他时候,都是沉默的。我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是这样。在人生即将走完的日子里,一句话都不多说,依旧保持了他坚持一生的沉默寡言。好些天过去了,赵秀花还是没找到。堂哥一家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二月初九傍晚,父亲突然觉得饿了,吃了十几个饺子,又抽了几支香烟。半夜,父亲在大口喘气,像是气紧的样子,我打开灯,看到父亲脸色青紫,手在乱抓。我急忙喊醒了母亲和弟弟。母亲说,唉,恁爹快走了!恁爹快走了!我掐着父亲的人中,使劲喊爹,一声一声地喊,弟弟也是。

父亲缓过来了。可在凌晨一点的时候,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就没了。放声号啕是让人觉得儿女们孝顺的有声信号,可是面对逝去的父亲,我一声也哭不出来,尽管心里悲伤得樯倾楫摧,风雪交加。我知道,我不是不爱父亲,也不是不悲伤,而是还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方式与出口。这时候,二大爷来了,他按照道家或者说传统的方式,指挥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把父亲尸体放在屋地上,要过横梁的时候,让我和弟弟一定要大声说,爹啊,过横梁了啊!把父亲放在棺材里的时候,也要我和弟弟说,爹啊,上路了啊!把灵柩放在麦场上的时候,要路过几道桥梁、拐几个弯,每一次,都要告诉父亲说,爹,过桥了啊,拐弯了啊。三天后,把父亲往坟地送的时候,二大爷叫人买了二十四枚大铁钉子,棺材前后左右,每一处钉六枚。

这时候,我才开始放声大哭,哭得是昏天黑地,鼻涕横飞。到坟地里,二大爷说,谁也不能哭了啊!并说,这时候谁要哭,也会把自己埋进地里去的。

哭声戛然而止。我也是。二大爷又让我拿了一把铁锨,铲了满满的新土,又让我站在父亲的棺材上,把土放在上面。随后,帮忙的人才开始铲土,一直把父亲的棺材埋住,又隆起一座新的坟堆。

春意料峭,头七之后,我就要离开老家,去单位上班了。走到旷野中,远远地看着父亲的坟堆,想着他在世时候的音容笑貌,悲伤难抑,跪在已经松软的地上,我看到有小草的嫩黄色头颅拱出了地面,一些荆棘根部也有一些新生的绿叶子。

我忽然想到,人归于大地,大致也是再次回到混沌的一个过程。

几天后,在西北的单位,我无意中听说,消失了差不多两个月的赵秀花,突然又回到了村里。别人问她这些天去哪里了。赵秀花笑着说,她去了河北保定献县的一个教堂,还说,那个教堂是在中国最大的了。里面的人特别多,来自中国的各个地方,还有香港和澳门的,甚至还有很多外国人,我问弟弟说,赵秀花信教信得还那么虔诚吗?弟弟说,可不,不仅虔诚得不得了,而且,还当了牧师,主管咱们这边一切教务的事儿。

我哦了一声。弟弟又说,还真是有意思,你知道不,咱二大爷这会儿也真的做起了道士,在后溝老村里边,找了一座还能住的破房子,让儿子闺女给他收拾了一番,起名恒一观,他自己呢,也还穿上了道士服。挺有意思!

听到这里,我笑了笑,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责任编辑:尹晓燕  包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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