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郁达夫《毁家诗纪》“以诗带文”思想探论

2023-05-30杨仲友

雨露风 2023年3期
关键词:旧体诗郁达夫诗作

在现代文坛上,郁达夫以他的小说闻名,但贯穿他一生创作的旧体诗却鲜有人提及。从“九岁题诗四座惊”[1]179到1945年遇害前均有诗作,可见郁达夫的文学创作,初始于诗,也终毕于诗,旧体诗无疑是他漂泊一生的有力注脚。《毁家诗纪》作为郁达夫旧体诗的代表作之一,写于1936年到1938年间,主要记录了郁达夫和妻子王映霞的婚变过程,诗作写得凝练含蓄,凄婉动人。郁达夫在《毁家诗纪》编定发表前,几乎给每首诗都作上长短不一的注文,以诗作牵带出注文构建“以诗带文”的新样式,熔抒情与叙事于一炉,诗作抒情,注文叙事,不仅拓宽了旧体诗的表现范围和内容,在文体形式上也具有突破性意义,尤其在旧体诗的创作历史上,可谓独树一帜而自成一家。

一、《毁家诗纪》“以诗带文”的缘起

《毁家诗纪》成诗时间分散在1936年到1938年间,作为组诗交付给时任香港《大风》主编陆丹林之前,散见于郁达夫的散文、书信和日记中。学者孙慈姗说:“几相对比可以推测,这并非一部事先已有完整写作计划的组诗,将这些作品遴选编次用于言说自己的‘毁家经过,应该是郁达夫在两年的经历与心态变迁中逐渐萌生的念头,而诗作部分语句的改动以及陈明‘本事的注文的加入也都应在其作为组诗编定之时。”[2]詹亚园在《郁达夫诗词笺注》一书中为《毁家诗纪》作题解时也写到:“《毁家诗纪》系作者于1936年春至1938年冬陆续写成,并经多次修改,最后加上注文,寄给香港《大风》主编陆丹林,由他在1939年3月5日《大风》旬刊第三十期发表。”[1]448-449因此,该组诗作的成诗时间和注文时间并不一致,诗作后面的注文是作者编定组诗时统一添加的。郁达夫为自己的婚变组诗作注,既有真实坦率的个性使然,也有拔高自己的私心之举。

(一)真实坦率的个性使然

郁达夫在《自述诗十八首》中就写到自己因为年轻多情而作有“左家娇女字莲仙,费我闲情赋百篇”[1]180的诗句,情感真挚,坦率热切。同时作为一代文坛巨擘,郁达夫与朋友的往来中也可窥其坦率真挚性情之一斑。在他所作的《钓台题壁》就有诗云:“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1]326作者与几位旧友谈论时事,愤慨有感而即兴所为,一个真实而富有个性的郁达夫形象跃然纸上。郁达夫在《毁家诗纪》发表前,故意在诗作后面作上注文,或交代背景,或闡述缘由,或感慨时情,生怕读者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可谓真性情之“袒露自怜”。第八首诗的注文中,郁达夫写到其妻王映霞席卷所有而去后,在“屋角捡得遗落之情书(许君寄来的)三封,及洗染未干之纱衫一袭。长夜不眠,为题‘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数字于纱衫,聊以泄愤而已。”[1]458如此私密之事,旁人隐之不及,郁达夫却大张旗鼓,公开作注公布天下,确是非真实坦率之人不能为。

(二)道义高处的利己之举

夫妻婚变本是正常之事,但《毁家诗纪》大部分注文说其妻如何不守妇道,自己却要顾全民族大义,有贬人扬己的私心。1938年10月25日王映霞给郁达夫的信中写到:“在这十二年中,你假如能够节省一些买书买烟酒的钱,怕我们一家在安全的地方亦有一两年好生活了……十年来向你的种种忠心的劝告,都只等于零。请想想,是不是无形中只在使我灰心,使我失望? 自己没有明白自己的短处,不望成家立业的短处,还能怪着别人? 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事生产的文人结婚!”[3]此处可见王映霞对郁达夫百般劝诫后的失望和愤懑。郁达夫在《毁家诗纪》中站在道义高处的集中体现为《贺新郎》的注文,其注曰:“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在为我们的民族复仇。”[1]472诗人面对好友与自己的妻子私通,愤恨至极。但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要忍辱负重,先逐日寇再秋后算账。“柳亚子对郁达夫的《毁家诗纪》,直言郁达夫的不是。在两次致陆丹林的信中说: “达夫发表《毁家诗纪》,鄙见初不为然,因渠既与映霞复合,偕赴星洲,即不应再提旧案,以伤弱者之心,宜映霞之不平也。且达夫指映霞为‘下堂妾,亦有侮辱女性之嫌。今读映霞之文,所言如果属实,即并非映霞对不起达夫,而实为达夫对不起映霞矣。不过以弟的愚见,在此抗战时代,个人恩怨,均宜一笔勾销。”[3]综合《毁家诗纪》全诗及注文,诗人发表前通过“以诗带文”的形式为全诗注解,带有拔高自己的道德高地而痛斥对方出轨下作的利己之举。

二、《毁家诗纪》“以诗带文”的特点

郁达夫在《毁家诗纪》中通过先写诗,后作注的方式,以诗牵连出注文,主观上记录自己毁家之经过,客观上却带来了一种新的诗文合璧的形式。这种“以诗带文”牵连出诗作与注文间的张力,主要体现在语言风格和诗注关系两方面。语言风格上,诗贵凝练,郁达夫写得含蓄隽永;注文需明晰,所以郁达夫写得晓畅直白。诗注关系上,诗作与注文虽有分离却又互相照应而融为一体。

(一)语言风格上:诗作含蓄而注文直白

童庆炳教授在《文学理论教程》里写到:“独特的言语组织和文体特色是风格呈现的外部特征。”[4]308郁达夫从小学习古典诗词,深谙诗贵含蓄的道理。在《毁家诗纪》的十九首旧体诗词中,郁达夫用典和借代等方式进行创作,大多深沉含蓄,凝练隽永。而注文用于解释说明,不宜深奥,所以郁达夫在作注时,选用白话文,基本不用修辞和典故,平铺直叙,浅显易懂。《毁家诗纪》第二首诗的尾联写到:“景升儿子终豚犬,帝豫当年亦姓刘。”[1]450“景升”一句出自《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吴历》中曹操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1]452而“帝豫”一句则用南宋济南知府刘豫投降金国一事,指代投降日寇的卖国贼。郁达夫此处化用典故和借代手法,痛斥当时投降日寇的汉奸走狗。如果没有相关的背景知识和典故,便会像坠入云里雾里,不知所踪。化用典故和借代使得诗作的意思模糊不明,含蓄凝练。对比该诗的部分注文,“这一年冬天,因受日本各社团及学校之聘,去东京讲演。一月后,绕道至台湾,忽传西安事变起,匆匆返国,已交岁暮。”[1]450均用白话文叙述诗人为何要去日本及匆匆回国的原因,平铺直叙,晓畅直白,如拉家常般娓娓道来。

(二)诗注关系上:互相照应而融为一体

《毁家诗纪》“以诗带文”牵连出诗词与注文间的张力,使得二者相互交融而形成一个整体。“可以认为有了注文作依托,作为组诗的《毁家诗纪》才得以生成。这些文字不仅使得诗作中的诸种意象、典故、隐喻等修辞有了具体着处,更为形式风格不同的诗歌提供了较为连贯的叙事线索,是确立作品整体性不可或缺的因素。”[2]因此,诗作有了注文的加持,不仅没有削弱它的表现力,反而借助注文的阐释,使人容易理解而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同时,注文因为有诗作的依托,自身的价值才得以展现。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讲到:“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5]366,正好印证此处原诗与注文间相互照应而融为一体的关系。《毁家诗纪》第四首诗写到:“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1]453此句化用鸠占鹊巢的典故,说明诗人为何有家不得归的缘由,但个中曲折,却不得而知。而诗后的注文“但到了第三天,许君自金华回来,将于下午六时去碧湖,映霞突附车同去,与许君在碧湖过了一晚,次日午后,始返丽水。”[1]453就直白清晰地把其中的缘由讲出,原来是妻子已出轨他人。结合诗作与注文,诗作贵在含蓄,使用鸠占鹊巢来表明妻子出轨而自己有家难归的窘境,注文重在直白,直截了当说明诗人如何被鸠占鹊巢以及有家难归的处境。整组《毁家诗纪》的诗作与注文,因为相互阐发,互相印证而融为一体。

三、《毁家诗纪》“以诗带文”的价值

作为郁达夫旧体诗成熟期的代表作,《毁家诗纪》诗文形式上,以自己的婚变作为主题,给诗作予以注文的方式,打破了传统旧体诗的路数,拓宽了旧体诗的表现范围,为组诗开创出一种“以诗带文”诗文合璧的新样式。诗作抒情,注文叙事,侧重不同而又融合一起,不仅扩展了旧体诗的表现空间,这种“格式的特别”,还推动了旧体诗的深化发展,为后人“以诗带文”以诗引注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范式。

(一)诗文形式上:开创“诗文合璧”新样式

为诗作注古已有之,源远流长。如郑玄的《郑笺》,王逸的《楚辞章句》。唐代白居易作诗如果需要用典或疑难字,则予以注释之。诗歌自注出现得最晚,唐代只有白居易诗集中比较常见,他通过自注来解释诗中的典故及字、句,对诗意进行补充、解释。如《酬梦得见喜疾瘳》中“末疾徒云尔” ,自注:“传云风淫末疾,末谓四肢。”[6]以上作注,多为一字一句之解释,但郁达夫为自己的组诗作注,则不在字句之间,而在于整体上把握。他为《毁家诗纪》的二十首诗词作注,或阐述背景缘由,或表明当时情境,或感慨世事时局,和传统解字析词的作注方式相去甚远。笔者经过对郁达夫近600首诗作的梳理,发现他主要为自己的组诗作注,包括但不限于《日本謠十二首》《西归杂咏》《青岛杂事》,这其中尤以《毁家诗纪》最为典型。《毁家诗纪》二十首诗词的注文,与他的其他组诗注文相比,字数更多,篇幅更长,内容更丰赡翔实。这种注文不同于以前的字句注释疏难,更多体现在诗人结合自身婚变经历而为当时的心路历程所注解的简短释文。如第十五首诗颈联写到:“君去我来他日讼,天荒地老此时情。”[1]466读来心生悲凉。再看诗后的注文写到:“重入浙境……作离婚的讼词,所以更觉冷然。”[1]466诗人因妻子出轨,酒楼买醉,又担心醉酒之事而为他年离婚的讼词,正好照应诗作中“君去我来他日讼”。郁达夫以诗牵出注文,“实则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文合璧形式,以前是文中镶嵌诗,他这里是以诗牵带文。”[7]因此,郁达夫为《毁家诗纪》作注解,“以诗带文”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文合璧”样式,是持之有据的。

(二)历史延续上:推动旧体诗深化发展

学者吴承学在《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一书中写到:“中国古代的诗序有其独特的艺术功能,诗序可以弥补抒情短诗的某种缺陷,它扩大诗歌的背景,增大其艺术含量,增加了诗歌的历史感。优秀的诗序与诗歌宛如珠联璧合,不可或缺。而从艺术表现技巧来看,诗序翔实的叙事,交代写作背景和意图,有益于诗人在诗中集中笔墨来抒情言志( 中国古诗以抒情为主) ,使诗歌兼叙事与抒情于一身,同时又保持凝练、含蓄之美。这其实是文体上的一种创造。”[8]134郁达夫的旧诗词创作,祧唐祢宋,转益多师。在借鉴前人旧体诗创作的基础上,他不落窠臼,敢于推陈出新,自成一家。他为《毁家诗纪》组诗作注,熔抒情叙事于一炉,诗作抒情,注文叙事,不仅扩大了诗作的表现范围,还增强了诗作的艺术表现力。郁达夫在《毁家诗纪》中“以诗带文”的方式,在现代作家的旧体诗创作中也时有出现,学者孙慈姗写到“沈祖棻《涉江诗词集》中作于抗日战争与两年内战时期的部分作品在结集出版之时由其夫程千帆加以笺注,意在记述词作所对应的时事及作者之情思寄托;金克木晚年亦将所作旧体诗整理结集并自加注解,以发其‘隐情。”[2]《毁家诗纪》“以诗带文”融抒情叙事于一体的方式,不仅拓宽了诗歌的表现范畴,更是文体上的一种新创造,这种文体上的创新,为后人“以诗带文”以诗引注提供了可以参考的范本,推动了旧体诗不断深化发展。

四、结语

郁达夫在《毁家诗纪》发表前统一为组诗作注文的举动,主观上是他作为一介文人真实坦率之个性使然,站在道义高处痛斥妻子出轨而抬高自己的私心之举,客观上却给旧体诗带来了文体上的一次变革。这种“以诗带文”,以诗引注为旧体诗带来的新创造,融抒情与叙事为一体,诗作抒情亦不减凝练含蓄之气质,注文叙事却增添晓畅直白之风格,互相照应而融为一体,既扩充了诗作的表现内容和形式,又大大增强了诗作的艺术感染力和历史厚重感。诗作与注文各安其事,各得其所却又相互照应,互相阐发而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毁家诗纪》“以诗带文”熔抒情叙事于一炉的方式,为后世的旧体诗创作,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和参考的模式范本,推动了旧体诗不断深化向前发展。

作者简介:杨仲友(1993—),男,汉族,贵州兴义,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外文学关系。

注释:

〔1〕郁达夫.郁达夫诗词笺注[M].詹亚园,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孙慈姗.郁达夫《毁家诗纪》中的情感经验与伦理修辞[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7):114-131.

〔3〕黄世中.郁达夫《毁家诗纪》史料新证[J].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1(5):63-70.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第5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5〕刘勰.文心雕龙[M].王志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 2012.

〔6〕熊海英.题、序、注、诗四位一体——论集会背景下宋诗形制的变化[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8 (4):63-67.

〔7〕黄杰.凌云健笔开生面,古调新翻别有情——论郁达夫旧体诗的旧与新[J].浙江学刊,2007(2):69-71.

〔8〕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三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猜你喜欢

旧体诗郁达夫诗作
老舍的旧体诗
重返旧体诗世界的鲁迅
상경란과 서영수합의 시작(诗作)비교 연구
旧体诗词的现代走向
兰铁成红楼诗作手稿
贵人
郁达夫:热烈的爱倩,却不能相守一生
天资聪颖,幼年诗作得赞许
简论梅尧臣写实诗作的晚唐情结
抗战中的爱情:李小瑛与郁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