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杰克逊《邪屋》的断裂空间与精神困境
2023-05-30杨雨晨
杨雨晨
《邪屋》是美国哥特作家雪莉·杰克逊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小说创设了女主人公埃莉诺寄身的时间囚笼、理想居所、单色房间等三重断裂空间,表现出人与人之间心理时间的差异、梦想与现实的割裂及人际疏离、相互倾轧等重叠交织的断裂状态,展示出埃莉诺人格分裂、耽于幻想、自我攻击等精神困境。《邪屋》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环境与精神状态之间关系的深刻思索,以及对身处社会边缘,得不到真情关怀的孤独者的深切关怀。
《邪屋》曾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以“断裂”统摄时间囚笼、理想居所、单色房间等空间。空间“不是观念的产物,它主要是政治经济的产物,是被生产之物”,它受到客观的社会环境、经济状况等影响,因此,缺乏物质基础和社交能力的埃莉诺看似和他人环境共处,实际却处于完全不同的空间之中。
这些空间披露了其精神困境。精神分析“是一种治疗神经症的医学方法”,试图揭示人的生活经历在潜意识中留下的痕迹,分析并治疗精神问题。埃莉诺与一般的社会生活无法交融,人格内部失衡,沉溺在白日梦之中,被死的本能引向毁灭。通过对断裂空间和精神困境的书写,小说展示出对边缘地位者的悲悯。
一、时间囚笼:超我失衡和自我胶着
埃莉诺身处的第一种空间是“时间囚笼”,时间仿佛停滞,导致她人格不完整、心智不成熟而无法独立,和山屋中的其他同伴心理时间不同,因此社交不健全。埃莉诺和母亲或姐姐一起生活的房子、山屋中的育婴室都属于这种空间,当埃莉诺身处其中,她失衡的超我和胶着的自我被展示出来。
“自我、本我、超我这三者之间是在意识和无意识的活动机制下不断形成的心理关系,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完整的人格结构。”弗洛伊德认为人格具有“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层次,只有三个层次相互平衡,人的精神才健康统一。“超我”是人格中的道德因素,来自传统和父母所给予的“良心”,埃莉诺长期陷入道德束缚,她的“超我”过分强大。这源于母亲和姐姐对她的长期精神虐待。她们利用亲情,要求埃莉诺在本应社会化的时间(21—32歲)中始终照顾病中的母亲。在母亲的房子里,一切生活是“把暴躁的老妇人从椅子上搬到床上,无数次地摆出盛着汤和燕麦粥的碗和盘子,硬着头皮清洗肮脏的衣物”。母亲死后姐姐成为另一位“母亲”,以“我肯定母亲会赞同我”自居,延续着对埃莉诺的道德束缚,目的是占据一切财产,她的房子是埃莉诺寄人篱下的空间,埃莉诺不得不依然像孩童一般依附家长而生活。她被刺激起的强烈“超我”让她自觉“些许的内疚、微弱的责备、漫长的疲倦和无尽的绝望”,陷入过度的良心不安和自我束缚。
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可怜的,需要服从本我、超我和外部现实,超我的过度强势会压抑自我的发展。埃莉诺脆弱的自我展示出“胶着”病态。“由于各种原因,个体会胶着在婴儿阶段。”婴儿总是要求母亲的长期陪伴,作者将之展示为埃莉诺对长辈亲情的执念,她希望得到母亲和姐姐的爱,永远做备受宠爱的孩童。埃莉诺通过山屋中的育儿室将自我拖回母亲身边,她感到那里是实现美好亲情的空间:
“母亲。”她大声说,飞快地往后退。“来吧。”一个从楼上传来的声音清晰地回答她,埃莉诺转过身,热切地跑向楼梯。“母亲?”她轻轻地说,又重复了一遍,“母亲?”一丝轻柔的笑声向她飘落,她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梯,停在楼梯顶端,对着那些关闭的房门左看右看……埃莉诺大笑着跟上它,悄无声息地在走廊上跑,一直跑到育儿室门口。“冷点”不见了,她笑着抬起头,那两张咧着嘴的脸庞正在俯视她。“你在这儿吗?”
受到“母亲”声音的引诱,埃莉诺去往育儿室,在那里看见的不是母亲和姐姐的本来面目,而是温柔、充满感情的形象。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需要和外界进行交往便能感到幸福。然而山屋中其他同伴的出现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得偿所愿,反而已在谵妄中爬上塔楼,将要坠亡,并招致了厌恶和排挤,使她无法在现实中安身。
“超我”的强大导致埃莉诺缺乏成熟条件,“自我的胶着”则让她的精神进入无法发展的时间。总之,在寄人篱下的居所和山屋的育儿室中,埃莉诺始终困在时间里,和其他正常社会化的同伴的精神环境貌合神离,这种断裂让她失去了社会位置。
二、理想居所:白日梦中的乌托邦
埃莉诺不断幻想自己的理想居所:宫殿、自己的公寓、自己惺惺相惜的山屋,这些空间是美好的乌托邦,也是她白日梦的载体。白日梦是“个人为获得满足感而幻想出的一些以自我为中心的、野心勃勃的、追名逐利的情景和事件。”白日梦是梦主人精神欲望的写照。在理想居所中埃莉诺始终处于中心地位,然而欲望和现实终究断裂,加深了埃莉诺的痛苦。
第一个白日梦空间是宫殿,在这里她是公主:
“我将走进一个芳香的花园,王后正在那里哭泣,等着公主回来。她一看见我就扔下手上的刺绣,大声呼喊宫殿里的仆人们——在漫长的沉睡后他们终于活跃了起来——去准备一场盛宴,因为魔法已经失效,宫殿恢复了原状。我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个空间中最强烈的是对社会地位的要求。她诚然追求财富,而这依然指向她对社会关系的愿景。她对宫殿的想象不基于现实,喷泉、长凳、玫瑰、宝石、石狮子等都是童话中常常出现的意象,较之物质,它们象征的更是公主这一万事集中的身份地位。这些财产只能为埃莉诺所用,她不出现就陷入“漫长的沉睡”中,证明了她对绝对掌控的追求。
公寓这一空间也表明埃莉诺心中对于自我支配权的要求。她梦想的自己的房子很普通,“像你们的一样,只是我一个人住。我肯定它比你们的小……一次买一件东西,以确保我买的所有东西都完全合适。”作为房子唯一的主人是最根本的执念。与之相匹配的“自我”则是一种交际花,“过着一种疯狂、恣意的生活,裹着大披肩,从一个阁楼到另一个阁楼”,生活在所有人的关注和追捧之中。
在埃莉诺的精神中自己和山屋是真正的知音,她不将山屋看作别人眼中的恐怖场所,而对其进行了美化:
“在厨房的另一边,一丛灌木开花的香味沁人心脾,溪水闪闪发亮地从石头上流过。在楼上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在育儿室里,一小股旋涡般的风铆足了劲儿,卷上灰尘,一路擦着地板刮过去。”
她将感知凝聚在当下,摒弃了阴沉的历史。这不排除他人,她依然渴望众人围绕着她生活。“图书室里的铁楼梯摇曳着,休·克兰的大理石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西奥多拉的黄衬衫整洁干净地挂着,达德利太太正在准备五人份的午餐。”山屋旧主留下的痕迹是美妙的装饰,同伴们心态平和,让她感觉“我是这房间里的第四个人,我是他们的一分子,我属于这儿”,显现出一厢情愿的理想化。
“埃莉诺的生活一直建立在虚构的想象文本中,她用童话情节来描绘自己的渴望,用哥特情节来讲述自己的恐惧,用宗教文本来规训自己的害怕,却唯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节来出演生活这出戏剧。”被想象的空间不会对埃莉诺出言反对,可以默默地接应埃莉诺的想象世界,所以成了埃莉诺心中快乐的乌托邦。然而这在同伴看来是病态可鄙的,他们觉得她只是“争当众人瞩目的焦点”,想要“大出风头”。埃莉诺的白日梦和现实差异巨大,同伴们将之看作不尊重同伴、张扬自我的无聊行径,没有人愿意配合埃莉诺完成不切实际的梦想。埃莉诺想象的空间逐渐扩展,现实就愈加逼仄。
三、单色房间:死本能的压抑与爆发
埃莉诺在山屋中居住的房间“毫无疑问是蓝色的”,单薄的色调构成了又一个断裂空间,它与其他单色房间近似又区隔。单色房间象征着埃莉诺立足之地的渺小,她看似与他人相通却又无法共融,她的死本能在其中压抑并最终爆发。
在埃莉诺看来颜色鲜明是好的表征,认为单色房间是“可怕的地方”。她喜欢自己的红毛衣和同伴西奥多拉光亮的黄衬衣,这两件衣服反复出现,其本身及其附着的颜色已形成暗喻。埃莉诺同时又恐惧于多彩。“草坪是浓郁茂密的绿色,鲜花是红色、橙色和黄色的,天空是蓝色和金色的,有个孩子穿着一件鲜红的连体衣,尖声大笑着,蹒跚着在草坪上追一只小狗。”这个场景色彩缤纷,展现出她梦想中的幸福家庭,却使她怕得“边跑边哭”,说明她对多彩及背后的良好关系仍有排斥。这种向往与拒斥的矛盾集中表现在她與西奥多拉的关系上。西奥多拉住在绿色房间,除了色彩外两所房间一模一样。两人之间似乎是姐妹情:
“西奥多拉说,我们简直要变成双胞胎了。‘表姐妹。埃莉诺说,但是没人听见她的话。”二人愿意构建的“姐妹”关系不同,“双胞胎”显然比“表姐妹”亲热,后者表明埃莉诺不敢完全交付自我。她一定要展示出两人间的差异,矛盾激化并暴露出两人关系的深层次本质:“主奴辩证”。主奴辩证法由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提出,“在这个为了承认的斗争中,一个人将屈服于另一个人。于是最终我们就有了一个处于上风的人,那就是主人,而另一个人则处于下风,那就是奴隶。”在人际关系中,人需要相互认同彼此之间的主奴关系,并经常愿意作为主人而存在。埃莉诺希望西奥多拉做自己的奴隶,当西奥多拉的衣服沾上了属于埃莉诺的颜色,“(黄)衬衫乱得打了结,还染了色;其他衣服……全都污迹斑斑,被染成红色”,埃莉诺感到自己占领了西奥多拉,便严厉地告诫她“你得穿我的衣服了”,掌控欲溢于言表。主奴辩证之中蕴含着埃莉诺强烈的破坏欲望,即死本能。“死本能旨在分裂生物,把它带向它原初的、无机的状态……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本能的一部分反对外部世界而表现为进攻性的、破坏性的行动。”当处于主奴辩证的上风,人能向他人施加毁坏。面对无助的西奥多拉,埃莉诺想到“我想用石头砸她”“我想看着她去死”,仿佛两人之间有无法排解的仇恨。西奥多拉自然不愿处于下风,她对埃莉诺也有实质上的控制欲望。她称埃莉诺为“我的内尔”,未经同意便为她涂上红指甲,当埃莉诺反对时,她却说“你母亲要是还活着,看见你的脚指甲涂成红色会很高兴的”,以专断的态度触及了埃莉诺心中的痛点。因为无法达成主奴的协议,二人之间的主奴关系不断变动,死本能所带来的伤害随之此消彼长。
来自文明世界,和山屋内其他伙伴站在一起的西奥多拉无疑拥有压倒性的优势,她最终表示“我不需要你的衣服”,和其他同伴共同将埃莉诺驱赶出山屋。埃莉诺失去继续竞争主奴的机会,本就经常受到压抑的死本能陷入了被压抑的极端状态。“对死亡本能的吸引激发了指向自身的攻击倾向。然而,因为自我毁灭被力比多保存生命的能量所抵御、调节,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攻击性重新指向外界,与世界敌对。攻击本能是行为产生的一个组成部分。自我保护的本能倚靠攻击的方式去完成它的目标,因此攻击也有‘推动的功能,这对保护生命是必需的。”死本能这种毁灭欲望一旦指向外界,就可以有所纾解并保护生命主体,否则却会反攻自身。无望的埃莉诺开始伤害自己:“让车子笔直地冲向车道转弯处的大树,我真要这么做了,全靠我自己”。驾驶汽车自杀身亡,是埃莉诺能够做到的最为激烈的自毁行为,她以为自己真正拥有且实现了自己的主张。这看似激昂潇洒,实则颇为病态,连她自己也在死亡的前一秒钟“清晰地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死亡的欲念对埃莉诺的控制导致了最后的悲剧。
埃莉诺和西奥多拉的单色房间隐含了两人感情从始至终的貌合神离,象征着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虚假和割裂。假性的友好背后蕴藏着主奴辩证的倾向,随着地位的高低涨落,两人相互作为施虐者和受虐者而存在。情感的因素得不到关切,机械的本能则构筑了交往的逻辑,最终将人际关系推得更远。在这种社交环境下,弱者将受到更严峻的挑战。埃莉诺无法控制又无法排解的精神困境得不到理解和疗愈,只能逐渐加深,最终将自己吞噬。
四、结语
雪莉·杰克逊在《邪屋》中为埃莉诺构造了时间囚笼、理想居所和单色房间这三重断裂空间,她总是同时游走在这些空间之中,与社会现实若即若离。三个断裂的空间展现出埃莉诺与社会现实之间的重重断裂,这些断裂源于埃莉诺的精神困境,并反过来加深了它。在这样的辩证关系中,不难看出雪莉·杰克逊的疑问:当人已经陷入精神困境,且可以主要归咎于他人的伤害,人是否只能逆来顺受,没有挣扎的余地?在小说中,未被包容、疗愈和拯救的埃莉诺无法找到最终答案,但她得到了作者的悲悯:一种对于孤独地身处社会边缘和精神危机中的弱者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