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博物馆(小说)
2023-05-30岳韬
岳韬(荷兰)
他从不相信好运会从天而降,但这确实发生了。他接到个电话,一个自称律师的人说他得到了一笔遗产——一个房子!这些年,他常做白日梦,梦到地球另一端有个从未谋面的叔叔凋然一人离世,留给他一大笔遗产。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问了句:“谁脑子进水了会留给我遗产?”
电话那头掷地有声地说:“王埔世。”
王埔世他记得,他大学时代的导师。说是导师有点儿夸张了,因为王埔世仅指导过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本科论文算不上论文,王埔世的指导也名存实亡。王埔世逢人便讲他是不用教的学生——“好学生是不用教的,差生再教也没用。”王埔世的话让他飘飘欲仙,于是,他未经考虑便决定读研。那年头,读研的人不多,能成为一个研究生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学术圈。与师长们成为半个同事后,他发现王埔世其实是他的累赘。王埔世在系里有孤僻古怪的名声,遭所有人嫌弃,因为他只挑不必教的好学生来指导,而拒绝不能教的坏学生。这样坏学生都蜂拥而往他的同事去了,人家自然要咬牙切齿。
认清形势后,他开始躲避王埔世。王埔世让他去办公室聊天,他借口要打工赚饭票;王埔世请他上家吃饭,他借口吃了地沟油小炒拉肚子。再看王埔世,也横竖不顺眼了。王埔世那常年不变的冒牌李维斯牛仔衣和阿迪达斯运动裤原本在他眼里是青春再现,现在成了乡巴佬搔首弄姿。看不顺眼了,就更不想跟王埔世有任何瓜葛了,因而自然而然地疏远了。一天,他在和实习单位来的领导套近乎,王埔世又死皮赖脸地来找他。他顿感腻味,于是把王埔世支走后写了封匿名信给上级:王埔世玩忽职守、不务正业;他对学生平易近人、甜言蜜語,是因为懒得在学生身上花时间,懒到不愿尽一个老师应尽的基本责任。王埔世不再去找他了,两个人彻底划清了界限。
研究生毕业后,他进了一家事业单位,现实社会让他认清自己本没有什么天赋。他憎恨王埔世。要是王埔世从未出现过,他就不会对自己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会因幻想而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王埔世在他的人生刚进入加速道时就化身为一个红灯杵在那里,让他不得不猛踩刹车,从此,二十出头的美好年华成为分水岭,这边是上行坡,那边是下行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滑到坡底的,反正他变成了一个庸常的人,活在一摊死水中,像只四脚朝天的蛙,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当他也有了指导后生的资格后,他对他们说:千万别跟我混太久,在我这里是没有前途的。你们得看准风口,认准靠山,及时挪窝。他们一个个走了,新人一个个来了,又一个个走了。每当看到有志青年离开他,他都很满足。他可不能像王埔世那样误人子弟。
然而,现实的荒谬是想象无法企及的。王埔世竟然会把遗产留给他?就算他没有家室和后代,他也可以把房子留给朋友、熟人,或任何一个“不用教”的学生。难道他连这些人都找不到?难道他可怜到需要把房子留给一个二十年前擦身而过的人?他不禁怀疑这所谓的“遗产”中有阴谋:大概王埔世生前有很多债主,当他们听说有人接手房子后就会抡着刀满世界追他,逼他为王埔世还债。如果他没有债主的话,那么,房子大概率屋顶漏水、地基腐烂,修理费用将超过可以卖出的价钱。会不会房子里还住着一个隐身人一般的孤老?她病入膏肓,需要他为她把屎把尿、养老送终,不送走她也就无法卖房变现了。
一个死人的动机再揣摩也是徒劳,他决定跟王埔世的律师谈一谈。他们约在律师事务所见面。如他所料,律所大楼离光鲜相差甚远,灰蓝色的反光外墙呈现出典型的20世纪90年代陈腐气息。前台没人,他在满墙统一制作的小钢牌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富通律师事务所”。王埔世的律师在十四楼电梯口等他。那是个没有脖子的白胖男人,白衬衫领子下压着一圈红领带,乍看让人以为撞上了一张巨型红中麻将牌。他的衬衫胸兜内露出钥匙的影子,衣兜下方有个洞,一颗锯齿从洞里钻出来。律师见他盯着他的衣兜看,捏起钥匙往里塞了塞,像是在塞回一个秘密。
律师领他进办公室,隔着一张有玻璃台面的写字桌而坐。他问律师,王埔世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他。律师笑答,无子无女无家室。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遗嘱,告诉他接手房子有个附带条件。
“什么条件?”他的臀部一麻,电流钻心,摸了摸椅子,木头的。
“接手房子后要把它变成博物馆。”律师幸灾乐祸地说,又指着遗嘱上的一行黑字,“受益人继承房产后不得留作他用,必须履行合同里规定的义务,不然后果自负。”
他刚要骂出声,却转念笑了出来。王埔世要他把房子变成私人博物馆?他瞄了一眼地址,颇为眼熟,应该在城郊的别墅区。他的眼前出现一栋洋房,里面有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还有很多藏书、拓本,入口处的匾上是刚劲的狂草——“埔世博物馆”。
他在合同上签了字。律师从胸前口袋里抠出那把温热的钥匙放入他的掌心。这是把被时光摸得光滑锃亮的钢钥匙,大小与普通的房门钥匙无异,然而做工精美,在那些细致入微的螺旋和纹路里刻着音乐般的抑扬顿挫。
他揣着钥匙,坐公交车前往别墅区,可公交车把他扔在了离别墅区两站地的高架桥下。他查看手机,地址没错,于是跟着地图往前走,越走心越下沉。当目的地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沉到了肚子里。怪不得地址如此眼熟,这不就是王埔世二十年前的住处吗?大四那年,他曾不止一次来这里喝过酒,王埔世为他斟上二两花雕,跟他神侃前一晚的足球赛或《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高速公路下几排褪了色的三层红砖房,原是某化工专科学校的教职工宿舍。王埔世告诉过他,他是怎么会住到化工学校的宿舍里来的。但他记不清了,好像是王埔世的姨妈姨父或姑妈姑父留给他的。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他?难道他们也没有孩子?历史在重演,且愈演愈烈,如今,王埔世不得不把房子留给一个陌生人了。
二十年前他去见王埔世的时候,高速路就开始建了。他记得跟王埔世讨论过房子会不会拆迁。那时,专科学校已经搬了,但宿舍楼里的住户还没接到通知。看来二十年里他们从未接到过通知,世界将他们遗忘了,让这里沦落成一个“无人区”——虽然住着人,但是其荒凉程度跟美墨边境或巴以边境有一拼。这个想法令他不悦,他宁愿相信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新中国成立初期哪位建筑大师的手笔。这样房子就不会被拆了,说不定还会被某个地产公司收购改造成“新宇宙”什么的高端商业地产。
“您找谁?”花坛里两个在冬阳下织毛线的老太太问他。
他朝她们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帮助。他踏入黑漆漆的门洞,进入一条笔直阴森的过道。两侧是紧闭的房门,门和门之间堆着杂物、儿童自行车、成人自行车、菜篮,还有貌似猫狗盆的东西。墙被早年的煤炉熏黑了,覆盖上一层经年久积的油腻。头顶的声控灯是坏的,即使在大白天也需要小心前行,生怕一不留神就踩到一只死耗子或死蟑螂。
他看到103室的门牌,旁边没有号码的房门应该就是104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门上的钥匙孔,用手指摸着凹凸,好不容易将钥匙塞了进去。打开铁门,里面是道木门,他试了试手中的钥匙,成功了。
屋内窗帘半拢,光线可视度极低,像刚被沙尘侵袭过,又像弥漫着药物的粉尘。墙刷成了米色,所有的家具都用半透明塑料布遮着,露出起伏的形状和朦胧的色泽。他的眼睛受不了这晦昧的光线,于是摸到墙上的灯绳。灯绳发黄,捏在指间硬邦邦的,有点儿涩。他拉了一下,屋内登时变成了夜晚。他见墙上原来贴着青色的墙纸,塑料布是全透明的,而且纤尘不染。塑料布下面的沙发、桌椅、橱柜摆得规规整整,有新世纪的式样,有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式样,也有更老的。地板中央堆着一座身披“雨衣”的“金字塔”:中间那矗起的是个立式电扇,边上一圈从高到低放着饮水机、净水桶、电视机、废纸篓、录音机,最下面两只金属托盘把塑料布的边缘压住。靠墙有张褐色灯芯绒沙发,海绵从掉了线的空隙里钻出来,黄色中一块块晕开的咖啡色,该是汗渍或不知什么体液风干后留下的痕迹。沙发后钻出一只木脑袋,他走过去——是把吉他,只有一根弦。这屋里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废品,五斗橱上的罗马数字台式座钟就有点儿意思。即便隔着层塑料布,他也能看到钟的做工不俗,并且有些年头了,说不定还是民国时期的。可惜钟已经坏了,指针停留在10点10分。
隔壁是卧室。一张大床上被褥凌乱,留有隐约的人体形状,那么小,蜷在中央,比个儿童的形体大不了多少。床的一侧是只夜柜,上面放着收音机、老花镜、助听器、五六瓶药和一个水杯,里面还有半杯水。另一侧是两只叠起来的樟木箱,铜把手被摸得光滑锃亮。樟木箱也被塑料布遮了起来——灰又不会落进去,为什么要遮?靠墙的书橱倒是无遮无拦。底层的书上沾满了灰,最高层的书上可能盖着更厚的灰。他扫了一圈,看到几部烫金的大部头,或许值些钱。书橱那头放着一张黑漆书桌和一把黑色人造革旋转椅。他往椅子里一坐,重心腾的一下低了下去——气弹簧坏了。书桌上一台组装电脑下散着一堆塑料壳和小纸片,书桌下的文件箱里有更多的塑料壳和小纸片。要是王埔世让他把房子变成图书馆他还能相信,可为什么是博物馆呢?
厕所和厨房他只瞟了一眼。普普通通的老式厕所和老式厨房,擦得干干净净,同样披着塑料布。他奇怪王埔世是怎么生活的,难道不做饭、不洗漱、不坐马桶?回到户外的自然光中,他仍在想王埔世是怎么过的。
“走啦?”一个声音打断他。抬眼,两个老太太还坐在那里,怀里的绒线长了一截。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转过身来,大无畏地面向她们:“他把房子留给了我。”
两个老太受到震慑似的不言语了。他走远几步,听到背后唧唧呱呱起来。
回到家中,妻子也在他的耳根唧唧呱呱。她劝他赶紧把那房子卖了,不义之财捂在手里是要出事的。他怪妻子目光短浅:王埔世可是要把房子变成博物馆的,所以那里面一定藏着宝,而他把房子留给他就是为了考验他是否有发现宝藏的能力。
第二天,他又去了趟房子。这回他熟门熟路了,走路不用低头,钥匙也一下子就钻进了锁孔。进屋后,他拉开窗帘,屋内顿时明亮起来,他不明白昨天怎么没有想到拉窗帘。日光中,他看到塑料布上落了层细灰,墙纸也不是青色的,而是淡绿的,带着依稀可见的花纹。
他把塑料布掀掉,每掀开一张,就升起一片尘埃。他咳了几口,一个南方人在北方时间长了,呼吸道就会变得敏感。最先打开的是五斗橱抽屉。这种橱今天不常见了,他儿时家中就有一个——把五个抽屉依次拉开,当楼梯踩着爬上去,看橱顶上是不是放着零钱,有的话就塞进兜去买零食。此刻,他又将五个抽屉依次拉开。最上面的抽屉里是证书、奖状、文凭、徽章。证件照中的王埔世貌似只有二十出头,大眼睛、方下巴、小平头、布衬衫。这是他认识的王埔世吗?他盯着照片许久,越看越陌生。第二个抽屉里是一些破烂儿:一条腿的眼镜、没油的原子笔、生锈的钳子、扳子、螺丝刀、一堆无主的钥匙,甚至还有副掉了牙的假牙。下面两个抽屉里仍是些破烂儿,最后一个是空的。他关了抽屉,视线再次落到橱顶的座钟上。钟不如昨日见到时精美,木壳上有划痕,侧面一摊水渍,棱角处露出原木色。他把钟转过来,打开后盖,里面有“大东公司”四个字。钟肚里的机械粘着厚厚的灰,他吹吹,吹不動,被机油粘起来了。用手指挑掉一些,关上盖子,摇一摇,指针晃了一下,又回到原地。
他摸摸这个,翻翻那个,把“金字塔”踢倒,拆开两只写着红富士苹果和珍品老酸奶的纸箱,跪到沙发底下看了一圈——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他走进卧室,把书从架子上一本本拿下来,飞快地翻书页,想找到夹在里面的古董照片、名人信函,或者是钞票。书太多,翻不过来。他索性把书一把撸到地上。书架轻了,他扶住架子,将其倾倒。书砸到地面扬起一阵尘土。一些书散开,狗吃屎般脸朝下趴着,被压住的那一页折叠起来。但仍有些顽固分子就是不肯张开它们的嘴,他捡起它们,拎着书脊往下倒,什么也没有。
他钻到书桌底下拽出那只文件箱,捧起来底朝天往下倒。塑料壳、小纸片和零散的草稿纸飞了出来。他瞥见床底下还有一排同样的文件箱,扔掉手上的空箱子,钻到床下拉出那些箱子。箱子很沉,有盖子,上面分门别类标注着:“史学”“哲学”“文学”。再拉出两个:“通信”“资料”。再拉:“备课笔记”“学生论文”。一个走火入魔的老学究!
剩下的只有樟木箱了。他一把扯掉盖在上面的塑料布。箱子上着锁。他冲到起居室,从五斗橱抽屉里抓起所有的钥匙,全部塞进兜里,丁零当啷跑回来一把一把试,一把不行扔掉换下一把,直到兜里空了,箱子仍没打开。他又想起了裤袋里能开铁门和木门的万能钥匙,拿出来一看,明显太大了,可他仍将钥匙尖蹭到锁孔上使劲地转了转。
他几乎敢肯定宝贝就在这两只樟木箱里。他拿来钳子、扳子、螺丝刀,捅、钻、夹、拧、敲……忙得手上的红印比锈痕还深,两把锁依旧岿然不动。他顾不上锁门,风似的卷到外面的花坛里。两个老太太跳出半米,连问他闹了什么鬼。他不回答,撅着屁股满地找石头。终于被他找到了一块坚硬而有棱角的,攥在掌心,不大不小。他飞奔回房间,用石头使劲砸锁,瞄准锁口砸,再砸,砸!竟然被他砸开了。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堆旧衣服。他把头埋到衣服里,手臂伸进去挖,衣服下面仍是衣服,一层层的牛仔衣和运动裤。他关上箱盖,双臂环抱起箱身往下搬,搬不动,换种方式,从侧面握住铜把手往下拉,箱子挪动几寸,卡住了。他奋力拉,箱子又挪动几寸,双手握环再拉,箱子猛然挪动一大截,他一屁股跌到地上,箱子在离他脚趾两厘米处落下,地动山摇。他顾不上查看地板塌陷了,抓起石头敲箱子上的锁,瞄准锁口猛击,哐哐哐哐不知击了几下,锁芯散落。一股更尖锐的樟脑气味随着箱盖的开启刺入鼻孔,是些床单、被单、棉花胎。
他一屁股坐到书桌前,忘了旋转椅是坏的,又一次“哎呀”一声掉了下去。望着满地狼藉,他像个挫败的入室盗窃犯一般抓狂、愤怒。为什么一无所有?这不是博物馆吗?怎么全是垃圾?难道王埔世是个疯子?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他的目光扫过陌生的房间,扫到自己沾满灰的鞋尖和通红的手心。塑料布瘪瘪地躺在地上,像被遗弃的包装纸。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刚拆了包装的孩子,发现礼物盒里空无一物。孩子会号啕大哭,而他只会木然地坐着。
突然,他看到王埔世走了过来。他弓起腰,以慢动作把箱子搬回原位,然后把散落在地上的狼藉一样一样捡起来,一样一样放回原处。他迟缓地移动着,屋子在他的手下一寸一寸变整洁。等到房子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模样,他用手轻拭掉家具上的灰尘,拎起地上的塑料布,抖一抖,铺在家具上。他從卧室开始,挪到起居室,再挪到厨房、卫生间。随着塑料布越铺越多,他的活动空间越缩越小,最后缩到了他那张冷清清的床上。他躺上床,想着亲手打造完成的“博物馆”,为一个遗憾备感揪心,那就是没能把书橱遮起来。书橱太高了,他爬不上去,也没有这么大块的塑料布。他惦念着此生的最后一点儿瑕疵,蜷缩起身体,绝食而去。
他在椅子里坐了许久,才像王埔世那样缓慢地移出门去。门外,两个老太太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摇摇头,不言语。待他走出两米远,忽地回过头来,问她们是否知道王埔世是怎么死的。
“谁?”两个老太太同时问。
“104的老头儿。”
“胃癌晚期,吃不动东西饿死的。” 她们中一个说。
“103的发现他时已经死了一星期了。”另一个说。
一星期?怎么没闻到气味?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进门时,他还惊了一下——房间里没有任何气味,仔细捕捉的话,顶多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干燥粉尘的气息。难道是他太关注其他东西,竟然连死亡的气息也忽略了?
“那个‘凶宅不知道卖不卖得掉。”一个老太太说。
“把楼里别人家的房价也拉下来了。”另一个啧啧撇嘴。
路上的人多了起来。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言语嘈杂声、锅碗瓢盆声、下油锅的刺啦声,所有的声音杂烩在一起,将他拎回现实。他看看手机,已近傍晚,他竟然在那个房子里待了一整天。他加快步伐走向公交车站,脚下越勤,身上越凉,肩头仿佛有两盏淡绿色的小灯,冷光从肩颈的柔软处渗入体内。他甩甩肩,小灯似乎又不在肩上,而来自背后什么位置。转头,一轮夕阳斜挂天际。
下了公交车,他知道那两盏小灯是什么了,是王埔世家墙纸上花纹的形状。知道小灯是什么后,身体也就不凉了,可墙纸的花纹却在眼前飘散不去。夜里躺在床上,那些花纹变成许多明暗交替的小灯在他眼前舞蹈。妻子按住他,让他别乱动。他躺着不动,感到自己正在一寸寸变小,最后缩成了王埔世的形状。那些灯飘到他的上方,摄像头一样把他的每一滴想法记录起来,传送到天上的什么地方。
他明白过来,这个房子是对他的惩罚。王埔世了解他——他是不会拒绝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的。然而,当他收下礼物时,他的责任也随之开始了。要经营这么个博物馆,他不仅会遇到很多难题,还会被看作像王埔世一样的怪人。可是,他要是想把房子卖掉,王埔世就会从天上看到他,让他“后果自负”。一切都很明朗了:王埔世就是要将他推入这么个两难境地来惩罚他的忘恩负义,他就是要把这个无解的难题强加于他来证明他能够再次控制他的生命。如果王埔世知道,他早就活成了一只死潭中的蛙,他还会把房子交给他吗?可是太晚了,就算没有这个房子,王埔世已经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神秘主义,然而,他确信这个房子是有灵魂的。为了再次摆脱王埔世,他必须将房子脱手。无子无女无家室,律师的话像老师敲黑板那样在耳边重复。他安慰自己:就算他卖了房子,有谁会告他呢?再者,就算他不卖房子,又怎么能以一室户的居民房申请到私立博物馆资质呢?
他联系了一家中介,他们证明老太太的话是对的。如今病死在自家床上也算“非正常死亡”,因而房子属于“凶宅”范畴。中介说,他们管卖凶宅,但需要先测一下风水才能报价。周末,他在房子前见到了中介。他带来了他的风水师。两人一白一黑,一矮一高,一胖一瘦,像极了“没头脑和不高兴”,又好似“白无常和黑无常”。
他们一进屋子便被风卷残云的景象吓了一跳。
“看来有丧心病狂的小鬼来过了。”白无常笑道。
黑无常要到“血光现场”做测评。他领他们进卧室,床上的人形还在,似乎大了一圈。未碰过的夜柜上依旧凌乱,但略微有了生命的气息。他把床单和被子拉平,拿起夜柜上的收音机,拧开。嘟嘟嘟几下,早10点新闻开始播报。看来王埔世并非活在时光的定格里,至少躺在病榻上,他还是收听新闻的。枕下露出一角书脊,他拿起来,没有封面也没有扉页。书已被翻得卷边,书页中冒出密密麻麻的小纸条。翻开一看,全是超市小票,上面抹着天书般的字迹。
“怎么样?”他问黑白无常。
黑无常答:“适合连续三年以上时运不济的生意人。只要此人连续在该卧室中睡上三个月,就能以血光冲霉运,从此祥龙翻身、飞黄腾达。”
全是废话!要是他在这儿睡上三个月,再转手把房子以市场价卖掉,也能飞黄腾达了。可是,现在他关心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赶快将房子出手。
“能卖个什么价?”
两人说,他们还要去起居室和厨卫看看再做决定。他伸开手臂让他们随意。等待他们的空隙,他拿起卷边书,试着读懂小票上的字迹。字迹虽潦草,但他没花多少功夫就认出了那是些页码、行数和关键词。再定睛细看,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他竟然全读懂了。这并不难,因为他认得那笔迹——二十年前,在他的作业本上批改过的笔迹——只要让记忆稍微复苏,那些字后的意思也就随之显现了。
他拖出那只标着“学生论文”的文件箱,打开,最上面的文件夹即标注着“不用教的学生”。翻开来,第一页便是他自己的名字。他舔一下食指,捻到下一页,像在探进一个盛满禁忌的岩洞。结果,他连纸上写了什么也没看清,就被空白处排山倒海的批注怔住了。那笔锋娟秀狂劲,比小票上的要整洁,但是流畅和恣意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给他的评语吗?虽然他不记得王埔世曾给过他任何评语了,但是白纸黑字无可争议地摆在那里。钢笔墨水因时间久远而洇入纸中,字字珠玑让他脸红耳跳,不是因为鼓励或批评(这些他都无所谓了),而是因为评语人的态度。
黑白无常走后,他仍在原地读字。记忆跳跃式地回来了,从一些碎片连到完整的画面,又从一些画面融成整个事件。现在,他完全记起这些评语了,王埔世亲口告诉过他,并用邮件发给过他。那些邮件早就消失了,论文终稿也不知放到了哪里,但是二十年后他总算懂得了“不用教”的意思——不是王埔世懒得教他,更不是他在玩忽职守,而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给他空间。可惜,他没能像王埔世期望的那样生长,他自以为的异禀天赋在他决定逃离王埔世的那一刻就被荒废掉了。王埔世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缩小,而是他缩了回去,缩到了自己的虚荣世界中,缩到了百无聊赖的日复一日中。
夜里,他哪里也没去,就躺在王埔世的床上。或许因为前一夜没睡好,又或许因为知道了“不用教”的意思,这夜他睡得很稳,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件博物馆藏品,被安置在塑料布后供大家评头论足,旁边塑料牌里的纸片上写着“时光的尽头”。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到脸上的时候,他还未醒透便知道王埔世要告诉他什么了:他想建个时光博物馆。房子中一层层来自不同年代的物件是积累起来的时间,但物件是静止的,時间是流动的,因此博物馆里需要一件能够表达光阴流转的东西——一个生命,一个人,他。只要他还活着,时光就在流动,要是他死了,可以把房子传给下一个人,如此往复。
那天,他醒来后就没有人再能说服他卖房子了。每日,人们从底楼窗户里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搬杂物。他把物件堆了拆,拆了堆,像个建筑工人,又像个搭乐高的孩子。人们看不到他的时候,他定在卧室的书架前阅读,或躺在床上小寐,或坐在书桌边思考。偶尔,他会拿起夜柜上的助听器塞进耳朵,感受周围嗡嗡的杂音饱含生命地绽放。面对哭哭啼啼的妻子,他总是耐心劝慰:我们多么幸福,你知道吗?仅靠活着就能创造价值——以生命来丈量时间的价值。面对别的嚼舌人,他则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摆上几年,让房价涨一涨再卖。
几个月后,楼前的花坛里出现了一个带腿的木框。它不歪不斜地插在泥土中,就在那些初放的玫瑰和郁金香中间。木框外套着塑料布,里面糊着一张A3纸,上面黑墨水写着“不是博物馆”五个大字。他曾为博物馆的名字纠结过好一阵。最初他想把房子叫作埔世博物馆,但是以捐赠者来命名显得太俗气。时光博物馆?可哪个博物馆不是时光博物馆?这个博物馆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记录的是流动的时光,而别的博物馆都在记录静态的时光。他需要一个词来凸显这点。他边琢磨博物馆的名字,边托人通关系申请博物馆资质。资质最终没批下来,但是名字很清晰了:不是博物馆。他们不让他在这里办博物馆,他就办一个不是博物馆的博物馆。
他辞职了,从早到晚埋在纸堆中整理王埔世的书本和字迹。整理不过来,他就雇来原先被他赶走的一个有志青年当助手。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高架底下的“无人区”参观一个不是博物馆的博物馆。也许一个也不会,也许它会成为下一个网红打卡地。但是,他知道只要天气好,他就会坐到木牌旁,坐在花丛里,用王埔世的收音机听新闻,或从王埔世的书架上随手抽一本书来读。下雨天,他则会坐到窗内,听雨声敲打窗户,然后继续他的阅读和整理。他让人把座钟修好了,还真是民国货。屋里再次出现嘀嘀嗒嗒的走针声。每到整点,钟发出铿锵的鸣响,当、当、当……似时光的悲鸣回荡在空中。脚下这五十平方米的博物馆是他的罗马城,坟墓、废墟、宫殿、城堡。那一层层叠加的不是石块,是时间。石块上那一丛丛生长的不是野草,是生命。野草投下的阴影在大道上摇曳。一阵步伐,那碾过阴影的不是奔跑的男女,而是今天、明天。
最后一声钟鸣落下,时间坠入千分之一秒的停顿。每当这时,他总会恍惚地想,是否确有王埔世其人。那个红中牌律师、两个织绒线的老太太,还有卖凶宅的黑白无常是否真的出现过?恍惚稍纵即逝。他抚摸着重又响起的细碎声音,对自己笑道,王埔世当然确有其人,律师、老太太、黑白无常当然也都存在过,因为房子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不是博物馆就在这里。只要时间仍在流转,一切都在这里。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