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拷问:《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精神面相学
2023-05-30行者
如果說《罪与罚》代表着长篇小说深度的话,那么,《卡拉马佐夫兄弟》(1879年)则代表着其广度。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本总体之书,似乎陀斯妥耶夫斯基之前的作品都汇聚、溶解在这本书里了。塑造了“大罪人”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之后,老陀抛出一个相反的人物,白痴梅什金公爵(《白痴》),接着又回应《罪与罚》,抛出另一个大罪人斯塔夫罗金(《群魔》)。由正至反而“合”,到老陀生命晚期,浩瀚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诞生了。这部未完成之作山巅一样完成着伟大的陀斯妥耶夫斯基。
在这个广阔的艺术世界里,拉斯科尔尼科夫、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斯塔夫罗金、马尔美拉陀夫、罗戈任、杜尼娅、索尼娅、纳斯塔西娅,等等,一个个改头换面,以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名义,汇集于十九世纪中叶某个俄国县城一场“弑父”大案中,屈居于被告席上,其欲望与激情、信仰,良知与罪恶等等,被一一拷问。可以这样认为,作为这个案件的创作者和记录者,陀斯妥耶夫斯基本人顺便兼任了法官,手执法锤,对俄国社会各色人等进行了一场触及灵魂的庭审。鲁迅先生对陀氏的“拷问”给予过评价:“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在甚深的灵魂中,无所谓‘残酷,更无所谓慈悲;但将这灵魂显示于人的,是‘在高的意义上的写实主义者。”(《〈穷人〉小引》)
尊严之于堕落
借用博尔赫斯一篇小说的名字,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多是“交叉小径的花园”,不同方向的路径交汇于一个十字口。本书的男一号老大米卡(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也是这样一个十字口型人物。
米卡为老卡拉马佐夫与前妻所生。其母出身贵族,带给老卡拉马佐夫25000卢布嫁资、一处庄园及县城一座房子,奠定了卡拉马佐夫家财富的基础。老卡拉马佐夫极端自私,没给过米卡一丁点爱,反隐瞒了前妻一些可由米卡继承的遗产。他坦陈他一分钱也不给儿子们了,因为他要过放荡生活。老头是一位真小人,常自称小丑,不惮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贪婪与淫欲,每每为自己的小丑行径自鸣得意。他对儿子伊凡和阿廖沙说:“根据我的准则,每个女人身上,见它的鬼,都可以找到一点儿极有趣的东西,是别的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不过必须会找,巧妙就在这里!这是一种天才!”(第一部第三卷第八节,198页。耿济之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一版,下同)他回忆当年阿廖沙母亲因严守圣母节斋戒,赶他到书房睡,他竟摘下圣像,当着妻子的面吐唾沫,妻子全身发抖一下子倒在地板上。老三阿廖沙听到这里也发起抖来。
退役中尉米卡继承乃父的衣钵,平生喜好酒色,是一个典型的浪荡子。军队服役期间,他与老中校不和,但看上了中校次女、“美人中的美人”卡嘉(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卡嘉的母亲出身于将军之家,现已去世。卡嘉在莫斯科读贵族女校,借居在母亲娘家,只偶尔来部队看望父亲。老中校擅自将部队几千卢布款项借出牟利,借款人赖账不还。上级检查在即,老中校将身败名裂。米卡刚好向父亲讨要过来一笔母亲的遗产,他告诉卡嘉的姐姐,他可以借给中校这笔钱,条件是卡嘉本人到他这里取款。不想卡嘉当真过来借钱,米卡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无赖,心中生出恨意。在高傲的卡嘉面前,他不好意思说出轻浮的话,做出卑鄙的动作,只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卡嘉。大约3秒或5秒钟时间,他的情绪由仇恨转化为爱,再转化为疯狂的爱——乖乖拿出那张5000卢布的票据交给卡嘉,并向她深鞠一躬。卡嘉不慌不忙,俯身跪在地上还礼致谢,然后跳起身走了。
米卡这行为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又如此慷慨大度,而卡嘉呢,为拯救父亲不惜屈尊俯就,跑到一个粗野无礼的军官家里,甘冒被侮辱的风险,也够仗义的了。她在色相交易与孝道之间取得了平衡,正如米卡调和了色相交易与助人之间的天然距离。
这件事只能成为他们心中的秘密,不可为外人道。两个人严守着这个秘密。这秘密成为米卡及他与卡嘉关系的逻辑起点。
好事终于来了。卡嘉回到莫斯科,得到了母亲娘家一笔遗产,还上米卡债务,写信表达爱意:“我要永远爱您,从您自己手里拯救您自己。”她视米卡为堕落者,愿意以爱情来拯救他。米卡被召至莫斯科,两人举办了订婚仪式。
这位贵族小姐总爱端着架子,有点儿居高临下装腔作势,这显然不利于爱情的深入与融合。米卡感觉她爱的是自己的英雄气概,而不是他本人。说到底,他俩关系的基础不是纯粹的爱,而是利益与尊严的交换与回报。
米卡的钱很快被挥霍一空。退役后回到县城,他想问父亲要最后一笔钱,但父亲不给,说他给他的17000卢布已经超过他应该得到的。
老卡拉马佐夫不只是吝啬。他与一平民女子格鲁申卡有倒卖票据方面的合作,曾请退役上尉斯涅吉辽夫把米卡一张借据转交给格鲁申卡,以便后者上告法院,遏制米卡对母亲遗产的无度索求。
米卡知道格鲁申卡是一个贪恋财物缺少怜悯心的人。她5年前与一波兰籍军官结婚又被抛弃,后为老商人萨姆索诺夫包养。这波兰军官妻子已死,如今穷困潦倒,听说格鲁申卡有钱,欲恢复关系。米卡怀揣着卡嘉托他寄往莫斯科的3000卢布——其实是卡嘉对他的变相资助,他可以一个月之后再寄出——到格鲁申卡那里问罪,但格鲁申卡瞬间制服了米卡,所用武器无非是卡嘉不屑的粗俗的挑逗。米卡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格鲁申卡。这或许是得自遗传,他天才地发现这个“坏东西”身上有那么一种神奇的曲线,这曲线也显示在她小小的脚上,甚至也反映在她左脚的小脚趾上。他吻了她的脚。这是米卡断然丢下高贵、漂亮的卡嘉,陷入格鲁申卡曲线狂热的美学方面的原因。
被格鲁申卡弄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的米卡,就用卡嘉3000卢布中的一半,同他的新情人到25俄里之外的莫克洛叶寻欢作乐,疯狂地挥霍了一把。虚荣心让他宣称他花掉的是3000卢布。
这3000卢布不单单是钱,更是他人格信条的象征之物。花掉未婚妻3000卢布中的一半,去追求另外一个女人,这太说不过去了,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他特意缝制一个香袋,把剩下的1500卢布装好挂在胸前,告诫自己不能轻易动用。他认为,即使不能还上卡嘉3000卢布,但有这1500卢布,他起码可以对卡嘉说,他不是个贼,剩下的会尽快还上。如果把这1500也花掉,他就真的是一个贼,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卡嘉了。
格鲁申卡并不爱米卡,遵老卡拉马佐夫之命挑逗他而已。因对这父子俩的自私行为感到不快,她也挑逗了老卡拉马佐夫。她说她耍猴子一样耍了这父子俩。不想父子俩双双上钩,个个欲火中烧。老头子想娶这个24岁的少妇为妻,准备了3000卢布,装在一个信封里,上面写着给我的天使小乖乖之类的话,外面还扎上一条红丝带,宣称如果她过来,这钱就是她的。他天天盼她来,还给仆人斯麦尔加科夫规定了暗号。
米卡现在面临三个任务,一是防止格鲁申卡与父亲幽会,捍卫自己的恋爱权;二是搞到3000卢布,将其中的一半加上胸前挂着的1500卢布如数奉还卡嘉,证明自己不是小偷,仍然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三是用其中的另一半携格鲁申卡远走高飞。
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混蛋和无赖,完全可以抛却这一点儿可怜的自尊,就用卡嘉那1500卢布携格鲁申卡出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不必因为钱财与父亲争执,更不必口口声声要杀死父亲。可他是他自己,他不得不接受爱欲和自尊这兩股力量的撕扯和纠缠。
在欲望和激情的控制下,米卡越发显得轻浮、浅薄。他意识不到作为情敌,父亲不可能给他3000卢布去证明什么做父亲的资格;他天真地以为老商人肯定倾向格鲁申卡嫁给他而非他父亲,会借他3000卢布成全此事;他觉得女地主霍赫拉柯娃太太因厌恶他本人而支持卡嘉嫁给伊凡,会借给他3000卢布,让他就此离开卡嘉。其告贷行为屡屡失败受到羞辱是肯定的。
从霍赫拉柯娃家出来,天色已暗,米卡赶往格鲁申卡家,女仆拒不告诉他主人的去向,米卡于是料定她是去他家找他父亲去了。他不能让她投入父亲的怀抱。这个失去了理智的人,顺手抄起一把十几厘米长的铜杵装入衣袋,赶回家,翻墙进院。感觉格鲁申卡没有来,他心里竟有一股懊丧感。使用斯麦尔佳科夫告诉他的暗号与父亲玩了一阵猫鼠游戏,看见窗口父亲那张被灯光照亮的脸,那令人厌恶的松垂的喉结,那奸笑着的鹰钩鼻子,这个折磨他、毁掉他一生的人,米卡从口袋里拿出铜杵,真想把他的情敌干掉。听见老仆戈里高里那边有动静,他收回了铜杵。
米卡厌恶父亲,厌恶到想把他杀死的地步,但终究不会杀死父亲。因为他还有自尊,还有颈下那个香袋,还有隐约的道德律令。混蛋固然是混蛋,有底线在,他就只是个混蛋而非魔鬼。预审中他交代,之所以没有动手是上帝看顾了他:“也不知是由于谁的眼泪呢,还是由于我的母亲在向上帝祷告,或是由于光明的神在这时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当时魔鬼被战胜了。我猛然离开窗子,向围墙那边跑去。”(第三部三卷五节,714页)
米卡翻墙逃走,老仆戈里高里以为他杀了主人,抓住他的脚不放。米卡从口袋里拿出铜杵击打他的头部,老仆受伤,血案发生。
米卡重返格鲁申卡家,才知道她是去莫克洛叶会见她的前夫去了。这件事性质同样恶劣,格鲁申卡与她的前夫恢复夫妻关系,意味着他将被抛弃。他将一无所有。无论如何要见他的女王最后一面。于是,恍然间,自觉不自觉地,他用沾着血的手撕开了脖子下那个香袋,拿出那1500卢布,这属于卡嘉的钱。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赎回手枪,去商店购买了香槟酒等物,赶往莫克洛叶。
这些天,他每天都告诫自己,明天去见卡嘉,先还上1500卢布,但终于没有这样做。撕开小香袋,意味着他已彻底堕落。他明白这一点儿,自觉不可饶恕,决定见到格鲁申卡之后明天凌晨自杀,以实施他在卡嘉面前丧失人格尊严的自我报复。他写好了一张纸条:“我为我整个的一生惩罚我自己,我惩罚我自己的整个一生”。
出乎意料,米卡在莫克洛叶赢得了格鲁申卡的芳心,两人正情意绵绵,警察、法官、检察官不期而至。
预审中,米卡愿意回答一切问题,他不回避他曾扬言要杀死父亲,承认心里真的这样想过。但对3000卢布这个数目的来龙去脉不愿多说。他拒绝说要还谁的债,因为这“包含着一个巨大的耻辱”。他最不想说出来的是卡嘉借钱那段往事,因为这关涉卡嘉的人格尊严,他不能以此伤害她。
在牢房里,直到开庭前一天,米卡才问阿廖沙这个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你相信是我杀了父亲吗?说实话,不要撒谎。阿廖沙说他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这让米卡深感安慰。
经过法庭庄严而有失偏颇的公诉和辩护,米卡被认定为弑父凶手,判罚20年苦役。出人意料的是,他接受了这个判决。他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惩罚。这是一个慷慨的决定,一个尚未丧失最后尊严的人,才可以有这种慷慨,主动为自己的罪错买单。是案子本身让这个下流坯和烂仔发生了质的变化。
米卡属于为激情所主导的偏执型自尊人格。这种人欲火一旦燃起,便寝食难安,全副身心都被调动起来,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流淌着雄性荷尔蒙,一切的礼义廉耻和社会舆论都可以被忽略,像一名临敌的战士,决绝地向他的目的物冲击,一切的障碍物都会被他一脚踢开,哪怕押上自己的生命。好在他还葆有最低限度的自尊,这自尊让他免于堕落为无赖和盗贼。
他有他的好处。这种人身上洋溢着狄俄尼索斯精神,常被激情左右,意志决绝,不管不顾一往无前,虎虎有生气,生命的音符正跳动着一首英雄交响曲。心智上却可以孩童般幼稚,不计功利,不算计自己爱情的投入和产出。能为3000卢布或1500卢布纠结得寝食难安,说明着他的慷慨和纯真。
当然,从人物塑造的典型意义上来说,米卡的形象不管是深度还是说服力上,都在拉斯科尔尼科夫、斯塔夫罗金等人之下。
文学史上有不少爱情英雄,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这些故事多是浪漫主义的,剔除了生活的杂质,没有3000卢布之类的铜臭气,留下的是高尚和诗意。花前月下一见钟情私定终身之类,勇敢者会潜入密室与爱人相会,更有刚烈之辈以死殉情,写足了爱情的纯洁无私忠贞不渝。一种“宏大”的东西,这种东西排斥当事人的爱情经济学,排斥金钱之类的琐碎事务,以维护爱情的纯真性,也不支持当事人不可遏制的冲动和激情,令爱情鄙俗化。当事人的浪漫主义行为遂飘浮在空中,与日常生活逻辑保持一段高雅的距离。米卡这样的人比较欲望化,比较卑鄙下流,可以为区区数千卢布摧眉折腰。但正因为此,他身上那不可遏制的激情和欲望被充分表达出来。加上他的另一极,他人格尊严形成的压力和张力,他身上的人性、魔性和神性,也就立体地被表达出来。
高贵、勇敢的安娜·卡列尼娜接受渥伦斯基的爱情就不存在这样的人格障碍,他们的障碍来自自身之外。两个同样多情且开放的人比较方便地走到一块,开始他们的感情享受,难度不大,也就没有多少刻骨铭心的地方。安娜自杀的说服力也就不那么深入和强大。当然,陀氏某些人物的自杀也草率了一些。
《静静的顿河》的主人公、军官葛里高利简直是另一个米卡,贤淑的妻子不爱,偏偏爱邻人放荡的妻子阿克西尼娅,且爱得死去活来。他只是野蛮且霸道地占有着人妻,没有遇到类似米卡与卡嘉的人格搏斗,其形象也就不那么立体。不过这个“米卡”是政治化的,他摇摆于红军和白军之间,结局悲惨,有相当的寓言意义。
纳博科夫看不上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老陀的小说总是俗套,人物多是精神病,缺少发展,情节虚假,叙述不能给人协调感和经验感。在笔者看来,这些指责未必准确和可靠。笔者也可以找出一些瑕疵,诸如米卡完全可以向两位弟弟借得3000卢布却不去借,作者用浅显的理由交代过去,为的是保证米卡的困境不被破坏,最后闯回家引发血案。阿廖沙是一个爱的使者,大哥有杀死父亲的动机,阿廖沙应该看紧了他,防止命案发生,这正是他施爱的关键所在,作者却令阿廖沙因佐西马长老尸体发臭陷入观念性混乱而忘记了米卡,等等,但这些都无伤大雅,改变不了此书整体逻辑上的自洽,改变不了老陀作品本质上的伟大和卓绝。趣味面前不必争论,这么好的东西纳博科夫就是不喜欢,那他不喜欢好了。事实上纳博科夫多次重读老陀,他的代表作《洛丽塔》男主角是一个性变态患者,其反常的性追求导致一个悲剧性结果,被判入狱,保不准有老陀作品的影子。
我们的西门庆比米卡父子更为放荡,但缺少激情。金钱和地位让他节约了“追”的过程——只勾搭潘金莲花了些心思和时间,遇到了一些障碍——没有焦虑和冒险,直奔主题,轻松地重复着肉体动作,人物就显得扁平化,缺乏精神深度。宝黛爱情倒是缠绵悱恻,但破坏力量一旦出现,贾宝玉就软弱下来,婚礼上新娘被调包,调包就调包了,日子还是要过的。没有了欲望和激情,此后的宝玉便呆滞无聊得很了。
执其两端而叩之
见习修士阿廖沙是佐西马长老最看重的弟子,一个天使般的人物,《白痴》中梅什金公爵的变体。老卡拉马佐夫喜欢的也就这个小儿子。他不忌讳也不计较父亲的丑行,总是给父亲以尊重。他也同情大哥的困境,相信大哥不是弑父者。但他并不成熟。他可以用很多时间很多心思关心残疾少女丽兹,陪伴、照料受辱的小伊柳沙,直到给他送葬,像极了一个天使。他很是胜任一个模范儿童团团长的角色,把伊柳沙和他的朋友们团结在一起,教给他们爱,但在家庭矛盾中差不多是一个旁观者,无所作为。他不劝大哥熄火,也不劝父亲原谅大哥以缓和矛盾,避免意外发生。佐西马长老要求他盯着米卡,防止事态恶化,但他头一天没找到米卡,第二天干脆把米卡忘掉了。弑父案就是在当天晚上发生的。格鲁申卡告诉他准备去莫克洛叶会见波兰前夫,这么重要的信息他也不转告米卡。如果米卡得到这个消息,就不会回家找格鲁申卡,血案就不会发生。从这个角度说,丽兹有理由看不起阿廖沙。
阿廖沙接受了少女丽兹的爱,两人确定了恋爱关系。几天之后,因伊凡的一次谈话,丽兹改变了她爱的方向,转而爱上伊凡。她喊阿廖沙过来,说她不爱他了,原因是他很好,但引不起她的敬意。她说她爱他他接受,她不爱他他也会接受。她让他捎给别人一封情书,他也会捎的。丽兹的感觉相当准确,阿廖沙真心爱丽兹,但他的爱没有重量和根基。丽兹真的塞给阿廖沙一封写给伊凡的情书,让他捎给伊凡,阿廖沙果真捎给了伊凡。他对丽兹的背叛竟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痛苦或不适。可爱的阿廖沙有点儿像林黛玉说的“银样镴枪头”,的确不堪大用。这大概是因为他精神上执其一端,缺少对偶,没有另一端的匹配与平衡之故。
老陀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因佐西马长老尸体发臭受到一些人的讪笑和嘲弄,阿廖沙的信仰受到打击,开始小小的反叛。见习修士拉基京问他吃香肠不吃,他说吃。问他喝白兰地不喝,他说喝。要带他去见格鲁申卡,他也说可以。格鲁申卡是大哥和父亲的争夺对象,又刚与他未婚的嫂子闹得很不愉快,且又放话说她要拿下阿廖沙,这些他都知道,但还是勇敢地搅和进去。他听任这女人坐在他膝上,右手搂住他脖子,说一些软绵绵的话。格鲁申卡表白自己不忘前夫,阿廖沙便狠狠称赞她,说她是一个无价之宝。
按照陀氏的构想,阿廖沙是他笔下的另一个“大罪人”,他的戏码主要在本书的下一部,他会与丽兹结婚,然后抛下她,与别的女人鬼混,犯下人间的一些罪行,最后浪子回头,回归于修道院,成为另一个佐西马。也许,这时候阿廖沙胸中的爱自然孕育得浑厚有力了。
斯麦尔佳科夫是阿廖沙的反面,一个恶的奉行者,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他母亲是一个无主的痴呆女,因老卡拉马佐夫奸污而诞下了他。老仆戈里高里夫妇收养了他,长大后他自然做了老卡拉马佐夫的仆人。他小时候喜好偷玩一种游戏,捉一只猫,将它吊死,再焚尸灭迹。当时的贵族继承制度和老爷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改变身份,与卡拉马佐夫们平起平坐。他不得不接受仆人这个角色,习惯了主人们吆五喝六,对老爷忠心耿耿,很是顺从。老头子弄丢了300卢布,到处寻找,以为找不回来了,谁知斯麦尔佳科夫早捡起来放他住室,一分钱也不少。此舉赢得了老头子的信任。老头子送他去莫斯科学习烹饪,他因此烧得一手好菜。
斯麦尔佳科夫说话阴不阴阳不阳的,颇有心计。他不认为自己就低人一等,在弟兄仨面前也不低声下气。他有自己的尊严。这尊严与埋藏在他心底里的怨毒形成两极。遇到合适的时机,会碰撞出什么响声来。他不信上帝,饭桌上可以用世俗的功利主义观点把虔信的老仆人戈里高里斗败。此人的理想倒也实际,伺机弄一笔钱,带他的恋人去莫斯科或巴黎开一家餐馆。米卡与老卡拉马佐夫目前愈演愈烈的家庭闹剧给他提供了一次机会。他观察、分析矛盾双方的态势,先是向米卡施以援手,给予操作上的配合,再利用米卡的张扬,求得伊凡的理解,与伊凡形成统一战线。待条件成熟,机会降临,他精准地跌倒在地窖里,制造癫痫病发作假象。果然,米卡当晚闯回家,戈里高里被击伤,这个装病的忠仆随即起床,开始行动。他用暗号骗老爷开门,谎称格鲁申卡就躲在楼下花丛中,等老爷向窗外探身,他用镇纸砸死老爷,拿出装钱的信封,抽出其中的3000卢布,故意把信封撕破扔在地上,回去继续装病。之后他又相当睿智、老练地应付了法官、律师等人的提问。他有本事把自己的心思化为对方的提问,误导他们。事实的确如此,除了米卡无端的怀疑,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嫌犯。
斯麦尔佳科夫终生生活在怨毒之中,正是经年累月的怨毒累积加上伊凡的影响促使他犯下弑父之罪。老主人兼生身父亲老卡拉马佐夫不是一只猫,他哪有权力随意处死?斯麦尔佳科夫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这个歹毒的小人一手制造的血腥和恐怖不会轻易消散,它转化为一场感情和认知风暴,令自己形成巨大的精神内伤,惶惶不可终日。他真的患上了癫痫病,好几天不省人事。他从伊凡的教诲中回过头来,开始阅读《圣父伊萨克·西林语录》。伊凡第三次找他,说他像一个幻影,他回答:“这儿什么幻影也没有,只有你我两个,此外还有一位第三个。这第三个人,他现在显然就在我们两人中间。” 伊凡逼问这个人是谁,用眼睛四处寻找。“第三个人就是上帝,天神,它现在就在我们身边,不过不必找他,您找不到的。” (第四部二卷八节,944页)
斯麦尔佳科夫交出那3000卢布,向伊凡坦白了自己的弑父经过,之后上吊自杀。
杀人犯杀死他人某种意义上也是杀死自己。他们给社会报复和法律制裁制造了理由,也给自己制造了巨大的精神内伤。除非是铁石心肠,宗教观念、道德传统、内心良知等等有可能促使罪犯产生精神裂变,否定曾经的自我,极端的做法是自杀。杀人犯自杀来自对自我的彻底否定,是一种极端的忏悔。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给他人造成不幸的罪犯也是不幸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向索尼娅坦白自己杀了人,索尼娅反拥抱了他,因为他“现在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斯麦尔佳科夫做出人生的最后努力,主动终止自己的生命,意在弥补自己缺失的另一端:善良,让自己回归常规。
老二伊凡是个激进主义者。与头脑简单的情种米卡相反,伊凡是一个智识者,一个理性的写作者,一个惯于深思熟虑的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与米卡火一般的欲望和激情相反,伊凡的感情状态和行为逻辑是冰冷的,他不关心他人,冷漠自私,这一点儿与他父亲相同。即使向卡嘉示爱,他的语言和感情也是计较的,与对方的感情温度差不多相等,不会超出多少。伊凡深爱卡嘉,但因卡嘉几句高傲的话不很受用,立马就离开了她。这种人要么是个聪明的自私鬼,要么是个能成就大事业的革命家。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父亲同意一个地主搭坐他们的马车,那人正要上车,他却一把把人家推开。父亲央告他帮他去契尔马什涅出售一块林地,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毅然转乘火车去莫斯科了。老大米卡扬言杀死父亲,他只是冷眼旁观,任凭事态发展。米卡当面毒打父亲,他也不予谴责。他认为他们是一条毒蛇吞吃另一条毒蛇,都是活该。伊凡只用一番谈话蛊惑女孩丽兹,就令本爱着阿廖沙的丽兹转而爱上他。阿廖沙捎来丽兹写给伊凡的求爱信,伊凡看都不看一把把它撕了,掷入风中。他的恶被一层智慧包裹着,有迷人的色彩。
伊凡不关心父亲和大哥争风吃醋,但一听斯麦尔佳科夫说米卡杀死父亲后财务上的好处,思想上就开始介入。他意识到斯麦尔佳科夫这话包藏祸心,但不予揭露。斯麦尔佳科夫劝他离开是非之地,他也深以为然。他厌恶父亲这个私生子,只是因为斯麦尔佳科夫已经把他看作同谋,这是他不能允许的。
伊凡的思想、行为总是处于善恶两可之间的模糊地带。他激烈批评虐待、伤害儿童的人,似乎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但对陷入困境的大哥无动于衷。也许他只爱抽象的人类,而不爱具体的个人。他爱卡嘉,又不愿用比对方更多的爱去爱对方。他不爱父亲和家人,希望米卡早一点儿杀死父亲,后来又认同斯麦尔佳科夫的诡计,因此而恨他,连带也恨起自己,但行动上又顺水推舟,配合了斯麦尔佳科夫。他被动地参与了斯麦尔佳科夫的谋杀,又不允许自己承认这一点。大哥被捕入狱,他不认为他是冤判,又积极斡旋,愿意拿出自己的30000卢布安排大哥押解途中逃跑,又数次质问斯麦尔佳科夫,逼问出他杀人的具体情节,甚至有杀死斯麦尔佳科夫的念头。斯麦尔佳科夫刚提到上帝在他们之间,他意识到他已承认他是凶手,便大发脾气,骂他想连累他。他把醉汉撞倒在雪地上扬长而去,后来又救助了这个人。法庭上他想从证人席上逃跑,维护自己的名声,但走了几步又转身返回,亮出那3000卢布,说是斯麦尔佳科夫交给他的,是他们两个合谋杀死了父亲。他没有把斯麦尔佳科夫的行凶过程交代出来,即陷入梦魇状态,法庭终不能采信,大哥还是被冤判了。
可以这样说,老卡拉马佐夫是兄弟四个(包括斯麦尔佳科夫)合谋杀死的,斯麦尔佳科夫是执行者,伊凡是合谋者,米卡是舆论制造者,小天使阿廖沙是纵容者。还有老卡拉马佐夫自己,他是杀人动机的提供者。而弑父案本身给卡拉马佐夫兄弟们带来了一场思想和道德风暴,令他们痛苦不堪。
卡拉马佐夫性格
比较起来,老陀的长篇小说,《罪与罚》的心理学意味更重一些,《白痴》的社会学意味更重一些,《群魔》的政治学意味更突出一些,《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宗教、伦理学意味更显赫一些。
老陀笔下的人物多意识形态化,诸如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老太婆,为的是一种崇高的社会理想;彼得·韦尔霍文斯基等人自認为真理在手,组织暗杀小组,目的是砸烂旧世界,夺取政权。作者以当时的意识形态作为人物的思想枢纽,让这些人物承担着某种思想使命,他们差不多都是思想家。
《卡拉马佐夫兄弟》却后退了一步,淡化了政治意识形态的浓度,回归于世俗和日常生活,回归于百姓日用之道,回归于更为基本的人性欲望。只有次要人物拉基京之类、偶或谈到他们的激进政治理想。卡拉马佐夫一家大都世俗地生活着。老卡拉马佐夫追求的是财富和女色,大儿子米卡继承了乃父的禀赋,他犯案的动机是情欲而非什么社会理想。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追求的亦是挣钱、结婚这类世俗生活,他作案的动机就是信封里那3000卢布。老三阿廖沙是见习教士,佐西马长老却要他返回尘世,体验世俗生活。唯老二伊凡喜欢写作,在宗教问题上持虚无主义观念,但并没有具体的社会政治理想。弟兄几个也就不必为某种社会理想而雄辩滔滔了。
作者借米卡去莫克洛叶会见格鲁申卡之机,详写了小镇酒店一群下层人物的世俗生活,喝酒,赌博,低俗的歌舞表演。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更为基本的自然的人生,他们卑下的追求。连伊凡梦魇中那个撒旦,也向往平民生活,哪怕做一个肥胖的商人妇。
《卡拉马佐夫兄弟》因此而具有更为广泛的代表性。这大概是学术界、文学界没有拉斯科尔尼科夫性格之说,没有斯塔夫罗金性格之说,却有“卡拉马佐夫性格”这个“典型共名”的原因。
按照伊凡的说法,卡拉马佐夫性格,是指对生活的渴求,是一种原欲般的力量。米卡说卡嘉找他借钱时他的反应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像是被蜈蚣咬了一口,这是一种混合着畏惧和受伤的即时性心理反应。
本案公诉人在法庭辩论中说老卡拉马佐夫死于他自己,死于卡拉马佐夫性格。他把卡拉马佐夫性格,看作一种善与恶的交织体,“能够兼容并蓄各式各样的矛盾,同时体味两个深渊,一个在我们头顶上,是高尚的理想的深渊,一个在我们脚底下,是极为卑鄙丑恶的堕落的深渊。”(四部三卷六节,1057页)
在我看来,所谓的卡拉马佐夫性格,既指伊凡提到的卡拉马佐夫们对生活的渴望,一种原始欲望的力量,如老卡拉马佐夫及长子米卡的好色、无耻的冲动和激情,也指老卡拉马佐夫及次子伊凡及私生子斯麦尔佳科夫的自私、狠毒,加上老三阿廖沙的爱与信任,杂以米卡、伊凡、阿廖沙等程度不同的自尊、自疑,所混合出来的一种贪财好色、冲动狠毒、坦诚自尊的“家族相似”性的精神气质。
或可以概括为由不假掩饰、近乎疯狂的世俗欲望和激情所主导,不惜把事情推向血与火的极地,但终为信仰和良知所规范的一种混合着英雄、情种和小丑气质的人格精神。
这样说来,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卡拉马佐夫气质。
陀氏精神面相学
《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群魔》这类精神长河小说,致力于表现“人的全部灵魂的深度”,方法是把人物放在一个“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拷问,经此拷问,人的灵魂外显为某种独特的精神个性,呈现出某种卓异的精神面相,由作家抓取和描画。这拷问和描述的方法、着力点和力道,组成了老陀的精神面相学。
一是终极审察。
老陀的人物多通过某一个反常选择或决断,把自己投入疑难、险恶、甚或绝望的境地,面对着生死大限和道德抉择,躁动、反抗、沉沦、挣扎,以考验自己的道德观和生命意志,建立或验证自己的终极选择。这是一个高能量的积累和释放过程,人物的整个人格被迅捷地全景式地展示出来,这样的人格自然具有思想的品质和艺术的能量。
老陀不会让这种“万难忍受”的环境高悬在现实之外,成为一种类似乌托邦的东西,而让它发生在当下的现实之中,发生在当下的思想环境之中,它与当下现实同构,它就是当下现实一个特别的部分。因此,它也就不会丧失当下现实的尖锐、复杂和沉重。
《卡拉马佐夫兄弟》取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合、以第三人称为主的叙述视角。老陀多数作品都采取此种混合视角。叙述者把他的人物——哪怕是与主线无关的次要人物如拉基京之流——整个地拖出来,他们的欲望,他们的爱和恨,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的出发点和目的地,他们的生命与死亡,罪犯般被打量、拷问、质疑、辩驳,给予最终的判决。他们的人生底牌,他们最深层次的秘密被袒露出来,成为终极性的证词。
这拷问和审察更多地表现为人物的自我打量和自我审察,然后是自我判决:浪子回头及时收手,或加倍认罪远服劳役,又或是无地自容谢罪自杀。
人性的复杂与深邃、道德和信仰的力量与局限尽可能被呈现出来。
二是两极摆动。
19世纪六七十年代,老陀的视线渐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转向保守主义,转向人的存在状态,其笔下人物更趋极端化,要么是“大罪人”,要么是圣徒,但老陀愿意他们消解自我,从极端走向温和,办法是给他们另一极,让他们在两极之中钟锤般摆动。如虚无主义者拉斯科尔尼科夫为试验自己的极端思想启动一场血案,在逃避与自首之间纠结不已,最后选择了自首,他的灵魂的样貌就在这纠结撕扯中得以展示。
老陀笔下的人物多处两极对立的精神状态,善而又恶,爱而又恨,自私又自尊。这些对立的感情倾向交叉互动,形成暂时平衡。临界点到来,平衡被打破,事情又会发生质的变化。米卡被爱欲与人格自尊两股力量所争夺,伊凡沉没于坦白与掩饰的谵妄状态,佐西马神父那个神秘客陷入罪与认罪、脱罪的矛盾中不能自拔,斯麦尔佳科夫处于罪与赎罪的撕扯之中,斩断尘缘。
这样的人物多有“创伤豹变”,持斧的手、手上的鲜血,巨大的罪恶和伤害在人物心理上生出化学反应,令其本质上发生变化,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新人或者新鬼。
两极摆动过程中的撕扯、犹豫、试探是人物最有生气的时刻,最有意味的地方,是作者的妙笔生花才情泼洒之处,老陀狠狠抓住这个机缘,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做足文章。
三是人格堡垒。
陀氏的人物特别是负面人物,哪怕他们作恶多端,心灵中也留有一块圣地,一个堡垒,或者叫做避难所,即其人格上的尊严。某种意义上说,人的灵魂就表现为这种尊严。尊严没有定价,是不可交换之物。一个人连自己都不尊重,当然不会尊重他人。没有了自我尊重,人就没有骨架,等同于软体动物或者驯化的家畜。人与人之间的尊严是独立平行的,我不能污辱别人的人格,别人也不能污辱我的人格,否则就只好挥舞拳头,决斗、求助法庭,甚或自杀。自尊是一种绅士精神,秉持精神胜利法的阿Q缺少的就是这东西。但他“儿子打老子”式的自我安慰未尝不是一种曲折的自尊表达。正是这种自尊,让米卡陷入疯狂状态,为区区几千卢布折腰。他怕他不敢面对卡嘉,而陷入无尽的自责之中。
退役上尉斯涅吉辽夫曾代老卡拉马佐夫转交给格鲁申卡一张票据,米卡怀恨在心,抓住他的胡子羞辱了他。上尉无力与米卡决斗。他穷困潦倒,家里几个病人,全靠他一个人支撑。阿廖沙转交卡嘉资助他的200卢布,上尉接过钞票,十分兴奋,说有了这笔钱他可以给妻子和女儿治病了,等等,但突然间,他把这200卢布揉成一团掷于地上,还用脚踩了踩,快步走开。这是属于斯涅吉辽夫的人格自尊,即使面临不可克服的困境,也不出卖自己的名誉,不贪嗟来之食。
就是毒蛇般的斯麦尔佳科夫也葆有一点儿可怜的自尊,正是这自尊,让他最终把3000卢布交给伊凡,决绝地结束了自己。
老陀的靈魂拷问因此而根本、沉重、残忍、激烈,还有灵动。这灵魂的“深”成就了本书“最高的现实主义”。
责任编辑 杨艳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