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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光”老太太

2023-05-30王娇华

福建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头子保姆老太太

王娇华 

老太太姓黄,生于1932年,她公开宣言:人生在世,她就要吃光花光用光。其言行在小城广为流传,大家私下都叫她“三光”老太太。

老太太的衣服要穿夕阳红服装店的——小城中老年人时尚服饰专卖店。虽然她的衣柜已挤挤挨挨,但季节交替时必须买新的。夕阳红的老板娘六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烫着一头短发,优越感十足,常摆着一副别人欠她钱似的脸孔。倘有一身土气的女人进了她的店,她斜了一眼,屁股都不抬:“不买不要乱摸,我家衣服很贵的!”但看到老太太一到店门口,哪怕电视剧再精彩,她也会快步迎出来,堆出笑脸:“阿婆,你来啦,我带你看下新到的款式。”“我看下。”老太太说着,走到一排衣服前,阅兵似的挑拣着,几番试穿,终于定下了一套,老板娘报了价,老太太一边说着“很贵”,一边已经掏钱了。

老太太的出行,被戏谑为“出宫”。出行前,老太太拿起手机,流利地按出一串数字,那是人力三轮车车夫的电话,老太太跟拿着对讲机似的持着手机,以命令的口吻道:“喂,我要出去,你马上过来!”老太太的记忆力惊人,时隔20多年再遇到她女儿的同学,她也能马上叫出对方名字。十几个常用的电话号码她都没存入通讯录,均能信手拈来。这或许得益于老太太年轻时担任会计的工作吧!然后她用手捋了几下稀疏的白发,戴上深褐色棉盆帽,腰间斜挎着一个长方型形袖珍仿皮黑色小坤包,左手拄着一根拐杖,右手抓着保姆的胳膊或手掌,躬着背,一步一顿下了三楼,再挪着细碎的小步移到早已等候着的三轮车旁,站定。保姆上前将手上的一小板凳摆放在地上,返回来搀着老太太踩上凳子登上车子坐下。到了目的地,保姆先下车把板凳摆好,再扶老太太下车,再把凳子收到车上。老太太在保姆的搀扶下,亦步亦趋渐渐融入熙熙攘攘的市场中。这当儿,三轮车车夫开始静候在一旁,刷着手机,神情悠闲,因为除了车费,老太太还会付他等候费。小城打个的士不过3元钱,而老太太出来一趟往返车费就要20元。据说,小城仅有的三五辆人力三轮车,为争老太太这份美差,险些打起架来。

老太太购物时,认定“但凡贵的那就是好的”。她走到摊位前,派头十足:“有好料吗?”老太太指的好料是:鱼虾蟹贝要深海野生的,家畜要农家养的,水果要进口的……老太太俨然一副品鉴行家的样子:伸出食指,摁了摁鱼身,看硬不硬;又翻了翻鱼鳃,看红不红;要是买肉,她便要躬下身子,深吸一口气,闻闻有否异味。如此一番“望闻问切”,且得到商贩信誓旦旦的答复后,老太太就从腰包里掏出一沓折着的人民币——老太太只用现金。她用手指沾一下口水,一张张将它展开,再一张张递到商贩的手上,或几十元,或上百元,老太太眉头都不皱一下。当老太太的小坤包瘪下去后,同行保姆的手上已提着大袋小袋,满载而归了。

回到家,老太太要么指挥着保姆,要么亲自掌勺,一番煎炸炖煮。虽然她吃得不多,但桌上却摆得满满当当,有鱼有肉有菜有汤。老太太对猪脚情有独钟,认为吃了会长脚力,是饭桌上常年不可或缺的一道菜。所以但凡遇到商贩口中所谓的农家猪,她绝不会错过,哪怕她桌上还有一大盆猪脚没吃完,哪怕冰箱里還冻着好几个。而新买的猪脚必须趁新鲜炖煮,于是,桌上便常常有三四盆猪脚,刚煮的,昨天没吃完的,前天吃剩的,还有大前天余下的……

因此,老太太虽然有大几千元的退休金,但就这样成了“月光族”。

老太太一边肆意花钱,一边对自己名下没有存款又感到焦虑。老头子过世后,她便打起了房子的主意。她先到房管所打听如何出售房子,无解后又到银行探听如何抵押贷款。她甚至到律师事务所咨询相关法律事宜。

为了稳定娘心,几个子女商定:将父亲的抚恤金存入老太太名下,作为保姆费专项资金,存折由同城的小儿子保管,逐月付费。但老太太不肯,说既然是要给她用的钱,她就要自己保管。子女们拗不过,只好把存折给她,寻思她又不知道密码。谁知存折一到老太太的手,她转身就拿着身份证到银行修改取款密码了。这还没完。当得知老头子的抚恤金竟高达近20万元时,她再也坐不住了,直奔民政局探听,我有多少抚恤金?当她得知自己的抚恤金与老头子的相去甚远后,很是失落,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可以提前支取吗?

老头子过世不久,老太太突然提出要去会一会半个世纪没见了的前夫。那时,她前夫的老伴也已去世多年。本来家人担心从未出过远门的老太太受不了近200公里路程的颠簸,但老太太一路精神矍铄。近两个小时后,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终于见面了!他们颤巍巍地握着对方的手,打量着眼中的旧人,开始回忆起潮水般的往事。看着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竟露出宛如少女般的娇羞神态,不时发出嘿嘿嘿的畅笑声,在场的人不禁百感交集,眼眶忍不住都湿润了。

末了,老头子说他有东西要送给老太太。老太太沉陷的眼窝顿时发出亮光,目光盯着老头子哆哆嗦嗦伸向口袋的手。

半晌,老头子掏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巾,一层层打开后,露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他颤抖着递给老太太:“这是我们的合影,我一直留着。”

老太太的眼神立马黯淡了,扫了一眼,伸手推了回去,愠怒道:“你自己留着吧!”老太太阴沉着脸上了车,一落座,便摸出手机,一边嘟囔着:“神经!我还以为要给我钱呢!一张破照片!谁稀罕!”一边划拉着屏幕,删除了老头子的电话号码,再也没联系过。

老太太做事历来果决。十三四岁时,她不堪欺凌,毅然决然从被寄养的家庭出逃;特殊年代里,她当机立断与前夫撇清关系,抛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女远走他乡……老头子过世那天,老太太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哭出了声:“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隔天老头子出殡,老太太已经开着手机在听音乐了。她好似穿着坚硬的铠甲,一路披荆斩棘,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老头子过世后,老太太的家里仍摆着一大一小两张饭桌。以前,她家人一桌,她自己一桌。子女各自成家后,她和老头子各自一人一桌。老头子过世后,她和保姆各自一人一桌。一家人虽然同吃一锅饭,却要煮两家菜。

这种一家两户的状态始于老太太40岁那年。那年,老太太生下最小儿子后,顿觉身体大不如从前,常头晕目眩,最后竟自我禁闭在家,长达近10年不敢下楼。事后,旁人揣测,老太太当年很可能是患了产后抑郁症。老太太这一蛰居后,性情便变得乖戾。她总认为老头子让她生那么多孩子是不顾她死活,她说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老太太便开始独居一室,对家里事务和子女一概撒手不管,自己领的薪水只管自己花。老太太不再下冷水,洗漱等一切生活用水都要用温开水。老太太从此不再踏进卫生间一步,说会有湿气入侵。她从此不再冲澡,改为在房间擦澡。老太太隔壁房间的窗台外,原本种着郁郁葱葱的盆花,但在老太太“浇花的水汽会透过窗户入侵她”的连连抗议之下,爱花的老头子也只好弃之。

家里的门窗也开始终日紧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特别是盛夏,一踏进家门简直令人窒息,使人不禁要咳嗽起来。家人只好到露天阳台透气,忍受着蚊虫叮咬。等老太太入睡后,再偷偷打开门窗换气。一次,老太太起床发现厨房开着的窗户,大为恼火!她用拐杖用力连续杵着地,险些要把地板戳出洞来:“都安的什么心?都安的什么心?害我一夜凉飕飕的!是想害死我吗?”然后她开始历数在这个家她遭受的不公。

家人最怕老太太生病。一旦老太太说哪里不舒服,那就得去医院,那就得折腾。去哪个医院要找哪个医生那必须是老太太指定的。医生在给她切脉的时候,老太太就开始絮絮叨叨述说从她年轻以来所患过的那些病。话说老太太虽然一大把年纪,除了痔疮、骨质疏松和腰椎骨裂旧疾外,心脑血管都没毛病。医生问,要不要抽个血拍个片?老太太强势地拒绝了:“不行!我这么瘦,本来就没多少血了。拍片有辐射,对身体也不好……”最后,她指使医生开点不痛不痒的营养注射液,吊一两天点滴就消停了。至于医生开给她的药,她一次也没吃,放了几天,就被她扔进垃圾桶了。

有一年春节,老太太腹痛难忍,不得已办了住院拍了片子。医生诊断肠穿孔,鉴于她年老,最后大家商议保守治疗。可第二天,老太太无论如何要回家,说病床太软枕头太硬,那输的药液令她全身冰凉,她说她的病已经好了,她要回家。医生流露出无奈的神情,建议让老太太住进ICU。但老太太一把掀起被子,奋力从床上撑了起来,下了床趿起鞋子就要走——旁人连连惊呼,因为老太太手上还输着液呢!

没办法,家人只好给老太太办了出院。医生再三交代饮食注意事项。回到家的第一天,老太太还循规蹈矩只喝了几口稀饭汤。第二天,老太太就开始炖鸡肉了,她用闽南语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说几天没吃有营养的食物了。在家人的惴惴不安中,老太太竟一天比一天精神。老太太到底是不是患了肠穿孔,最终医生也没有定论。但老太太笃定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命由我不由医生。

老头子退休的岁月里,家里并没有保姆,但老头子相当于保姆。因为被老太太嫌弃,老头子除了不用买菜和煮菜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老头子去世不久,老太太开始雇保姆。

其实保姆的工作很轻松,就是做做家务,陪她上街,连地板都不用拖,因为老太太不让拖,说会有湿气。所以踩在她家的地板上,脚下黏乎乎的,鞋底还会发出吱吱吱的声音。虽然工作轻松,但保姆大多干不长,短则一两天,长则几个月,因为伺候老太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老太太要求保姆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其左右,哪怕保姆到楼下倒个垃圾,她都要掐着时间,超过一两分钟,老太太便开始打电话。如果保姆忘了带手机或是没接电话,她要么一番夺命连环拨,要么立马打电话给同城的子女,说保姆出去非常久了。

老太太喜欢唠叨,家长里短,什么都叨。“你没听见我叫你把碗放在橱柜里吗?为什么放在沥水篮?!”保姆嗫嚅着:“放沥水篮干得快,比较卫生……”保姆话音未落,老太太便粗暴地打断了她:“我一辈子都是这样放的碗,我快90岁了,我让你怎么放你就得怎么放!”她意犹未尽,又凶巴巴道:“你是保姆还是我是保姆?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然后她开始叨叨她年轻时是如何能干,如何将一家老小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一次,老太太的女儿亲见她付了两次车费给车夫,便提醒她注意点。老太太辩解连连,还朝女儿两眼一瞪,挥舞起手臂:“我怎么会错?我当了一辈子的会计了,你去打听打听,我有没有算错一次账?”

家里保姆就都待不久,换得极勤。

有个高姓保姆,早年丧夫,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女儿恰好就住在老太太的隔壁楼道。为了能经常看到外孙,她忍辱负重,咬牙坚持着。趁老太太午睡时,偶尔偷溜到女儿家去逗一小会儿外孙,也就是10分钟左右的时间。虽然老太太这一觉可以睡一两个小时不等,但自从发觉后,午休前她就将家里的房门反锁上,揣着钥匙去休息了……老太太的子女知道后,周末特意过去顶班,让保姆去女儿家聚一下。虽然有子女陪伴,老太太还是很不爽。隔天,外出归来的保姆女儿找保姆要自家的钥匙,保姆却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女儿只好请师傅换了门锁。改天,保姆洗衣服时,从老太太的口袋中翻出了一串钥匙——正是她女儿家的钥匙。保姆气愤地质问老太太。老太太斩钉截铁地否認了,反倒气势汹汹地质问保姆:“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藏的?”老太太露出狡黠的神情。高姓保姆被气得直跳脚,转身就打包走人了。老太太又一次露出“与人斗,其乐无穷”得意扬扬的表情来。

老太太既喜新厌旧又念旧。那些曾被老太太嫌弃的保姆,很多又被老太太重新惦记上了。她主动加薪,请求她们重新上岗;等她们回来干了一阵子,老太太又嫌弃了,又要换新的;换了新的没多久,还是觉得旧的好——如此反复,老太太不断增加砝码,保姆费由一个月1000元出头,不到两年时间,老太太硬是自己炒到一个月3000多元。没几年,老头子留下的抚恤金不知不觉就被掏空了。不堪重负的两个儿子只好商定,他们只承担80%的保姆费,剩下的20%费用由老太太自己承担。至此,老太太终于不敢肆意抬价了。

如今,九十高龄的老太太依然每天出没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中,她的行头成为小城的一道风景线。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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