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记忆
2023-05-30郭义清
郭义清
第一次相遇白茶,缘于小时候在外婆家。从家里到东平,总要跨过一座石拱廊桥,桥的那头便是外婆的家。
外婆家住在政和县东平镇,小时候,每到外婆家,常和小舅到镇里东街尾官桥下的水井抬水喝。听外婆说,官桥后山便有一片白茶园。
东平古镇四面环山,中间平原,镇上有两条东西走向和南北走向的古街道,纵横两条街道汇合成十字形,街道就形成了东街、南街、北街和西街。街道不宽,隔着街面,两边屋子里的讲话声音时常相互可听。街道路面由清一色的青石板铺砌,光洁而整齐,两旁客栈货铺鳞次栉比,有打铁铺、山货铺、理发店、弹棉花店和豆腐店等。建筑特色沿明清遗风,白墙黑瓦,窗檐斗拱,还有那木制吊脚楼和高高的风火墙,古色古香,颇有韵味。每逢圩日,赶集的乡亲便从周边的村落四面八方云集于此,甚是热闹和拥挤。据长辈们说,古街建成十字形,意取“四季平安”“风调雨顺”。
听母亲说,外公原来在政和二五区的老家经营茶庄,后不知何故,把茶山转让给本家兄弟后,举家迁徙东平,在东街开了家客栈,生意甚为兴旺。赚了大把的元宝后,外公置了房产,家境便慢慢殷实起来。如此看来,意取“四季平安”“风调雨顺”的古街,的确带给了后人温饱与富足。
小时候,每次和小舅晃悠悠地抬着水桶到一里之遥的官桥边的水井抬水喝时,总爱在桥上贪玩一会儿,或用折叠的纸片噼噼啪啪地打四角,或用石子在地上摆出龙门阵,厮杀到忘了饭点。从记事时起,官桥便为石拱廊桥,是政和通往松溪的必由之路,至于为何称之为“官桥”,我不得而知。后听长辈们说,官桥古时为木制廊桥,系政和松溪两县“官道”不可或缺的通行枢纽。外婆说,官桥神圣,亦有风水,古时文武百官过桥,都是要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
跨过官桥,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喜欢跟随外婆到后山的茶园采茶。每一次到茶园,总是不禁惊诧于茶山的绿。茶树是绿的,蜿蜒着,一波接着一波,层层叠叠;山是绿的,连绵起伏,一片浓浓的绿茵。顷刻间,绿色似乎化成了一个精灵,飞舞在山川之间,是那么的飘逸。好一个美丽的绿,好一个清爽的绿,好一个娇媚的绿。
外婆说,这些都是白茶。我不解,反问外婆道,这么绿的茶为何会是白茶呢?外婆笑着告诉我,她在老家就是经营茶庄的,对茶叶最熟悉不过了。外婆接着说,白茶为微发酵茶,保留了茶叶中大量的白毫,其外在表现形态“贵白”。白茶的制作工艺最为天然,制茶时不炒不揉,只将细嫩的茶叶晒干或用文火烘干,叶背白色茸毛完整地保留下来,使得茶叶外观满披白毫,如银似雪,故称之为“白茶”。
对外婆的话我一知半解,听得云里雾里,我只钟情于茶园的绿,那翠绿的茶叶,深深根植于我童年的记忆里。直到那一天小舅告诉我,说老师在上课时说了,政和白茶名气大嘞,就连县名“政和”也是因白茶而得。那是北宋时期,建州府制下关隶县(今政和县),地处闽水源头,两岸风景秀丽,土壤肥沃,遍生名枞。宋代的皇帝都喜欢喝茶,朝廷的官员们发现闽北适宜种茶,故在这一带开辟了北苑御茶园,关隶茶园是御茶园的东园。那时候,关隶县境内的感化里、长城里、高宅里、东平里、东衢里等都是有名的茶焙,茶家“斗茶”盛行,“斗茶”中胜出的茶品进贡给皇帝,皇帝收到好白茶往往甚是高兴,给予奖赏。到了宋徽宗时期,喜茶斗茶更是达到鼎盛。一日,徽宗皇帝因喝关隶县白茶嫩芽制作的一款极品——白毫银针,龙颜大悦,当即赐“关隶”为“政和”,政和县由此得名。小舅在我跟前绘声绘色地模仿老师的讲课,有模有样。
对小舅的这些故事我仍不甚放在心上,我依然惦記着茶园的绿,惦记着绿色的季节跟随外婆到茶山采茶的日子。尤其是在霏霏细雨的时节,拽着外婆的蓝布衣襟,站在碧绿的茶山上,放眼淡淡的山中游雾和远处影影绰绰的乡村民房,挥一挥落在眼前的朦胧细雨,在一片翠绿中做着童年永远做不完的梦。
除了茶山的绿,我更喜欢茶树上那小小的茶花。每当那白色的花瓣慢慢地舒展开来,我的目光便被那由浅白到洁白的花瓣深深地吸引。只见温润可人的花骨朵儿,被绿色的茶树托着,一簇一簇地拥着,淡淡的香味轻柔地弥散开来,让我忍不住驻足花边,细细地闻着花香,侧耳聆听花开的声音。外婆说,白茶花的花期较长,但盛开的时间很短,多半年的时间仿佛都在酝酿花事。听了外婆的话,望着光彩照人难得的花开,我总是祈愿那精美的花瓣永远不要凋谢,希望一直一直都能闻到它的花香。
当那一年官桥山后茶花又开的时候,五十岁不到的外婆却因心脏病发作,客死在异乡姨婆家。听到这个噩耗时,我和小舅正抬水走在东街尾坡道的石板路上,惊得脚下一滑,双双摔倒在地,坐在青石板的路中央,号啕大哭。透过泪眼,绝望地望着水流四溢后的空空水桶,沿坡道滚落而下。
看见外婆安详地“睡”在东街老屋的客厅,依旧是洁净的充满阳光味道的蓝布衣裳,依旧是梳得整洁流畅的发髻,依旧是安详而平和的表情。母亲和几个姨姨日日夜夜跪在外婆的边上,哭诉至声音沙哑,一次次地晕厥。几个长辈抹着眼泪,把母亲和姨姨们从地上艰难地扶起来。在出殡那天的半途中,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送葬的很多亲戚被阻隔在离墓地还有好些路途的田间一个草棚里。最终,我和几个与我年龄相差无几的晚辈,只能眼巴巴地目送殡葬队伍在暴雨中走远,和外婆就此分隔在无情的雨帘里,从此永别。
外婆啊,始终是令人温馨与伤感的回忆,在她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没有外婆的日子,我会经常莫名地难过,难过得一个人流泪。直到如今,每每想起拉着外婆衣襟的日子,想起跟随外婆在茶园采茶的日子,想起和外婆一道闻着白色的茶花香气,我的记忆顷刻间便在一片片盛开的白色茶花中慢慢苏醒,仿佛那温润如玉的小小白色之花,一直一直都开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再次相遇白茶,是那一年随南平市作协参加政和“白茶节”采风活动。采风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到东平,来到距东平镇仅两公里多的凤头村后一片白茶园。
对凤头村我是比较熟悉的,光顾的次数似乎多得有些记不清。这里诞生了一位革命战争时期叱咤闽北的风云人物陈贵芳,其出身贫苦,一家三代七位革命烈士,母亲三次被捕入狱受尽酷刑,脱险后仍四处为革命奔波,可谓满门忠烈,浩气长存。解放战争时期,陈贵芳历任闽浙赣省委常委兼闽浙边区地委书记,率领闽北游击纵队转战闽浙赣边区,立下不朽功勋,留下不少和敌人斗智斗勇的英雄故事。现今村中央巷一幢土木结构的陈贵芳故居,陈列着项南等老一辈同志题词、陈贵芳生平及其一门忠烈革命先进事迹等革命史料,到此参观敬仰的人络绎不绝。
村头还有一处号称“中国第一”的楠木林,占地百来亩,有楠木一千多棵,树高大多三十余米,平均树龄三百余年,最长树龄六百多年。据记载,该楠木林系华东地区迄今为止保护最好、面积最大的稀有原始楠木林。
白茶园就在楠木林的侧边,延绵在海拔不高的几个山包上,面积有一千多亩。当我随采风的队伍步入茶园的机耕道时,瞬间被眼前的绿唤醒了记忆,只觉得青绿欲滴的茶园,有一股明净的绿色在茶坎间蜿蜒变幻。顷刻间,明快又有些伤感的思绪宛若那郁郁葱葱的绿色,似乎占满我所有的心境,好似我一指轻弹,外婆那采茶的身影便随苍翠的绿纷扬而至。只是,无论我如何穿梭于茶坎里,尽管采茶的妇女影影绰绰,点缀于一片绿色中,但我却再也找不到外婆的身影了。
茶山顶上,“品茶乡情,赏茶灯戏”的红色条幅显得格外耀眼,条幅下的空地处,七八个身着花花绿绿戏装的男女正在给我们表演茶灯戏。据说,凤头的茶农自古以来在茶山劳作时就有唱采茶歌、跳采茶舞的习惯,这些娱乐活动除用于解除疲劳外,也有娱乐心情和庆祝丰收之意。他们后来把采茶歌和采茶舞融为一体,逐渐演变为采茶戏,内容和表演形式便更为丰富了。
同行的朋友告诉我,采茶戏盛行于政和农村,一般不配丝弦,锣鼓伴奏,轻装便可表演。唱腔朴实粗犷,往往以本地方言演出,且情节简单,通俗易懂,一个戏班子七八个人不等,茶山或是田间,随便划一块地或搭一个台子就能唱起来。
随着男人锣鼓一波一波地响起,只见五六个身着五颜六色绸缎戏服的妇女提着茶灯婀娜地出场,边摆造型亮相边唱着我听不懂的腔调,迎来观众们一阵阵的喝彩。鼓噪舞起,掌声阵阵,茶灯戏就在这白茶园中热热闹闹地表演开来,那齐鸣的鼓乐和粗犷的音调,纷纷扬扬地回荡在这片绿色的山顶上。
我一直在翠绿的茶树上寻找那小小的茶花,但无论如何寻觅,也只在端详枝条间,发现有不少含苞的花蕾点缀其中,也许是还不到开花的时节,也许正如外婆所说那样,白茶花大半年的时间都在酝酿着花事。是啊,白茶花的确是那样的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只等时令一到,那洁白的花瓣就开始热烈地开放,熠熠地盛开在清幽的山间,盛开在一片浓郁的绿色里。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踏足凤头村这片白茶园时,恰逢春茶开采,正如清代政和诗人宋濨兰描写的“山中谷雨新茶熟,千枝万叶如云齐”那样,茶齐如云,采茶正酣。走在茶坎间,我欣喜地发现,浓密的绿叶之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茶花,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香味,氤氲的气息瞬间让我忆起童年温馨且伤感的记忆。而眼前的这片白茶园,它已被评为首批“南平市绿色生态茶园示范基地”,并拥有著生态茶园众多的头衔。
的确,这乡野里的白茶园,似乎应验着已经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政和白茶,依然那样的低调而奢华,如同那绿色里一枚小小的茶花那样,总在精心酝酿着花事,只等来年,蓄势待开。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