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2023-05-30陈树民
陈树民
斯诚和云妹到涧西玩了几天。斯诚觉得妻子云妹仿佛变了个样,不像平日的云妹了。
那天他们去金鞭溪。清晨早早往溪边走。蓝蓝轻雾一缕缕一团团,在溪上和林中飘荡。溪流在林间朦朦胧胧、神秘地淌着唱着。一路走去,蓝雾中总有一两棵树,挂满青苔,苍老地倒卧在溪上或水中。他们慢慢走着,就怕惊破了这林子和溪流的美梦。当蓝蓝薄雾从林中,从溪上,悠悠飘上天空,一瞬间,一道金色阳光唰地射进来,银灰的溪流一下金闪闪耀亮起来,就像有人在青绿的林间,甩动一条蜿蜒悠长的金鞭,那水声也哗哗哗地响亮起来。
平日里宁静如玉的怕水的云妹,高兴地脱了鞋,挽起裤脚,冲到溪边,踩着卵石,抬脚走上一棵倒卧在水面的大树,摇摇晃晃走到树干尽头,坐下来,脚垂到水里晃荡,踢出一朵朵水花。后来干脆下到水里走。
斯诚赶过去,在水边叫:“云妹,快上来,水里凉!”云妹活泼地朝斯诚一笑:“不凉,不凉。哟,还有鱼呢!”便弯下腰到水里摸,抓到条鱼,举在手上给斯诚看。鱼在她手中活泼地甩动着,甩了她一脸闪闪晶亮的小水珠。
斯诚又叫:“云妹,上来,快上来!”云妹脆声应了下,将手中鱼儿放回水里,熟练地踏着卵石,满脸挂着金金阳光,笑吟吟地上来。
第二天游览十里画廊。那里的景色奇幻又壮美。沿山路走去,两旁山峰,有的一座座密密排列,像一道道突着墙垛的城墙;有的一下从山谷间,春笋般尖尖冒出;有的似一根巨大石柱,笔直地戳向天际,青蓝轻雾纱带样在其腰间缠来绕去……看去,真如幻梦一般。云妹更是兴奋无比,抢在斯诚前头走来看去,指着笑着说着,全没了平日平稳文静的样子
两人瞧着走着,迎面山峡间悬挂着一道藤条编织的吊桥。平日里,在楼上阳台晾晒衣物都不敢往外望的云妹,却抢先走上摇摇荡荡的藤桥。斯诚跟上去,摇晃着走到桥中央,桥摇晃得更加厉害。平日自以为胆大的斯诚脚软了,停住,蹲了下来。云妹还快活地摇晃着往前走,兴奋地叫着斯诚的名字,没人应,回头一看,斯诚蹲在她身后,满脸煞白,一动不动。云妹转身过去,叫着:“别怕呀!又不会掉下去。起来,走。”斯诚慢慢起来,云妹牵起他的手:“来,我牵你,走。”把斯诚带到桥那头。
又到一处惊险地方,陡陡山崖间拦腰缠绕着一条极简陋的栈道。那栈道只铺着一尺宽的木板,边上没有护栏,只有靠壁一条铁链让人抓扶。许多人到那看看,没敢过去,绕道走。云妹却走上去,叫斯诚。斯诚没敢去,看着云妹脚踩窄窄木片,手抓铁链,身子贴着崖壁走着,还听见她不时狂热地喊叫。
斯诚胆战心惊地看着云妹走完栈道,才从另一条小路过去,与她会合。只见云妹脸庞花一样绽放着笑容。
两人继续往前走。满眼还是梦幻般的一座座奇异山峰。斯诚尽情纵目四望。云妹却快快地走到前面。斯诚把眼光收回来,不见云妹,放声叫了起来。声音在山野间回荡,好一会儿,才传来云妹的回应。斯诚双眼四处搜索,却见云妹突地从一处直直的石峰旁,露出红扑扑的脸,朝他快意一笑……
最后一天是去一个古老山村。
走进村子,寂寂的,空荡荡的巷子间,只见一个又一个老婆婆坐在巷边门前。她们身边小桌上,摆着些自己缝的小荷包、绣花的鞋垫,和几只小小的孔雀或凤凰样子的银耳饰。她们坐着,时而抬起满是褶皱的脸,望望游人。
斯诚和云妹走着。云妹越走越快,拉开斯诚在村巷间穿来穿去,很熟悉的样子。
斯诚跟着云妹七拐八弯,到村后一座老房子前。斯诚见门旁也坐着位银发稀疏的老婆婆,她没戴老花镜,在绣小荷包上的一对鸳鸯。她身边小桌上摆着好些各色丝线,还有绣花鞋垫,和孔雀或凤凰样子的银制小耳饰。斯诚俯下去,拈了只小耳饰看。云妹也过来。老婆婆抬起慈祥褶皱的脸看着云妹。云妹朝老人一笑,向老房子大门走去。斯诚放下手中那对凤凰的银耳饰,跟了上去。
云妹推开虚掩的大门,一阵香气扑面而来。云妹从边上穿过天井,到前厅,站住,往天井上四方方的蓝天望望,目光轻落到天井墙上,对着几只跳跳叫叫的小麻雀,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小东西,还这样,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说完,她迈下铺着一片片青苔的天井,小心走着,说道:“以前这地上可没有这么多青苔呀。”斯诚怕她滑倒,也下去。云妹走到浑身笼着香气的白玉兰树下,脸转向斯诚:“香吧?这树长高了,每年这时候就开花,开得满满的。多少年了,还这样,香香的。”说得斯诚一头雾水。云妹说着跳了跳,伸手去摘花,树太高了,根本够不着。斯诚看见天井壁边有个竹梯,搬过来靠到树干上,爬上去,摘了一串洁白如玉的花,扔给云妹。云妹接了,摘下两朵含苞欲放的夹到左右耳上,其余的拈在手里,凑到鼻前嗅着,走出天井。斯诚下了竹梯跟上去。
云妹回到前厅,四处望望,从边上跨过门槛到后厅。云妹走进旁边的灶间,坐到灶口前小凳上,往灶膛里瞧,眼亮亮的一眨不眨,灶膛里正旺旺烧着,红彤彤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在她眼眸里活泼跳荡。斯诚奇怪地在边上看着,不敢作声。
云妹从灶间出来,跨过门槛回到前厅,从厢房旁走到一道仄仄楼梯前,噌噌噌踏上去,走向一间屋子,推开门,里头黑乎乎的。斯诚在门前站住。云妹几步上前,推开一扇木窗,屋子瞬间亮堂起来。斯诚也踏进去。
屋内卧着一张老旧的雕花大床,窗下摆着小桌子和凳子。墙角靠着一杆木柄弯弯如鸟嘴的老铁铳。整间屋子一副乡村小屋的朴素面目,可斯诚在墙上看见一幅镶在紫黑木框里,色彩艳丽极洋气的画,画的是澗西风景。画中的背景是一堵堵如城墙般的群山,前面从山谷深处,兀地冲出一座如直挺挺大柱子的奇峰。那孤高的峰顶,如秀发般长着一棵棵一丛丛绿树。山峰腰间,挂着红亮亮黄艳艳的野花。薄如轻纱的云丝,在山峰间缭绕、飘荡。画的下方书写着“擎天柱”三个字。斯诚盯着看了一会儿,隐隐觉得这画好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对了,那屋角弯弯紫色木柄的鸟铳,也很有些眼熟……
云妹到斯诚身边,说:“看画呀?这画,你……”停了会儿,她又像对自己说:“这屋子,这床,这画……都没变,没变。”
云妹说着,在老床边坐下,拍拍床叫斯诚也坐下。斯诚听话地坐在云妹身边,心想:这怎么啦?什么叫都没变?这云妹?
坐了会儿,云妹起身关了木窗,出去。斯诚跟着。
从老村出来,斯诚和云妹住进景区宾馆,已是傍晚。宾馆的房子是别墅式的,一小座一小座极别致地疏疏地卧在清溪旁。他们开门进厅堂到卧室,都能听见外面清溪潺潺的低吟轻唱,拉开窗帘,眼前便是小溪与远山。云妹拿了条毛巾,和斯诚从厅堂后面那扇门出去,到溪边。云妹蹲下来,将毛巾浸到起伏的清波里,长悠悠漂着荡着,而后捞上来揉了擦擦脸,又放到水中漂荡着,捞起,揉了把递给斯诚,说这清凉的水,擦了好爽好舒服。
两人洗了脸起来,望着对面由深绿变成一片青黛的山峦,望着山顶上紫黑的天空中闪跳出来的白亮星星。四周除了清溪微微发亮地流动着低吟浅唱,一片寂静。云妹极有兴致地对斯诚说:“诚,唱支歌吧,对着这么美的山和天空。”斯诚说:“我不会唱,你唱。哦,你也不会唱歌呀!”云妹笑着说:“我会唱。你听着,我唱一首茶歌。”云妹站直身子,抬起头,对着闪跳着星星的紫蓝夜空和青黛如屏风的远山,放嗓唱了起来:“正月拣茶唱茶歌,远方茶客还未来。去年做茶茶蚀本,今年惊伊没敢来……”
云妹的歌声飞上对面山峦,又回转过来,好听极了。斯诚大为惊讶!他从未听过云妹唱歌,以为她不会唱;这一下却唱得这么好,还是山歌。太奇怪了。斯诚转眼瞧云妹,只见她的脸在垂落的紫黑暮色中,有些模糊……
天完全黑下来了,斯诚叫云妹回屋,明天还要早起。云妹说:“我在这再待会儿,你先进去。”斯诚便回屋了。
或许是白天走累了,斯诚听着窗外溪水清亮的低吟浅唱,很快睡着了。
斯诚酣酣睡了一觉,醒来,一摸边上,没人。他起来,亮了灯,披衣到客厅,还是没人,一股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他从厅后门出去,见云妹还坐在溪边,呆望着泛着波光的流水,和水中一颗颗抖动的星星。
斯诚轻轻走到云妹身边。一阵凉凉的夜风吹来,斯诚把外衣披到云妹身上,说:“这么迟了,外面凉,进去吧。”云妹起来猛抱住斯诚,脸伏在他怀中,轻声哭了起来。斯诚一下慌乱起来:“云妹,你怎么啦?”云妹止住泪说:“阿诚哥,没什么,没什么。我们进去吧。”斯诚问:“你叫我什么?阿诚哥!你从来没这么叫呀?”云妹说:“哦,受这里人影响,我叫乱了。”两人便进了屋子。
两人上床,熄了灯。云妹紧紧抱着斯诚。斯诚心笃定下来,搂着云妹,听着外面溪流清亮的低唱,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金灿灿地泻进来。斯诚醒了,半睁开眼,伸手往边上一摸,空的。他猛睁开眼,没人。他起来到客厅,也没人;推开靠溪边那扇门,溪边也不见云妹身影。云妹不见了!他用手机给云妹打电话,却听见有手机铃声在边上响,转头一看,云妹的手机就搁在客厅桌上。他浑身冒出汗,慌乱地往外走。
他急急走着,想了想,赶往金鞭溪。金鞭溪上淡淡晨雾已散去,溪水在阳光下金闪闪弯弯曲曲流着唱着。斯诚四处张望,见远处溪边倒下的粗大树干上坐着个女的,脚垂在水中,踢着水花。他冲上去,叫着:“云妹,云妹。”那女的转脸朝他一看——不是云妹,是一位头包青布帕、身穿无领满襟衣的当地妹子。斯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悻悻地走开。
斯诚到奇峰矗立的十里画廊,急急踏过摇摇晃晃的藤桥(这会儿他不怕了),到那处惊险无比的栈道入口,望了望,绕道到栈道出口,再望,没见到云妹。斯诚再往前赶,一座座奇峰怪岭从眼前闪过。他走着,想:云妹会不会像那天那样,从一座石峰旁探出笑脸?没有。
他听路上游人说,有个女的不小心跌到坡下,被救了上来。他一路打听,说那女的已被送到景区工作站。他赶过去,在山边一座房子里,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躺在一张长椅上。她满面尘土,头发散乱地盖着半边脸。脸上有擦伤,一条腿摔伤了,哼哼叫着。医务人员正给她包扎伤腿。斯诚靠近瞧瞧,不是云妹。他想:前两天在这儿游玩,云妹似乎对这儿的山路很熟,根本不可能掉落山下。
斯诚走出十里画廊,去那个老山村。
山村还是寂寂的,纵横的巷子空空,只有几个老婆婆各自坐在村巷门边。斯诚拐来走去,好不容易才找到村后那老房子。门边还坐着那位银发稀疏的老婆婆,不戴老花镜,在绣小荷包上一对并蒂莲。边上小桌还摆着各色线团、绣花鞋垫、细巧的银制小耳饰。斯诚从老婆婆身边走向大门。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一阵花香扑面而来。里面空寂寂的。
斯诚穿过天井边小道,踏进前厅,瞧瞧仍在墙头跳跳叫叫的麻雀,看了眼浑身包裹在香气中的白玉兰,从前厅到后厅,又四处望望,进到灶间。他瞧着灶口那张小木凳,想着昨日云妹坐在上面,痴痴地往灶里看,脸上映着灶膛里红跳跳的火光……斯诚从灶间退出,出后厅,到前厅,拐到仄仄木梯前,噌噌噌踏上去,走向小屋。
他推开屋门,里面是幽暗的。他进去打开木窗,回过头,看了眼墙上那幅颇为眼熟的风景画和墙角那杆鸟铳,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他有些疲惫,全身发软,坐到老床上,想起昨天云妹就坐在身旁,可现在……
他歇了会儿,起来,关上窗,出屋,下楼,走出老房子。
他茫然地四处望望。夕阳要下去了,将余晖沿巷子一路扫过来,印到老房子屋顶和墙上。凉了的风一阵阵吹来,吹干了他身上燥热的汗。
他低下头,见门边那老婆婆还在绣小荷包上的并蒂莲。他俯下身子,嘴唇動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开口。那老婆婆仍低头绣花,却说话了:“你,是找云妹吧?她早就不在这房子里了。她几十年前就死了,是等一个男人,那男人去打仗没回来。她等着等着,死了。”
“云妹,几十年前就死了?这,这……”
老婆婆抬起褶皱如花的老脸,看着斯诚的眼睛,缓慢地说:“是几十年前就死了,埋在村后面山坡上。可怜啊!”
斯诚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回事?云妹,是他身边的云妹?难道还有别的云妹……斯诚定了下神,向村后山坡走去。
斯诚走上缓缓山坡。满坡荒草萋萋。山顶树林浓密。夕阳落下去了,天边的晚霞烈火一般烧着荒坡,风一阵阵吹来,荒草烈焰般摇荡不停。斯诚拨开密密荒草寻找,终于在荒坡高处一棵大树旁,见到一个突起的土堆。他拨开乱草,一块残破老旧的墓碑矗立眼前。他用力抹去碑上厚厚尘土,看出模模糊糊的“云妹之墓”四个字。老婆婆说的云妹是死了,死了许多年了。这云妹不可能是自己的妻子云妹。那这云妹是什么人?斯诚在荒凉的墓前乱想着。
夜一层层从浅到深地重重垂落。凄凄晚风猛烈起来,刮得墓前荒草波涛似的狂舞个不停。斯诚往山下望去,黑茫茫一片,看不见那老村子,找不到下山的路了。他不敢往回走,在墓旁大树下坐了下来。疲惫的身子靠着树干。他并不害怕,望着星星闪烁的紫黑夜空,又胡乱想了一阵,不觉睡着了。
天亮时,他睁开眼,站了起来,望下去,见到那老村子,走了下去。
他进了村子,村子还是空寂寂的。他不觉又走到那老房子前,没见到绣荷包的老婆婆。房子的大门敞开着。他有些好奇,走了进去,迎接他的还是扑鼻的花香。
他从边上走道迈上前厅,立着,望着天井里浑身朦胧在香气中的白玉兰,瞧墙上跳跳叫叫的小麻雀。他跨过厅旁门槛,到后厅,探头往灶间瞅瞅,回到前厅。
他正要出去,听见噌噌噌一阵楼梯响,转头一看:一位身穿衣袖宽大的左襟大褂,下面飘摇着八幅罗裙,当地人装扮的女子走了过来。那脸,那身姿——他失声叫了起来:“云妹!”
那女的也脆声回应:“我是云妹呀!阿恩哥,你可回来了!”
说着,那云妹过来,一下扑到斯诚怀里,抱着他落泪:“阿恩哥,你看看,这白玉兰开了多少回,你才回来呀!”
斯诚轻轻推开眼前的云妹:“云妹?你怎么这身装扮?”
云妹说:“我是这山里人,就是这样穿的呀!”
斯诚说:“我是远方的斯诚,你怎么叫我阿恩哥?”
云妹抬起泪眼说:“我知道你是远方城里人。那年你到这山里画画,跌到山下,是我救了你,背着你到这家里,给你养伤。你伤好了,留在这里。你说你叫施恩,我用这里人叫法,叫你阿恩哥。阿恩哥,你不会后来去打仗,又走得远远的,把这些都忘了吧?”
斯诚听得发呆,说不出话。他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想不起来。
云妹含泪笑着说:“阿恩哥,你怎么啦?我那时背你到楼上屋里。你可重了,我差点背不上去。你怎么忘了?走,我带你上去。”
云妹牵着斯诚上楼到那间屋子,指着说:“就在这儿,我把你放到床上,上山采草药给你敷伤。你一天天慢慢好起来。”
斯诚眼直直盯着云妹,听她说。听着,他似乎闻到一阵鸡肉的香味,不由自主地轻声说着:“鸡,鸡汤……”
云妹说:“对呀,为了让你早些好起来,我杀鸡给你熬了鸡汤,喂你喝,一口,一口……”
斯诚摸摸头:“哦,我想起来了。那鸡汤好香好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云妹说:“对呀,我在熬鸡汤时放了好些滋补的草药。”
沉默了会儿,云妹指着床上说:“阿恩哥你看,这床上,还有你在这儿穿过的我们山里人的衣服。你走了,我天天摊放在床上,晚上抱着它睡。来,快换上,你现在的衣服多不好看呀!”
斯诚听话地脱下身上灰色夹克和牛仔裤,脱下旅游鞋,穿上镶梅花朵对襟的短衣,套上青色加白布裤腰的裤子,穿上放在床前的布鞋。云妹让斯诚转动下身子,连连说好看好看。
斯诚穿着山里人的服装,在屋内缓缓走动,似乎嗅到了好些熟悉的气息。他站到那幅风景画前,痴痴地看着。
云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阿恩哥,你想起来了吧,这是你画的画。你画了好多这里的山景。这是你画得最好的,你最喜欢的。你镶到画框里挂到墙上,一直挂着。哦,后来你走了,你那些画画的东西我都收藏着。我拿给你看。”
云妹到屋角搬出个旧画箱,抹去灰尘,打开,让斯诚看里面的画笔、调色盘、画纸……说:“这些都是你画画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斯诚从箱中拿起一支画笔,在空中画了画,轻声说:“我真会画画吗?”
云妹说:“会呀,我带你到外面画画。”
斯诚背着画具跟云妹走出老房子,到十里画廊。斯诚对着那些奇峰异石,架起画架,铺开纸……云妹在他耳边说:“画呀,画呀。”斯诚犹犹豫豫地画了起来。他看一眼山景,在画纸上打草稿,而后在调色板上调色,再一下一下慢慢上色。他越画越熟练,不用抬头看景,觉得那些东西全在脑中,快快画了起来。画完,调整一下,放下画笔。云妹在旁边快乐地叫着:“太好了,太好了,太像屋里墙上那画了。”斯诚說:“真的?”云妹应:“真的。拿回去对比一下,你就知道了。”
太阳要落山了。斯诚和云妹回到老房子,上楼进屋。斯诚拿出刚画的画,与墙上的对比,几乎一模一样。云妹把墙上的画摘下,从框中取出来,换上刚画的画,挂上去,说:“还是新的色彩更鲜亮,就挂新的。”
斯诚站在画前,有些迷糊地牵住云妹的手:“我真是会画画的阿恩吗?”
云妹应道:“是啊,你看看墙上你画的画。”
斯诚还是有些迷糊地对云妹说:“这么说,我就是你的阿恩哥了!”
云妹美美地笑着说:“是啊,你就是我的阿恩哥呀!”
斯诚便在老房子住下来,天天出去画画。先是云妹带着,后来就自己到处转,到处画。
这天斯诚没出去画画,睡得迟迟的,下楼来。云妹早出去采茶了。斯诚吃了云妹温热在锅中的饭,回到楼上屋内,翻看这些日子画的画,又去瞧墙上那画,目光慢慢挪到屋角那杆鸟铳。他过去,将那柄如弯弯鸟嘴的鸟铳提起来,用手轻轻抚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举起鸟铳朝向窗外,做了个瞄准的姿势……
他听见楼梯那响起脚步声,是云妹。云妹将采的茶送到制茶的人家那,又回来了。云妹见斯诚在摆弄那鸟铳,抹着汗说:“想玩这东西了?”斯诚说:“我会吗?”云妹笑说:“当然会啦!那时在屋外面练习了一阵,打得准了,才去山里打猎。每次都打些野鸡野兔拎回来,我给你煮了吃。哦,后来你去打猎没回来。听说你去打仗了。我到那找你,你随队伍走了。我在那拣到这鸟铳带了回来。”云妹说着从斯诚手里拿过鸟铳,喜爱地抚摩着说:“这是我阿爹留下的东西呀!”
斯诚听着,说:“哦,是这样的!”沉默了一阵,从云妹那拿回鸟铳,说:“我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东西,走,去放两铳。”云妹说:“好啊。”
云妹从墙角,拿了根压铳膛火药的火药仗和一罐火药,还有些小铁珠,和斯诚下到屋外。云妹在棵大树树杈间放几块小碎瓦,让斯诚站到十几米外。云妹把火药、火药仗和小铁珠交给斯诚。斯诚拿着鸟铳,瞧着火药仗和火药,想了想,动起手来。云妹在一旁看着。斯诚弄出些火药倒入药管,将管中火药从铳口倒入鸟铳枪膛,装入些小铁珠,把火药仗伸进去,捅实;又将火药倒入铳的火门里,将火绳装入扳机的夹钳内。斯诚一气呵成做完这些动作,看看云妹。云妹点点头。斯诚便点燃火绳,端枪瞄准树杈间的小碎瓦,屏气轻扣扳机,轰的一声,那小碎瓦顿时炸开。云妹拍手叫好:“还打得这么准。再来一下。”斯诚又放了几铳,轰轰轰,又打炸了几块小碎瓦。云妹高兴地说:“好呀,阿恩哥,你又可以去打猎了!”
斯诚便去打猎,总能打些野鸡野兔回来,让云妹烧煮得喷喷香,两人美美地吃。
山里的水田冷,迟迟才到插秧季节。斯诚跟着云妹挑秧上山。山坳里汪亮着几块曲曲长长的水田。云妹装了一盆绿秧苗,放到水田里,左手从盆中取出一小把秧,拇指弹出几株到右手,右手便一下下把秧插到水田里。斯诚见云妹弯着腰,啪啪啪,快而均匀地插秧。原先平静如镜的田面,一下子就有了点点、行行、片片欣欣绿意,如画一般,煞是好看。他也挽起裤管下到田里,在云妹身旁学着插秧。他才插几行,云妹已插播到后面田埂边,又踩过来再插。斯诚好不容易也插到田埂边,腰直不起来,弯着吃力地爬上田埂,仰面朝天躺下,叫着:“腰好酸,好酸!”云妹过来让他翻过身子,给他捶捶腰背,说:“城里人怎么做得这山里的活?让你吃苦了,别插了,还是我自己来。”斯诚笑笑:“没什么,不能让你一人干。我行,多干干就习惯了。”说完又下田去。
云妹和斯诚插完秧,走出弯弯长长的水田,到一条溪边洗手脚。
太阳落山了,天边飘浮着朵朵彩云,映红潺潺溪流,映红云妹的脸。云妹快活地在溪边浅水中走来走去,不时弯下身子,双手从水里捧出一两条小鱼,让它们在手心里游着,又举到天上,再落下来,将小鱼放回水中。
斯诚禁不住这清澈溪水的诱惑,脱了衣服,下到深的水里,畅游起来。云妹见了叫道:“山里水冷,还没到季节,上来上来。”斯诚没上来,还在清悠悠水里活脱脱地游着。云妹不再叫唤,坐到水边一块岩石上,看斯诚游水,又叫了起来:“阿恩哥,你游得真好看,真好看!”斯诚在水里游了几圈,游到云妹旁边,抬头叫道:“云妹,你也下来,我教你游。”云妹摇摇头:“我不行,这里女人不能下水,人家会说的。”
斯诚在水里又游了会儿,湿漉漉爬上来,坐到云妹身旁。云妹抹着斯诚淌水的身子说:“阿恩哥,你游得真好,又快又好看,像青蛙一样。我们这儿男人也会游,像狗爬一样,又慢又难看。”斯诚高兴地说:“我游的叫蛙泳,是像青蛙一样,可惜你不学。”
两人坐在岩石上,望着越来越红艳的满天晚霞,脸都被涂抹得红红的。四周静极了,只听见溪水潺潺的浅吟轻唱。云妹把红彤彤的脸靠到斯诚肩膀上。
云妹幽幽地说:“阿恩哥,你还会像上次那样去打仗,离开我不回来吗?”
斯诚想了想说:“上次,上次……我不大记得了。不过这回,这回我不会离开你,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妹说:“阿恩哥,我们这里女人为了不让身边男人离去,会放蛊的。我上次没对你放蛊,现在也不会。”
斯诚说:“什么放蛊?”
云妹说:“我上次对你说过呀!”
斯诚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云妹说:“放蛊是我们这里女人留住身边男人的方法。我们到山林里捉来最毒的虫,放到瓦罐里,用自己的经血喂养,每日对它念咒。慢慢地那毒虫长肥了,把它拿出来烘焙干了,磨成粉末。我们手伸到粉末中,将黏上的毒粉藏到四根手指指甲里,往茶碗的茶水中悄悄一弹,蛊便放好了,端给男人喝。男人便中了蛊,得了奇怪的病,不能往远处去。放蛊弹法有讲究,用一指弹、二指弹,男人中毒轻,能自己慢慢好,用三四指弹,男人的病便险恶,自己好不了,别人没法治,只有放蛊的女人才能解救。”
斯诚听着吓了一跳,把云妹推开,盯着云妹的眼睛说:“这么厉害?你们涧西女人……”
云妹说:“不是我们厉害,是我们这里女人对男人情意太深了,想一輩子和外来的男人在一起,没法子才这样的呀!你放心,我不会这样。上次不会,这回也不会。你看看,你不是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
斯诚搂住云妹:“你真好,相信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的。”
两人不出声地坐在岩石上依偎着,听着脚下清溪的轻唱,望着远处天色渐渐变紫,变黑蓝,跳出一颗颗白亮的星星。
插完秧,农闲了,斯诚又去打猎。
斯诚在丛林中钻来钻去,没见到猎物,心想今天运气不好,正打算回去,林下灌木丛中突地飞出一只野鸡。斯诚追过去,那野鸡钻到另一丛灌木中。斯诚点燃鸟铳的火绳,端枪低着身子轻轻过去。哗,那野鸡从灌木中低飞出来。斯诚开了一铳。那野鸡似乎被击中,伤了,散落几根羽毛,却还向前飞去。斯诚追上去,那野鸡又钻入灌木。斯诚靠近,那野鸡又飞出来……反反复复,斯诚追着出了林子,到了一片坡地。那野鸡不见了。斯诚不甘心,还往前寻觅……
突地,草丛中出现两个穿绿军装的士兵,举枪向他走来。他举起了双手。那俩士兵到斯诚面前,喝道:“干什么的,跑到这里来?这是要打仗的地方。你是不是日本人的奸细,来打探军情?”斯诚慌忙应道:“我不是奸细。我打猎,打猎,追野鸡追到这儿。我,走,走,就走。”那两人说:“不行,来了就不能离开。跟我们走。”
那俩士兵把斯诚带到战壕里,报告了长官。长官瞧瞧斯诚,说:“呵,是位猎人呀!留下打日本人吧。”说完对边上一位脸上胡子拉碴的老兵说:“这人就交给你。”那老兵响亮地应了声。长官便走了。
老兵过来对斯诚说:“我是这里的班长。让你留下打鬼子,愿意吗?”斯诚顿了下,应道:“愿意。”老班长叫人取了一套军装,让斯诚穿上。他瞧了眼斯诚还握在手上的鸟铳说:“这东西扔了。”斯诚便把鸟铳放到地上。老班长给了斯诚一杆步枪。斯诚拿着步枪,细瞧着,抚弄着,发现枪的木柄上有两道深深的划痕,看去有些眼熟……
老班长看斯诚摆弄着枪,有些痴痴呆呆样子,说:“会用吗?”斯诚才回过神应道:“没用过。”老班长拿过枪教他,压上个子弹说:“会打猎,枪法一定不差。打一枪试试。”把枪再交给斯诚,随手從战壕里捡了个空罐头盒,咣当扔到战壕外十几米的坡下。斯诚端起枪瞄准了,屏住呼吸开了一枪。那坡下的空罐头被击中,咣地一蹦老高,落下,哗啦啦滚下坡去。边上的士兵都叫起来:“好枪法!好枪法!”老班长拍拍斯诚肩头,高兴地说:“好,行,就跟在我身边打鬼子。”
斯诚在战壕中,待在老班长身边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露头,日本人就开炮了。炮弹雨点般在战壕内外炸开。老班长将斯诚按到战壕壁下。被炮弹炸开而腾起的土石纷纷落下,覆盖到斯诚头上身上。斯诚双手抱着脑袋,一动不敢动。
日本人的炮打了好一阵,静了下来。老班长从土堆里抬起头,抖落尘土,聆听一下,猛地大声喊:“鬼子上来了,准备战斗!”战壕里没被炸死的,都从土堆里站起来,伏到战壕壁前,伸出枪。斯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还抱头趴着。老班长踢他一脚,他才从土堆中起来,抖抖头上身上的尘土,伏到战壕壁上,将那杆枪托上画了两道痕的枪伸出去,两眼紧张地向坡下望。
日本人真的来了——一个个戴着钢盔的脑袋,黄绿绿地从坡下冒上来,而后黄绿的身子也出现了。他们端着长长的枪,枪刺闪着刺目亮光。一面赤红的太阳旗在一杆枪上飘摇。他们缓缓地从陡坡爬上来,走出一位拿指挥刀的军官。只听见那军官挥刀狂吼几声,成群的日本兵歇斯底里地跟着狂叫着冲上来。
斯诚的阵地还死寂着。待那些黄绿钢盔下脸的眉眼都能看清,战壕里有人喊了声,伸出战壕的枪一下响了起来。斯诚又慢了半拍,见好些冲到眼前的日本兵中枪倒下,才慌乱地放了两枪,也不知打中没有。老班长在旁边踹了他一脚,吼着:“沉住气,瞄准了打。”
又一阵枪响,冲着的日本兵又倒了一片,没中弹的也趴到地上。斯诚见那个挥舞指挥刀的军官中了枪,却没趴下,拿刀抵在地上,半跪着,又艰难地站起来,举着刀,嘶叫着,踉踉跄跄冲上来。趴在地上的日本兵也起来,吼叫着冲上来。斯诚听见老班长对他叫道:“你枪法好,瞄准那拿刀的要害,再给他一枪。”斯诚这时心不再狂跳,平静了下来,持枪牢牢瞄准那军官的左胸,屏住气,开了一枪,又开了一枪。那军官身子抖了抖,跪了下去,拿刀抵住地面,口中呼地喷出血,扑通,扑倒下去,没再起来。斯诚听见老班长喊叫:“小子,打得好,打得好!”又一阵枪响,冲上来的鬼子兵全倒下,后面的退走了。
只一会儿,又有鬼子兵成群冲上来。冲着,从中窜出个鬼子,瞪圆双眼,端着歪把子轻机枪疯狂扫射。斯诚和兄弟们被扫得抬不起头。鬼子兵就要冲上来了,老班长急急地对斯诚吼叫:“小子,别怕,干掉那端机枪的!快!”斯诚趁那鬼子兵换子弹的瞬间,抬起头,瞄准了,开了两枪。那端机枪的鬼子兵倒下了。斯诚身边的枪又响起来,将冲上来的鬼子全打倒在战壕前。
战斗打了一天,斯诚不记得打退了多少次日本人的进攻。到天黑,枪声才平息下来。
第二天第三天,日本人还进攻,都被打退。阵地上只剩斯诚、老班长和几个人。回击的枪声稀稀落落。最后,子弹打光了,鬼子兵又冲上来。老班长吼了几声,几个人上了刺刀正要冲出去,响起一阵猛烈的炮声。雨点般的炮弹砸在冲锋的鬼子兵中,炸得他们血肉横飞……
随后,潮水般反击的援军冲向日本人。斯诚和老班长几个人也爬出战壕,向敌人冲去……
后来,斯诚才知道,这是国民党军队与日本人的最后一仗。日本人要夺取这附近的机场,被打败了。
接下来,日本人投降了。
可斯诚和老班长的队伍没有停歇,乘汽车向北开去。
运兵的车一辆接一辆急急奔驰,像一条烟尘滚滚的长龙。斯诚和老班长满身尘土地坐在车上。车不停地摇晃。激烈的战斗已过去,斯诚的心平静下来,在车内摇晃着,昏昏欲睡……蓦地,他想起了云妹,想起了那山村的老房子,想起那个傍晚在溪边云妹说的话。他的头脑一下清醒起来。他要回去,回到那老房子,回到云妹身边。
斯诚在车中摇晃着问老班长:“日本人都投降了,我们还要去哪里呀?”
老班长说:“去打仗啊!”
斯诚一脸困惑:“还打仗?日本人都打跑了还打!那不是打内战?”
老班长苦笑着应道:“是呀,打内战,上头的命令。”
斯诚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哦,他想起来了:那一次,他也是这样,追野鸡追到那阵地……没离开,去打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又乘车北上打内战。打败了,跟着队伍往南撤,一直退到那个岛上。似乎再没离开那岛,就……
斯诚对老班长说:“我不想打仗,要回去。”
老班长压低声音说:“别乱说。回去,不行,当逃兵抓回来,要枪毙的。”
斯诚不敢吭声了,只是心里明晰地想着:要回去,回到云妹身边,不能像上一次那样,又撤到那海岛去……死也要回到云妹身边。
车烟尘滚滚不停开着,到晚上停下来,都下车。老班长对斯诚说:“今晚在这歇着,明天要坐火车,往北方赶去。”
部队在野外搭起帐篷。大家进去,太累了,都东倒西歪躺到地面的干草上。只一会儿,帐篷内便鼾声大起,都睡着了。斯诚却睁着眼,心想,明天坐火车再北上,更回不到云妹身边了。怎么办?
斯诚胡乱想着,不觉也闭上眼睡着了。
下半夜时分,斯诚在睡梦中被人一脚踹醒。那人叫着:“起来,去换岗。”斯诚迷迷糊糊爬起来,拿了枪出帐篷,到一个坡上,与人换岗,站在那儿。
夜静极了,连夜虫的鸣叫也歇了。带着寒意的风吹着,斯诚不觉哆嗦一下,跺了跺脚。他抬头望望头顶的天,黑蓝蓝闪着点点星光;往前望去,不远处有一片黑乎乎的树林,像道屏风,横在星空下。他在冷风中,又想起了云妹,想得胸口热乎乎的。一个念头闪了出来,借这站岗时机逃跑,逃回云妹身边。他四下里瞧瞧,身后帐篷一点声息都没有。夜寂静得如死水一般,只有冷风在身边吟唱。他想,除了他这哨位,会不会还有暗哨?便有,这下半夜也倦怠了。他只要摸黑悄悄穿过眼前这片空地,进到林子里就好办了。
他想得全身冒汗,心怦怦跳个不停。他将那杆枪轻轻放到地上,低着身子向那树林摸黑走去。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身子一歪,跌到地上;但很快爬起来,急急往前走几步,小心地跑起来。快到林子,啪,他踢到一块石头,马上停住,伏到地面,四下听听,没动静,便起来,鬼影一般向黑乎乎的林子跑去。
快到林子了,他停下来喘口气,听见后面有声音,越来越响,还有手电光从身后射来。他想这下完了,往后一望,几支手电光就要晃到他身上。他不要命地跑,跑进黑黑林子,还跑,一脚踏空,掉落到一个土坑里。他跌坐在土坑底猛喘气,摸摸身子,动动手脚,还好。他抬起头往上望,什么也看不见,头顶被浓密的野草和灌木严严盖着。他听见一群人从他头顶上喊叫着追过去,一会儿又乱哄哄回来。他听见老班长高亢的嗓音:“回去,这小子找不到了,回去。回去再睡一觉,明早还要上火车。”那群人顿时没了声音。只听见许多脚步声杂乱地从他头顶响过,渐渐远去。斯诚有些怀疑,是老班长故意让他下半夜站岗,放他逃跑。
斯诚在土坑里又待了会儿,外面什么动静都没了,他抓住坑边的灌木,艰难地爬上来,往前走。他走出树林,望了望天,看到北斗星,认准方向,脱掉身上军装,摘下头上帽子,往南走去……
斯诚终于回到涧西的老村子。他穿过村巷,走向那老房子。
门边不见那位绣荷包的老婆婆。老房子的门关着。他推门进去,里面一片寂静。他走上前厅,四处看,见天井那棵白玉兰树的花在寂静中扑簌簌掉落着,地上铺了一层花瓣,余香还悠悠地飘飞过来。他跨过门槛,到后厅,进灶间。灶间的灶膛口黑乎乎的……他从后厅出来到前厅,站着,望住厢房旁的楼梯,没有声响,没见人下来。
他过去,上了楼梯,进到那间屋子。里面黑乎乎的。他推开木窗,屋子一下亮堂了。他抬头,一束阳光照在墙面那幅画上。那画中如擎天柱的山峰,直直向他伸过来。
他低下头,见老床上铺展着夹克衫和牛仔裤,床旁地上摆着一双灰色的旅游鞋。他认出,这是他来这游玩穿的服装和鞋。他好一阵恍惚,似乎想起他是来这儿旅游的,一起来的妻子云妹不见了,他去找,却在这遇到模样和妻子云妹一样的这里的云妹,和她一起生活。她叫他阿恩哥……那,他到底是阿恩,还是来旅游的斯诚?他想着,脱下身上脏兮兮的衣裤和破烂的鞋子,穿上床上的夹克和牛仔裤,穿上旅游鞋。他把自己瞧了瞧,衣裤合身,鞋子合脚。他想,没错,他应该是来这旅游的斯诚,和妻子云妹一起来,云妹不见了,他去找,却……
他离开老房子,走出老村,到景区派出所报了案,帮助寻找失踪的妻子。他在景区待了几天。派出所说没找到他妻子,叫他先回去,有消息会通知他。他无奈地乘飞机回到生活的城市。
斯诚推着行李箱走进他生活的小区。天有些黑了。他在垂落的夜幕中走向自己住的楼房,抬起头,见他那屋子的窗口竟然亮着灯。他想,天哪,难道那天早早离开屋子忘了关灯,灯一直亮到现在?
他乘电梯上去,到自己房前,掏钥匙开门,走进大厅,见沙发上坐着个女人。那女人见了他,起来向他走来——是妻子云妹!云妹热乎乎地对他说:“诚,你回来了。玩得开心吧?都瘦了。哦,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
斯诚一下呆住:“等等,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和我去旅游了吗?!后来不见了。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家里?”
云妹盯着斯诚眼睛说:“诚,你怎么了?你忘了,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起去。后来因为身子不大舒服,没去了,在家歇着,你自己去了呀!”
斯诚低下头想了想,似乎有那么回事。可是他,怎么觉得她还是和他一起去,后来不见了,他去找……在那老村的老房子里,见到和妻子一模一样的山里的云妹,他便住下来……
斯诚把在涧西的那些事,跟眼前的云妹说了。云妹笑了:“我说你呀,从来就爱胡思乱想,做梦,做白日梦,还把那些东西写下来到处投稿。你看着我,你说,你不是做梦吗?”
斯诚痴痴地瞧着眼前的妻子云妹,呆了会儿,轻声说:“也许是吧?我脑子里乱乱的……你在就好,就好!”
云妹说:“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你一定饿了,我给你煮碗面,卧两个鸡蛋,里头蛋黄软软的,你最喜欢的。”
云妹进了厨房。斯诚还站着,有些恍惚,而后走到窗前望着:城市的夜空到处闪烁五颜六色的灯光,热热闹闹,却看不见星星;而涧西的夜晚,是寂静的,空中布满星星,一闪一闪,如梦幻一般……
斯诚回单位上班。他还是有些恍惚……终于,他如梦中醒来,慢慢将涧西那些事淡忘……
斯诚和云妹结婚好几年,相处得极好,就是没有孩子。两人很想要个孩子,到医院检查,没啥问题;可云妹就是怀不上孩子。云妹愧疚地对斯诚说:“都怪我,怪我这肚子不争气,怀不上!”斯诚便安慰:“会有的,会有孩子的。”云妹说:“什么时候才会有啊?”斯诚笑笑,不吭声了。
两人外出,见人家抱着或是推在婴儿车中的孩子,不觉会停了脚步,多看几眼。
两人到公园,正赏花,见一个小男孩从花丛中钻出来,到云妹身旁,黑黑的眼睛盯着云妹。云妹俯下臉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哇哇叫着,高兴地舞动白嫩嫩小手。云妹蹲下来,轻轻抚摩小男孩粉嘟嘟小脸,疼爱地说:“呀,你说什么呀?怎么就你一个人?”小男孩又哇啦啦叫几声,往碎石铺就的花径跌跌撞撞地跑去。云妹不放心,追上去,拦住,蹲下柔声说:“不能自己乱跑。你爸爸妈妈呢?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便牵着小男孩小手往回走。
这时,从前面花丛中冲出一位年轻女人,对花径上来往的游人焦急地询问:“我的宝贝,你们看见我的宝贝男孩了吗?看见了吗?”来往的人摇摇头。刚好云妹牵着小男孩从拐弯处过来。那女人一见,扑上去叫道:“呀,我的宝贝,妈妈总算找到你了!”那女人说着,一下把男孩抢过来,紧紧地抱在手里,眼瞪着云妹斥责:“怎么回事?你把我的男孩……”云妹和斯诚马上解释了一番。那女人却不依不饶,嚷着要报警。有人出来帮云妹说话,说云妹看见男孩乱跑,好心牵着他来找家人。那女人才停止了嚷嚷,却讽刺地说:“什么人呀,怕是想孩子想疯了!有本事去生一个,别碰别人的孩子。”说完,抱着孩子走了,引得路人好一阵议论。云妹却没作声,杵在那儿,眼泪流了下来。斯诚牵起云妹的手说:“别在意,别在意,咱们回家。”
回到家里,云妹还是闷闷不乐。斯诚对云妹说:“都怪我没拦住你去牵人家的孩子!”云妹说:“不怪你。就是觉得都是女人,说那样的话太扎心了。咱们要有个孩子就好了。”斯诚搂住云妹说:“孩子,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云妹抬起脸对斯诚苦笑一下。
别人孩子的事过去了,两人生孩子的事只能放在心里,谁也不去触碰。而在单位,斯诚却要面对烦心的评职称的事。这次他这科室职称只有一个名额,他要和曲峥竞争。
评职称要论文,斯诚很努力地写了两篇,都在刊物上登了。斯诚知道他的对手曲峥水平很差,文章句子都写不通顺,却在网上花钱买了两篇论文。斯诚没对人说这事,许多人也知道,却不以为然。世风如此吧。
现在两人的竞争,就差一个年度的优秀。优秀是全局人在会上评。斯诚平日埋头做事,默默地躲在办公室里;曲峥却很跳脱,常到各科室串门,说说笑笑,喝喝茶吃吃零食,晚上不时还拉人出去喝喝小酒。至于局长那儿,斯诚很少去;曲峥却常往局长室跑,麦芽糖一样黏着局长,倒茶递烟跑腿,勤务兵一般。斯诚明白,这优秀,说是群众评,可只要局长在会上有所指地说句话,大家便心领神会,把票投给那人。斯诚便很希望局长能在会上为他说句话。斯诚不久前一篇有关局里某项工作的文章在上面获了奖,很为局里争了光。因为这篇文章,加上局里的努力,那项工作评上了优秀。局长因此几次在会上说到斯诚的那篇文章。
斯诚想去找局长,说说评优秀的事。他本该去局长家,可不知局长家在哪儿,又不好意思问别人,便去了局长办公室。他在局长室外站了会儿,鼓足勇气敲了敲门。里面应了声,他才小心翼翼地进去,见曲峥正在里面,弓着腰给局长递烟点火……
斯诚的心怦怦跳着,到局长桌前,细声叫了声局长,却一时再开不了口。机灵的曲峥轻轻地出去。局长悠悠然喷吐了口香烟,乳白的烟雾淡淡地飘到斯诚的脸上。局长笑笑说:“有事说吧!没事你是不会来的。”斯诚抹抹额上汗水,磕磕巴巴地说了评职称评优秀的事。局长说他会考虑的。斯诚心里一暖,再没话说,杵在那里。局长却又开口:“哦,上面要篇局里抓精神文明成果的文章,要有数字和典型事例,你去写写吧。写了也可以投到报上登登,为局里再立一功。”斯诚恭敬地听着,哎哎地答应,退几步,转身离开局长室,出了门,一身汗,心里却舒坦许多。
到局里评优秀那天,斯诚紧张又满怀期待地到会议室。大家陆陆续续来了,坐得满满的。局长慢慢进来,坐下。会议室安静下来。局长开始说话。斯诚两眼紧紧盯着局长的脸和嘴巴,两耳用心听着,不漏一个字。他想,只要局长再提到那篇文章,那就……
斯诚瞧着局长嘴巴张张合合,滔滔地说,说了许多局里的工作和事,而后嘴不动了,合上,就没提那篇文章。斯诚还是不甘地盯着局长的脸和嘴巴。局长稳稳地坐着,拿起面前的茶杯,打开盖,把茶杯靠到唇边,喝了两口。斯诚看见局长嘴唇动了动,似乎又要开口了。斯诚的心怦怦跳着,期望局长说说那篇文章,哪怕说一句半句也好。局长是又说话了,补充说了几句局里的事,一个字也没提那篇文章,就停了嘴,上下唇紧紧合拢着,起身,离开会议室。
斯诚浑身像被浇了桶冷水,彻底凉了。
接下来大家投票。斯诚晕乎乎跟着投。而后大家走出会议室,又回来。投票结果,曲峥获得优秀……
屋漏偏遭连夜雨。云妹生病住院了。从没请假的斯诚请了假到医院,陪云妹。陪了些日子,云妹出院回家,身子好了些,人还是慵懒的,没去上班,在家休养。斯诚不再埋头工作,时常回家照顾云妹。
过些日子,云妹身子似乎好了些,对斯诚说想出去走走。
斯诚说:“好呀!要去旅游,去哪里?”
云妹说:“去涧西。不知怎的,这些天老梦见你说的那地方,想去看看。”
斯诚说:“好的,去涧西。我也还想再去看看。”
斯诚到单位请了假,和云妹去涧西。
到涧西,云妹不再病恹恹,精神了许多。在金鞭溪,在十里画廊,她快活地游玩着,不时轻快地走在斯诚前面。
最后到那老山村。云妹往村里走,七拐八弯到村后那老房子门口。那位白发稀疏、满脸褶皱的老婆婆,还坐在门边绣两只金鲤鱼的荷包。她身旁小桌上,还摆着各色丝线、一叠绣花鞋垫和几个凤凰或孔雀的银色小耳饰。云妹到老婆婆面前,俯下脸。老婆婆停了手中活,会意地抬起褶皱如花的老脸,朝她慈祥地笑笑,似乎悄悄说了句话。云妹在老婆婆神秘的笑意中,直起身子,走到老房子前,呀地推开半掩的门,进去。斯诚跟进去。
一阵阵白玉兰花香扑面而来。云妹熟稔地走过天井旁小道,上前厅,四处瞧。瞧天井墙头跳跳叫叫的麻雀,轻轻说了声:“还这样跳呀叫呀!”又瞧包裹在浓浓香气中的白玉兰树,嘟囔着:“又开花,又开了。开了多少回呀,还这样香!”说完,从前厅跨过边上门槛到后厅,转了转,进灶间,坐到灶口小板凳上,往灶里望,脸上映跳着灶膛里的红红火光。而后,走出灶间,离开后厅,到前厅,沿厢房边走道,噌噌噌上了楼梯。斯诚跟着。
到楼上,云妹进到小屋。屋子暗暗的。云妹上前推开木窗,外面阳光唰地射进来,填满小屋。云妹回头瞅小屋:古老的雕花木床上,铺展着一男一女两套当地人的服装。床对面挂着的画,在阳光中一片色彩斑斓;那画中柱子般的石峰,从画的山谷底冲上来,突兀到云妹和斯诚面前。
云妹对斯诚风一样轻声说:“认得这画吗?”
斯诚应道:“认得,在这住过。我还跟你说过,你说我是做梦!”
云妹低下眉,说:“对,你说过。这画是你那时画的吧?”
斯诚说:“是的,是第二次画的。”
云妹突地有些恍惚,目光一片迷离,低头自言自语:“那我呢,是那远方城里的云妹,还是你说过的,这里的过去的云妹?你呢,是斯诚,还是你说的过去的阿恩哥……你会画画,会打那鸟铳……后来,后来,不想了,不想了……”
云妹抬起脸,目光闪闪,盯着斯诚双眼:“那些,都过去了,远去了……可我们又回来了,回来了!我,不想走了,就在这儿住下。”
斯诚也盯着云妹的眼睛说:“我,也不走,陪着你!一辈子,两辈子……”
云妹看着床上铺展的衣服说:“那,我们换上这里的衣服吧!”
云妹和斯诚脱下身上衣装,换穿床上的涧西人的衣服。
云妹穿上衣袖宽大的左襟大褂和飘摇的八幅罗裙,在屋内走着,摇动着罗裙裙摆问斯诚:“好看吗?”
斯诚应道:“好看,好看,像这里的云妹。”
云妹摇摇头:“不是像,我就是这里的云妹!”
斯诚跟着穿上镶梅花朵对襟的短衣和青色加白布裤腰的裤子。云妹看着说:“好看,好看,你也成了过去的阿恩哥!”
云妹和斯诚就在這老房子住下来。
云妹身子慢慢好起来。斯诚时常出去画画,云妹上山采茶。到插秧季节,两人一块到曲曲长长如丝带亮滑的山田插秧。傍晚,到村旁小溪边,斯诚脱了衣走下水去;云妹坐在岩石上,踢着水花,看斯诚在水中青蛙一样游泳……
村里有所小学。原来就是教师的云妹到学校教书,教数学。斯诚也去教书,教语文和美术。
云妹生孩子了。生了个男孩,又生了个女孩……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