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芳邻

2023-05-30李东文

福建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陈氏夫妇儿子

李东文

国庆长假最后一天中午,我们坐在牛肉火锅店临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身上暖烘烘的,十分舒服。空气透明清爽,阳光明晃晃,看上去好像很热的样子,其实一点也不热,正是吃火锅的绝佳气温。

牛肉火锅店内,肩并肩坐着的母子二人低头玩手机,我隔着玻璃望向街角一棵花开到半残的高山木棉,紫色的花瓣从高高的枝头脱落,一片一片打着旋儿往下飘。一位由远及近的长头发美女走着走着突然冲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吓我一大跳,凝神一看原来是栾老师,我儿子的钢琴老师。严格来说是曾经的钢琴老师,我儿子因为学业太重,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放弃了艺术。我赶紧向栾老师展示笑容,同时提醒妻子、儿子跟人家打招呼。我们与栾老师同住在旁边那个很大的老社区内,我家在西边,她家在北端,所以我们时常能遇见。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就这点好,日常散步都能与人微笑传情、相互问候,体会人间温暖。伴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喜欢散步,也越来越喜欢隔着玻璃窗户的问候方式,得体而又不失礼貌。

妻子大概是饿了,小声问要不要催催服务员。我说等等吧,反正我们不赶时间。八成是因为要减轻成本,这间牛肉火锅店从两年前开始辞退服务员,如今厨房以外所有的事情都归老板娘一个人管,没有什么服务员了,每次过来吃饭我都不忍心催。

普通的汕头牛肉火锅店用电磁炉大锅,这间单人单锅,汤底是米汤加药材,食材讲究,比普通的牛肉火锅店贵不少,人气一直都不旺,尤其是中午——刚才我们进来,那么空旷的大厅一个客人也没有。

“噗噗,噗噗,噗噗噗……”

奇怪的声音突然响起,感觉十分刺耳,转身看到我们的邻居陈先生和陈太太,在与我们相隔三张桌子的位置面对面站着,一人拿着一小瓶酒精喷凳子,喷完凳子坐下来喷桌子,喷完桌子喷餐具。他们真的很有仪式感,还戴着透明的一次性手套,就是我们戴着吃东北酱骨架那种。吃饭过程中我偷看过他们几眼,见到他们自始至终都戴着那玩意用餐。我那位正处于叛逆高峰期的儿子小声嘀咕:“这么有洁癖,还出来做啥!”然后重新露出他诡异的笑容,低头专注于手机,不知他在跟什么人聊天。妻子与我交换眼神,小声问要不要过去打招呼。我说算了吧,不去打扰人家。刚才大厅内只我们一家三口,他们进来不可能看不见我们。还有就是,我的确不大乐意招惹这对夫妻。早些时候,我与陈太太共乘电梯时犯贱说了句:“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你家儿子了啊。”我的本意是问她儿子是否去了外地读大学——她别过头去不搭理我,之后起码两个星期,她一见到我就拧过头去看别处。

“噗噗”的声音此起彼伏,我怀疑他们连旁边的桌椅都要消毒,要不然怎么能喷那么久?还好此时除了我们再无别的客人,也幸亏我了解他们这个其实不算太过分的怪癖,如果还有别的食客,会不会被他们吓跑?

毫无疑问,陈氏夫妇是喷酒精爱好者。几年前的一个周末傍晚,我在健身房门口看见正准备离开的陈太太,进入汽车之前朝自己手上、身上、頭上喷酒精。她应该是刚刚上完小班团体课,宽大的风衣里面是紧身练功服。我们家附近这间健身房,当时差不多是全市最高级的了,设备、卫生、服务等都相当令人满意,收费也不低,尤其是私教课和小班团体课。可就算是这样,陈太太也不满意,之前在健身房与我聊天,说她来这里只是跳舞和练瑜珈,那些器械,除了跑步机什么都不用,很是吃亏。我说你真浪费,几万元一台的机器都不用。她说没办法,大家都用那些机器,摸来摸去不卫生。我说瑜伽垫也是公用的,你难道不怕有细菌?她说自己从来都是自带瑜伽垫的,公用的怎么敢碰?她有好几个瑜伽垫,拿到这里来用过一次就要洗,轮换着用。有这么一个感觉吧,陈太太或者她丈夫,让我以为他们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而我自己是个不讲卫生的社会底层人士。还有一点是,他们家的快递从不直接拿回家——不是他就是她,戴一次性手套从楼下大堂拿回来放在门外的走廊,全面喷一次酒精,拆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再喷一次,然后把快递箱和一次性手套留在走廊上,东西拿回家。偏偏他家特别爱网购,不同规格的快递箱经常小山似的堆放在走廊,等待保洁员胖胖或者胖胖的丈夫拖地时带走。自从实行垃圾分类以后,我们小区不再把垃圾堆放在走廊等保洁员收走,要自己拿到楼下放进分类垃圾箱内,但我们楼有几户人家享有特权,保洁员会上门来收走他们的垃圾,其中两户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剩下这一户则是我家的芳邻,陈先生和陈太太。胖胖的女保洁员胖胖告诉我,作为回报,陈家的废纸、弃物、旧家电、旧家具以及快要过期的食品等,全部赠送给她,同时另付酬金请她定期到家里做保洁工作。

为何我与大楼的保洁员胖胖如此熟稔?另有因缘,后面再表。现在我们再来说说陈家大少爷,陈白羽小朋友。

陈白羽小时候文静、乖巧,几乎不说话,曾来我们家跟我儿子练过一段时间的琴。我儿子五岁开始学钢琴,两年后考了五级,算是进步神速。这事陈太太不知从哪知道的,过来敲门祝贺,表示也要送儿子去学琴。她家儿子已经九岁,起步会不会晚了点?栾老师说学琴这种事因人而异,大一点未必是坏事,起码识谱比小毛孩容易,没准上手更快。

陈太太向栾老师买了五十堂课,同时在他们琴行买了个接近三万元的琴。栾老师担心白羽未必能坚持得下去,或不适合学琴,建议先租个旧琴来用,要不然移步到琴行先练一阵子,反正琴行就在旁边。陈太太不想租人家用过的旧琴,更不愿意带儿子去琴行,说不卫生。之前陈太太向我了解过,我儿子还未正式上课就已经买好了琴,大概是认为她儿子也该有此待遇吧。我告诉她,我之所以事先买好琴是因为我与栾老师是老朋友,我家儿子打小在他们家玩,已经非正式地上过不少课,几位音乐老师都认为他有音乐天分。陈太太说买个琴不要紧,两三万又不多。栾老师教了陈家少爷十堂课,私下里跟我说从未教过这么难教的学生,简直对牛弹琴,那孩子,你问他,真的愿意学琴吗?他说很想学,但他的屁股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眼珠子却乱转,思绪飘去九霄云外喊都喊不回来。这些情况栾老师及时给陈太太反馈了,陈太太说可能他还不习惯——她们商量的结果是,让我儿子做白羽的陪练。开始时说给点陪练费,我张嘴客气了一句,陈太太马上说那就谢谢你们啦。陪练费不给了,第一次送陈白羽过来时带了盒拼图做礼物。第二天我们打开发现只有七成新,是再装回去假装成刚刚从商店买回来的样子。令我意外的是,一向乐于助人的儿子半个月后打死不肯再陪白羽练琴,我问他原因,他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我说白羽哥哥又斯文又安静,挺好的啊。儿子说你喜欢他你陪他练,我不干。十二堂课过后栾老师把陈白羽转给另一位音乐老师,她丈夫。又教了五堂,也不行。再转给他们琴行最厉害的、音乐学院退休的老教授,坚持了两堂课,老教授说教了一辈子琴,从未见过如此难搞的学生,油盐不进,又甩回去给栾老师……

栾老师这个人啊,财迷,但却是一位有原则的财迷,从不误人子弟,她把剩下的课时费退还给陈太太,同时婉转地提醒,白羽不适合学习艺术,起码不适合学习钢琴、小提琴这类难以上手的乐器。陈家夫妇不信邪,带儿子去另一间琴行继续上课。之后只要我家的琴声响起,隔壁大抵也有琴声传来,像跟我们较劲。我问儿子,白羽哥哥弹琴有没有进步,他说哪有进步,错漏百出,没有一天弹对过。这样的情形维持了挺长时间,大概一年后我们这层就只剩下我家儿子的琴声了。后来栾老师告诉我,陈太太托她卖琴,非但不降价,还要比入手时卖得贵,说这个牌子的琴最近涨价了,现在的物价也比两年前高不少。我哑然失笑。栾老师又说:“陈太太人其实不坏,只不过有点太过自信,跟她面对面说着话,我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欠她了!”

奕老师的感慨我当成笑话回家讲了,妻子说,隔壁两公婆的确自命清高,整天阴森着脸,从来就没有好心情,在电梯里遇见用鼻子嗯一声,算是跟你打招呼,老李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所有人都当成是自己的下属呢?我说不仅仅我们,连我们家的猫都怕他们。我家养了只差不多二十斤重的布偶猫,个大头脑笨,连自己拉的屎都埋不好,好处是性格开朗,热情好客,在我家负责涉外迎宾工作,喜欢趁门被打开的瞬间冲到外面的走廊,跟我们玩躲猫猫。客人进屋它必定要闻人家的脚,连外卖小哥在门外等的那么一小会儿,也冲过去撩人家玩。唯独陈氏夫妇,傻猫每次在走廊见到他们都拼命逃回家,有时还钻进床底半天才出来。

还有我家儿子,对陈氏夫妇也敬而远之。我家斜对门的另一位邻居,男的,提起陈氏夫妻更加大摇其头。有天晚饭后我与男邻居结伴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在楼下与陈太太相遇,男邻居问她:“真的明天上午八点到大礼堂开会吗?”“中层以上干部参加。”“那么早开会,你知道是什么紧急情况吗?”“不知道……”男邻居还想再说句什么,陈太太已经走到几米以外了。我这才知道,他俩供职于同一间公司,只不过公司太大,他们分属不同的子公司,平时并无业务往来。

说到散步,我还真是个散步爱好者,只要在家里吃晚饭就要散步。有好几次,我绕着小区转圈的时候,发现陈氏夫妇走在我前面,我以自己惯有的步伐默默地跟在后面,不去打扰他们,因为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并不希望自己被打扰,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人们结伴散步,多少会跟身边同伴说说话的,大家一言不发,为何还要结伴散步呢?但陈氏夫妇不这样,他们默默地并肩向前走,全程无一言一语。陈先生高瘦,陈太太矮胖,像沉默的节瓜和沉默的冬瓜结成了对子。

男邻居告诉我,虽然他与陈太太两公婆都在同一家公司做事,做了十年邻居,但从未踏足过对方的家半步,在走廊和电梯中相遇点点头算是相互问候,微笑都未必有。二十年来,我换过几家公司,不敢说与全部同事亲如兄弟姐妹,但起码相处和谐,两位同事住同一楼层而像陌生人般相处,简直不可想象。我说老兄啊,你们那种大集团公司真夸张,是不是你们的同事除了钱,啥都不入法眼?他说兄弟你想多了,只有陈氏夫妇这样,别的人不是。我听办公室一位小姑娘说,她以前跟陈太太在同一个办公室,新近才调到我们部门——陈太太整天脸黑黑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很多,尤其最近这两三年,三十多个人的大办公室,不管同事家里有喜事、白事,邀请她和她老公,他们既不参加也不随礼,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去年他们办公室有位同事的小孩得了重病,山穷水尽,有人在公司内部发起捐款活动,除了陈氏夫妇,所有人都捐了钱,他俩的工资加起来每年好几十万。男邻居最后总结,说他也想跟陈氏夫妇搞好关系,毕竟陈先生职位不低,巴结上了没准会有所帮助——但巴结不上啊,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公婆冷冰冰的,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躯,连微笑都不舍得给你……

陈氏夫妇如此不近人情并且高傲做作,还能在人才济济的大集团公司位居高位多年不倒,必有其过人之处,我猜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背景强大,无人能撼其根基。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他们必定属于世间罕见的人才,能力无人能出其右,无人能替代。

不过话说回来,陈氏夫妇虽然对邻居、同事等冷若冰霜,对大楼保洁员夫妇却很随和。我见到过几次,胖胖去他们家取惨遭淘汰的旧家电旧衣服旧家具等东西,夫妻二人路上遇见正在扫地的胖胖和她老公,也客气地打招呼。后来八卦的我无意中从胖胖口中得知,她家用的电风扇、电冰箱、洗衣机、热水器等,都是陈氏夫妇赠送给他们,六七成新的名牌产品,比他们自己原先那些高级很多。

胖胖是个女胖子,脸圆身体胖,乐观到不得了,每每遇见,老远就跟我们这些业主打招呼,“老板你好!”“老板买这么多菜啊!”“老板又去打球啦!”我不太明白,她工作得如此辛苦为何还能长这么胖,而且情绪永远都那么饱满,像燃烧中的火焰。

胖胖和她老公负责我家附近六幢三十二层楼的保洁工作,每天早晚各一次,用湿拖把一层一层拖地,还要负责这几幢楼公共区域的清洁卫生,清扫落叶,同时还要把居民楼下的生活垃圾運至小区旁边的垃圾站。有天我起早去外地开会,打开门正好见到胖胖在我们这一层拖地,扑面而来的消毒药水气味吓了我一跳,以为自己起来得晚了。我家在二十楼,不管胖胖从顶楼还是一楼开始做事,都已经做了一阵子了。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老板今天起得这么早啊。我说胖胖,你不用睡觉的吗?她说睡啊,五点钟起床做事。她平时从清晨六点开始给我们这几幢楼搞卫生,直至下午五点——这天醒得早,所以早点开始做事,反正都是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开始做都行。夜晚以后,四幢大楼就只剩下用小推车运送垃圾这一件事——要等居民们吃完晚饭把垃圾拿到楼下,他们才能开始每天这最后一道工序,是由胖胖的丈夫独自完成的,因为胖胖五点后要去湘菜馆打工至凌晨。

胖胖打工的湘菜馆就在我家附近那条食街,以晚饭和消夜为主。这是一间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店,属于不欺客的类型,我和我的朋友平均每个月光顾三到五次。第一次见到胖胖在店里做事时,我很是意外,问她是不是不用睡觉的,她说睡啊,每天睡五个小时,夜里四小时,白天一小时。她脸带微笑跟我说这话,我听着却十分难受,甚至带有些许惭愧。我个性软弱,做事累了以后怨天尤人,恨自己不是富二代,骂世界不公平,但在胖胖面前,我的那点苦那点累都不足为道。

扯远了,让我们回到国庆长假最后一天的牛肉火锅店吧。那天我沿着火锅店这条街向东走,走进小区门外那间小小的咖啡馆。以前我喝茶为主,自从旧同事添哥辞职跑来我们小区边上开了间咖啡馆,我喝咖啡的兴趣大增,每周去他店里三四次,有时散步,走着走着,不自觉就走到了他跟前。二十平方米不到的咖啡馆,靠墙摆些长条凳子,一些能搬到任何地方的半人高小方桌,墙上挂着些儿童蜡笔画——他女儿小时候的作品。室内的空间不大,所以他每做一杯咖啡,顾客都能跟着享受一次咖啡浓郁而特殊的芬芳。门外有个很长的凉棚,摆着些户外折叠桌椅……

添哥原来是我们以前那间公司的财务总监,深得老板器重,他毫无预兆的辞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个谜。我与他在咖啡馆重逢犹如他乡遇故知,瞬间拉近了距离,相约喝酒以示庆祝。添哥说他之所以辞职是假账做得太多,让他心惊肉跳,生怕自己有一天会被贪婪的老板拖下水,锒铛入狱。

中午的咖啡馆中只我和添哥二人,正是互讲心事的绝佳时机。添哥感慨,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能宅则宅,以前休息日来店里休闲的人极多,现在的休息日,有时一个上午才来两三个客人;今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生意差得一塌糊涂,营业额跟去年同比下降接近四成,但物价却上升了不少……我与添哥前后脚辞职离开那间刻薄的公司,之后他开咖啡厅,将兴趣与生存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我则开启了散兵游勇式的人生,偶尔能接到一点设计、印刷或者文案的活,最辉煌的是去年替某公司写了个微电影剧本。

正当我与添哥感慨人生多艰时,门外有人蹲下喂拿铁吃猫条。添哥在咖啡馆养了只名为拿铁的蓝猫,用来招徕客人。我吃惊地发现,蹲在地上喂猫条的是陈太太,陈先生站在一旁手搭凉棚遥望远方。陈太太念念有词,发出一种奇怪的呢喃,有门阻隔,我听不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就是语调平缓,像与婴儿低语。没想到平时冷若冰霜的人,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陈氏夫妇进店发现我也在,颇觉意外,冲我笑笑算是打招呼。陈太太从包里取出一个不锈钢杯,让添哥给她做双份美式。他们从进店到离开,都没有坐下来,也没碰店里任何东西。

添哥说陈太太每天上班前都到店里买一杯美式,用刚才我看到的杯子打包带走,自己家里不养猫却经常带猫条来喂拿铁。她有时休息日下午也来买一杯,坐下来喝完再走——用酒精喷过凳子才肯坐。我开玩笑说,如果人人都像他们夫妻二人这么讲卫生,我们这里每年都能被评为全国文明城市。

10月下旬的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深夜的湘菜馆内,门外秋风呜呜鸣叫,吹得街道两旁的绿化树左摇右摆。店内客人只剩下我和一对看样子刚刚下班赶来这里相互喂饭的小情侣,还穿着相同款式的制服。朋友们因为不胜酒力都先回了家,我要等到妻子睡熟以后才能回家,要不然可能又要发生口角。我与妻子因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下,家中的气氛古怪而压抑,我每天晚上在外面买醉不肯归家。

刚才我与朋友们疯狂地喝酒,点的菜又有点多,干锅牛蛙几乎没动过,我说胖胖,现在你快下班了,又没啥客人,你能不能陪我喝杯啤酒?她去请示正在收银台后面抽烟的老板娘,过来坐在我对面。烟酒不分家的老板娘看上去像江湖儿女,与熟客勾肩搭背,自己也常常陪客人喝酒划拳。

真没想到,我跟胖胖能像朋友那样说话,主要是我问她答。她平时已经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样子了,几杯啤酒下肚,回答问题更加简约明快。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在老家的爷爷、奶奶身边,她和丈夫的工资加起来四千元左右,物管公司帮他们买最低档的社保和医保,湘菜馆这边的工资不到两千元。她丈夫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偏瘦,右手大拇指只剩下一点点,消失了的部分被工厂机器碾碎了,夏天他穿短袖,右手手臂明显比左手小。自从两年前我无意中发现他是个残疾人,我们家里的快递纸箱和废纸等就再也没有卖过,存到一定数量拿去送给他。

胖胖每天的工作时间长得超乎想象,哪怕像我这样的外人,也不免心生怜悯。胖胖自己却不觉得苦,她说像她这种没文化的人在这边做事,辛苦一点起码能挣到些钱,在老家,就算苦死了累死了也挣不到什么钱。物管公司的工作,她每星期休息一天,我以为她会利用这一天补补觉什么的,没想到她休息日要去给两家人做清洁工,上午就在我家隔壁陈太太家做,下午去旁边那幢楼一对行动不便的老人家里。

陈氏夫妇,洁癖程度如此之高,能请胖胖入屋做保洁,当真出乎我的意料。胖胖说她进入陈家之前会戴上手套和脚套,全程不得脱下。而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不大可信,毕竟陈氏夫妻年富力强,双休,自己也闲得很。胖胖说,其实我只帮他们搞两个地方的卫生,一是他们儿子的房间,二是厨房。胖胖的原话是,“陈太太不允许厨房出现一滴油烟。”

我听罢皱了皱眉头:“他们儿子的房间要你搞卫生,客厅和主卧不让你动手,感觉好奇怪——我是看着他们儿子长大成人的,可是这几年好像都没见过他,不知他是不是去了国外读书。”

胖胖瞪圆双眼望向我,似乎认为我在瞎扯。我说胖胖,你不会是被骨头卡住喉咙了吧?胖胖说大哥,你们两家人住得那么近,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些啥?”

陈氏夫妇的儿子陈白羽,几年前去世了,白血病。

我顿时毛骨悚然,这怎么可能?

陈白羽去世后,陈家保持着他的房间的原貌,他生前用过的物品一样不扔,窗户也像他习惯的那样半开,房门紧闭,总之一切的一切像他们儿子在世时一样,但他们再也无法走进儿子的房间,只好请胖胖每周过去一次,抹抹灰尘,拖拖地,换季的时候拿衣柜中的衣服和被子去天台晾晒……

我想起自己曾经对陈太太说过的那句话,“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你家儿子了啊。”不由得一阵愧疚,犹如犯下了滔天大罪。

转眼又经历了一个清明、一个端午和一个中秋,然后又来到了国庆长假。我那不上进的儿子居然考上大学去了外地读书,我与他妈妈变成空巢老人,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似乎变得太多太多,多到时常令我感觉不自在。

国庆长假,儿子从省城背着个刚买的吉他回家,整天弹啊弹,吵得我几近崩溃。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他几位同样热爱音乐的同学,每人带着一两样乐器来我们家里玩,喧哗得翻了天。喂完了猫,我带着电子书去添哥的咖啡馆避难。添哥的咖啡馆快变成我的避难所了,在家里与妻子斗气去他那里躲一陣子,被儿子吵得烦躁也过去坐一坐。

像去年的国庆假期一样,今年的天气也好得出奇,微风习习拂脸,太阳明晃晃地晒在身上很舒服。胖得像个球的拿铁趴在咖啡馆门外晒太阳,我蹲下挠它的脖子,它半睁眼看我一下,见到猫条,兴奋得跳了起来。由于我经常喂它猫条,它现在跟我已经关系很铁啦。

就在我蹲在门口喂猫时,听见里面有人大声说话,忍不住从门缝看进去。屋里有四个人,站在吧台后的添哥,面对面坐着的两位靓妹子,以及陈太太。我认得其中一位靓妹子是添哥的女儿。她跟我儿子同岁,高考成绩比我儿子高一点,大概也是趁着国庆长假从外地回家玩的吧。与她面对面坐着的,不知是她的中学还是大学同学,反正也是一位清纯可爱的小靓妹。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她们兴奋得浮夸,声情并茂,情节细节俱佳,说着大学军训期间的种种奇葩事件。

离门口最近的是陈太太,我看到了她的后脑勺和侧脸,她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闪闪发光,犹如太阳底下的露珠。她专注地望着前面两位活力四射的靓妹子,未曾留意门外的我。

拿铁吃完猫条,身体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闭目养神,不再理我。屋内两位靓妹子的喧嚣还没有结束,陈太太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我不想进去打扰她们又不愿意就此离开,给添哥发信息:“添哥你不要吱声,听我说——现在我坐在你店外离门口最远的小凳子上看书,麻烦您老人家给弄杯哥伦比亚,加奶不加糖,亲自端出来给我——记得别让你的女儿和陈太太知道我在门外。”

添哥回复说,好的,请稍等。

责任编辑林东涵

猜你喜欢

陈氏夫妇儿子
习练陈氏太极拳有效缓解焦虑症和抑郁症
工地上的一对夫妇
两地分居夫妇春节备孕、避孕有讲究
打儿子
民国《姜山陈氏新祠宗谱》述介
陈氏定瓷入选十大文化产业优质产品品牌
老夫妇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陈氏验方回乳灵回乳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