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术师
2023-05-30陈乐
陈乐
姑姑像变戏法一样,把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变没了。小叮当痴痴地望着清澈见底的水底,惊愕地捏痛自己的手指,以确定事情的真实性。姑姑每次来探望都会给小叮当变一些新奇的小魔术,譬如把一瓶纯净的矿泉水倒立,水立马变成墨汁,再倒过来一遍,又变成毫无颜色的水。小叮当记得甚至有一次,姑姑把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变成了崭新的红票票,一张百元大钞。
姑姑每次来的时候,总是骑一辆老式的古董似的凤凰牌自行车。每次姑姑把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往小叮当家门口的泥地一扎,小叮当就会飞快地从家里跑出来,拱进姑姑的怀里,姑姑的身体像个暖气室,在冬天的时候很快把小叮当冰冻的小手焐热。姑姑每次离开的时候,小叮当就会哭成泪人,眼泪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往下流。临别时,小叮当拽着姑姑的自行车,满脸依依不舍,姑姑跨过自行车的横梁,转过身,瞬间从手里变出了一朵姹紫嫣红的花递给小叮当,小叮当立马不哭了,用衣襟拭去眼角的泪花,看着姑姑的自行车在夏天燥热的泥地掀起一阵泥灰形成的烟雾。
小叮当第一次在学校表演魔术,是在一个燥热的盛夏午后。那是小叮当第一次实地操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免有些紧张局促。她表演的是姑姑在无意中教给她的帽子戏法。小叮当头戴高筒帽缓缓走上台,那只姑姑训练有素的白鸽藏在小叮当宽大的衣袖中一动不动,只等小叮当咂嘴的暗号。小叮当像杂耍一样来回上下翻滚着高筒帽,示意高筒帽里边什么也没有。同学们坐在台下聚精会神地盯着小叮当,睁大好奇的眼睛,这也是他们这座贫困的学校严格意义上第一次的魔术表演。小叮当紧接着像黑白电视机里职业魔术师那般,诙谐幽默地抿嘴说笑了一番,然后迅速把帽子倒扣在手中,咂了一下嘴,那只机警的白鸽便在这一瞬间通过宽大的衣袖钻进了高筒帽中。当小叮当把帽子翻过来时,那只洁白如雪的白鸽便扑扇着翅膀凭空出现在了手中,并发出了一声洪亮的咕咕声(表示它并不是一只假鸽子)。同学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迅速揉了揉眼眶,震惊地瞪大眼睛,眼球都快从眼眶里跑出来了。紧接着,教室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伴随着热烈的欢呼。小叮当的第一次表演成功了,她举着那只白鸽缓缓走下台。白鸽识趣地瑟缩进她的书桌洞里,小叮当给她准备了一些稻谷。戴着圆框近视镜中年发福的历史老师走上讲桌,表扬了小叮当一番,嘴角挂着笑容。此时,窗外飞过一只老迈的黑色的蝉,落在小叮当的窗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定格一般。这一刻,小叮当多么想把她初次表演的奇幻经历跟姑姑炫耀一番。
因为此次魔术表演,小叮当在学校声名鹊起,无形中她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在这个小山村的学校里,还从未有过年仅6岁的孩童成功表演魔术的范例。学生大都是摸着黑,走着蜿蜒曲折的山路来到课堂,晚上再伴着夕阳和彩霞摸黑到家,体育课是他们最大的休闲欢乐时光,从未有过魔术表演这样新奇的事物出现在教室。魔术带来的同学们的崇拜,和成为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的焦点人物,是小叮当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表演魔术只是受了姑姑无形中潜移默化的熏陶,单纯地展示而已,并未有任何想要哗众取宠的私心。当然,成为学校正面风云人物,一定程度上小叮当还是暗暗窃喜的。因为小叮当长相一般,个子也不高,很难受到同学们的青睐,最多数学考试的优异成绩令人刮目相看过。
妈妈在小叮当刚出生的时候不幸患上了白内障,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的加重,妈妈的视力正被一点点剥夺,妈妈告诉小叮当,等她哪一天瞎了,就让小叮当做她的眼睛,领着她过河走山路。这一点让小叮当很自责,因为村子里一些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和一些嘴上抹油的長舌妇曾公开地说过小叮当是克母亲的。当然,这些迷信的言论是怎样萌芽的,小叮当不得而知。她更多地觉得这是类似于娱乐圈的谣传,是长舌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小叮当是清醒的,她从小就很爱妈妈,5岁就主动下地为猪崽采摘野菜,刷锅洗碗,力所能及为母亲分担,她绝不可能是那个导致母亲眼睛生疾的恶魔。妈妈总是安慰小叮当,等小叮当考上名牌大学,她的眼睛就会不药而愈,成为一双可以从山上看到海岛的千里眼。残破不堪的泥墙上整整齐齐贴着奖状,品学兼优的小叮当正践行着妈妈的期望,伴着黑夜和黎明,奋力前行。
当晚霞散尽,姑姑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停在小叮当门前时,小叮当正饥饿地啃着妈妈做的韭菜饼。姑姑带来了小叮当爱吃的雪饼和辣条。姑姑似乎和小叮当达成了某种精神上的默契,每隔一段时间,她的大脑就会提醒她该去小叮当家了。姑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微笑着从车后座的袋子里,把一大袋雪饼和几包辣条掏出来,递给停止咀嚼的小叮当。小叮当扯着姑姑的手进屋门的时候,迫不及待把自己在学校变魔术的好消息告诉了姑姑。此时,妈妈正在踩缝纫机,慌忙站起来和小姑子打招呼。姑姑微笑回应,关切嫂子身体,嫂子回应说视力又下降了些,不过还不碍事。姑姑对小叮当变魔术的反应,是小叮当始料未及的。姑姑没有表扬小叮当,反而说了一些泼冷水的话,她说:“我不希望你踏上这条路。”小叮当费解地松开姑姑的衣袖瑟缩到妈妈的怀里,好像一只在森林里中了陷阱受伤的小麋鹿。妈妈安慰道:“小叮当也许是有这个天赋的。”说完,瞅了一眼小姑子。姑姑说:“嫂子,魔术这个东西很吃苦,不适合女孩子。”姑姑咳嗽了一下,接着说:“像当年,我和外公学魔术吃了多少苦头,本来也想着去省里表演,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明星,如今还不是回到了这个破山村。这个没什么前途。”狭小的屋子里陷入了沉默,许久未有人打破。妈妈明白小姑子的话言之有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小叮当哭了,泪水模糊了眼眶,身体僵硬地待在原地,像被孙悟空施了不能动的咒语。小叮当失望地逃进黑乎乎的小屋里,蒙着被子,抽噎起来。
等小叮当醒来的时候,小姑子正和妈妈道别。她们像往常一样唠了很长时间的家长里短。那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山里刮起了冷风,月亮圆如盘。借着月光,小叮当努力看着黑夜里姑姑的脸,那是一张国字脸,宽大的下巴彰显着坚毅。小叮当跑出去和姑姑道别,一把搂着姑姑的大腿,依依不舍。姑姑低下头亲吻了小叮当的额头。那个吻是那么温热,以至于小叮当很快忘记了姑姑不希望她学魔术的坏消息。姑姑骑着车走了,伴着明亮的月光,消失在盘山石子路的山坡上。每一次姑姑的出现,都好像一道光照亮小叮当。小叮当瞅了一眼愈发明亮愈发圆润的月亮,暗自下了个决定:好好学魔术,决不放弃。
小叮当除了偶尔利用电脑课的时间搜索查看一些魔术视频,回到家就只能在不停换台间找到一些变魔术的节目了。小叮当看见了美国魔术传奇人物大卫·科波菲尔在众人眼皮底下,像自己给自己施了魔法悬空飘浮术,以及身穿黑色西服盘腿穿越科罗拉多峡谷的神奇场面,还有肉身穿越长城古城墙令人不可思议的穿越术,他甚至还可以把盘腿而坐的孩童悬浮起来。这些堪称世界顶级的魔术,当然是小叮当望尘莫及的,别说初学者小叮当,就算是已经声名显赫的真正的魔术师,也无法复制大卫·科波菲尔的奇迹。但是,大卫·科波菲尔在电视机里造就的名场面,却深深刺激到了小叮当那颗想要成为魔术师的小小心脏。在小叮当看来,魔术师成了一个和作家、电影明星类似头衔的伟大职业。
小叮当开始照着电视机上那些简单的魔术规矩地学习。比如小球穿碗、把扑克牌打乱猜中红桃A、当着众人面把大拇指吃了然后再变出来。小叮当严谨地复制着电视机里魔术师的每一步流程,当然因为不熟练,也会出现一些显而易见的破绽。随着练习次数的增加,这些破绽像月光下的鬼影慢慢模糊直至消失。小叮当觉得自己就像年轻时的爸爸一样,为了把拳学好,不受人欺负,扎马步扎到深夜,练功练到鸡鸣。小叮当感受着爸爸当年练功时的那份激情。它好像点燃了小叮当小小身体里的火苗,让她感觉不到身体的疲倦。
姑姑再一次见到小叮当的时候,小叮当已经可以熟练地把白鸽从高筒礼帽变出来了,也可以从嘴里喷出一长串彩带,还可以把一张白纸变成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能快速掌握这些魔术的精髓并能熟练运用,是小叮当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客观层面来说,小叮当确实拥有一定的魔术天赋。准确地说,小叮当第一次接触魔术表演还是在嘴里塞着奶瓶的婴儿时期,那时候她缓缓挪动的大眼睛,对着电视机里魔术师从宽松西服口袋不断掏出新奇玩意儿,迅速扑闪了几下,表示出了特别的兴致。姑姑算是小叮当的启蒙老师。
小叮当主动给姑姑表演魔术白纸变玫瑰花。姑姑没有像小叮当担忧的那样抗拒,而是搬来小叮当爷爷生前做的榆木板凳,屈腿坐好等待小叮当的表演。小叮当迅速地把一张A4纸反复对折,最后捏成一个散开可以成为小扇子的小矩形,只见小叮当对着变形的A4纸一吹,鲜红的玫瑰花凭空出现了。玫瑰花的道具是小叮当从自己家河边摘的,那是妈妈种的。小叮当走过去把玫瑰花送给姑姑。姑姑好似不情愿地鼓起了掌,脸上洋溢起了温和的笑容。在姑姑眼里,小叮当的手法和关键点的转变还不够熟练;但,她不得不承认,小侄女确实拥有一定程度的魔术天赋,就连她自己在7岁这个年纪,也变不出这个颇有难度的魔术。但是,她还是不太希望小叮当入这个行当,这个行当基本是男人的天下,除了像她这样能吃苦耐劳、头脑灵活的女人能在里边分一杯羹。她担忧小叮当在未来魔术路途中高不成低不就,甚至走火入魔。这些复杂的思绪在姑姑的脑子里飞快运转着。但,最后她还是走过去,给小叮当一个大大的拥抱,以示鼓励。
魔术在小叮当的世界里,就是一个类似于《哈利·波特》中霍格沃茨魔法学校里的魔法,神奇而又神圣。渐渐地,魔术成了小叮当的业余爱好。小叮当把魔术学好还有一大愿望,就是以后有点名气了,在电视上可以寻找那个把她和妈妈抛弃的爸爸。小叮当的爸爸是在小叮当出生不久离开的,他走之前,办了一张护照,对外宣称他要做一个职业拳手,像拳王阿里那样的世界拳王。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出国,有没有像他自己信誓旦旦说的,提着自己的拳头征战世界各国的擂台,谁也不知道。至今,他也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打过一个电话。在小叮当的印象里,爸爸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词。小叮当一方面和妈妈一样对抛妻弃子的爸爸憎恨不已,另一方面,她还是幻想着父亲正为了拳王的梦想努力拼搏,哪一天提着金牌荣归故里。村里的人总是和小叮当说——你的爸爸已经找了别的女人,睡到了别的女人的床上,跟别的女人生了娃,重组了家庭!这样邪恶的谣传,几乎从小叮当三3岁记事起就充斥耳畔,一开始她举起愤怒的小拳头,去捶打那些当着面败坏她爸爸名声的人,久而久之,她对此产生了免疫力,她不再为此愤怒,坦然面对这些可怕的风言风语。小叮当明白,一旦她陷入这些古怪邪恶的言论里无法自拔,她就会被迫成为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最终成为一个人见人怕的可怜的精神病患者。她必须把自己的心放宽。就算爸爸真的像他们谣传的那样,做出了伤害她的举动,她也不会向悲惨的厄运屈服。
小叮当记得一次很神奇的经历。那堪称一次变脸,就像她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来自四川的变脸大师右手在脸上一晃变了脸谱一样。那是姑姑为了满足小叮當见到父亲的心愿所做的事。为此,姑姑特意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走了80里蜿蜒曲折的山路抵达县城,找到了县城唯一的特效化妆师,为自己变脸。特效化妆师是从美国好莱坞退役回来的,叫彼特。由于姑姑的脸和爸爸的脸长得很像,所以,彼特没有花很大的工夫,便把女流之辈的姑姑的脸,雕塑成了一张男人的脸,就像金庸笔下某些易容大师给自己换脸那般。当这张脸凭空出现在小叮当的面前时,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小叮当的记忆力是很好的,即便在吸奶的阶段见过爸爸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张脸也像胎记一样,烙印在她的大脑神经皮层里了。小叮当不由自主地喊了两声“爸爸”。姑姑应了“哎”。紧接着小叮当难以置信地痴痴望着面前的“爸爸”,呆了几秒钟,那一刻,她还是以为爸爸回来了。小叮当一头扎进姑姑的怀里,委屈和怨恨产生的泪水沾湿了姑姑的衣襟。姑姑捏着嗓子,努力学着哥哥浑厚的腔调,跟小叮当说:“爸爸只是去打拳了。我不会扔下你和妈妈的。”然后小叮当就潸然泪下了,哭得是那么凶,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黑暗中看到自己点燃火柴散发出的亮光那般,因看到希望而产生感动之情。那一刻,姑姑也想永远成为小叮当的“爸爸”。她深知哥哥八成是另外成了家,过上了新生活,抛弃了这座穷困潦倒的山村。但是,她不敢把这种猜测在小叮当面前提一个字。因为,每一个字都可能会构成严重的伤害。那一天,她抱着小叮当很久很久,直到淡薄的晚霞在天空中变得姹紫嫣红。
姑姑私下一直在打听哥哥丁浩燃的消息。她希望他早日回归家庭,无论他在外面混得怎么样,有没有成为他梦寐以求的职业拳手,或者说职业拳王,那都不重要。作为妹妹,她很了解哥哥的秉性。哥哥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一定是想哪一天在拳坛混出了一些成绩,荣归故里。姑姑还记得那天送哥哥踏上追梦征程的早晨。那天,山里的雾像巫师营造的一道屏障,5米外看不清人影,就好像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姑姑和哥哥离得很近,但她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丁浩燃不敢让燕子来送他,他怕她来了,扯着他的身子,不让他走。丁浩燃点了一根烟,燃烧的烟头像一颗烧红的宝石在迷雾中若隐若现。丁浩燃告诉妹妹,他曾经很多次梦想自己成了一个受人敬仰的职业拳手,受万人敬仰爱戴,就好像伟大的拳王泰森。这些话姑姑听过很多次,丁浩燃也重复过很多次。姑姑问哥哥:“是不是这次去不闯出点名堂,就不再回来了?”丁浩燃扔掉抽了一半的烟,踩了踩,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拳坛在丁浩燃看来就好像人生的一座灯塔,让他有了追求,丰富他的精神世界,他觉得生活不仅仅像逝去的老父亲一直灌输给他的——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大雾消散一点的时候,姑姑看清了哥哥的脸,那里写满了不舍,同时勾勒着壮士出征的豪气,就好像80年代港片里身披宝剑快意恩仇的武侠。小汽车的灯捅破了迷雾,轮胎和崎岖不平的石子路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很快停在姑姑和丁浩燃的面前。丁浩燃简单嘱咐了几句,让姑姑照顾好燕子和小叮当,便坐上车,绝尘而去。丁浩燃去了泰国,电视机里招招致胜的泰拳,总惹得他向往不已。
姑姑打听哥哥的消息,收效甚微,仅仅在一则泰国的报纸里,看到过一次哥哥训练泰拳的仅有5秒的短视频。由于丁浩燃拳速过快,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清楚地瞧见他身上强壮的线条分明的肌肉。
丁浩燃和一个女人保持着频繁的联系。那是在马来西亚认识的一个女拳手,温娜。温娜祖籍是中国。大概在清朝末年鸦片战争的时候,温娜的曾祖父为了躲避战乱,带着一家老小从福建去了马来西亚。温娜给丁浩燃看过她曾祖父的照片,那是一张鼻梁坚挺、腮帮宽阔的脸,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只看得清半边脸,有点像《教父》电影系列中,老教父在阴暗灯光下令人难以捉摸的脸。丁浩燃和这个女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彼此在一些事情的见解上,可以得到共鸣和理解。但是丁浩燃还没有和温娜突破肉体关系的屏障,他在心里给自己和对方画了一道线,他尽可能地不去涉足那个禁区,即便他真的很想和温娜共度良宵,即便他和老婆燕子隔了十万八千里,她管不到。温娜的梦想不是成为世界冠军。对于她来说,打拳只是一个业余爱好,她可以从中得到日常生活无法体会到的一些刺激及其衍生的乐趣。每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寻找一些心灵上的快慰的。温娜一直笃定,丁浩燃有一天可以成为世界拳王,她总是找一些新奇的押韵的词去形容这件事,变着花样去鼓励丁浩燃。对此,丁浩燃甚是感激。这个女人赋予他的是纯粹的精神力量,它能在他悲观失望、捶胸顿足、失魂落魄之时像一双强有力的手把他扶起来。马来西亚是丁浩燃追寻拳坛梦想的第二站。虽然他早已离开了那里,但是和温娜的联系还一直保持着。
当丁浩燃的打拳生涯变得捉摸不定时,亲生女儿小叮当的魔术之路却有了很大的起色。6岁的小叮当在十里八乡的学校毕业典礼或者节日校庆上,被邀请表演魔术,甚至有一次,县电视台对她进行了报道和采访。小叮当戴着那顶英国早期象征绅士的黑色高筒礼帽,把它摘下来,可以从帽子里掏出活生生的白兔子、白鸽,甚至会说人话的彩色鹦鹉。小叮当在那一次县电视台的采访直播里,做了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寻人启事。她哽噎着,不断地重复着爸爸丁浩燃的名字。
算一算,丁浩燃离开家已经整整6年了。燕子账户里定期收到的那笔为数不多的生活费,是丁浩燃打进去的。这件事,燕子从未和小叮当说过。在燕子的心里,负心汉丁浩燃已经死了。无论他是为了自己的打拳理想也好,还是怎么样,他完完全全抛弃了她和孩子。燕子站在清冷的山坡上,多少次伸着头对远处的云翳的侧影、朝日的余光张望,她多希望丈夫可以背着包,像老电影男主人公从镜头里走出来,给她一个惊喜。但是,她等了六年,失望了六年,什么也没等到,等来的只有凛冽的西北风,和无尽的失望。
小叮当千辛万苦发布的寻人启事,并未收到预想的效果。她天真地认为偶像剧里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爸爸在电视上看到她的寻人启事,然后拿着一束花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在她面前,他们相拥而泣。这些幻想充斥着小叮当狭小的脑袋,使得她心里美滋滋的,但是,现实是,县电视台在重要时段滚动播出了三天寻人启事,收效甚微,仅有一个无聊的陌生男人假装她的爸爸,打给电视台一个虚情假意的电话。小叮当绝望地空手给自己变出了一束紫罗兰,她抚摩着它,饥渴地吸着它的香味。那让她失望的心里好过了一些。现实碾压着小叮当幼小的寻父之心。她有点想放弃了。也许有没有爸爸都无所谓。小叮当失望地把那束紫罗兰的花瓣一片片摘落,直到眼泪情不自禁从眼角溢出来,打湿白衬衫的衣角。小叮当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但是老天就是不开眼。她盯着电视机寻人启事节目里自己张望着的渴望的眼睛,哭得更凶了,这是小叮当第一次为爸爸哭,好像是吊唁的那种哭,好像爸爸真的像村里一些居心叵測的人说的那样,客死他乡,不复存在,变为一抔黄土了。天空的乌云此时变得密不可分,可以听得见乌鸦凄惨的叫声。这惊醒了守护山上灯塔的守夜人。
丁浩燃没有看到女儿在电视上的寻人启事,却看到了小叮当变魔术闻名十里八乡的报纸专栏。丁浩燃的自豪和骄傲,瞬间像迅疾短跑过后飙升的血压,充斥身体每一根血管。丁浩燃忽然想起了一个词“虎父无犬子”。当然,他自己严格意义上只能算是努力阶层的虎父,算不上成功意义上的虎父。恐怕,换一个词形容会更适合——青出于蓝胜于蓝。丁浩燃像珍惜艺术品一样,隔着屏幕双手小心翼翼地摩挲报纸的图片。那并不是从安徽山区送到美国的一份超远程报纸,那是一个在美国唐人街烧菜的厨师,在谷歌浏览器某个贴吧的页面转载的图片。丁浩燃甚至迷信地觉得,也许是老天开了眼,让他的成功在女儿身上体现。想到这,丁浩燃不由得愧疚起来。但是他还是不敢轻易和家里联系,只是把平日打拳积攒的微薄出场费,更多地邮给远在安徽山村的燕子。他还是执拗地觉得,他离成功的曙光应该不远了。丁浩燃关掉手机屏幕,点了根昨晚抽掉一半的红塔山,抽了一阵子,心境恢复了平静。他在憎恨自己当时鲁莽的决定,为了所谓的理想抛妻弃子,所有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在邻居家看了一场泰森打拳的录播。他在心里默默回味那第一次看世界拳王打比赛时的热血沸腾。
远在马来西亚的温娜,给丁浩燃发来了一张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温娜像是换了一个人。枯瘦的脸形似恐怖电影里化了淡妆的女僵尸,之前彰显可爱的比一般牙齿稍长的小虎牙,在丁浩燃眼里成了瘆人可怖的僵尸獠牙,那种可以刺断活人脖颈的杀人利器。温娜在邮件里明白清晰地告知丁浩燃,她患了可怖罕见的渐冻症。丁浩燃听说过这种病,它会从你身体最强壮的肌肉开始下手,蚕食肌肉的神经、细胞、血液,按部就班慢慢破坏身体的微循环、免疫系统。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变得像个喝了衰老毒素步履蹒跚的老人。对你的头发,它暂时会手下留情,在彻底摧毁你的免疫系统,把你折磨成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前,它还会怂恿头发保持茂盛,让外人看来你还是一个人,一个有眼珠有口鼻区别动物的人。渐冻症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冷血杀手。丁浩燃记得他在小时候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到过一个渐冻症患者骨瘦如柴,被家人抛弃最终横尸街头的惨象。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病。但是,他清楚它是像幽灵一样的马头蛇身的杀人恶魔。
丁浩燃在电话里鼓励温娜,并说美国纽约大学的科技团队在研究渐冻症特效药,有了很大的突破。他们找到了一种可以短时间遏制渐冻症病毒蚕食人体免疫能力和细胞分裂的活性抗原。温娜在电话那头忍不住流下眼泪。她才34岁,就要直面死神的召唤。这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人确实很残酷。丁浩燃开始唱美国知名乐队西域男孩的《You Raise Me Up》,以免电话那头的温娜的哽咽演变成凄厉的哭泣,或者号啕大哭。这不是丁浩燃想听到的。丁浩燃忽然就想起了燕子。他记得刚和燕子认识的时候,他们俩总会唱容祖儿的《挥着翅膀的女孩》。那是他俩都喜欢的一首歌。温娜变得粗重的哽咽声打断了丁浩燃的回忆。此时,丁浩燃心里一半酸一半甜。他很想像超人,瞬间飞到温娜身边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
当小叮当小学正式毕业的时候,她穿上了妈妈亲手替她缝制的肥大的小丑服,在毕业典礼上表演魔术。宽大的裤腿就像鼓满气的气球。小叮当还戴上了蓬松的绿颜色的假发,嘴巴和鼻头抹上了浓郁的鲜艳的大红色,并且围绕眼睛画了一个上下对称的灰色菱形。乍一看过去,和《蝙蝠侠》里的大反派希斯莱杰扮演的小丑,颇有几分相似。小叮当表演的是在倒扣的空碗里,变出置身碗外的玻璃球。小叮当先是给台下的同学展示白瓷碗里什么也没有,然后缓慢扣上。朝碗吹了一口气,揭开,桌上的玻璃球鬼使神差地赫然出现。台下立刻掌声雷动,喝彩连连。
这一切,都被站在玻璃窗外的姑姑看在眼里,她为亲侄女骄傲和自豪。
姑姑过得其实并不幸福,命运多舛。青梅竹马的恋人张自忠和她结婚后,暴露了本性,嗜酒,发酒疯的时候总是拿姑姑出气。当后来姑姑怀孕,张自忠改变对她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时,她却倒霉地从旋转木质楼梯摔下来流了产。从此姑姑和张自忠渐行渐远。最终他们离了婚。离婚不久,姑姑去医院检查,由于那一次流产导致了不育。姑姑对着镜子哭了很久。最终她决定把小叮当视为她的女儿。她每次蹬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总觉得浑身是劲儿。那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自己给的,那是小叮当给的。姑姑频繁地在小叮当面前表演魔术,并不是为了刻意展示自己的魔术技巧有多高超、多神秘,她更多的目的,是把自己唯一擅长的东西展示给小叮当,以引起她的兴趣。其实姑姑是最希望小叮当成为魔术师的那个人。
丁浩燃在溫娜被渐冻症摧残彻底沦为一个废人时,买了一张回马来西亚的机票。温娜躺在床上,全身的肌肉坏死使得她无法动弹,浑身上下只有嘴唇、牙齿、眼睛还听她的使唤。温娜使劲挪动着嘴唇费力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英文单词P—O—W—E—R。丁浩燃从温娜的眼神里看到了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和无助。Power在温娜嘴里重复出现,丁浩燃接收到了温娜对抗病魔的勇气,他知道那也是在鼓励自己。温娜用那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丁浩燃说话。她说她希望丁浩燃可以早点回家看看,又说了自己会用自己的意念力量,和渐冻症抗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丁浩燃离开温娜住处的时候,她的家人告诉他她已经时日无多了。丁浩燃捂着鼻子抽搐了几下,那里酸酸的。
温娜濒临死亡的画面,让丁浩燃更深层次地领悟到,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看着温娜张着嘴大口大口艰难呼吸,好像在和死神讨水喝,在和死神商量,夺去她生命的时间可否延迟一点,让她在世的时候多看看家人,多看几眼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丁浩燃离开温娜家的时候在网上订了一张马来西亚飞中国上海的机票。丁浩燃此刻只想回家,顾不得什么衣锦还乡。丁浩燃坐在飞机上,鸟瞰地面上灯火阑珊的城市,不由得瑟缩起强壮的身躯。
历经3个小时的飞行,飞机顺利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丁浩燃吸了一口属于中国的空气,深秋凛冽的空气灌进温暖的肺里,立刻使得他神清气爽。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从兜里掏出小叮当刚出生,他左手抱着娇小的小叮当,右手揽着燕子婀娜小曼腰的照片,摩挲了几下。照片里,丁浩燃穿着深蓝色的西服,那是他结婚的时候买的(那是母亲给他买的),脚上穿着擦得瓦亮的尖头黑色皮鞋;燕子穿着时髦的露出半截乳沟、腰部印着矢车菊的白色连衣裙;小叮当则被红色襁褓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颗笑容灿烂的小脑袋。丁浩燃嘴角微闭,肢体挺拔,体现着男子汉大丈夫的沉稳,燕子冲着镜头甜美地笑着,彰显着新婚生子的喜悦。
丁浩燃从上海到安徽时,晚霞已经从天空探出头,准备傍晚五彩缤纷的浓墨重彩了。丁浩燃走到家门口,透过生锈的铁门,他看见瓦房里的水泥地坪一尘不染,此时,燕子正背对着他监督着小叮当做作业。
丁浩燃干咳了一声。听到响声的燕子回头看了一眼。燕子几乎快认不出丁浩燃了。刚结婚的时候,丁浩燃瘦瘦巴巴的,脸上少年的稚气未脱;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英姿挺拔,蓬松的三七分头发型彰显着时尚,好像脱胎换骨似的,用一个准确的比喻,像一座坚实可靠的大山。
燕子几乎立刻原谅了丁浩燃6年的不辞而别。他是她在万千男人中精挑细选的丈夫。燕子像拍电影似的迈着大步朝丁浩燃跑过去,身姿极不协调。丁浩燃伸出手,搂住燕子,他女人的身子还是那么暖和。此时,小叮当从屋里跑出来,呆滞地注视着紧紧拥抱的父母,顺手从空空如也的手里凭空变出一条彩带,彩带是英文字母HAPPY。这是小叮当为爸爸准备的小魔术,她好像神奇地预示到了今天爸爸会回来。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