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织，情节复杂

祝珍妮

歌剧爱好者熟知的歌剧多无繁复情节，而可巧我去年年末连续欣赏的这两部陌生作品的故事均复杂曲折，让观众看起来饶有兴味。

时尚而富于魅力的《阿尔契娜》

英国皇家歌剧院导演奥利弗· 米尔斯（OliverMears）正在进行的项目之一是重现亨德尔为科文特花园创作的7 部歌剧和13 部清唱剧。2022 年10月上演的《阿尔契娜》（Alcina ）便是其中之一。

亨德尔1735 年为英国皇家剧院（TheatreRoyal，皇家歌剧院前身）首个演出季创作的歌剧《阿尔契娜》，脚本采用的是1728 年在罗马上演的意大利巴洛克作曲家里卡多· 布罗斯基（RiccardoBroschi）的歌剧《阿尔契娜岛》（Lisola di Alcina ）的故事，这是亨德尔1729 年在意大利旅行时所获得的。故事源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卢多维科· 阿里奥斯托（Ludovico Arciosto）的史诗《疯狂的奥兰多》（Orlando Furioso ）。1735 年《阿尔契娜》首演后两年内上演了22 场后，便与作曲家的大多數歌剧和清唱剧一样销声匿迹了，直到1957年才重新复出。澳大利亚女高音琼· 萨瑟兰（JoanSutherland） 于1960 年2 月和11 月分别在美国凤凰歌剧院（La Fenice）和达拉斯歌剧院（DallasOpera）领衔了意大利导演佛朗哥·泽菲雷利（FrancoZeffirelli）版的《阿尔契娜》，并于1962 年再次在科文特花园演出同一版本。自那时起，该剧开始出现在世界的许多舞台上。

这个关于魔法、情爱与嫉妒的故事，是亨德尔情节最复杂的作品之一。故事讲述了魔法之国的故事，主人公阿尔契娜是一个女巫，她通过多种方式将大量的英雄引至自己的魔法岛上，对他们任意消遣。一旦觉得无趣，就会将其变为树木、动物等，全部的美好事物都会无所寻觅，转而变为一种令人畏惧害怕的丑陋面貌。最终，当真爱出现时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善最终战胜了恶，自然秩序得以恢复。

著名英国戏剧与歌剧导演理查德· 琼斯（ RichardJones）勇敢地迎接了挑战，将这部情节复杂的歌剧处理得极富娱乐性。

领衔阿尔契娜的是古巴裔美国女高音莉塞特·奥罗佩萨（Lisette Oropesa）。奥罗佩萨在科文特花园《弄臣》中的吉尔达和《茶花女》中的维奥莱塔深受观众喜爱。奥罗佩萨闪烁银辉的嗓音甜美明亮又极具强力，她以卓越的演唱技巧、出色的语音控制和全身心情感的投入，绝妙地饰演了这一角色。开场时优美的咏叹调“告诉我，我的心，我有多爱你”，把人带到一个远离尘世的浪漫乐土，令人陶醉；第二幕当她的世界崩溃，抱怨自己失去力量时的咏叹调“啊，我的心”和“苍白的阴影”，在使人身心震撼的同时又不免对这个邪恶的女巫充满同情。奥罗佩萨极其自信地在数首咏叹调中翱翔俯冲，从耳鼓震颤的、如金刚石般的高音，到细弱如清流般的耳语，每个音符都充满色彩和个性，令人叹为观止。舞台上昂首阔步、又有种漫不经心感的阿尔契娜魅力四射。导演琼斯巧妙地以“阿尔契娜”品牌香水代替原作中的魔法瓮。随着“动物们”众叛亲离，阿尔契娜的魔法世界分崩离析时，魔法香水瓶也被打破。从狡猾的恶作剧，到近乎疯狂地追求爱情被拒，再到黔驴技穷并最终失败，奥罗佩萨满足了导演对戏剧处理的所有要求，完美体现出阿尔契娜的魅力和脆弱情感，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女巫。

出演鲁杰罗的是加拿大裔意大利女中音艾米莉· 德安杰罗（Emily D Angelo）。出生于多伦多的德安杰罗毕业于多伦多大学（University ofToronto），后加入大都会歌剧院林德曼青年艺术家发展计划（Lindemann Young Artist DevelopmentProgram）。她曾在一些国际歌剧大赛中获奖，演出足迹遍及世界大歌剧院，并以莫扎特《狄托的仁慈》（La clemenza di Tito ）中的塞斯托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德安杰罗古铜般音色的嗓音优美醇厚，技艺精湛，演唱力度控制完美，表现力也十分丰富，尤其是二幕中鲁杰罗坐在树上时“绿色草地，宜人的树林”一首对逝去美的告别颂歌，德安杰罗感人的演唱似乎使得时间都为之静止了。比任何人都有更多歌声的德安杰罗亦生动诠释了鲁杰罗因情爱所生的矛盾心理，自始至终触动人心。

英国女高音玛丽· 贝文（Mary Bevan）饰演阿尔契娜的妹妹莫甘娜（Morgana）。贝文甜美的高音和玲珑剔透的花腔演唱，在剧中最具亨德尔风格。莫甘娜性感、轻浮又富于心机，充满对享乐和生活抑制不住的热情。在欲与“里卡多”发展浪漫关系无果后想方设法地与伤痕累累的旧情人奥龙特和好，莫甘娜对奥龙特的勾引极富喜剧色彩。

饰演阿尔契娜园丁奥龙特（Oronte）的英国男高音鲁珀特· 查尔斯沃思（Rupert Charlesworth）是又一位天生的亨德尔歌唱家。查尔斯沃思嗓音迷人，他温暖抒情的演唱为亨德尔的几首对男高音十分苛求的咏叹调注入了活力和热情。奥龙特是剧中的务实人物，他在不舍追求莫甘娜、备受失恋的挫折和痛苦时，仍悉心照料着阿尔契娜的植物棚。当莫甘娜发现自己新爱“里卡多”真实身份，欲与旧爱重归于好并诱惑他在工具棚亲热时，奥龙特的欣喜陶醉但衣冠不整引来了观众的欢笑。查尔斯沃思对于奥龙特的喜剧刻画很富吸引力。

剧中其他非主要角色也各具风采。法裔美国女中音瓦尔杜希· 亚伯拉罕扬（Varduhi Abrahamyan）以精湛的歌声， 充满活力地饰演了布拉达曼特（Bradamante）/“里卡多”，玻利维亚男低音何塞·可卡·洛萨（Jose Coca Loza）饰演的亚特兰特（Atlante）/“梅利索”的令人信服。寻找父亲的男孩奥贝托（Oberto）的饰演者马拉凯·姆巴约（Malaki M.Bayoh）虽年方12 岁，但他的那三首简短哀伤的咏叹调，出色满足了亨德尔声乐技术的要求，并完美驾驭了第三首中的特别高音，可谓一颗新星。姆巴约不仅唱演完美，亦在二幕演唱后一个观众大喝倒彩时未受影响的继续演出，表现出了成熟风范。他在谢幕时获得观众格外热烈的掌声（喝倒彩的观众被终身禁入歌剧院）。

英国舞台与服装设计安东尼·麦克唐纳（AntonyMcDonald） 和灯光设计露西· 卡特（Lucy Carter）为这部迷人诙谐的亨德尔歌剧打造了一个充满活力、魔法、幽默和智慧的舞台，一系列精美的视觉图像使人赞叹愉悦。灯光精心点亮下的背景极具装饰性，从阿尔契娜的豪华床铺和在银、粉红、浅绿、淡蓝中变幻色彩的华丽褶皱垂悬窗帘，到迷人的青葱林地，都十分赏心悦目。人物服装亦很有特点：阿尔契娜身着闪亮紧身黑裙，莫甘娜身着海军蓝连衣裙搭配性感内衣，鲁杰罗有时穿苏格兰短裙，奥龙特穿伐木工式衬衫和工装裤，亚特兰特有时穿清教徒牧师装束……想象力丰富的澳大利亚动作设计师莎拉· 法依（Sarah Fahie）为动物们设计的或典雅如宫廷舞、或奔放如迪斯科的舞步充满喜剧性，为亨德尔的音乐盛宴增添了奇妙享受。视觉效果最有趣的是以阿尔契娜命名的巨大魔法香水瓶，以及舞台上不时出现的奥罗佩萨如香奈儿香水模特般的四幅大型精美海报。

英国指挥克里斯蒂安· 柯宁（Christian Curnyn）是巴洛克音乐专家，他2009 年以民谣歌剧（Balladopera）《乞丐歌剧》（Beggars Opera ）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柯宁棒下的乐队，使人感受到音乐情绪的完美流动，节奏的精确性堪称典范。乐队增加的两把巴洛克鲁特琴和两架羽管键琴，使得音乐更精湛；伴随几首咏叹调的一把大提琴独奏极为优美。柯宁的乐队精彩表现出亨德尔音乐的绝世风范，并与演员们保持着完美平衡。

导演琼斯把阿尔契娜的放荡王国置于18 世纪时清教徒统治的社会，女巫把诱惑到自己岛上的清教徒变为一些可爱或拥有异国情调的动物，他们被要求按照一本《唯一道路》的书所宣扬的“仁慈、爱、责任、礼貌”的标准生活。被阿尔契娜施咒的人，原是虔诚的清教徒，与她追求享乐的光鲜世界形成鲜明对比，但在他们被推向感官世界时被欲望战胜，从而产生了简单快乐的欲望，譬如把她的束发丝带、长袜吊带和内裤偷来藏进口袋，等等。当他们最终变回清教徒时，他们与自然世界联系长期中断的失落感显而易见，而那本一直手捧如圣典般的书其实为《性的喜悦》，表明他们放弃了教条主义而转向追求为人的乐趣。尽管琼斯最后的这一笑话不免有些庸俗，但他这部机智而微妙的作品意在使人们认识到，现代人对性的不克制和痴迷所造成的缺陷。这部悲与喜交替出现的制作，将神圣爱情与世俗爱情作了一番较量，巧妙的结尾又引来欢笑，令人喜爱。

悲喜元素平衡的《卫队侍从》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幽默剧作家威廉· 吉尔伯特（William Gilbert）与作曲家阿瑟· 沙利文（ArthurSullivan） 從1871 年到1896 年间合作创作了14部轻歌剧（operetta），他们充满讽刺的作品将现实中的荒诞一面表现得看似合情合理。英国国家歌剧院上演过《皇家海军围裙号》（H.M.S. Pinafore ）、《彭赞斯的海盗》（The Pirates of Penzanc e）和《日本天皇》（The Mikado ）等几部他们的代表作。二人的作品在英国拥有众多粉丝，而“吉尔伯特与沙利文”（G&S）也成了他们十分富于娱乐性作品的代号。

2022 年10 月首演的《卫队侍从》[The Yeomenof the Guar d，注：yeoman 是英国陆军下辖地方自卫队（yeomanry force）的成员] 是G&S 的晚期作品。这部以16 世纪为背景的作品，沿用19 世纪浪漫歌剧惯例，充满单相思、禁忌的浪漫和奇幻情节，交织着忧郁和欢乐。此版《卫队侍从》出自英国戏剧与歌剧导演乔· 戴维斯（Jo Davis）之手，她导演过包括英国皇家歌剧院、威尔士歌剧院和北方歌剧院以及皇家莎士比亚剧院的作品。此次，戴维斯将故事背景换到了1950 年代。

饰演费尔法克斯上校（Colonel Fairfax）的为英国男高音安东尼· 格雷戈里（Anthony Gregory）。格雷戈里曾为歌剧院培养新秀的“哈伍德艺术家项目”（Harewood Artist）成员。他2015 年在格林德伯恩（Glyndebourne）巡回演出中获突破艺术家（Breakthrough Artists）奖项，因其独特音色、舞台与音乐表现力和广受赞誉。他的嗓音优美明亮，抒情优雅的演唱表现力丰富，生动刻画出角色内心的浪漫与激情，也有一些迷人的温柔时刻。他虽偶有几个高音因紧张稍嫌吃紧，但总体来说美妙悦耳。格雷戈里为角色带来了不寻常的能量，出色呈现了一个深情而潇洒的费尔法克斯。

小丑杰克· 波因特（Jack Point）的饰演者为苏格兰男中音理查· 麦凯布（Richard McCabe）。身为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副艺术家（Associate Artist of the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的麦凯布，是英国国内最优秀的戏剧演员之一，他也是托尼奖和劳伦斯·奥利维尔奖的获得者。作为关键角色的小丑杰克，是吉尔伯特最复杂的角色之一，尽管首演轻歌剧的麦凯布不是歌剧演唱家，但他以专业喜剧演员的资质，生动表现出杰克的忧郁、苦涩、幽默、脆弱和令人心碎的绝望悲伤，强化了其他角色的快乐幸福，赢得了观众的喜爱，观众也包容了他不完美的歌声。

居住英国的澳大利亚女高音亚历珊德拉· 奥门斯（Alexandra Oomens）饰演埃尔西·梅纳德（ElsieMaynard）。奥门斯毕业于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歌剧专业，也是“哈伍德艺术家项目”成员。她在英国国家歌剧院多部歌剧中出演主要或重要角色，并与一些国际室内乐团合作举办独唱音乐会。这是奥门斯出演的第二部G&S 作品。她的嗓音如钻石般明亮清澈且饱满。光彩夺目的歌声，独唱时响彻剧院，合唱时也在众人中熠熠生辉。身材娇小的奥门斯，表演完美结合了抒情与戏剧性，生动诠释了深为杰克爱慕的埃尔西的纯真活泼和梦想成为人妻的年轻女孩的柔情。奥门斯个性鲜明的埃尔西令人着迷。

饰演菲比· 梅里尔（Phoebe Meryll）的英国女中音希瑟· 洛（Heather Lowe）就读于英国皇家北方音乐学院（Royal Northern College of Music），并实习于英国国家歌剧院工作室（National OperaStudio），她曾在英国一些歌剧院和音乐节演出。洛的嗓音丰润明亮，歌声甜美热情，令人愉悦。她出演的菲比机智天真、性感而充满个性。

剧中其他次要角色均具生动个性。嗓音洪亮的英国女中音苏珊· 比克利（Susan Bickley）的副狱长卡拉瑟斯夫人（Dame Carruthers）骄傲而严厉、自信而镇定，当她穿着高筒靴和马裤大摇大摆，又颇富喜剧色彩。英国男中音史蒂文· 佩奇（StevenPage）的嗓音雄厚深沉，演唱令人愉悦，他富于魅力与尊严、充满活力的理查· 乔蒙德利爵士（SirRichard Cholmondeley）引人入胜。嗓音温润的英国低男中音尼尔· 戴维斯（Neal Davies）的梅里尔中士（Sergeant Meryll）展现出角色多愁善感的动人一面。爱尔兰男低音约翰· 莫洛伊（John Molloy）阴郁滑稽的狱卒头威尔弗雷德· 沙博尔特（WilfredShadbolt）古怪而迷人。“哈伍德艺术家项目”成员、南非男高音伊诺森· 马苏库（Innocent Masuku）作为伦纳德·梅里尔（Leonard Meryll）的首秀令人赞赏。

屡获殊荣的歌剧院首席指挥克里斯· 霍普金斯（Chris Hopkins）为配乐丰富的作品执棒。曾指挥剧院沙利文其他作品的霍普金斯已成为专家，他以天赋详细解讀和巧妙指挥的旋律优雅、活泼而机智，完美推动了戏剧的发展。合唱指导马克· 比金斯（ Mark Biggins） 精心打磨的合唱团的美妙歌声回旋响彻于剧院穹顶之下。

曾获劳伦斯· 奥利维尔奖的英国舞台和服装设计师安东尼 · 沃德（ Anthony Ward）打造了时尚的舞台，富有想象力的伦敦塔和伦敦桥背景壮观而威严，卫队制服则华丽悦目。光线是舞台最引人注目的元素之一，英国灯光设计师奥利弗·芬威克（OliverFenwick）的光线明暗根据剧情营造出或阴郁或欢乐的氛围。这部作品中的舞蹈场面相对较少，但编舞凯· 谢波德（Kay Shepherd）设计的三名戴熊皮高帽卫兵的踢踏舞和巧妙的卫队集体舞，在剧中仍突显了娱乐性。

这部把通常的滑稽喜剧和乐观结局变为令人心酸转折的轻歌剧被认为是吉尔伯特和沙利文最好的作品之一。戴维斯将这一16 世纪关于死刑、阴谋、单恋和伪装的故事放入1950 年代初，使人们对战后英国早期充满感伤的新世界感到熟悉和亲切。很高兴能欣赏到这部成功面对和平衡了喜剧与悲剧挑战作品的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