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与沧海

桃花

省太大，那么多的县

这一生已不能一一抵达

县太大，那么多的村庄

藏着那么多陌生的你的故乡

故乡也大，那么多死去的人

未来出生的孩子，再也不能和他们拥抱

活在他们中间，穿行在这辽阔的人世上

我和你，注定是擦肩而过的飞沙

是两朵各自盛开的桃花

请问你的名字

他们呼喊我的名字，带有回音

像隔着空寂的山谷向我挥手

他们喊我的名字，带着叹息

仿佛一件憾事，这一生不能达成

立根啊，“我身如孤蓬”“飘飘何所在”

在一首首古诗的旧码头上

我也见过，有人向我挥了挥手

寂然一笑……他们还在我的名字中

找到一些人生的共性：祝立根？

祝福与期许，不足于开辟一片春天的山坡

填平不了一片海……但我一直在这儿呀

一块一块向大海投下小小石子

小小的声响，就是我的回答呀

但有人一直站在荒凉的山坡上

拼命地向你挥手呀，像一朵朵倔强的

满脸白霜的野花

微光

失败和憾事如果一一复述

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

别悲伤，往前走

世界热衷于升起黑夜又升起烟花

人世间，处处飘荡着觥筹交错的

欢笑声和破碎声

但我已是从一堆失败和憾事中走来的人

没有什么好丧失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瘦灵魂

不会再轻易受惑于塞壬潮湿的歌

不悲伤，往前走——

除了举在头顶的，那小小的诗歌的灯盏

我知道，没有什么会为我摇曳

没有什么，成为我头顶的灯塔

照亮我踉跄独行的脚步

大风中

我曾面若金刚

逆风中，挥动船桨

却一直被按压在湖岸边

大风一直在持续地吹

内心的白发，已然柳条般顺柔

斜靠的船舷边上，也挤满了倒伏的芦草

起伏的青萍……多少失败的事物就这样

活着，绚烂——那些背我而开的花

那些明明灭灭的萤火虫

我对它们已经心生敬意

我对它们的敬意越来越明亮了，像一束光

照耀在我疲惫的脸颊上

像云破处，照耀在湖心的那一束

怎样的一生

清晨我在窗下

修改一朵花的颜色

我该将它安置于山色前，还是大雾中？

窗外人潮人涌，花瓣

一會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多么漫长的刹那间呀

这世界依旧，大海依旧

鲜花依旧而我两鬓已然盛开了

窗外的月光

无题

对甜的向往令我们围着糖果

团团乱转，对神灵的敬畏

令我们围着糖果团团乱转时

颤栗不止，我们那么幼小

身体里早已开始了欲望与惧怕的战争

我们想要得到甜蜜的糖果

天空中，可能降下巴掌与雷霆

多么焦虑的人生呀，我们的身体里

堆满了蜜蜂的翅膀和老鼠的爪痕

多么苍茫的人生呀

像一个弥留之际的人，竭尽全力

伸出的手，一次一次，无力地

垂

下

来

沧海

有人在荒草中，喊着号子

背起黄金、翡翠、光芒

登上了山巅，放在了山巅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对着天空大吼过几声

他消失在了荒草中

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

有人生来就在山巅

他也背起黄金、翡翠

光芒，从一个山巅走向另一个山巅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山谷的深处

叹息过一声

山巅上，吹拂着又细又长的风

山谷的深处，回荡着忽远忽近的号子声

荒草起伏，起伏，一会儿露出黄金

一会儿露出翡翠

一会儿露出人的背脊

没有人真正带走过它们

也没有人，令荒草中的光芒

更加耀眼过几分，波涛之间的

击鼓传花，一直在进行

一个人放下，一个人背起

仿佛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轮回与重生

也不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

轮回重生着那一声又一声的

吼叫与叹息

禁果

苹果多么诱人，我偷偷咬下一口

又放回神灵的面前

苹果之甜和冒犯的快感，让我跑出家门

初春的麦地中，吹拂着甜丝丝的风

我不知道神罚有没有来过

战栗，一经开始就再也没有结束

这么多年转眼过去

哦，这抚摸脸蛋和麦苗的春风之手

这骨髓里指缝间，细碎的闪电的嘶鸣声

雨中的县份

榕树还在雨中抽出根须

还有希望，拥有树神

菠萝蜜还在开细小的白花，雨丝里

还有希望，编织粗粝的子宫

沿街的小贩，还在向倾覆的大雨

报以佛陀的笑容……这些绵绵不尽的

雨水的忧伤和排比句，都是为了安慰

抚慰、宽慰彼此和自己

——我们还有这样那样的

潮湿的诗歌和小幸福，还有

献给迅疾无声的太平江水，还有野花

边摇曳边哭泣，那个眼盲的老人

满脸黝黑的雨水，怀里还抱着

一块全是闪电的翡翠

一个人的旷野

白纸上种字，像一个风中的逗号

“死”字源于祖母的故事

并为他演示过一次，泪水落入尘土

一点点的老年斑

一个个不再发芽的句号；

“生”字，在孩子的作业本里

歪歪扭扭，一个没有倚靠的

独体字，苞谷或小麦

也渴望长成望天树，白桦林

所有的渴望、愿望，春天播种

在结果、收获，握在手心抱在怀中

之前，隔着狂风和冰雹

隔着毁誉的镰刀或煮过的种子

漫长又艰辛的路，在“生”与“死”之间

逼仄的间隙里，他也想套种“爱”字

获得一缕又窄又细的阳光，温暖的阳光

一点指引迷途的灯火——他也想看一看

那些合十的小手，星光下

能否顶开心头的大石……

他种呀种，写呀写，一个灵魂里的奴仆

一个汉字里的农夫

也有那么多的事要做，那么多

突然长出的杂草需要一一地拔出

那么多高天劈下的闪电

需要献上坚硬的脊背

他一点儿也不恬淡，一点儿也不安宁

一只只乌鸦，一个个叹号及问号

像墨水，滴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祝立根，云南腾冲人，现居昆明。第16届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昆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个人诗集三本、合集两本。获华文青年诗人奖、云南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奖项。）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