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2023-05-30孟真
孟真
泡过桐油的柏木大门,敲起来像敲鼓,咚咚的砸门声像闷雷,打碎了夜的宁静。
财东家张延昌,吓得仨魂儿掉了俩,两腿好像长在地上跑不动,偏后边那三个嘴角淌血的教民,举着明晃晃的刀追赶上来。
“强取豪夺,还我们的地!”
“趁火打劫,给我们地契!”
眼看飞刀就要扎在后背上,门一响,梦醒了,一头大汗伴着扑扑的心跳。他记得,半夜里遇上砸门,还是小时候闹土匪那次。
管家不大工夫就在窗下叫老爷了,说是村外教堂的洋人彼得求见。
“让他上客厅。不,领他去后院候着。”后院是长工和牲口住的地方,客厅里供着祖宗家谱。
洋火洋油,洋枪洋炮,惹不起啊。他总感叹这辈子比爹、比爷爷活得憋屈。那年夏秋两季颗粒无收,可怜还多给了那三家两升一斗,买了他们的地,才不至去讨饭。不但不感谢,自从信了教还敢骂他了。害得他隔三岔五带上酒菜,经常去教堂找彼得谈交情。
还有那败家张书精,你说一个庄稼人,几十年不置宅子不置地,前些年开大烟馆,后来禁了烟,也不见这家伙倒台,每次遇见总是那么高傲,牛气哄哄。
能把家业置办这么大,逢人赔上笑脸,见人打躬作揖,一辈子夹着尾巴的张延昌,总觉得这憋屈多多少少都和洋人有关系。
这些天有点纳闷,他的羊倌儿韩大辫子,辞工当了义和团头头,领着几百号人占领了教堂,杀了那三个闯进去救人的教民,却把彼得一家都关进了小黑屋,屋里吃屋里拉,为什么留着这些洋人还不砍头?
财东家穿戴齐整,不紧不慢地走到后院西房。明亮的蜡碗光下,曾经油光粉面的彼得,现在满脸胡须,小脑瓜儿像顶了个刺猬。
“大东家行行好,借我匹快马让我去北京!”洋教士手里摁着个洋布大口袋,眼里冒着祈求的光。见张延昌心有迟疑,彼得赶忙解释,韩大辫子不杀他全家,限三天,缴三千两的保命钱,才偷偷把他放出来了,让他去北京租界拿银票。
三千两白银,这穷小子胃口够大!韩大辫子八尺长鞭一甩两丈,指哪儿打哪儿,羊群怕他,这会儿洋人也怕他。平日里这家伙爱挑头闹事,一群长工又都听他的,后来才让他和又膻又吵的羊群住在了河坡。他要是有了银子,日后就成我的爷了。
“不是不帮你,咱家里牛多驴多,那匹老马不巧生病了,实在是帮不上。” 张延昌说完,摊开手看彼得解那洋布口袋。
洋口袋真是好,里层还粘着油布,刚开个小口,财东家就闻到了熟悉的酸尿味,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传教士能藏着这么多鸦片!
传教士,送福音,败家张书精……到了这会儿,他算是明白了点什么。
“彼得先生,进北京这事儿好办,老马病了可马崽壮实啊,骒骡子的脚力也不错。”
“张先生,这些好东西,先存放你家里,等把我们救出来,分你一半。”
“鸦片是咱朝廷违禁品,我没兴趣。路上各地义和團闹得正欢,眼下,邮差见带洋字母的东西就烧。这四百多里到处是义军的关卡,太危险,再快的马你也闯不到北京。还是驾上大胶皮车,我亲自送你去吧。”
趁下人们套车的工夫,财东家让饿了几天的彼得吃了个饱:“再吃个大麻花,吃饱了好上路!”
打马骡子惊,白马驾辕骡子拉套,大胶皮车往北方飞奔。张延昌坐在右行辕,不时回头望望车上的大木箱。箱子里装满了弹过的棉花,棉花下边藏着洋人彼得。连过两道义和团的哨卡,张延昌都回答说起五更、赶大集、卖棉花,还打开箱子让义军查看。彼得在箱子里听得真切,暗自佩服起这个中国朋友来。
张延昌从兜里掏出烟袋锅和火镰火绒子,熟练地点上一袋烟。洋火虽说方便,他却讨厌那玩意儿,用洋火点烟,有股臭鸡蛋味儿。
烟火和急驰的马车一起在黑夜里摇曳着,划出一条暗红色的细线。
据说,黑龙港盐碱地的深沟里,曾经着了一把大火,把个装棉花的箱子烧成了灰。又听说,是张财主抽烟不小心点着的,吓得他好多天没敢回家。还听说,韩大辫子等得急红了眼,终于大开了杀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