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
2023-05-30刘星汝
刘星汝
01
民国十六年春,租界领事馆的史密斯先生暴毙于何皎的私人公寓,非议声四起,整个上海瞬间炸了锅。
何皎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她将厚厚一沓文件甩进秘书怀里,秀眉紧蹙,一语未发。
法医早已诊断史密斯是猝死于心脏病,可好事之人并不打算让这件事情这么快过去,不管是律师侦探,还是警官外使,何皎不想见,却不得不见。
恼怒归恼怒,她比谁都清楚,各界关注的远不止她和史密斯之间是否有些什么风月事,更多的,是想循着一些蛛丝马迹,探究何家与英方的关系。
作为沪上商界的掌舵人,何家的风向稍有异动,便足以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明天还有一场记者会,回去把发言稿准备一下,那几家报社都不是吃素的,遣词用句需倍加谨慎。”何皎坐上汽车后座,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可还没来得及舒口气,猛地一个急刹,她险些撞在前排的靠背上。
有车拦了他们的路,何皎沉着脸,拉开车门,径直朝对方走去。
高跟鞋碰击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剪齐耳短发,一袭黑色暗纹旗袍衬得整个人玲珑又干练,光洁脖颈上悬的珍珠项链在夕阳下莹润生辉。
“阁下有何贵干?”她极力保持涵养克制着怒意,一抬眸,却看见一张过分英俊的脸。
眉目不自觉地舒展开了些,语气夹杂着久别重逢的惊喜:“萧……萧延?”
仔细一算,她与萧延竟有十年未见了。
那时她读私塾,就坐在萧延后面,先生背过去写字的时候,她便大胆地将纸条丢到他的桌上。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一手漂亮的小楷,却惹得萧延回头瞪她,少年脸颊绯红,不知是恼还是羞:“何皎,你不害臊。”
她无所谓地耸肩,笑意坦荡:“所书即所想而已。”
可惜后来军阀混战,仓促失了联系,听闻萧家北上从戎,兜兜转转,十年后居然还能与他不期而遇。
萧延却没有与她叙旧。
“昨日在泰丰楼,我的助理不小心与何小姐撞在一起,混乱中拿错了彼此的文件,还望归还。”他的声线生硬得仿佛从未与她相识,披着的长风衣盖住了那身惹眼的军装,却盖不住他举手投足间的器宇轩昂。
何皎昨日的确有应酬,喝到最后,走路踉踉跄跄才撞到那女子身上,拎的公文包掉下来,散了一地,也没想到会这般阴差阳错。
可泰丰楼除了她预订的包间,其他都被军部包了场,何皎毫不避讳地盯着萧延看,唇边浮起笑意:“莫非你就是新任军政长官?”
见他默认,一眨眼的光景何皎便有了一个主意,她佯装为难道:“我近来杂事缠身,一时半会想不起随手将它丢在了哪,明日还有记者会,怕是要耽搁不少时间。”
能让萧延亲自前来讨要的,定不是寻常文件,何皎机敏,知道审时度势,果然萧延毫不犹豫就开了口:“报社那边我会着人处理。”
何皎暗自舒了一口气,萧延如冰封的面容却并未松动,甚至多了几分讥诮:“我知道你想让我帮你解明日之围,何家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何小姐这惯会利用男人的伎俩,可真是在沪上这些大家闺秀中一骑绝尘。”
声音不大,却尤其刺耳,直到萧延转身驱车离去,何皎才抬手按了按心口,自嘲道:“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竟还是会疼。”
02
何皎连夜将文件找了出来,送至了萧公馆。
二楼书房里,她站在门边,心虚地看着对面换了睡袍的男人:“实不相瞒,这份军防图,我看过了。”
萧延抬眸睨着她,语气虽无波澜,眼底却凝了危险的寒意:“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江浙沪皖,四地陆军和空军布防,”何皎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敢隐瞒,“我发誓,我以为是史密斯那桩官司的资料,才拆开来的。”
“你可想过,你这番话可能让你今晚有来无回?”萧延紧盯着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处决。
何皎心底生寒,来之前她便想过的,躲与不躲都是一劫,主動认了,萧延兴许还不会迁责于何家。
她还想说些什么,萧延垂眸摩挲着茶杯的边沿,陡然话锋一转:“你和那洋人,究竟什么关系。”
“史密斯?”何皎意外于他的发问,可一回忆起来,还是满腔愤恨,“英方垂涎于我何家在华南五省的经营权已久,一直谋而不得,这次又派史密斯来当说客,开出天价让我将经营权卖给他,我话说得难听我知道,可谁曾想他这么不禁骂,一口闷气上来竟心脏病发。”
萧延却冷声一笑:“商人不就讲究个有利可图?买卖而已,何必弄出人命官司,还惹得自己一身麻烦。”
萧延眼底的玩味过于明显,何皎一时拿不准他是在揶揄自己,还是真的这样想。
窗外黑沉沉,只一轮残月坠在夜空,透着微弱的光亮,何皎毫不犹豫地接道:“一旦我将经营权卖掉,粮油日用这等微末之事都要受制于人,百姓生计将全部扼于洋人之手,成何体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家家训,誓不敢忘。”
这个回答,萧延是满意的,但何皎振振有词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带着娇蛮和高傲。
萧延忽然想起上私塾时,何皎总没脸没皮地跟着他,他斥责她轻薄肤浅,她也毫不在乎,甚至有一次,她堂而皇之地把他拦在学堂外的大树下,扬眉道:“我父亲老来得女,对我自是百般宠爱,我承认我是任性了些,可萧延,‘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我唯独对你说过。”
这话他是不信的,他回上海听得最多的,就是何家掌珠的流言蜚语,读书时她如众星捧月,那些世家子弟变着法围在她身边,如今她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执掌了何家偌大家业,更是宾友如云,“唯独”这个词,过于草率了。
何皎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脸色莫名沉了几分。
萧延收起了思绪,随手提起了电话听筒,吩咐那头:“在军部替何小姐安排一间屋子,明早她就过来。”
这是要将她软禁的意思,何皎心下了然,并未在此事上纠缠,只道:“你把我圈在军部,没把我丢进大牢已经很好了,你放心,军防之事我绝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萧延不置可否,半晌抬眸,发现何皎眉眼带笑,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你还不走?傻笑什么。”
何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与他四目相对,恨不能把他看进心里去,一开口又没了正形:“我只是想到今后每天都能见到你,开心之至。”
03
可真正迁到军部办公厅不远处的那间阁楼后,何皎却开心不起来了。
门外有卫兵把守,一连半个月她都足不出户,萧延也公务繁忙,即使不忙,她料想他也不会主动前来看她。
何家大小事务她倒不用忧心,萧延给了她充足的时间去做安排,妥帖到令人怀疑他将她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军防图,还是为了让她在那桩与英方的官司里彻底脱身。
但萧延惯是冷言冷脸,哪里像对她上心的样子,终究只是她自娱自乐的一场幻觉罢了。
可怎么想都觉得,年少时一见倾心的人如果不能拥有,必是一生之憾,又如何能心甘情愿?她不是温吞的个性,她还要再争一争。
她就这样患得患失地胡思乱想着,迷糊睡了过去,睡梦中竟像是溺了水,满脸满手都是潮湿冰凉的触感,几欲窒息。
此时春夏之交,萧延离开办公厅的时候,外面正大雨倾盆。
他撑着长伞走在前面,无意间抬眸朝东南方瞥了一眼,那间阁楼静静伫立在黑暗中,只偶尔一道闪电,才将窗户的玻璃映得雪白。
“那一片线路出了问题,停电了。”身后跟着的女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解释道。
和萧延自幼相识,又当了他三年助理,朝夕相处,徐摇青最是知道他心中所想。
他轻“嗯”了一声,继续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朝司机吩咐道:“送徐小姐先回,我还有事。”
“萧大哥你去哪?”徐摇青声音柔软,被彻底淹在了雷声里,不知那渐行渐远的男子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理会。
阁楼下的两名卫兵远远看到萧延,迅速行了礼,他走近,望着面前这扇紧闭的门,问:“何小姐可有出入?”
里面一片漆黑死寂,除了淅淅沥沥的水声,哪里像有人的样子,可这些时日,确实不曾有任何人出入。
见卫兵摇头,萧延将门打开,吩咐道:“拿几根蜡烛来。”
厚重的军靴踏在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阁楼狭窄,他需微微弯了腰才躲过房门的悬梁。
雨势太大,屋顶渗水,好好一间屋子仿佛变成了水帘洞。
“何皎?”他扫视了一圈,并没看到人。
正疑惑之时,床角蜷缩成一团的黑影突然窜了出来,死死抱住了他,鼻头还带了浓浓哭腔:“萧延,你怎么才来?”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料紧紧贴在身上,肌肤沾染的凛冽寒意扑面而来,苍白的小脸埋在他的胸口,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攫取着他的体温,却还是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我好冷。”
她离得太近了,甚至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头发的香气,萧延脊背僵直,定在那里,好一会才找回了思绪,将外套脱下,披在何皎的肩上:“你……你站好。”
他的声音比往日喑哑了些,何皎抬起头,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望着他,手却没舍得放开。
又划过一道闪电,映亮天际的一刹那,何皎突然踮起脚,轻吻了他的唇,接踵而来的雷声像打在了萧延心里,胸腔血液都开始沸腾。
“甜的。”何皎笑起来,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她从少时便爱看萧延对她愠怒又无奈的样子,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在他的眸子里停留得久一点。
卫兵找了蜡烛送到,撞见这一幕不知该如何进退,萧延脸色比天还黑,可还没等他将人推开,何皎身子一软,竟倒了下去。
04
何皎高烧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已被萧延安顿在了自家公馆的客房里。
“阁楼需要修缮,你在这暂住几日,等军防重置禁令解除,我便放你出去,”萧延靠在书桌旁,双手环胸,淡漠地睨着她,“还有,今早有个叫唐傲的男人来探望过你。”
何皎仍虚弱,头脑也还有些发胀,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何唐两家是世交,我与唐傲自小就常在一起玩闹,说起来,那时读私塾,他还跟我们同过几天学,你还记得吗?”
萧延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无关紧要之人,记他作甚。”
闻言,何皎像抓住了漏洞迅速接过话茬:“那,这么多年你一直记得我,是因为我在你心中举足轻重吗?”
萧延的神情平静无澜,似乎对她言语间的拨云撩雨早已习惯,可每每遭她逗弄,又莫名觉得烦躁,于是他蹙了眉:“从前你口无遮拦,我当你少不更事,如今男女有别,还请言谈举止多些分寸。”
话音落下后,本就安静的房间更是死寂,何皎苍白的脸又褪了些血色,嘴角却还强挂着笑意:“你知道我不是藏着掖着的个性,这么些年过去,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一直喜欢。”
萧延冷哼一声:“你倒是长情,我若没回上海,莫非你就孤老终生?你要是早有这打算,去登个报公之于众,省得那些公子少爷不明所以,还抢着做你的裙下之臣。”
何皎听得出他语气里的讥讽,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免不了逢场作戏,不管君子还是痞子,她当了这个家,虚与委蛇一番总是要的,可她自问从未做过任何不守礼法的出格之事,也正是因为阅人无数,哪些真情哪些假意,没人比她分得更清楚。
“登报了,你就会信我吗?”何皎敛了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萧延,我还从没跟你说过,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想过,此生定要嫁你为妻。”
她的眸光过于炽热,萧延移开了视线,看向窗外万家灯火,心却突然跳得厉害:“我看你是脑子烧坏了尽说些不着调的胡话。”
可想不到三天后,何皎真的登了报,整个上海一片哗然,登报求娶的之前见过几回,登报要嫁的却是头一次。
徐摇青拿着最新的刊物敲开了蕭延办公室的门,他拧起笔盖扫了一眼,轻哼一声:“她倒想一出是一出,还要以何家庄园做嫁妆,真是大手笔。”
他眼底有些玩味,也辨不出是笑还是怒,这样的他,很陌生。
徐摇青突然很想求证一件事情。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不太敢直视萧延的眼睛:“萧大哥,上次我整理书桌的时候,它不小心从记事本里掉了出来,这,是何小姐写给你的吗?”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白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萧延垂眸睨着这八个字,许久没有出声。
他和徐摇青是有婚约的,当年徐伯父因掩护他的父亲而中弹身亡,临终前将孤女托付给了萧家,萧老先生重诺,见他与徐摇青年纪相仿又志同道合,便自作主张写了结婚聘书和聘礼一并给了徐家族长。
“萧大哥,有些事情总要摊开来,或许只有这样,你的心才能得到最后的答案。”徐摇青笑了笑,心底却暗自叹息。
05
但萧延的沉默很快被打断,只见警卫疾步走到门口:“报告长官,城东突发大火,何家货仓焚烧殆尽。”
萧延微微一愣,站起身:“去接何小姐,与我在货仓码头旁会合。”
初夏的天阴晴不定,萧延漆黑的轿车在街道上飞驰,他抬眼望着远处码头上空的浓浓黑烟,喃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萧延印象中的何皎一直都是骄傲光鲜的,即使此刻身处在一片焦黑废墟里,她也站得挺拔,不露任何颓势。
“货仓和码头一共有三百七十名工人,不论生死,务必把每个人清点到位,至于医疗丧葬的费用,何家一力承担,同时要给每户发放补偿金。”何皎握紧拳头拼命保持着理智,桩桩件件,都向仓库负责人交代了清楚。
她兀自朝里走,昔日堆积如山的粮油米面,丝绸布帛,货架上的洋装皮鞋,珠宝文玩,如今通通在大火中化作了残骸灰烬,混杂着古怪难闻的气味,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不肯放手华南五省的经营权,他们就干脆让我做不成生意,”何皎站定,回眸看着跟在她身后的萧延,笑里泛着倔强和无奈,“罢了,我本来也不爱做生意,父亲去世后,除了我,没人来接他这一大摊子事,那么多工人要吃饭,我只得出来顶着,只是萧延,说好的我的嫁妆,可能要打折扣了。”
她又笑了笑,低头的那一瞬间,完美掩饰住了眼底的晶莹。
“谁稀罕你的嫁妆,”这个时候她还在想着这档子事,萧延没好气地看着她,“你只管安心处理家里的事情,我在上海一天,就决不允许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撒野。”
何皎眼神清亮,似笑非笑:“这下我算是能证明何家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了吧?省得你拿那张假的军防图来诓我,还禁我的足。”
萧延顿时语塞。
他初来上海,根基不稳,对各方势力了解甚浅,何家作为商界龙头,自是他打探风向的绝佳切入口。
可这月余来,何皎真的没有利用任何机会,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关于军防的消息,由此可见,一直以何家马首是瞻的上海商会和商会里屡屡支持何家的那十几个豪门世家也暂时无需疑虑。
“原本我因为你而色令智昏,并未起疑,后来发现你根本没有将我软禁,无论是处理家事,甚至登报发文,我没有半点阻碍,就像你刻意给我留了一个与外界沟通的缺口,就等着我通风报信,”何皎微微有些不悦,睨了萧延一眼,“我就在想,军防图何等机密,竟会在酒桌饭局之后鬼使神差落入我的公文包,萧长官这摆弄权谋的伎俩,也是让人刮目相看的。”
“什么色令智昏,摆弄权谋,”萧延半笑半恼,“你写折子戏呢?”
可一瞬间他的眸光又沉了下来,洋人对上海内部的动向了若指掌,伙同他们在背后搅弄风云的,还会有谁?
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
萧延抬头,上方一根烧断的横梁直直坠落。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他迅速将何皎推开,手臂却结实挨了重重一击,他被砸倒在地,竟一时没能站起来。
医生诊断他是右臂骨裂,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何皎领了药坐在萧延身边,满眼心疼:“这回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许不为过吧?”
萧延右臂肿胀,缠着绷带,轻合双目浅笑一声,对她的锲而不舍无奈道:“何皎,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06
她第一次看见萧延这样笑,没有讥讽和揶揄,只是单纯的温柔,比月光更沁人。
她想去握萧延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可楼梯口突然匆匆小跑上来一名女子,神色焦急:“萧大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徐摇青接过何皎手上的药,客气道:“何小姐,这里交给我就好。”
何皎瞧着她眼熟,似笑似恼:“你就是萧延的助理,上次泰丰楼故意撞到我的那个?”
徐摇青点头,顿了一秒,接道:“也是萧大哥的未婚妻。”
“是真的吗?”何皎眼里的光由明转暗,直至湮灭,还是没有等到萧延的否认,她挤出一丝笑意,“那便恭喜了。”
徐摇青拿了风衣披在萧延的肩上,他眉眼低沉,睨着旁边强撑着体面的女子,心口没来由地发紧:“我先送你回家。”
何皎连忙摆手:“你还有伤,先回去休息,不用管我。”
他没再多说什么,便真的走了。
何皎重新坐回了冰冷的长椅上,不愿去看窗外他和另一个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原来自始至终,她都像个演独角戏的傻子,可笑又凄凉。
唐傲赶来的时候,她还趴在医院长廊上看着月亮出神。
“皎皎,你还好吗?”
何皎收了思绪叹了口气,转身下楼:“走,请你喝我庄园私藏的好酒,不醉不归。”
何家庄园占地逾百亩,何皎最爱在花圃的凉亭里休憩。
唐傲知道她有心事,不然也不会一杯接一杯地喝,他挡住了她举杯的手:“皎皎,你若想重振家业,我还认识些朋友可以帮忙。”
何皎毫不犹豫地摇了头,笑道:“小时候你替我掩护逃出去玩,稍大些你教我如何结交人脉作为己用,唐傲,你帮我够多了,更何況,我跟你如今的那些朋友,不是一路人。”
深夜静谧得听得见虫儿低鸣,唐傲移开了视线:“皎皎,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结交那些洋人,出门在外谁不高看我一眼……”
他还想解释,却被何皎打断,她目光清冷,饶是沾染了几分醉意,依旧看进人的心里去:“正因有诸多崇洋媚外者,国人才在自己的土地上都抬不起头来,唐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何家的家训,作为给你最后的警示。”
她不知道唐傲是否听得进去,她已无暇顾及,先前在黄浦江上游买下的空地如今已经开始动工,她还有些积蓄,打算用来建一座学校。
那两个月她都埋头扎在工地,眼见一片废墟打起了地基,泥土砖瓦渐渐堆叠成型,她站在飞扬的尘埃里,仿佛看到了未来树影斑驳书声琅琅的模样。
她又去见了萧延。
黄昏时分,街上都是急于归家的行人,她站在军政大楼的台阶下,叫住了他。
“萧长官,”她有了分寸,礼貌而疏离,“我有一事相托。”
这些时日不见,她黑瘦了些,显得眉眼更加分明,萧延载她去了附近那家他常去的餐厅,包间的落地窗可以将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一览无余。
“先吃点东西。”萧延拿了湿毛巾擦手,他手指修长,动作却有些缓慢,大抵是上次的伤还没彻底痊愈。
何皎看在眼里,没有出声,她从包里拿了两份文件递了过去,萧延翻看了几眼,强抑住了突然涌上来的浓烈的不安,问:“你将何家的地契和五省经营权的合同都交到我手上,是什么意思?”
07
餐厅留声机里的唱片在放缠绵的萨克斯,何皎见他神情凝重,噗嗤一笑:“怎么这么严肃,我只不过是想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去看看新加坡的亲人而已。”
萧延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何皎接道:“江边那块地我建了一所学校,我打算将筹建人登记成你的名字,后续学校建成招生甚至教学,必定会少很多阻碍,虽说也算利用了你的身份和官职,但萧长官,这桩善事,你该不会拒绝的吧?”
“怎么想到建学校?”萧延起身替她斟了杯茶。
她抬手撑着下巴:“前些年我捐助育婴堂的时候就想,我能给他们眼前的吃穿用度,却给不了他们和子孙后代安身立命的本事,他们需得自强自立,才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国人的未来才有希望。至于那份经营权的合同,有你替我保管,我便能放心远行罢了。”
许多年后萧延回忆起何皎此时侃侃而谈的模样,总觉得她莹泽耀目,他坐在灯光背面多次欲言又止。
他想告诉她,他逐渐学会认清了自己心意,这两个月里,他回了一趟北平的家,请父亲重新斟酌他的婚事。
雖未获首肯,但似乎也并非毫无转圜,他在争一个他想要的结果,再将这原委明明白白说与何皎听。
他知道她的气性,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明年初秋,学校开课的时候,你大概能回来了吧?”
“好,等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何皎看着他,浅笑着点了点头。
就此别过的第二年仲春,学校竣工后很快招到了第一批师生,萧延软硬兼施,也终于在夏末时分动摇了萧老先生的决心,放下了颜面去徐家祠堂请了罪,改收徐摇青为萧延的义妹。
初秋便接踵而来了。
这一年萧延很忙,本来军务缠身,肩上更多了何皎交给他的重担。
开学典礼那天,他一身挺括的军装是精心打扮过,站在讲台上致辞玉树临风,礼堂掌声雷动,他期待的那个人却一直没有走进来。
他想了很多种再见到何皎的场景,他要跟她说些什么,她会是怎样的神情看他,可临到这时,他盯着那扇空空如也的门,心绪难宁。
典礼结束后萧延神色颇为不悦,徐摇青坐在副驾,抬眸看后视镜:“萧大哥,你别急,何小姐可能有事耽搁了。”
萧延像是被戳破心事般轻哼一声:“一年前就来信说今天会来观礼,我看她是乐不思归了,这么大一个摊子丢给我,她倒当起了甩手掌柜。”
徐摇青收了视线看向窗外,她是对萧延心有不甘,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
这些年来,他的感情隐忍挣扎,唯一能牵动他的情绪,让他喜怒无常的,一直都只有那一个人。
“掉头,去何家庄园。”沉默了片刻,萧延终究还是忍不住。
汽车在街道上缓缓行驶,穿过阳光和人潮,像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毫无波澜。
如果没有碰见唐傲的话。
08
萧延打理何家庄园的这一年,连那扇金属雕花的大门都一尘不染,唐傲却满脸赤红倒在门口,酩酊大醉。
萧延仔细看了几眼才将他认出来,叫了管家熬了醒酒汤灌下去,人才渐渐清醒。
他半跪在地上,抱住萧延的膝盖,趁着醉意放声大哭:“萧长官,我有罪,皎皎回不来了,她回不来了……”
在场众人闻言皆惊骇,只有萧延不置可否:“瞧瞧你这烂泥般的样子,何皎若知道你咒她,定不会放过你。”
唐傲一愣,抬头看着萧延冷傲的眉眼,神思恍惚:“她不会知道了,是我带她上那艘船的,为了不节外生枝,船驶出了港口,入了公海,那些洋人明明答应我,只要她肯合作,就绝不会为难,怎么最后双方竟剑拔弩张,毫无转圜?皎皎不堪受辱,冲出了船舱,跳了下去,再也没回来。”
寥寥数语,却可想见当时的波澜巨变,萧延默立了片刻,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唐傲颓然瘫坐在地,“这一年我像过街老鼠,不敢联系任何人,但开学典礼是她最为期盼的,我想替她完成这个心愿,虽然我知道我不配。”
想必她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才事无巨细都向他交代妥帖。
原来他迟到的这一年,竟这样鲁莽地错过了她的一生。
萧延一语未发,转身走出了何家庄园。
他神色看似无异,突然轻咳一声,喉间涌上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又不动声色地将它咽了下去。
通往大门的石子路旁铺满了花草,一砖一瓦皆是何皎精心的设计,她最爱的花圃就在前方,微风徐来,仿佛她就斜躺在凉亭里惬意的午睡。
徐摇青瞥见了萧延嘴角溢出的鲜红,忧心道:“萧大哥,你还好吗?”
他若无其事地抬手擦了擦,又莫名谈起了公事:“无妨,明日是不是还有两场军政处的会议?我稍后回办公室再整理一下资料。”
徐摇青点头,她还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的心已经随着何皎死了,药石罔效。
日子依旧忙碌,却不再太平,不多久后战火燃起,逐渐燎原。
得知萧延辞去官职隐姓埋名,即将奔赴前线的消息时,徐摇青也并没有多震惊,她在送他离去的站台边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平安回来。
萧延的下巴蓄了浓密的青茬,他背起行囊跳上那趟绿皮火车,挥手跟她道别:“阿青,不必等我,你自安心过好你的日子。”
汽笛声响起,车厢一节节划过,他最终也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后来战地记者多次报道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他参与了诸多战役,奋勇无畏,仿佛穷尽了对敌寇毕生的恨意。
再后来,他凭借功勋当了连长,带的新兵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大家都怕他,不仅因他军纪严明不苟言笑,还因他那张在枪林弹雨中面目全非的脸。
那道被硝烟燎烧过的长疤横贯了前额至耳后,他看着镜中这骇人的容颜,竟一下子想不起从前那个萧延是怎样一副英逸脱尘的模样,能让那个傻姑娘不管不顾地将他烙在心尖上。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默念起这八个字,轻笑一声,又一头扎进了外面连天的烽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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