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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风月

2023-05-30云篁

南风 2023年3期

云篁

一、

长安西北有一出云峰,山势迤逦走蛇。云山森森,古寺钟鸣。驿站梨残,细雨落纷纷。顾四独牵一匹马出驿站,过关桥。桥外梅枝已枯,绿柳新发。一人一马行至山脚古渡处,十里苇滩深深,惟见白鹭惊飞。

顾四投宿山中天宁寺,解下佩剑,与小沙弥寻地系了马。

次日,二人相伴出门,路见两个翠衫婢女正在那渡口焚化字纸。又从枯梅后负手步出一个小僮,朝他先行一礼,说:“今日府上饯送花神。若有冲撞,莫要见怪。”

顾四拱手追问:“不知哪家府上?”

“京中云家。”

那小沙弥先拍手贺道:“顾四先生,竟有这等巧事!这可不是故人吗?”

“说来确是有过一个顾家,与我府上最投缘。霍雩不敢失礼,只是,先生既言称故人,可有什么凭证?”

顾四扬手,抖出一把系着红穗子的白玉小梳。

却说这京中云家,先祖美谥忠武,有开国镇边之功。两代娶得宗室女,子弟多袭官朝中,交结世族,广置田产,通得四海商帮。云公讳远信,字宗昭,少喜游历,结交人物。自年初致仕,云公一直卧病静养。云公有个弟弟叫远儒,字明甫,任职礼部,如今遍阅卷宗、遣人打探,终于探清了顾四底细。这顾四先生年二十余,本名顾言,字行谦,祖籍晋陵,家中排第四;少年得中进士,累迁长史,在广陵任职四年,于去年初秋自请归乡,为寡母顾丁氏服丧。他现今是晋陵城中崇文书院的一名教书先生,乡人莫不称其才德,算得不丢天子门生的头脸。

云府筑在白云坡上,背倚数山。

顾行谦随小僮霍雩下了凤鸣台,转过几弯流水,几壁山石,方得见云公所在的漱石居。飞红滴翠,石怪水清。屏风灯影朦胧中,顾行谦不见其人,惟闻其声,已是十分苍老了。

霍雩把那半副玉符递去帘内。

此符长仅两寸余,形如新月,玉色白如凝脂,可惜似曾被人摔过,有三道裂纹贯穿头尾,之后又用金漆填补好了。这一枚叫阴符。云公从枕下摸出一副系着蓝穗子的阳符。阳符固是他贴身所藏之物。姻缘阴阳二符相合,天造地设,恰成一对。云公枯手一颤,两行热泪滚落在怀:“三十二年了……”

三十二年了,前尘往事,已不可追;半生羁绊,情如梦碎。

云公从帐内探出,其面色憔悴,颌下苍须欲飞,泪湿绸衫,孱弱可怜,悲戚沧桑之态一言难尽。他见那儒生的一双星目像极了他母亲丁氏,不由把一双姻缘符握得更紧,缓缓开口:“先生,先生是如何得此符呢?”

“晚辈赴京交还玉符,正为达成家母遗愿。小子不肖,大胆一猜,应是我顾家曾蒙您府上照拂吧。”

云公见他不明就里,亦不知符分阴阳,更是苦笑不已:“是我亏欠你们顾家……霭秋,她还是恨我……”此时恰有两个仆人提灯打帘,送进一个少年。少年向顾行谦从容揖道:“老父身体违和,不甚适意,不便长久见客。小儿与三叔特来安排人事。先生且随我来,家里虽小,有一处别苑倒是住得。”

“故交重逢,自然快意。不过,玉符既已奉还,顾四也该回寺中读经了。”

一时上下讶然,惟三叔出而大笑:“天色欲晚,雨势渐大,山路泥泞不便,先生何不暂且留宿?家奉祖训,不惯豪奢过分,尽数从俭罢了。”

顾四再三推辞不过,便打着伞与他们一行人穿水榭,度游廊,往湖畔兰筑去。雨势滂沱,连绵不绝,过了数日才放晴。家仆们照云公所嘱,为顾行谦一一置办许多,又牵回了那匹马,送还他存在寺中的行囊,请人长住。

他也不便推让。

有家仆一时好事,与行谦闲话府中人物。云公有三子一女。大儿早夭,当日接待顾四的是云公的第三子云徵。小女儿叫云如,待字闺中,温娴有礼,只可惜幼得奇症。访遍名医,问尽仙方,皆无结果。

顾行谦半听着,手中拨动一串白菩提子,忽从漏窗里望见一少年从游廊转出。

其人着黑,衣上织锦盘螭,身长八尺余,生得面白如玉,风流标致。那美郎君行色匆匆,在拐角处与顾四打了个照面,便冷冷拿眼打量这生人一番。家仆忙叫一声二公子。这云二名律,字世荪,年十九。他心知这人物就是顾四先生,只一点头,阔步而去。

京中最繁华,当属游红馆。

当夜,一众宾客登高宴游,三五少年子弟嬉笑簇拥云律而来,见其人形貌昳丽,神情自若,衣饰鲜奇而类于伶人,头上簪一枝粉杏,似是效仿前朝风流文士。这少年无知、放浪形骸者,惟生得一张好脸,戴得花也配得花。墨香如兰,纸白胜雪。云律挥笔而就,文不加点,自为得意,乃成一篇《鹿鸣赋》,另附七言律诗一首,凡九百五十七字。递下去传阅,座上屡读屡叫绝,纷纷叹其秀词丽织,行文有如流云走月。当即有好事者着家仆把文章拿去,欲刻于石上。

在这满座大醉大乐、忘乎所以之时,独云律避席而出,转去了抱月楼。

楼内一片清寂天地。

待得满城烟花散尽,更深漏长,他陡生少年愁情,低低吟了一句:“感起千古伤心事,尽付愁花病酒中!”

忽闻背后追叫一声公子,是个黄衫小婢直追至跟前。她完礼起身,敛起了袖子,半举手心,原是上回酒戏中不见的那只小银钩。银钩静卧,一痕艳光。

“待公子解出这哑谜,我家姐姐自会与公子相见。”

听此玉人乍发娇声,引得风流习气一发作,他信口说:“凭是你姐姐还是她姐姐,我偏不见。”转而嬉皮笑脸地求道:“有道是‘解语剖寸心,怜取眼前人。你我倒说不得几句知心话吗?”

小婢被他唬得一嚇。

云律心下又是一笑,说:“你不理人,我不和你好了。”

小婢悄扶画屏而出,举身欲追而难追,眼看他一步步下了抱月楼。云律抬腕除开横斜过顶的几道竹枝,转步隐入了两壁山子石之间。芭蕉卷绿,流水浮月。

二、

惜红轩倚梅丘而筑,处处红遮绿护。

云如只着一件中衣,瘦如寒梅。她衔着湖笔,支颐斟酌再三,待落笔写了几行字,又觉力不从心。

丫鬟绮梅进门惊道:“姑娘怎么起来了?”忙给她披上一件大衫,“我不认得字,只常听姑娘评说过这字的好坏。绮梅陪姑娘看看吧……”待她上前欲看,云如却两颊飞红,急把残稿卷进怀里:“不必了不必了,这《醉竹帖》我仿得不好!”

恰巧丫鬟闻莺挑帘而入,一眼瞅见海棠盆里多了个纸团子,就拾走展开一看,心中悟了八九分:“人说我们如姑娘又痴又怪,我今日见了,果真不假。都看看,这哪是什么《醉竹帖》?两‘情相悦,势如飞燕双双啊。”她把字帖一扬,纸上分明是一对相叠的“情”字。绮梅取了这书帖给云如,笑道:“如姑娘,难怪雩儿也笑你痴呢,哪里来的心思,竟叫他往出云峰下祭一株枯梅。原来,你是动了春心了!”

云如见瞒不过,便假意嗔道:“休要胡说!世上有千种情、万种情,你怎知我的‘情,就是你想的那个‘情?”

是夜,云如在梦中神游而起,似有一个女子以背相对,独倚画栏,悲呼声声:“宗昭,宗昭!若非受冯案牵连,你可会娶我?我今着大婚之服而欲嫁顾郎,惟愿还君玉符!”

待到梦醒,她只自怅然。

翠烟连山,湖光潋滟,千峰连绵处,两岸起风烟。

有卖花声悠扬而至,传上酒楼。又来人殷勤为顾行谦添上一壶烟花醉。顾行谦谢过,抬首看去,那执壶的却是个红妆佳人。她低一低眉:“你这痴儿,在这锦绣温柔地发什么愁呢?”

“慕红!”

不等顾行谦相问,慕红称她此番从山城入京是追随师兄凤起,寻访元清观的道玄真人来,接着又一沉吟,终是压低了声儿道:“行谦,我们说回正经的……冯韬年一案牵连众多,如今太平了,就连同百八千条人命一起被忘得干净。广陵的那位左迁官得了贵人提挈,前月竟是官复原职。你这个人常说,官场宦海暗流险恶。人固不可无傲骨,而我只怕——过刚易折!况且,只你一个后生,如何背负得起这许多?”

顾行谦去年弃官一事别有隐情。

三十多年前,朝中以冯韬年为首的冯党,行贪污受贿之实,更生谋逆之心。天子借赏牡丹之名,在登泰阁设局,终将这一党连根拔起。而顾母丁氏一家因一封家书而无辜受其牵连。丁家虽留满门性命,待丁霭秋嫁入顾家之后,顾门子弟的仕途却因这一段冤案而坎坷不顺。顾行谦年十八而高中进士,竟受小人借题发挥、妄加毁谤,命途多舛,不得升迁。他空有满腹诗书而不受重用,才华抱负全不能施展,仅止于区区长史之职。在广陵,他见惯了官场浊恶,不屑与之朋比为奸。可是,君子又岂有平白受辱之理,他便愤而弃官,当了个教书先生。

待到小楼夕照起,两人惜别,剩顾行谦一人尚在无限愁情中,胸中郁结遇酒更甚。

楼下翠柳繁密处泊一画舫。

俄而有两个短褐仆役登船打帘,一帮清客欲拥云律上座。云律见顾行谦在那酒楼之上独斟独饮,便心思一动,招一招手,呼道:“顾四先生,上船来!”

顾行谦把酒杯在指尖一转,醉眼微眯:“叨光了!”

席上,一人为顾行谦酒气所冲,心中大为光火,又见他是个布衣客,便有意捉弄取笑:“耳闻顾四先生不求入仕,老朽大觉不解。豪杰英俊固当持笏朝堂,为天子所驱驰。奈何先生老大无成,弃去长史一职,只得空自蹉跎时光,尽把一生志气消磨在这酒中?”

“屈子有怀石之悲,庄子发濮水之叹。千里马亦难得伯乐,何况世无吐哺之周公乎?再者,利禄羁绊,案牍劳累,朝中争党却不争天下事,行谦只求一人自在而已。”

另一人接道:“我观先生举止,听先生言辞,几有散发渔樵之意。先生清高啊!先生既存此避隐之心,何不效虞山散人,何不隐居云山,今却特来与权贵同席?”

顾行谦笑答:“那修道的僧尼,心里极清净的人,不也与我等俗人同活一处吗?”

“先生妙语,罚他们一杯!”云律闻言大笑,请顾行谦上座,又叫人给他多多地添好酒。顾行谦也不推让,越喝越多,一杯一杯复一杯。云律为人性喜张扬,言语不避。左右同贺,谈及石刻一事,所刻正是《鹿鸣赋》。云律将其朗声背出,抑扬顿挫,一字不落,面上甚有得意之态。顾行谦听罢不禁莞尔,借着酒劲发起狂来,大叫道:“罚酒,罚酒!”

满座皆惊,窃窃私语。

凡赋中所引典故,顾行谦皆一一道出,又指出其中误用一典。他如是这般醉言醉语,先是大显其才,后又对石刻文章指手画脚,妄加品议,专程来拆自己的台,败自己的兴,早已叫云律不悦。此时,这顾行谦竟敢当众说用典有误,醉态实在可厌可恶,委实再难忍!云律立眉而怒,心中一股气急待发作:“松下弈棋一典出自北朝范朱的《棋辩》,暗寄其不得知己之苦。你说,我何曾错用!”

“《棋辩》后得苍山文士姚耒批录作注,编入文集《苍山杂记》中。批本传印,颇多错讹。世荪弟所读怕非原本。且纵观赋中文辞,风骨全无,大有浮艳浅薄之弊,真真是小儿见识!”

云律闻言默然,细细想来这顾行谦确是个有才之人,他所说的不无道理,如是这般,心中那股闷气便渐渐作烟消了。云律便大笑,如言罚酒,恭声道:“难怪家父看重先生,先生竟有此惊世之才!偶得先生驳正,世荪心服。”

三、

一夜,在游红馆,微醺微醒,混混沌沌之中,云律耳闻丝竹弹唱之声,渺渺幽幽,由远及近,即得一通明画舫。

船上横卧一名歌伎,春衫袖薄,怀抱琵琶,正自弹唱。他正欲上船听曲,反遭那女子戏弄,被推下了水去。仆役们将他救上来,又命婢女领云律往怀翠堂换衣服去。那婢女即是云律当夜在抱月楼所遇的那一位,名作鸿儿,年已十六。他受了惊,也顾不上嫌弃什么,只自换好了衣裳,出来一见鸿儿,又犯了公子哥儿的脾气,怨道:“这鬼地方好冷!你去把火炉点上,给我抱床棉被來,再温一壶酒。”

“我不计旧怨好心帮你,你倒使唤起人来!‘解语剖寸心,谁要你的心?‘怜取眼前人,谁要你来怜?我姐姐有情,托我赠你银钩,谁知她看中的是个浪荡子,分毫不值!”

“你那姐姐认错了人,那银钩非我所藏。我看你可爱才同你玩笑,谁知你当真呢?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张嘴的错,妹妹莫要气了。”他又哆嗦起来,“真冷,真冷!求求妹妹了,快!”不一会儿,云律在榻上裹严了被子,朝火炉呵着手:“鸿儿妹妹,你会不会弹琵琶?我想听!”

她便取来琵琶,一边调弦一边说:“教坊善才是十二分的严苛,我哪里弹的不对就得挨打,也记不得挨了多少打才学会这一支。”

曲子一发,婉转处虽不比其他人,但也十分难得了。

“这曲子好生动听……我今夜一人寂寞,求妹妹陪我……”

见云二换了一副调笑相凑上来,鸿儿顿觉羞赧难当,料他先前一举一动皆是有意为之,骗得她辛苦,只含情道:“夜已深了,云公子快走吧。”

“那我听鸿儿的,不闹了。”

云律朝鸿儿脸上亲了两下,果如其言不再动她,稍整衣带,走人了。次日,云律托人打了副金镯子,送给鸿儿玩。鸿儿接过镯子,愈觉与他亲近,说道:“这金镯儿的样子还真好看!我有一枚金锁,似是先父母所留,上头还镌着个‘冯字。”两人正自说话,一个家仆进门对云律报说:“二公子!老爷……老爷他……大夫过来把了脉,看了舌头,说什么‘人心已死,不医也,拿起药箱就走……老爷已去了!”

其后一日,顾行谦向云府请辞。云律见他那匹马又瘦又老,特送上一匹白额油棕大马。他一一拜别云府中人,策马而去。

归乡途中,顾行谦于一处驿站歇脚,拴马时忽闻箫音,一声声清远如凤鸣。远处苍峦隐隐,流水渐渐。俄倾,有白马负一弄萧男子而出。那男子头束银冠,身着雪白袍子,胸前绣一只金麒麟,唇畔吹一支碧玉长箫,高妙无比,响遏行云,大有游侠隐士之风。他吹罢曲子,朗声相问:“顾长史来去匆匆,何故躲我?”

“凤起兄弟,顾四不过是布衣儒生,平生最不避蓬蒿野人。”

凤起闻言大笑下马。

此处村驿虽小,固为王侯膏粱所轻,却也别有野趣。顾行谦与凤起坐谈甚欢,豪饮不羁。酒过三巡,山径上远远走来一头瘦毛驴,背上驮一个须发花白散乱的老道士。道士在驴背上直打颠儿,拍手笑唱:“你是个满口胡话名利鬼,你是个油头粉面薄情郎。你是个疯,是个痴,是个神仙怕……”听得顾行谦一怔。却见凤起举起酒碗,起身高呼:“真人——可还要酒吗?”

那道玄真人睁开半只眼,并不理他,伸手拍一拍驴子,满脸得意地又接着唱:“醒复醒,醉复醉,行酒复行酒。都道世人贵常醒,真解醉意有几人?”

顾行谦也泼出了一碗酒:“不如骑鹤上九天,一朝醉作酒中仙!”

远处群峰出云,月残星淡,风寒露冷。

待到东方既白,不远处三五青屿浮现,广陵城已在眼前。渡头泊船百条,市集商铺林立。顾行谦、凤起二人寻得一处客栈歇脚。顾行谦偶感风寒,多有不适。凤起便为他寻医,得了些内服的方子。过了四五日,顾行谦仍不见好。那客栈的小伙计即说:“你们可知广陵城外二里地有个净因观,观里有个俗家的女子号慈渡。她是名医梁丘门下的弟子,医术精奇,治得百病。我去年在山上采野茶,为一头猛虎所伤,正是被她所救。我兄长持刀与虎相搏,刺伤了虎腹。那头母虎虽天性恶极、伤人性命,但其腹中已有子,慈渡姑娘便也为它医治。母虎感恩流泪,驮她涉过山路,回了净因观。其慈悲心肠若此,不负‘大医精诚四字!兄弟,你还不快去请她诊治?”

他们就结伴一起出了城,去寻那慈渡。

到了净因观,他们穿桥度廊往北去,即得三间抱素书斋,斋内藏书万卷。遥见后山九条栈道盘旋登天,云气拂动,奇高奇险。山上有五十二间药阁,列如佛窟,天下奇药仙方悉存于此。一道飞瀑水声如吼、流珠飞溅,掩着山洞后的神农园。园内无数药草虫蛇皆由药仆照料。忽闻女子喘叹声,翠影朦胧处似有一人。山岚渐散,现出一个素袍女子。她约在双十之年,拄杖负药篓而行,涉过山路,卸下药篓,坐在水畔青石上小憩。水面照花影,冷如三春残雪,艳似出水芙蓉。过了一会儿,她又背上了药篓往观中去。百杆翠竹影如泼墨,浓浓淡淡,画了满墙满地,掩着一道白石拱门,拱门上书“灵门枢要”。拱门后,春草满山坡,一座八角高楼倚坡而起,名叫八十一楼。一个小弟子下了药阁,恰走在八十一楼的楼下,追上去,朝那女子略施一礼:“慈渡姑娘,有两位客人从长安来,特请你医治。”

待见了面,慈渡竟是这般妙女子,顾行谦心神便是一阵恍惚。

她不禁微微一笑:“我本名阮小筠,父母早逝,无依无靠,幸被这净因观收养。我先从道家修行,后投梁丘门下习得了一点医术。这梁丘乃是前朝针药博士梁恒之后。梁大夫医术奇,脾气怪,出诊不计诊金,救人不计得失。传说他少年时神游海上仙山,与仙人同饮甘醴,同啖龙髓凤胆,每得仙方而醒。更有名家揶揄他是山野村夫,用药奇险,针法蛮横,枉担了虚名。而我师父闻之不怒反喜,乃自号野夫。顾四先生,你身子弱,须得好好休養。如不嫌弃,就请各位留宿镜清台吧。”

这一日夜深,江阔云低,沙鸥群飞。一轮皎皎孤月沉在千里珍珠江中。

阮小筠盘腿坐在一只黄旧的蒲团上,独对一盏油灯已久。一灯光满雪室,案几堆卷成山。风声萦回如一缕芳魂,阮小筠暂把手中笔搁下,闭目侧耳而听,两弯密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嘴角泛笑。犹自出神间,忽有一只飞蛾扑灯,烧出噼啪两声脆响,焦枯成灰,叫她睁开眼来。她便疲倦地伸一伸腰,单手扶额,把面前已成的半卷《济世药录·二十一》再从头翻阅。一页一页,灯暗眼乏。

“小筠姑娘,你可还在?”

是顾行谦来访。

两人落座,听得阮小筠道:“顾四先生,你这病可大好了吧?”

“我病在心,不在身。”

“这话我倒不明白了!”她笑说,“顾四先生,你正值壮年,能有什么心病?我虽非什么得道高人,却也可与你秉烛夜谈。”

顾行谦便将他半生遭遇都说尽了,又叹:“你我有缘,并不避讳谈这些。小筠姑娘,顾某平日里孤高自许、目无半点尘,最见不得世上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也从不把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放在眼中。可是……你看,我纵有诗书满腹,又如何呢?一不得重用,二不得纵横于戎马行伍之中,这书,便是白读了!这寒窗之苦,便也是白受了!我一介书生,终非山中高士,心中郁郁不平,所以病在心而不在身啊。小筠姑娘……你,我看你岁数轻,人也出色,可曾想过嫁个好郎君?”却惊觉自己失言,只道,“这……是顾某唐突佳人了!”

阮小筠抿着笑了笑,为他斟茶:“先生不必脸红!婚丧嫁娶,是人之大事,有何可羞呢?”

忽进来一个小弟子,道:“姑娘,我收拾旧物,在箱内得了一卷画,不知是留还是不留?”

这几人一起展开画卷,不过三尺长,画中蹲踞着几方嶙峋怪石,无跋无款,纸上青霉点点。

阮小筠將那弟子遣走了,在灯下抚过怪石,若有所思。顾行谦瞧瞧画,又瞧瞧她,说道:“小筠姑娘,这纸张已经受了潮,生了霉,想必是哪年哪月,哪个画师的戏作。留着何用?只怕还沾了病气呢!”

“容我一试。”

阮小筠收回指尖,间或换笔,就着砚中新墨浓淡并施,便见画上几竿劲竹破石而生。湘妃洒泪,竹上生斑。纸上所生的青霉化作了湘妃竹上的斑点。顾行谦见了,也是叫好:“生花妙笔,不过如此啊!小筠姑娘真是第一流的才女!”画罢石中竹,阮小筠搁笔,再三揣摩画境,终而扶额叹道:“我可禁不住先生这般夸。石本无情,画师落笔却有情。胸中块垒,见诸笔端。其气势所蓄处,莫不如神龙俯首。我这两下子,真是班门弄斧。非但不是锦上添花,反成蛇足了。这真是,留着何用呢?”

“不,不,小筠姑娘有才若此,实在难得。”

“我的才,只是小才。”阮小筠仍自笑说,“先生的才,才是经天纬地之大才。‘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先生,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不知小女我有没有这等荣幸,今后也为先生研墨?”

“小筠……”

“顾四先生,今良夜若此,岂可独眠?”

四、

扬州城一处茶馆里,一个老头子正在说书:“却说这两年前,山上本有个净因观,观里有个女医,号慈渡。某一日,长安城来了两个贵客,一个是书生,一个是剑客……”

台下几个顽童起哄道:“莫不是两年前那宗案子?”

“莫要打岔,且听我道来。”他把醒木一拍,“回说那慈渡,对这书生一见倾心,有一回还梦见他在墙上挂着的那副竹石图里对她招手呢……恰巧书生在观中养病,两人便日久生情。谁知,一日朝廷追查冯案余孽,有奸人伪造文书,将那书生给害了。午时三刻,头颅便落!至此,那女医便也不知所踪……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一个茶客说道:“这个故事太老套,不好听,换一个,换一个!”

“好!”说书人又把醒木一拍,换了一副哀戚的腔调,“长安城是个什么去处?富贵温柔,锦绣繁华。这长安有个云家,云家有个二儿子,和游红馆中的婢女结下了私情。这婢女,后来都知其来历,是罪臣冯韬年的外孙女。当年,冯家一个老仆带着小姐出逃。小姐诞下一女即死。老仆把这小娃娃养至七八岁。可他侄子烂赌成性,把娃儿卖去了游红馆。当朝兵部大臣黄瑜有个妹妹,年方十六,花容月貌。因黄、云两家交好,屡传婚讯。这云二公子正为父服丧,不可再去烟花之地,乃托家仆传信给那婢女,叫她放心,他必不娶黄小姐。岂料,这家仆赌钱误事,未能传达口信。婢女以为云二必娶他人,一夜醉酒,误坠凤栖湖而死。云二不知婢女已死,和朋友行酒戏藏钩时,众多手臂里竟有一只女子的苍白的手……他醒来方知,也是幻梦一场!”

顽童们无心听说书,又一阵嬉闹,散去了。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