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菌逢好雨

秦迩殊

雨季来临，雷声滚过，闪电敲醒沉睡的心灵。

种完水稻的普成发蹲在厦子上看雨，掏出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雾随风飘散进入雨帘。

雨丝是山野发出的邀请函，老普的心暗自激动。他看了看在厨房忙碌的妻子，妻子透过窗户看看天，回以会心的微笑。

山野古老的誓约如期而至，清凉雨滴叩打着埋藏在云南群山腐殖土下的愿望，潜滋暗长的菌丝忍不住探出脑袋，惊讶地撑开小伞。

对于有些人，山林、晨光、泥土、溪流和雨露是刻在血液里的邀约。清风一缕，雨丝飘洒，云层翻涌，便到了约定的时期。

正值暑期，孩子们从学校回到家，眼巴巴期待着一年一度的采菌之旅，叽叽喳喳，翻箱倒柜，无法平复急不可待的心情。

群山经过春的抚摸和夏的亲吻变得温柔碧绿，肥沃的土地盛不下勃勃生机，以各种形态从沃土中漫溢出来，像奶奶翻出围裙的大兜小包捧上香甜糖果。

野生菌就是神秘糖果，一把把五颜六色的小伞从土里拱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刚睡醒的模样。它们也是对像老普这样寻常农家的辛勤酬劳，准备好竹筐、提篮、篾篓和撬棍，赶在太阳升起之前走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只为采得新鲜的山菌。山菌娇嫩，不贪恋阳光雨露，见识过人间美好，三五天时光便迅速萎谢，留下一团黑色的谜。

野生菌擅长隐藏野心，长得不起眼，实则是森林的霸主，菌伞只是真菌子实体的伞盖，野生菌的繁殖器官，它的实体是菌丝，在阴暗腐朽的地方可以绵延数十公里，枯木残花或者尸体遗骸，通过它们在生死之间切换，把有机物转变为无机盐，告别生命又迎来新生。它们存在于看不见的地下、残体内部，潜滋暗长，日夜膨胀。

它们的野心正好契合农人们的需求，人们用价格把野生菌划分出等级，最低等级的毒菌遭人嫌弃，反而活出了完整菌生，恣意自在。最尊贵的松茸、松露、牛肝菌，长得再乌漆麻黑，躲藏不住，露出丁点气味或菌色，便会被人从层层覆盖的枯枝败叶下挖出来。

野生菌天真健忘，春风吹过大地，夏雨噼里啪啦深深浸润，闪电和雷声像闹钟短促催过一遍，就忘了前尘往事，活泼泼从土里探出头来。撑开菌伞，东张西望，好奇心有多旺盛，生长就有多迅速，灌木和小草都得惊掉下巴。

云南拥有可食用野生菌880多种，一口野生菌，把封存太久的质朴野生全面释放出来。每朵山菌都有它的脾气，有的与人类不对付，“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的毒红菇、毒蝇伞、红网牛肝，还有身披黄金甲的窝柄黄乳菇、臭黄菇，青如碧玉、白似雪莲的常见毒菌有180多种，或艳丽妖媚，或冰清玉洁，却怨毒深种，碰不得。惹不起躲得起，看到毒菌，只管走开，于人有毒，于自然却是生命奇迹。若是以貌取菌，又会上了它们的当，有的山菌颜色灰不溜丢、状若土疙瘩，颜值成负数，比如鹅膏菌、白毒伞、秋生灰孢伞等，毒脾气也不小。

采菌苦中有乐，野生菌大多長在人迹罕至的松林深处，爬坡上坎，泥滑路烂，还要应对蝇蠓蚊虫袭扰，偶尔为之还有乐趣，为谋生计就成了苦差。采菌人大多经受过山林虫豸怪木的考验，闯过火蚂蚁、细蚊、蜱虫、毛辣丁、水蛭、蜈蚣或者马蜂的关口，还要留心荨麻、漆树等会让人产生过敏反应的植物。不是每次都难，时常行走山中的人会备上白药和清凉油，记住上一次吃亏的地方，久而久之，便有一堆经验可供参考，乃至安然无事。

走得更远的人不是想品尝珍品野生菌滋味的人，他们和野生菌一样倔强，每年夏天的山野之约不仅是山林与美食的约定，还是大自然对勤劳的山里人一份珍贵奖赏。摸清野生菌的脾性和习惯，熟记它们的生长地点，如约而至，总会有年年不重样的惊喜等在前方。这些大自然的奖品将会帮助他们度过风雨时艰，换来一家人的满意笑容。

老普和妻子穿过一个个山头，每天的收获激励着他们走得更远。山里人懂得感恩，信奉长久，留下的菌窝用土或者枯叶填埋好，菌丝在，约定就一直在。懂得尊重和守护，是人们遵守誓约的方式。妻子心细，嗅觉灵敏，记忆力也出奇的好，老普跟在妻子身后，望着她快要装满野生菌的背篓，说：“歇歇气。”

妻子回头望望满头大汗的老普，取笑他：“这就走不起了。”

老普笑笑，找个阴凉地歇脚，自己只找到半篓野生菌，掏出烟点燃。妻子卸下身上的背篓，老普瞥一眼，汗水浸透了妻子的衣服，背部一个湿哒哒的印迹。

妻子放下撬棍，坐下来低着头找戳在裤脚、钻进袜子的鬼针草、苍耳子，拍拍打打，忙个不停。

老普不管这些，戳着不舒服，找干净又会戳上来，习惯就好。他欣喜的目光望着妻子背篓里的野生菌，心里估摸着价值。

妻子抽空瞅他一眼：“能卖多少？”

“今年雨水好，怕有这个数。”老普竖起一根手指。

妻子故意逗他：“小牛和小花也能找到这个数。”

两个孩子小，老普夫妻俩不舍得让他们进深山，只在附近山坡上捡，每天能捡一小箩筐，差不多一两百元钱。

“咦，我说的是万数。”

下山遇到村干部带着记者采访，老普低头抠着手指上的黑泥说：“找菌子可以贴补家用，菌子出得多，找得多的年成，抵得上两年的粮食水果收成呢。去年我媳妇一早上找的干巴菌卖了六千块。”

妻子接过老普的背篓，害羞地走开，可不能耽搁时间，收菌的价格一忽儿一变，担心错过了好价钱。

与“打游击”的老普家相比，起国昌有自家的“菌子山”，他宜武村小组共有64户200多人，每家都分有一个山头，有些村民外出打工，便把山头承包出去，每个山头每年1200元，3年一付，起国昌家承包了3个山头。穿上解放鞋，披着化肥袋改成的雨衣，背着背篓，这是他们一家人进山的装备。他家的山头盛产松茸，“我们小时候，松树都要砍光了，山头光秃秃呢，没水，种什么都种不好。这几年，退耕还林，又保护荒山，松树多起来，没有人敢去砍，到处都绿茵茵，才叫作金山银山呢。政策好，雨水好，菌子多的时候就要拿个专门起菌子的竹板，从底部起菌子，不然菌根断掉就不值钱了。”

老普妻子背着满满两箩菌，羡慕地围着起国昌家的菌摊远远望着。

未到中午，收购野生菌的商人把车开到集会的村头、路口和集市，采菌只是山野的劳作，商人把带着自然讯息的野生菌卖到城里，那里有集中收购点、加工厂，在飘荡菌香的深巷子里，有专门的清菌工和加工工人，每月能挣到三、四千元，解决附近农民的就业。

野生菌产业链不断延伸，楚雄“世界野生菌王国”的声名大噪，成为响当当的一张绿色产业名片。

罗兴宝是南华五街镇“百菌園”的承包人，“百菌园”是一片几个小山头连片的2000多亩山林，盛产松茸、牛肝菌、鸡油菌、刷把菌等野生菌。罗兴宝承包园区每年6月到10月间的采摘野生菌经营管理权。

松茸是“有洁癖”的野生菌，对生长环境极为挑剔，没有任何污染和人为干预的树林才有它的身影。要是临近有屎尿和不对付的气味，松茸也不会生长。

比起老普和起国昌，罗兴宝更珍惜短暂的承包期，保护松林和周边的阔叶灌木林，保护好菌窝。采摘也是野生菌最佳时期，有足够耐心，每窝菌都尽在掌握中，欲开待开之时采下，悉心掩埋菌窝，保护孢子，然后分类统一对外销售，手法专业，固定买家，实现野生菌利益最大化。

老普家辛苦一上午找的野生菌卖了个好价钱，妻子仔细清点好钞票，背上背篓回家做饭。小牛小花去吆羊，老普要去田地边转一圈，看看秧田水和地里的苞谷长势，回家吃完饭他带着午饭送给帮合作社清菌的老母亲。

在盛产野生菌的山区乡镇有不少以从事初加工为主的合作社、小型加工厂，不去采菌的老弱村民就近在合作社、加工厂清菌、分拣、加工、装箱，每月也有一两千元的收入。

合作社小赵按辈分唤老普“大伯”，生意做大了，辈儿还是那个辈儿。

“大伯，今天收成怎样？”

老普见老母亲端上饭碗，才答应小赵：“就那样。”

“今年雨水好，是个收成好的年。”

老普点点头，坐在凳子上抽烟。小赵这会儿也有了空，端个海碗蹲在对面埋头边吃饭边和老普说话。

老普瞅一眼小赵的碗里香喷喷的鸡枞，偷偷吞咽着口水。他家今年还没吃过一次鸡枞汤呢。

大部分采到菌中之宝的人们舍不得吃，黑松露、松茸、虎掌菌、牛肝菌、干巴菌进入城市高档餐厅，甚至漂洋过海，摇身一变，成了异国他乡的珍品，价钱与收购时不可同日而语。炭烤、切片、炖煮，加入不同的配料也无法掩盖野生菌天生主菜的气场。抛开野生菌已知的营养价值，比如丰富的蛋白质、单糖、双糖、多糖、十五六种氨基酸、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等，鲜香脆嫩的口感，令人无法抗拒。

普通大众最喜欢鸡枞、牛肝菌、青头菌和羊肚菌。鸡枞长相朴素，灰皮或者白皮，汪曾祺、阿城都赞美过鸡枞的鲜美，夸张地说鸡枞的鲜是会把人胀死还想吃的鲜。不需过多配料，一勺盐、一瓢水和一把洗净的鸡枞，便能熬出赛过鸡汤的人间仙汤。

老普不知道汪曾祺和阿城是谁，听有人夸鸡枞好吃，就乐呵呵点头赞同。

小赵的合作社除了野生菌，也收人工种植食用菌，比如竹荪、黑木耳、肉灵芝、香菇、茶树菇和羊肚菌等等。老普看不上从野生菌驯养而来的人工菌，小赵说了几年让他种植食用菌的话，他都听不进去。现在是时候转变观念了，他在合作社里转悠，把烘干的菌片放在鼻子下闻闻，味儿确实差了不少。

“大伯，你家房后的地最适合种菌了，现在有宣传推广平台，还有农业扶持款，小农经济贷款，乡上来人做技术指导和推广。你只管种，别的都不用管。一万斤草料两百块菌种，能产两万斤鲜菇，每公斤菇批发价两块，一年产两季，一亩地能创收三万多块钱。这野生菌祖祖辈辈都在找，哪辈子赶着这个好时候？你要实在想找，两不耽误啊。”

老普没说话，目光黏稠，粘在人工菌干片上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大伯，试试嘛。奶奶身体一天天衰了，小牛快上高中，小花也要上初中，你和大婶天天起早贪黑侍弄庄稼也挣不了多少钱呀。”

老普抽完最后一口烟，笑着望望小赵，还是没说话，指了指天：“只要雨水好，庄稼就好，饭碗就端得牢。”

老母亲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好交给老普，接着干活去了。

小赵追着问一句：“大伯，怎么样？”

老普望着连绵青山顶水墨铺呈的云彩回答说：“今晚还要下场好雨。我回去跟你大婶商量商量。”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