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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饭店

2023-05-30李跃慧

金沙江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烟柳翡丽长河

李跃慧

烟柳长河是一个浪子,但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浪子,他既不狂饮烂醉,也不闲游乱逛,更不嫖,不赌。

他做活。搬砖扛灰搅砂浆,插秧割麦、打田翻地,护理病人……他有力气,也够耐心,啥样零活到他手里都能做得妥当。有孤寡老人故去,没人拢去帮忙梳洗穿衣,他要是遇上,也不忌讳,像捡拾起凋萎的花树,像抹拭石头上的尘灰,他悄不声儿就做了孝子该做的事情。

烟柳长河挣钱,却不攒财。一起蹲街头找活做的工友嗫嚅着朝他开口:“长河,我妈又病了,想带她去看看呢……”

烟柳长河就摸自己衣兜,大票小票草草一捋,数也不数往人手心里按:“拿去看,莫还了。”

也有嬉皮笑脸挨来的:“兄弟,跟你商量个事情么,我姑娘,幼儿园里催交生活费呢,可我……”

烟柳长河手指要戳到那人鼻尖上:“你有小娃你不省,还打牌,还唱歌?”那人越发塌着肩,笑脸朝前递,一副任他搓圆捏扁的疲沓样。烟柳长河就甩了手,叹气:“我恁倒霉,又不能瞧着你姑娘饿肚子!”

街巷里相熟的小娃儿更好打秋风:“叔叔,呀呸,哥哥,你打使命召唤吧,我来教你打,我是传奇战神哈!不要谢不要谢,买个鸡腿堡就行。”

不料传奇战神还有队友,队友还有对友,烟柳长河被讹了很多个鸡腿堡,很多杯可乐。旁人替他肉痛,他自己却哈哈一笑。他把钱文就是这么抛撒。

烟柳长河喜欢哪里做活哪里歇,板栗园的草棚子,羊圈上面的小木楼,湖边的渔船,电梯房的阳台……他都住。有时候索性露宿街头,躺在黄角芽树下的长椅上看星星。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睡桥洞。

弯溜溜的河把县城和村庄隔开,却又没有隔断,一座宽阔的钢筋水泥横在水面,一头连着车水马龙的县城,一头连着鸡鸣狗吠的村庄。

很多年前,这桥还只是座小石桥,烟柳长河跟着妈妈借住在村里的姨婆家,妈妈时常牵着他的手顺田埂路走来,过小石桥进县城,卖瓜尖,萝卜,白菜苦菜。有时也卖鞋垫和鸡蛋。夏天过桥的时候,河水会漫过脚背,凉沁沁的。他喜欢把步子放慢,趁妈妈不注意悄悄跺两步,脚边开起一蓬蓬轻盈洁白的花,那些花儿一瞬开一瞬落,好像只为给他一个人看的。风吹着柳丝在水面上画画,他总想瞧瞧是画了一只鸭,画了燕子尾巴,还是画了云彩,可伸长脖子也瞧不清楚。后来,好些个挖机挖呀刨呀,把河面凿宽,河水就浅了。小石桥掀掉,砌上了高大宽阔的钢筋水泥桥,柳树移到岸上,又添许多花草,那些柳丝再也垂不到水面,可烟柳长河偏是喜欢这里。睡桥洞的烟柳长河,衣裳穿得洁净,头发也理得清爽,遇到过往的行人还说说笑笑打招呼,好像他是在自家门口和人闲谈。每当这时候,过往的行人,不管是桥这头的人还是桥那头的人,脸上都会不自觉露出恻然的神情。

烟柳长河其实有家,干净簇新、窗明瓦亮的家,可他却不认,也不回去。那是政府给他盖的房,没叫他递一砖一瓦,没费了他一碗茶,一把米。盖完后,帮扶还给他添了床椅沙发,锅碗瓢盆,最后把一串叮当脆响的钥匙送到他手里,苦劝他回家:“河啊,只要你回家住,我给你找个稳当事情做,风不吹雨不淋,还给买养老保险,不用你辛苦揽零工。”

“我没家,回哪去?”

“你有呀!幸福坪23号,崭新敞亮的房子,那不是你的家吗?门前还给你种了三角梅和月季花,交替着开哪!”

“那算是家?”烟柳长河白眼一轮,“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老婆孩子,那么样一个冷飕飕、静幽幽的地方,叫我怎么住得下去?”

帮扶和风细雨劝:“河啊,千思万想,过去的事扭不转,日子终归要往前过。这样吧,只要你回家,我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勤手快脚,模样也不差,肯定会有姑娘喜欢。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娃儿,热热闹闹的家不就有了吗?”

“女朋友?媳妇?”烟柳长河哂笑,“你想我是那种随随便便一个大姑娘就能拴住的人么?嘿嘿,管你大明星,管你天仙女,不合我的心,我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舒服自在呢!”

帮扶有量,这大口气也没把他喷倒:“那你说说,什么样的人合你心意?”

烟柳长河歪头想想,想过寂寥一叹:“算啦,说了你也找不着。”

“你不说我怎么找?你说了,即便找不着,我也长些见识呀。”

“她……”烟柳长河仰头望天,好像真有那么一个人,远在天边,“她身上有草木的苦味,又有谷米的香氣。她的巴掌又厚又软和,啥都拿得稳当。她胳膊有力,抱我的时候紧紧地,好像木桶的箍子要把我箍成一个崭新的、滴水不漏的样子。她随随便便做饭,寻常的炒瓜丝煮白菜,猪油炒冷饭,经她手就成了最好吃的,比宴席上的大鱼大肉好吃,比酒店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帮扶越听眼瞪得越大,最后到底没忍住笑:“原来你要找的不是对象,是个厨师!家常菜要做得比酒店的菜还要好吃,你嘴是有多刁啊。”

烟柳长叹气:“我就说嘛,白讲。”

“哪会白讲?说在我心里了,肯定帮你留意。不过先说好,你别抛撒了,赶紧存钱,结婚成家可不是买件衣裳送把花的事。”

“你找吧,”烟柳长河怅然说,“你慢慢找。”

烟柳长河依然过着他左手赚来右手花去的混沌日子。直到后来,他听到了老虎饭店的传说。

老虎城里有老虎镇,老虎镇上有老虎山,盘山公路从老虎山经过,公路两边多是密密的林子,唯有一处敞地,立着几间青砖黑瓦的老房子,房前可停车,店内可吃饭,可住宿。这处也没别的名,就叫老虎饭店。

老虎饭店不卖虎肉,不泡虎骨,也就是猪肉牛肉,羊肉兔肉,鸡鸭鱼肉,再有些树花蕨苔之类的山茅野菜。就算现杀现摘现炒现烹吧,也不过比别处多一口鲜味罢了,再想不到这山野小店的饭菜,竟能把人吃得或张狂无状,或呆如泥塑,或仰天而笑,或黯然泪下,种种不一。

传说吃了老虎饭店的菜后,有生死相许的恋人各奔东西,有无数的仇敌冰消前嫌,有亡命天涯的凶徒幡然悔过,也有苟延残喘的人在那里飘落最后的、释然的气息。

最叫烟柳长河感兴趣的,是店主人立下的规矩。在老虎饭店,吃什么菜喝什么汤,凡是店里有都随客人点,而吃过之后付不付钱,付多少钱,也由客人说了算。客人如果手头不便,或是对菜品不满,或是明明兜里有钱,也吃得心满意足,偏就是不想掏钱,都可以二话不说抹嘴就走;客人要是乐意付钱,悉听尊便,十块八块不嫌少,成百上千不嫌多。

“这倒有意思!”听的次数多,烟柳长河就有了心,他向那些聚在街头打牌下棋的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闲人弯下了他昂然的腰,“那老虎饭店的店主,不知是怎么样一个人哦?”

“怎么样?整日在灶台边烟熏火燎的人,能怎么样,就平平常常呗,像……像是菜市场里挽着菜篮子进进出出的随便一个女人吧,你天天碰得着她,可从来记不清她长什么样。”

“女人?”烟柳长河发了愣,好像有点烫嘴,也有点棘手。

“哎呀,你要不问我还没想起来,这店主跟你像得很哪!”

烟柳长河吓一跳:“像我?!哪会像我?”

“像你一样不拿钱当回事啊,叫个啥,‘视钱财如粪土!哈哈!”

一群人轰然笑起来。

笑声落了,烟柳长河才悟过来的样子:“这么样说,还真有点像,那店主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闲人就起哄:“怎么样,去会会呵?”

烟柳长河清朗的脸上显出了少有的踌躇之色,他凝眉细想。他很少这么样认真去想一件事情,所以也并没有想多久:“管他的!去了再说!”

烟柳长河找到正在上班的帮扶,把那串叮当脆响的钥匙往他办公桌上一撂,同时撂下的还有两个字:“再见!”

帮扶苦着脸:“河啊,你又想怎么样?”

烟柳长河眉梢眼角都扬起:“那地方,谁要住你叫谁住吧。我走啦!”

“你去哪儿?”

“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找一个有趣的人。”

在帮扶忧愁的目光里,烟柳长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烟柳长河兜里没钱,不过这难不着他,有力的双手就是他的聚宝盆。他一程一程走,到一个地方,打一两天零工,够了车费再往前走。坐火车,坐汽车,坐三轮,有时也走路,终于他到了那个地方。云彩好像要碰著脑门顶的样子,密林之间的这片空地着实宽阔,一排青砖黑瓦的平房,有风侵雨洗的痕迹,正中一间门头上挂一块古旧的木牌,刻着“老虎饭店”四个字,字迹朴拙,别无修饰。

烟柳长河掸掸身上的灰,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进去。

店里陈设简单,几张木纹清晰的桌子随意排开,每张都围着几只树墩漆成的凳子。桌上立着青竹做的筷笼,里头插的也是新鲜削下的竹筷。雪白的蒜末,碧绿的葱花,艳红的小米辣,都装在漆黑的木盏里,摆在桌上,供人自取。

店里有客人,但不多,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身西服被他穿得宁帖无比,细巧的领带系得端端正正,袖口隐约露出的表,烟柳长河也认得。烟柳长河虽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浪子,但他也读过书,成绩还不差,他也看杂志,刷手机。那种表的名字叫作百达翡丽。不过,烟柳长河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见过戴这种手表的人。

客人正在吃的东西却只是一碗糖鸡蛋。雪白的蛋清裹着黄澄澄的蛋黄,浮在温暖甜蜜的红糖水里。一碗普普通通的糖鸡蛋,他却吃得很专注,很虔诚,仿佛捧在手心里的是世界上最珍贵、最好吃的东西。

“来了?坐,有山泉水,也有烧涨的热水,自己倒来喝。”

烟柳长河四下里望,没见着跟他说话的人,正疑惑,忽而瞧见一面墙中间悬了道草帘,透过草帘就是通往另一间房的门,可能就是厨间,店主应该就是在里头同他说话。

墙角的木缸里有满满的水,烟柳长河痛饮了一瓢。

“吃点什么?”里面的声音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我?我吃什么都可以。我这个人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能饱就行。”

烟柳长河听见了一声轻笑。

“在你吃过的能饱肚的东西里面,总有一两样是你更喜欢的吧?”

烟柳长河拖个树墩坐了,慢慢回想:“喜不喜欢也说不上,不过我记得有一回我受寒了,整个人蔫蔫的,脚瘫手软,有人给我吃碗牛肉面,热烫烫的汤喝下,出一身汗,竟觉着舒爽得很,比药都灵。”

“那么就是要一碗牛肉面?”

“可以,都行。老板要是嫌麻烦,像他那么样煮碗红糖鸡蛋也行。”烟柳长河把手向那个戴百达翡丽的男人一指。

“这里没有老板,你可以叫我阿汲。”

“哦,阿汲!”烟柳长河盯着草帘做的“门”,想象着那后面有双清澈的眼睛在打量他,“我叫烟柳长河,你也可以叫我名字。”

“烟柳长河,网名?”

“真名网名微信名都是它,我就这一个名字,自己给自己取的。”

“唔,恰好。”

烟柳长河嘻嘻笑:“我也觉得我这名字取得恰好。”

“牛肉面点得恰好,才刚擀的面条,早一天没有,迟一天不新鲜,牛肉也正好炖烂。”

很快,草帘子一掀,烟柳长河看到了店主人阿汲。

那真的是长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个子不高,皮肤不白,眼睛不大,嘴巴不小,薄而短的头发用一股黑皮筋扎在脑后,耳朵上、脖子上、手上光光的,没有一样饰物,穿得灰不溜秋,总而言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叫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不过,当她走近的时候,身上带着清苦微香的草木气息和搅动人胃肠的烟火气息。还有,她脸上挂着的随意的笑容,既不少到寡淡,也不多到谄媚。

“盐和辣椒你自己加,口轻口重,各人不同。”

烟柳长河望着面前满满当当一碗牛肉,碗有小汤钵那么大,堆得冒尖的牛肉每块有火柴盒那么大,看上去炖得绵而不烂,绵软适度,肉质细嫩,纹理清晰。花椒的酥麻、薄荷的清冽、蒜末和小米辣搅裹在一起的香气,争先恐后、挤挤攘攘往他鼻子里扑。

烟柳长河摸摸鼻子,干咳一声:“真的,我这样皮厚的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要的只是一碗牛肉面,不是这么一海碗牛肉。”

“有面,在底下。”

“是哦?”烟柳长河取过筷子,从肉块与肉块的间隙戳下,小心往起一挑,果然有面。

烟柳长河喟叹:“这么丰盛的牛肉面,我头一回见,跟这比起来,商场里那些‘图片仅供参考的精美广告倒像笑话了。”

阿汲说:“我管自做我的,也不跟人比,合不合你口味就不晓得了。”

烟柳长河筷子理起又放下:“要叫我品评味道,怕是会叫你失望,我平时吃什么只要管饱,不大留心味道的。”

阿汲轻递一下手,是个洒脱的“请”:“随你。”

烟柳长河就埋头猛吃。大口的肉,大口的面,嚼得舒爽,咽得顺滑。不大会儿工夫,一海碗的肉和面都见了底,汤汁佐料也呼噜呼噜喝净。

“够么?不够就添,吃饱为止。”店主还在旁边站着,因为时间实在并没有过去多久。

烟柳长河打一个饱嗝,好半天舒口气,脸却慢慢红了,他把手挡在小汤钵上:“莫再添!莫再添!再添我还是管不住自己,怕要撑死了。我本来吃不了这么多的,哪晓得这回竟停不下来。”

“不添也是,你吃着顺口就成。”

“这味道不单是顺口了,也不说这一满碗的肉,只说这面,这汤,都跟我从前吃过的大不一样,”烟柳长河搜肠刮肚想,却形容不出怎么不一样,“嗯……我只晓得我往后肚子饿了,第一样会想起这碗面。”

阿汲好像就满意了,点了头说:“那你慢慢坐。”

烟柳长河瞧她拾起碗筷要回厨间,怕她再隐入那望不见的厨间:“阿汲,外面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担心客人吃了不给钱,也不关心给多少?”

阿汲应得轻描淡写:“是啊,从我师傅手里就是这规矩。做的凭心做,给的凭心给,师傅没攒下钱,我也没饿着。有人不给,有人少给,也会有人多给,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个人过日子,糊里糊涂倒快活,可做起生意,难免要计算盈亏……”

“我不是做生意。”阿汲决然说。

烟柳长河给抢白得一愣:“总归有负担么,采买、房租、水电、人工……”

“房子是我师傅请人建的,我师傅随儿女往城里去,房子留给我了。水不要钱,电算得便宜,至于人工,山下的村民輪流来帮忙,他们不接钱,忙得开时我也不喊他们。”

“可万一收支不平,亏了呢,这善事你还做得下去么?”

“善事?”阿汲玩味着这两个字,扑哧笑了,仿佛越想越有趣,逐渐笑得收不住,连腰都要直不起来。

烟柳长河回味不过来,自己说的话好笑在哪里,他耐心等待阿汲平息她的笑。

“你,烟柳长河,你这个有意思的人!不,我不是做善事,我有什么本事做慈善?”

“我是说,万一亏呢?”烟柳长河追问。

“真到那一天,就关门,不做啦。”

阿汲答得若无其事,烟柳长河怅然若失叹口气。

阿汲问他:“你想学做生意呀?不好意思,没有生意经给你。”

“我不想做生意,我喜欢老虎饭店。”

“你是怕我亏,怕我做不下去?”

烟柳长河点头。

阿汲端详自己的手,手心结茧,手背粗糙,可是手指饱满而灵活。她笑了笑,朝烟柳长河眨眨眼:“不要紧,就算这店不开,家常的菜我还做得来,你的份可以给你做。”

烟柳长河竟赧然:“我倒也不是贪图吃一份独食。”

阿汲软声说:“你想这店长久做下去,想更多的人吃到老虎饭店的菜?”

烟柳长河摸摸头,说:“这么的,我把以后在这店里吃饭的钱先付了吧。”

“你要预付饭钱?”

“是呀,有人不付,有人少付,有人多付,我为啥不能预付?”

“你可以。现金,扫码,刷卡,都可以。”

烟柳长河并没有现金或银行卡可以掏出来,手机零钱包里的余额也不允许他扫码,不过他稳稳沉沉说:“那些倒没有,我是个新方法,拿工抵。买菜买米、洗碗抹筷,我都麻利。你一月算我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不抽烟不喝酒,用不着看病吃药,也没有老的小的要养,你每个月给我充几十块话费就行。”

阿汲一思忖,笑起来:“原来你想在这儿找活做,只要管吃管住管话费?说笑是说笑,可你一个壮劳力的工,我哪好白使。店里没请过人,怕养不起,现在也没忙到那地步。要么你再想想,也容我想想。”

“我不是说笑。”

阿汲不再搭话,收了碗,草帘子轻轻掀起一条缝,倏忽又拢住,遮得严严的。

烟柳长河一个人坐着,他不需要想,可又忍不住去想。东想西想,胡思乱想。

“兄弟,你哭什么?”

烟柳长河定睛一看,戴百达翡丽的男人已坐在了他对面。

烟柳长河奇道:“哭?我会哭?”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不争,抽一沓雪白纸巾递过。烟柳长河摆手,脸颊倒真有点酥痒,他随手一揩,可不是湿的?只有讪笑:“我可不是吓慌了么!原本啥都能哄饱肚皮的人,吃下一碗牛肉面,往后竟要变得捡嘴(挑食)了。”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说:“这不奇怪,我这个平日里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人,也已经连吃了三天红糖鸡蛋。”

“这三天你顿顿吃红糖鸡蛋?”烟柳长河瞧着眼前养尊处优、油光细滑的男人,顾不上感怀自身了,“要是我,天天这么吃也成,坐月子的人吃更是滋阴补血,可是我哥,像你这样享福人的身子受得住吗?轻则消化不良、热火攻心,重则高血压高血糖,可了不得!”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淡淡地说:“人有的时候,这也怕那也怕;有的时候又会觉得一切无所谓,也没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了。”

“我哥,你可别想不开!”烟柳长河紧张起来,“有啥愁闷兄弟陪你散,喝酒也可以,吼歌也可以,再不然出去扳跤,外面那么宽的场地,我舍命陪君子,凭你摔痛快。”

“谢谢你,兄弟。说说话很好了。”

“行,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你也可以说说你自己。”

“我?我就是个流浪汉,有吃,有住,就高兴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哥,还是你说,我听着。”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眼井,除了自己,别人不会知道水深水浅,苦涩甘甜,是清澈见底还是堵满淤泥污秽。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默然片刻,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我出生没多久,父亲做下犯法的事,被政府处决了。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过我,也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过他的恶名声像乌云笼在我们家人头上,长久不散。我母亲改嫁到外省,再没回来过,她该是想把我和我父亲一块忘了。我跟着奶奶住在大伯大妈家里。”

烟柳长河再没出声,他献上一对好耳朵。

“堂哥堂姐不睬我,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害他们在村里也抬不起头,别的小孩更不敢跟我玩。只有隔壁邻居家的彩英姐,在我饿肚子的时候偷家里的冷饭团和煮玉米给我吃,在我挨打过后陪我掉眼泪。”

“奶奶种菜、喂猪供我读书。我跟奶奶住在煮豬食的旧灶房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不过晚间能睡在温暖的火塘边,有奶奶哄着护着,觉着日子也还安稳,一年年就过了。我考上了大学,可是奶奶在猪圈门前摔一跤,再也没能爬起。奶奶不在了,大伯大妈顾不上我,我就去工地做活,加班熬夜干,我算着两个月也许能把学费凑足。彩英到工地上找我,看到我掌心里的茧子和肩膀上的血印,背过身子抹眼泪。”

“后来,彩英到我读大学的城市找了活,在电子厂里做,吃食堂,住工人宿舍,一分一厘省下钱。我课余在学校教务科和图书馆帮忙,挣点儿生活费,当然是不够的,我大学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多是彩英给。”

“周末彩英都叫我到她那里去吃饭,打一份肉,她自己吃得少,总是强拨到我碗里。她买了一个小电饭锅,市场里挑最新鲜的农家土鸡蛋,价格自然贵的,可她不管这个,红糖也买色泽最好、最纯净的,她怕我营养不够,时常给我煮红糖鸡蛋。有时当作早餐,有时当作点心,有时我回学校晚,她也煮一碗给我当宵夜,让我吃了再走。我叫她一起吃,她从来不沾,她说她一吃鸡蛋,胃就会像被一只手揪扯住那样疼,从小是这样,疼怕了。”

“我努力读书,拿奖状,挣奖学金,我不能白白吃那么多碗解馋管饱、还添力气的红糖鸡蛋啊!”

“毕了业,才晓得找工作的事情,可不像在学校里读书那么容易,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好几家我想去的单位,每一次我都能过关斩将,可每一次我都在最后一道审核的时候被卡住了。碰的钉子多,也心灰意冷了,后来总算有家公司录用了我。我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分内的事我做,分外的事我也做,别人不能陪的酒我陪,别人受不了的气我受,加班时常加通宵,有时在椅子上蜷一会儿,天就亮了,擦把脸,吃碗方便面又坐到电脑前。同事笑我傻,说我为一份工作要把命搭上。我由得他们说。”

“慢慢地我在公司里落稳脚跟,日子也有些起色,我租了敞亮的房,买了代步车,我想叫彩英和我过阵舒心日子,可彩英却忽然辞工回家,一个月里和亲戚介绍的男人领了结婚证。我找到她家,她把红彤彤的结婚证翻开给我看,她说:‘你是江河里的鱼,望你鱼跃龙门,我是林子里的鸟,我的归宿,不过是找一棵树避风躲雨。我想哭一场,我有好多话要说,我又想发一通火。可是我终究拖着沉沉的步子走了。我没脾气,我永远不会对彩英发脾气。”

“后来我也结了婚,有了孩子,担子重了,工作上更不敢松懈,慢慢经营起自己的公司。朋友多了,亲人又有了,大伯大妈堂哥堂姐同我亲近起来,电话打得勤,人也来得勤,连我妈妈后来生的孩子也来跟我手足相认。可是彩英却越发远着我,汇去的钱退回,电话由她男人娃娃转接。我几次去看她,她不是出门做活就是走了亲戚,我们再也遇不见。”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讲到这里,又沉默了,但是听故事的人却觉得意犹未尽。烟柳长河长问:“后来呢?”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苦涩地说:“后来,彩英不在了。急病,在医院两三天人就没了。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清明节,我回乡给奶奶和父亲扫墓,也买些果品去祭一祭彩英,遇到她男人和刚上高中的娃儿,父子俩供奉的祭品里,除了猪肉鸡肉,还有一碗红糖鸡蛋,娃说,我妈在时,饿的时候,病的时候,喜欢这个。”

烟柳长河拍案而起:“如果是我,才不会眼睁睁望她嫁别人,我会追着她,撵着她,死也要死在找她的路上,”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缓缓点头:“那一天,在彩英墓前,我也这样想,可惜时间回不去了。”

“要是我,”阿汲说,“就专意过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你到底日子平顺了,彩英也有了她的家庭和娃儿,各人有各人的福,你想她好,她想你好,也算都如了愿。至于一个人能享多少寿元,谁又有法呢?”

阿汲不知何时又出来了,原来他们说的话,她在厨间都听得清楚。

烟柳长河呆一呆,垂头坐下。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默然半晌,苦笑道:“可惜你不是我。”

“我请你们喝茶吧!”阿汲转了话题,“山里的野茶,我自己摘、自己炒的,说不上好,也有些滋味。”

野茶在洁白的瓷碗里泡开了,闻得清香,烟柳长河捧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苦得嘴麻,可过一阵又有回甘,喉咙里、肺腑里有股清新气息散漫,一腔积郁仿佛也冲淡些。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却拿出手机看了看,起身告辞:“茶就算了,再喝怕越发不想走。阿汲,这几天你给我煮的红糖鸡蛋,我晓得每一碗都用了心的,鸡蛋鲜嫩,又没有一点生腥气,糖放得不甜腻,也不寡淡,总让我恍惚间以为彩英就在厨间忙碌。谢谢你。在我借宿的屋子里有个黑色手提包,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小小心意,请不要推辞。”

阿汲微笑:“我不推辞礼物的,先谢谢了。”

“但愿有一天,老虎饭店能开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

“你是说,希望这店搬到城市里去?”

“也许有更多的人需要它。”

“没想过,”阿汲说,“离了老虎山,老虎饭店还是老虎饭店么?你们晓得我师父早先开这店为着啥?”

烟柳长河说:“你师父一定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见不得人饿,见不得人苦,才开了这饭店。”

百达翡丽男人说:“你师父是个有智慧的人,懂得这世上各样人的心。”

阿汲笑了笑:“你们猜得太好了,可我师父不是那样的。她是个实在人,反应迟慢些,说话结巴,自己就说得少,愿听别人说。她开这店,只为山里寂静,想留过往的人多说几句话,添些声气罢了。”

戴百达翡丽的男人若有所思:“人各有志。那么,再见,阿汲。”

他又同烟柳长河告别:“再见,兄弟。”

烟柳长河是真想同他再见:“我叫烟柳长河,我哥你呢?下次见面找你喝酒。”

“烟柳长河,好名字。烟柳有情开不尽,东风约定年年信。兄弟,愿你春风如意,不负华年。”他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他并不打算再见。

烟柳长河跟到门口,看见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黑色的车子,车身长长的,线条极流利。车上下来的女人肤色雪白,乌发高绾,衣着简洁大方,烟柳长河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女人见到百达翡丽男子,抹去眼泪,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比画得很急。戴百达翡丽的男子也用手势回答了她。两人无声地“交谈”一会儿,一起上了车,车子就轻快地滑出去,离了烟柳长河的视线。他忽而记起她是谁了,叹息一声,返回店里。

烟柳长河到底厚着脸皮留下来了,有客人他就招呼客人,没客人就自己找活,劈柴烧水,淘米择菜,做惯活的人到底有眼色,啥都能做妥帖,叫阿汲指不出毛病来。

最勤快的伙计烟柳长河收拾屋子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胀鼓鼓的黑色帆布手提包,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把包撑出方正的形状。他掂一掂,沉甸甸的,分量不轻。

“不晓得是哪个客人落下的。”烟柳长河嘀咕着,随手拉开查看,“啊!”他大叫一声,像撞见了大姑娘洗澡,飞快地拉上了拉链。

“阿汲!快来!快来啊!”煙柳长河扯开嗓子喊,地方又不大,阿汲拎着火钳就跑来,四下里瞅:“蛇吓着你么?在哪里,我把它夹出去就是了,莫要伤它!”

烟柳长河指指黑提包。

店主小心翼翼拉开,也吓得一激灵,火钳砸到脚背。她张着嘴,揉着脚,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很奇怪,好像震惊,又好像伤心,眼泪就突如其来。

“阿汲,你怎么了?”

“那个人……”

烟柳长河晓得了:“戴百达翡丽那个?”

“吃红糖鸡蛋那个,没有别人来住宿。”

“是,我想起来,他说有一个黑色手提包是送你的,我以为光是一个包包,哪晓得……可也不至于把你吓哭么!”

阿汲泪水涟涟:“他寻短见去了!”

“什么?!”烟柳长河在包里翻找,一无所获,“他没有留字纸说要寻短见啊!”

“他把钱都送人了,可不是要无牵无挂来去么?”

烟柳长河松一口气:“这你倒放心,包里的钱虽然能把我们吓一个跟头,可也不是他所有的钱,他的牵挂还多着呢。”

“真的?”阿汲擦着眼泪,“你晓得他有多少钱?”

“我本来不晓得,不过我看见他老婆来接他,我平时看报纸的,他老婆是独生女,家里有生意,自然不是我们寻常瞧得见的摆个摊、开个店那样的生意。”

烟柳长河停一停,又说:“他老婆有残疾,多病,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都是福利院里领养的。”

阿汲听得愣愣的:“你倒晓得细致。”

“刷手机,看报纸,不管你想不想晓得,都一股脑塞给你。”

阿汲没有出声。

烟柳长河说:“我们把钱数数吧,老虎饭店要是亏了,这钱能顶好一阵。”

“烟柳长河,”阿汲脸上现出少有的茫然,“要是没有你,这钱快把我吓死,不晓得怎么办,报警,还是找着他,还给他?”

“也不怕,你要想他是付那几碗红糖鸡蛋的钱,只不过付得多些而已。”

“山野小店的家常菜,凭心给么,多些少些不论,可忽然给这么一大包,也叫人心慌。”

两人把钱一沓沓拿出来,战战兢兢点起了数。崭新的百元大钞薄而挺括,散着它独有的香气,发出清悦的声响。数好久才数清楚,这“小小的礼物”整整有一百万。

烟柳长河陪着阿汲下山,到镇上,把这笔钱存进了信用社。信用社的人说话声很软和,笑得可亲切,阿汲反倒有点惊惶。

日子还是一样过,老虎饭店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吃了饭菜不给钱,有人多给,有人少给。不同的是阿汲话少了,闲下来的时候,白天她会望着门外的树和远处延绵的山,夜里她会望着天上清亮的月和点点的星,发愣。

她问烟柳长河:“你说,假如搬到城里去,老虎饭店还是老虎饭店么?”

烟柳长河想一想:“不知道呵,你想搬到城里去?”

阿汲沉默一回,说:“以后也许。时日长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烟柳长河忽而想起来问:“你说你师父开这饭店是为着山里静寂,想多听些人声气,你是为着啥?”

阿汲脸上渐渐又露出那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寡淡的笑:“猜。”

烟柳长河把手摸着脑壳,讪讪笑。如果有一天,阿汲说出她的故事,烟柳长河也许会告诉她,在他的家乡有一座桥,一头连着车水马龙的城市,一头连着鸡鸣狗吠的乡村。他的妈妈给他吃得饱饱,穿上新衣,抱着他从桥上跳下,他的新衣鼓胀着把他浮起来了,妈妈却静静沉在了水底。

不过也许,他永远不会说出来。

朝阳升起,月亮隐去,山川草木都变得晶晶亮。老虎饭店门外的路,仿佛涂上一层淡淡的彩。

责任编辑:余继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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