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戏(二题)
2023-05-30孟宪歧
孟宪歧
暗恋
其实,“暗恋”这个词,用在张福身上,有点儿近乎奢侈。
因为,张福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怎么能理解暗恋这个词呢?最多,也就是偷偷地喜欢别人而已。
对,偷偷喜欢别人,才合乎张福的身份,更符合张福的性格。
那会儿,大队组织一些爱好文艺的男女排练“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这里所说的男女,特指参加大队排戏的那些人,有未婚者,有已婚者。但已婚者年龄也都不大,三十来岁的居多。
社员们管他们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叫村戏。
张福是演员。
张福在这出戏里饰演小炉匠栾平。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叫他栾平,张福的大名倒被社员们给遗忘了。
此时,张福算是大龄青年。
张福没娶媳妇的原因,主要是自身条件差:一是个儿小,一米五左右,跟别人相比,是半个残疾;二是家贫。他原本跟哥一起过,后来嫂子嫌弃他,动不动因为他就跟他哥吵。哥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但哥不忍心把张福从家里撵出来,总想着要给张福张罗上一门婚事,好歹对地下的爹妈有个交待。
张福也不傻,不想让哥夹在中间为难,就主动从哥家搬出来,住在小队部里,正好给饲养员作伴。
你说,哪个姑娘愿意嫁给张福?
张福倒是不慌不急,这事也急不得。
呵呵,没有姑娘嫁给我,我自己找一个姑娘偷偷喜欢还不行吗?张福就喜欢上了白小花。当然是偷偷摸摸的。
白小花可不是一般的姑娘,那是姑娘里的人尖尖。人长得好看不说,家里条件也好。她爹在供销社上班。最厉害的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一张嘴,那美妙的声音把天上的云彩都给惊呆了,大队的会计会说,那叫响遏行云。
《智取威虎山》这出戏,基本上是男人的戏。主角都是男人,杨子荣、少剑波、李勇奇、座山雕等。只有俩女角,一个卫生员,一个小常宝。卫生员也就是亮亮相,连台词都没有,小常宝倒是有一段《八年前》的唱腔,很不错的。
白小花正是小常宝的扮演者。
張福在剧团里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洪大青,一个就是白小花。
洪大青是杨子荣的扮演者,浓眉大眼,唱得也棒。只是,家里哥们儿多,生活条件也不咋地。但他占据了身材好,会演戏的优势,在姑娘堆里就可以挑肥拣瘦,还有不少外大队的姑娘向他暗送秋波。
张福在戏中的戏份不多,不上场时,他就坐在台下,不错眼珠地盯着洪大青唱戏,盯着白小花唱戏。
这戏张福听了无数次,唱腔和台词他都滚瓜烂熟,但就是喜欢看。没有他的戏,就去后台忙活。
后台有烧水的炉子,生炉子烧水是张福义不容辞的责任。
炉子灭了,有人喊:“张福,炉子灭了!”
张福赶紧答应一声:“好咧,这就生好!”
水没了,有人喊一声:“水没了!”
张福连忙答:“好咧!这就烧!”
洪大青刚下台,张福就像他的小跟班一样,把水杯递过去了,浓浓的茶水,不凉不热。
张福说:“洪哥,今儿真卖力啊!”
洪大青咧嘴一笑:“今儿人多!”
说罢端过茶水一饮而尽,冲张福笑笑。
张福就觉得很知足。
白小花唱完下了场,张福立刻也把茶水端过去:“小花,今儿这戏让你给唱绝了!没人超过你!”
白小花微微一笑:“嗯,我也觉得这嗓子不知哪来的劲儿,唱着痛快!”
张福陪笑:“那是!那是!最后那句,拔得多高啊!了不得了!”
有人嫉妒洪大青和白小花:“张福,把你的花茶也给我们沏一点,别让我们老喝白开水呀?”
大家都知道,张福自己花钱买了一袋天津花茶,装在口袋里,那是洪大青和白小花的特供茶。
白小花也不白让张福破费,她爱吃糖,兜里总是装几块糖,掏出来给张福一两块。
张福很激动,那糖他舍不得吃,放到口袋里,慢慢化了,黏乎乎的,才只好吃掉。那糖纸他夹在一本书里,把书弄得鼓囊囊的。
排戏是在小学的教室,白天参加生产,晚上练。
排戏一直到深夜,张福就成了白小花的保护神。
白小花在前面走,张福就在后面偷偷跟着,看白小花进了院子,他才回。
有一回,他跟在白小花后面,正悄悄走着,冷不丁后面一个人把他抱住了。
张福喊:“谁?”
那人笑了:“我!大青!”
张福问:“你家在东边,咋往西边来呀?”
洪大青说:“溜达溜达。你干啥呐?”
张福说:“送送小花!要不她害怕!”
洪大青说:“走吧!咱俩回去吧!”
两个人说着话回去了。但张福纳闷:洪大青来干啥?
张福口袋里总装着梨枣,不敢直接给白小花,就交给洪大青:“替我交给白小花吧!”
洪大青当然愿意,因为洪大青也有一份。
后来,洪大青因演“样板戏”被推荐上了大学。在县城安家,很少回来。
白小花也嫁给了省城里的人,但一直没孩子。可是,不知为什么,白小花突然精神失常了,被男人送到村口,男人暗中溜了,再没音信。
小花爹妈去省城找,人家搬了地方,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小花疯疯颠颠哪儿都跑,多亏张福暗中紧跟着。
最后,张福把被折腾得不成人样的白小花接进家里。那会儿,他家已经盖起了四间大瓦房。
白小花在张福家里很安逸,张福当宝贝一样伺候。
村里人一边为白小花唏嘘,一边为白小花庆幸。
爱护
李文东没事偷着乐。
为啥?
大队支书的女儿刘翠芳被他搞到了手。
其实,不是李文东有啥高招,把翠芳骗到手,而是李文东有模有样,个子高,顺条,脸盘也周正,还在小队当会计,翠芳先是相中了他。
刘翠芳呢,长相也还中看,就是爱耍小脾气。
刘翠芳一耍脾气,文东就遭殃了。
文东极怕刘翠芳。
刘翠芳依仗爹是大队支书,对文东颐指气使。
文东刚从队里回来,翠芳就喊:“去,给我买火柴去!”
文东就得给买火柴去,不敢不去,不去就得挨骂。
买火柴回来,翠芳说:“再去买一斤碱面!”
文东磨叨:“咋不一起说呢?”
翠芳眼睛一瞪:“我刚想起来!咋地?不耐烦啦?”
文东只好小声说:“一块儿买回来不就行了?还跑一趟?”
翠芳冷笑:“不愿过啦?早说呀,这会儿散伙不晚啊!”
文东就不敢说啥了,再去供销社跑一趟。
反正,家里距离供销社也不过二里路。
不过,在路上,文东心里有气,你有工夫你咋不买?
刘翠芳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觉得地位比文东高,就视文东为奴才,想咋指使就咋指使。
文东在家里挺窝囊,可在大队剧团里,一点儿也不窝囊。
文东饰演二号男主角少剑波,那可是赫赫有名的203号首长,对大家可以发号施令。
尤其是在舞台上,文东穿上崭新的绿色军装,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威风凛凛,英俊潇洒,博得很多姑娘的青睐。
因为文东演《智取威虎山》为翠芳脸上增了光彩,看到有那么多女人的眼睛往文东身上瞄,翠芳对文东就温柔了许多。
翠芳喜欢看戏。
看着丈夫在戏台上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台下的观众伸长脖子,如醉如痴地观赏,她得到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同时,她隐约也有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看好自己的男人,被哪个狐狸精迷惑,可不是闹着玩的。
男人就是一只只喜欢偷腥的猫猫狗狗,守住男人,是女人的本领。
将心比心,她翠芳自己还偷偷摸摸给过洪大青一个手帕呢。
洪大青比翠芳小了五岁,看洪大青演戏,比看文东演戏还让翠芳着迷。
翠芳恨爹妈早生了自己几年,要不,说不定洪大青就会成为自己的男人。
一个女人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她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地以身获取爱情。
翠芳就是这样。她喜欢洪大青,就偷偷去洪大青家里找他。
当然,去洪大青家,翠芳会找出各种理由来。
而男人文东,根本不会怀疑她跟洪大青有什么瓜葛。
只是,那时的洪大青,根本不会把这个妙龄少妇放在眼里。
洪大青有公社书记的女儿等着呢,有白小花爱着呢。
但洪大青不会以直接的方式拒绝翠芳投来的热切目光,他很含蓄地说:“嫂子,我哥对我好着呢。”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
翠芳当然能理解出来。
不过,翠芳还是去供销社买了一块手帕,摁在洪大青手中说:“做不成夫妻,我也喜欢你!”
从而了结了这段单相思。
其实,洪大青说得没错儿。
文东确实对洪大青不薄。
别看文东在家唯唯诺诺,在剧团里却挺有尊严的。有人嚼舌头根子说洪大青的坏话,他就仗义执言,打抱不平。
演座山雕的杜和平就爱跟洪大青唱对台戏,他自己长得不中看,就背后说洪大青是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
文东说:“和平你干嘛埋汰人?大青招你惹你啦?”
杜和平最崇拜文东。文东一句话,和平再不贬损洪大青了。
后来,洪大青还真甩了白小花,这也应了杜和平说的话。
一到腊月,大队剧团就该排练了,等到正月里唱。
翠芳说:“文东,我陪你去排练吧。”
文东说:“不用啦,我自己就行!”
翠芳语气就硬了:“行什么?陪陪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啊?”
文东一听不是话茬啊,就连忙说:“好!好!你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翠芳这才转怒为嗔:“嗯,这还差不多。”
翠芳就天天晚上陪文東,顺便烧香看和尚,连洪大青也一块儿陪了。
翠芳想陪文东,是有一定原因的。
那天,翠芳的叔伯嫂子去她家串门,拉起来家常,就说到了文东。
这女人是个长舌妇,她听别人说文东他们晚上排戏,文东帮着白小花整理戏服,还帮白小花调整姿势,显得很亲密,就对翠芳说:“你家文东,现在可红了, 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嘞。你得好好看住,别让人家钻了空子!”
本来,大家都是业余的,在排戏过程中,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互相取长补短,纠正唱腔的,修正动作的,难免手把手教,肩并肩走,这很正常。
但经翠芳叔伯嫂子这么一渲染,那排戏就是乱七八糟的事了。
翠芳当然信了嫂子的话。
天天晚上,文东和翠芳双双出来,排完戏又对对回去。社员们见了他们亲密的样子很是羡慕。
正月里唱大戏,翠芳是场场不落。等散场了,翠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文东一起走回来,心里喜滋滋的。
后来,老支书退了,文东当了村支书,口碑还不错。
有一年,文东带翠芳去省城大医院看病,文东给洪大青打电话想求他帮忙联系一下,洪大青说他和小芬在外旅游呢。
真旅游假旅游,文东不知道。但文东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
(孟宪歧,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选刊》《延河》《作品》《四川文学》《天津文学》《满族文学》《安徽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故事300余万字。出版小小说选集《那山·那人·那狗》,多篇小说、故事、散文获奖并被多家刊物选载。)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