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雨夜
2023-05-30苏小瞻
苏小瞻
1
燕京的夏天是燥热而泛白的。
来京的两个月中卓嘉实实在在地开始思念在西南边的故乡。
不仅仅因为那里有青山郁郁,流水淙淙,还因为那里有邻里间的亲切问候,熟悉的几折小巷,居民点闹哄哄的菜市,不用地铁也可以到达的远方,不用外卖就可以得到的美食……
更因为一个人。
想到这里思绪有一时的混乱,她垂下眼睑,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企图将纷飞地意识集中在手中的画笔上。
好吧,她苦涩地勾了下唇。
那些思念都是因为那个人。
2
高二开学当天卓嘉就迟到了。
刚分完班到新班级本应该提早来的,奈何公交堵在了二桥上任她跳脚也没法。等卓嘉冒失地提着一大堆东西狂奔到教室时,同学们已经两两一桌安静下来,班主任板着脸在上面讲话,留她在教室后面用左脚挠右脚,直盯着挂钟发呆。
“嘉嘉!”好不容易熬到班主任讲完话,一声夹杂着惊喜的呼喊把她拉回现实,定睛一看,哟,熟人。
程水身量不高,人倒是白净,发量充足,奈何发际线高高挂起,她高一的时候和卓嘉一起学竞赛的时候,在好友耳边念叨最多的就是希望老天保她不秃。那时候卓嘉开玩笑说当发际线上移到一定程度后也会下移的,结果引来一阵好打。
两人“共述衷肠”般哭理科难学,转学文科之由后,便高高兴兴地在第一排“安了家”,做起了同桌。
晚上选完班委,卓嘉和程水都光荣上岗,成为班级底层的公务员——课代表。虽然是一个历史一个数学,却是难兄难弟,都被派去办公室数卷子。
在走廊上走着,初秋的风带着些夏日的燥热,卓嘉被吹得有些不自在,便将脸微向着教室那边,想着边走边避着风。
结果再回头时眼前一团阴影投下来,便是这样撞上了人。
直到程水跑过来给来人赔不是,卓嘉才回过神来,赶忙将地上散落的书本帮着捡,却不抬头,只是讷讷地低着头,小声地说对不起。
对方轻笑了一声,语调温和:“没事。”骨节分明的手拾起书来很利落,又似乎抬头看了迷糊的小姑娘一眼,再起身就理着书往前走了。
“章城…”卓嘉几乎是脱口而出。
男生的脚步一顿,偏过头,疑惑地回望着卓嘉:“啊,你…唔,怎么了?”
走廊上忽地到点亮了灯,天色将晚,空气中弥漫着温婉的蓝,微暖的光从教室那边透过来,柔柔地跃入少年的眼中。
而那双眼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几分疑色更添柔软。
卓嘉心上一动。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从前时,她读到这种话时也就算平常的狗血唯美句一笑了之了,心道缘分若真可以这般随意,她不如就蓬头垢面地往街上一站,等着对象上门不就行了。
而现在……
就算和别人擦肩而过九百九十九次也是淡若白水,和那人一碰上便是擦枪走火。
虽然:缘在天定——
卓嘉一咬牙:“你在几班啊?”
男孩愣了愣,可能是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49……”随后有些迷茫又揶揄地笑起来,带着温和的基调。
“知道了!”卓嘉急忙转过头拉过程水的手往办公室跑——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烫得不成样了。
却也不忘喊一嗓子:“我……我叫卓嘉,48班的,就在你们隔壁!今天的事对不住啦,下次见着了一定请你吃饭!”
又曰:份在人为。
说罢,不管身后的浅浅笑语,投胎般急着往前跑。
晚风习习,霞光浅浅,少年微眯了眼瞧着慌忙逃跑的女孩,垂下眼,勾着嘴角自语般:“好,我答应你了。”
而高二生活也就这样闹哄哄地开始了。
3
绵州这座西南小城在涪水边上,没有发达的工业,倒也宁静自在。
卓嘉小时候住在城郊,家一边有个烂尾楼,另一边是片荒地,留着拆迁完的烂瓷砖地板,穿过去有个大的足球俱乐部,周围有些小卖部,而烂尾楼的对门是个大的居民休闲广场。附近有这个市内唯一一家电视工厂,没什么杂音,只有穿着蓝衣服的工人有时在街上晃着。
父母连带着外婆和她一起住着,双亲都在银行工作,收入可以说是不错的。
直到父亲升了职。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意识不清地耍酒疯,万幸是并不打人,只是在院子里胡乱吼着,引得邻居们伸着脖子在阳台上看,母亲和我在前面好不容易把他拽回家,外婆把葡萄糖注射液拿出来给他醒酒,结果转身他就吐了满地。
家里开始无休止的争吵。
一次吵架不知是谁丢起了小板凳,嚓地一声从卓嘉小腿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很多年后那种灼热感依然停留在她身上,是关于“家”的不舒服的启蒙。
后来更多的是对爱的自卑感。
离婚后卓嘉跟了母亲,从小学开始就被送入寄宿学校。小时候记忆里的母亲一直很严厉,她那个时候盼着星期三被接回家,但若是周末作业有一道错题也就美梦泡汤了,所以幾乎每周天晚她都是哭着去学校的。
到了初中才知道原来母亲对自己那么严的原因是希望自己自立自强,在未来的困难面前自食其力。
还有就是离婚的真正原因是父亲欠着几百万的巨款,他瞒着家里和外面的狐朋狗友做生意,以离婚要挟母亲在贷款上签字,等她终于受不了说不过了的时候,已经是负债累累了。
卓嘉是独生女,外婆是普通的文盲农村妇女,外公很早便去世了。
她是妈妈唯一的依靠。
人生路上,她输不了。
但矛盾也不可避免。
有次她和母亲因一件小事吵得厉害,大晚上夺门而去,那天感冒得严重,外面飘着小雨,跑到广场上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便更冷了。再一会儿竟然是又热起来,身体也重了,撑着去药店买药,到了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你买不买啊……”
“算了,我……”正准备狼狈地回去,忽然转身看着隔壁的烧烤摊上有人,便想去借一借。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章城。
那个时候自己还是矮矮一个,对方已经很高了,她喊对方哥哥。后来不知道是不是烧得严重,等到对方付了钱,她就只是呆呆地看着,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烧烤店橘黄的光打在他的面颊上。
只记得他将药递给呆头呆脑的她后,笑她说:“拿好了,乖,回家去吧。”
很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哄过她了。
于是她一直记着,记了一辈子。
4
考入市一中那天家里人都很高兴,妈妈包了几桌请亲戚和朋友吃饭,席上稍微喝了点酒,回家的路上卓嘉扶着她。
“阿嘉,这么久,我管你严,我……是我对不起你……有时候我会想,你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妈……”
“高中开始课程和生活都和以前不同了,以后都要靠你自己,自己要拿主意,遇到事情我都尊重你,你……一定要和我商量。”
“嗯。”
“人生是你自己的,以后实在遇到困难了就回来,妈妈永远在家里等你。”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其实……只是愿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所以后来卓嘉给母亲说她想去学艺体时,母亲只是犹疑,没有反对,等着女儿说完是想学文物修复专业的时候倒是沉默了好一阵:她担心辛苦。
学校里面的老师说按照卓嘉现在的成绩至少可以上个末流985。
那时正值初秋,高二下开学才两周,也是卓嘉和章城再遇后的不久,其实阴差阳错间两人其实还在高一暑假的学校夏令营上走过一遭,只是当时章城坐前排,没注意到后面偷偷盯着自己看的卓嘉,而卓嘉却一眼认出了他,尽管年龄有些许不符,尽管当时夜色浓郁,尽管岁月变迁。
那场童年的雨夜里有这一辈子都放不下的温柔,连带着刻骨铭心的人。
她偷偷缀着在午饭时最后一个走,只为了去看眼座位号上的名字。
“章城”,一如他样貌一般意蕴悠长,有谦谦君子之风,于是小时那些辗转难眠时心心念念的人影也就换成了这两个字。等到后来听他和朋友聊天时说到自己喜欢郊区广场那边的一家烧烤店,味道很不错时,她那些经年累月的感怀若漂泊太久的落花残叶般都尘埃落定了。
卓嘉有时会偷偷想,他也许就是我的命中注定吧。
但她还是没有走上前去,因为她深知高中的班级变数很大,年级人又多,就算认识也不过是普通朋友,分隔的远了也就不熟了,自己巴巴地凑上去也要看对方给不给自己那个机会。
好吧,卓嘉承认,她在害怕。
害怕自己没有尊严地对对方穷追不舍,害怕只要对方哄她两句她就跟着走了,害怕迷失自我,还害怕——被拒绝。
远远看着也挺好的。
只是自己虽然一直避着,思绪却若柳絮纷飞杂乱,“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她知道自小以来对于温情的渴望推着她往那人身前去。本来平淡的感激之情终于被时间熬的滚烫,成了一生也摆脱不了的依恋。
这种想法一直到高二在走廊上再次看到他时倾闸而出,脱口叫出名字的尴尬在那种几乎是失而复得的心情上可以忽略不计,她第一次在人生中有那么想要抓住的东西。
她是故意撞上去的。
做朋友也好啊。
只是朋友就可以了。
于是卓嘉终于走上前念出了自己的名字,不再从老师的点名册上,学校的广播里,表彰大会的喇叭里……
是从她口中。
还要只念给那一个人听。
5
市一中对于学生学业的要求严苛,不仅仅局限于书本基础知识,更注重拔高,但是好多学生也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双减后一些偷偷的一对一课程补不起了,学校怕大家掉队,除了在课堂上提高难度,每周天下午把年级上薄弱学科组成几个班上课。
那天卓嘉很早就到了地理提高班。
教室里空位很多,她就挑了个前排位置防止自己上课开小差。程水当时报名的时候为自己五十几的历史狂奔历史基础班,此时身边的位置空着,一时有些无聊。
时间还早,卓嘉便扒在桌上小憩。
午后的阳光有点热,晒在人身上容易犯困。迷糊间想起上次和章城遇见后,程水这个八卦王者先是借着遍地人缘帮她打探出了对方QQ,又是撺掇她快快聊天增加热度,不觉笑起来:在好友眼里自己好像一块不开窍的木疙瘩。
其实自己虽没有朋友遍地,温柔的脾气也养得周围关系淡若水,但多年来的严家教使其自尊心强烈,即使待人随和,情绪很多时候也不外露,仿佛没喜恶一般。所以交心人少,也能提着一张笑面混的有声有色。
倒不是虚伪,只是怕谁走得太近,伤着自己了。
啧,卓嘉自嘲地砸砸嘴,谁会花那么多时间精力来走近一个人呢?想了好一会儿,眼皮却越加沉重,恍惚间就睡过去了。
是一阵敲桌声把她唤醒的。
卓嘉悚然而起,看見老师已经在发学案了,一手抹脸,一手去勾笔,半天没整理出完整思路,直到前桌将学案递给她,她才啪地一声捋顺了那根弦。
刚才叫她的是……
旁边依然空空的,前桌看她半天没反应,却没不耐烦地直接将学案扔在桌上,而是微侧着脸,露出半面洁白的侧脸,轻声笑:“别睡了,老师一会儿该罚你了。”
卓嘉只觉刚刚捋顺的思路又混乱了。
看她还没有反应,章城索性扭过头来喊她:“卓嘉?”见她醒了却呆呆的,又掩不住笑了,一边把学案递给她,一边哄:“先传卷子,后面同学该在骂你了,传完了……有奖励。”
“哦。”卓嘉木着脑袋传卷子。
等再回过头来时,章城已经转回去了,桌子上留下一小个绿油油的东西,卓嘉拿着一看——是风油精。
一时间刚刚说过的话终于排好了队在脑中飞驰而过。他笑什么?什么在骂我了?什么有奖励?哄三岁小孩呢?但是一想到那些话是章城说的又止不住开心,这下一边炸毛一边兴奋,卓嘉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可能。
但是……他刚刚说话好温柔……
温热的空气中少女的脸不觉有些红了,灼热爬上耳垂,她故作冷静地喝了口水:智者不入爱河,做朋友就好啦,不行不行不行!可是他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啊……不不不,人家就是那个说话调调……别自作多情了……
老师在发第二张学案了。
就在卓嘉天人交战时,听见前桌两人又说了什么话,然后章城借着传学案轻轻给了她另一个东西——一颗薄荷糖。
是甜的。
好吧,卓嘉轻叹一声。
我就是喜欢他。
想明白后其实轻松不少,少年时期的喜爱更多时候是生活的一股清风,枯燥的学业里可以有个人谈谈,为自己吹去疲乏。卓嘉有时会和章城闲聊人生,有时章城会因留校不方便叫卓嘉帮忙周末打印东西,等他打完球回来会发现桌上除了资料还有三分糖的奶茶,小姑娘知道自己不爱甜的。两个人都是好脾气,志趣也算相投,有时甚至会谈谈文学,或如每个文科生一样对时事说几句笑话。
电视剧里轰轰烈烈的青春伤痛爱情,其实现实里很少,多的是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退缩、沉默和心照不宣。
但没人会说那是不愉快的。
时光飞快,转眼到了高二下,卓嘉开始为后面的美术集训做准备,这学期中期她就得孤身前往燕京为其梦想放手一博。
人生一世,不知来生,有些事情值得去追。
这是那晚母亲同意她走美术并且去燕京集训时说的话。母亲说她这一辈子十七岁参加工作,27岁生下她,现在47岁,晃悠悠地半辈子已经过了。她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很喜欢电子琴,但因为家境贫寒只能放弃,现在生活条件好些了,虽有债务,但好在她信用良好,贷款送卓嘉去集训总是行的。
此去,不问输赢结果,只求无愧于心。
卓嘉是真的为自己有这样的家人感到庆幸和幸福。她也和章城说了这事,对方是鼓励她的,只是想着这么远,肯定要吃些苦头。末了,问:会很忙吗?
卓嘉一愣,打趣他怎么患得患失起来。
章城没说话。
当时正是五一节假期,两人看完电影出来,天气还不算热,潮湿的空气中还带点温存,喧闹的街道上有小孩在花坛上跑,卓嘉突然玩性大发,也跳上去闹。
她穿了件紫薇色的长裙,虽然个儿也不高,但也是快成年的人了,跳着脚在上面吓唬小孩,还朝自己眨眨眼,章城一时不知该气该笑。
“下来吧,别摔了。”他哄着说。
“奖励?”
章城这下真是足足被幼稚到,但还是继续哄着:“小祖宗,下来请你吃冰淇淋。”
卓嘉心满意足地跳下来,跑到对方旁边得意道:“总算笑了!”
“你哄我呢?”章城被这小姑娘逗得不行。
远处不知道是谁放了烟花,砰地一声吓了两人一跳,章城看到对方明亮的眸子里盛着一湾浅月忽明忽暗,心跳加快了几分,他脑子一热,弯下腰轻声说:“卓嘉,我可以请你吃一辈子的冰淇淋。”
小姑娘怔怔抬起了头。
“我说,我喜欢你。”
又是一朵烟花在天边绽开。
但是烟花总要熄灭,章城永远记得余华落尽时那个女孩苦涩地咧了下嘴,轻柔地垂眼说:
“对不起章城,我给不了你承诺。”
“我们不行……”
那一刻他脑子空白了,连去追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迫着自己想笑一下,泪水却是先出来了,他低头轻拭了下,强笑着给卓嘉说没事,还告诉卓嘉他帮她打车回家,一会儿到了给他发消息。
既然陪不了她走,也要护着她安全。
其实卓嘉想要伸手去擦眼泪的手已经伸到了半空,只是含着痛又收回来了。
既然拒绝了,现在这样又算什么。索性横下心来闭着眼点头往路边走。
长痛不如短痛。
车窗外夜色朦胧,卓嘉看著逐渐远去的身影,失去的实感压得她窒息,眼泪落下时却是无声的,十指连心得痛,每个骨节都如芒在刺。但她不在乎,只是一直看着章城的身影化为了夜里最浓重的深色,看着心上人消失不见,看着他们生生错过。
终究是她辜负了他。
而烟花也就这样放尽了。
6
在燕京时卓嘉想过很多自己当时拒绝章城的原因。
辗转反侧间她有想过两人性格不合,有想过影响学业,甚至还怀疑起两人的感情。
但没有一个说服了她。
她知道她还是怕。
怕把真心就这样交到别人手上,怕得不到珍惜,徒加悲伤。但是她也觉得自己自私,为了自己这一点私心,就要将别人的心意践踏吗?
卓嘉知道明明是她先招惹得别人。
她问程水章城近况,程水说除了你走的那晚他请了个假去了绵州人民公园外其他照常。
绵州人民公园……那是他们那晚看完电影后一起散步的地方,也是她拒绝他的地方。卓嘉一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忽然想起当时要走前和班上一个与章城经常打球的男生聊天,别人问她那天和章城出去的时候有没有骑自行车,章城专门和他借了一辆,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才想起她在和章城相约时曾兴致勃勃地说要不要去骑自行车,没想到对方记那么清。
只不过随口的一句话罢了。
卓嘉觉得她一辈子都再遇不到像章城那样好的人了,但是,没关系,对方肯定遇得到比她要好得多的人。
这就足够了。
所以她没有给任何人说过章城给她表白这事,连程水也瞒着,人家前途无量,何必被这点感情的事拘着。相反,卓嘉这边倒是乱得很,零基础的自己在集训时很吃力,有时找不到门道,只能急的在厕所里偷偷哭。
这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旅程。
平常画室放一天周末她一般都会窝在寝室里面补觉,这周不知是不是压力太大,便决定出去走走。
画室和城中心离得很远,要先坐27站的公交再转地铁。路上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几次,又怕随身物品叫小偷拿了,睡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想起以前的时候她也喜欢在公交车上睡觉,但那个时候有妈妈或者同学在旁边看着。
现在,只剩她了。
旷远的孤独感忽然袭来,卓嘉只得笑笑,其实她一直到明白: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亲人之于她如此,朋友如此,就连章城也是如此。
哪怕她真的很想他陪在身边。
她忽然想起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她怯生生地给章城发微信,试探地问对方喜欢的类型,结果说几句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择偶标准说了个全,那条条框框定的就差报章城的身份证号码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估计章城就知晓她心意了。
当时章城问:“你找到了吗?”
其实自己简直就想脱口而出:“找到了啊,就在和我发着消息呢。”但是对爱的自卑阴影还是笼罩了她,大约五分钟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章城开始和她聊“人是不是终其一生在寻找某个人”这个文艺话题结束了沉默。
卓嘉现在还记得当时这个话题的很大原因是当时话题结束了章城给她说:“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找过某个人,但我确实找过,而且也找到了。”她一度以为章城有喜欢的人了,失落了好一阵。
可想起来难免有些奇怪,毕竟章城最后表白的人是卓嘉。
她忽然咂摸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正想着却听到公交车上喊着终点站,才想起自己是到站了,匆忙地奔下台阶,还没回过神就撞上了人。
定睛一看却是个僧人。
卓嘉记得上次在路上看见出家人还是零几年的时候,不自觉地一边道着歉,一边又稀罕地多看了两眼,看完又觉得自己失礼,不自在地用手摸摸鼻尖想溜走。
“施主留步,我看您像有佛缘的人,若是得空可以来香山下的那座小庙看看。”说完,那僧人就缓行一礼翩然而去了,留下卓嘉茫然一片。
因着事情太小和骗子横行的世风,卓嘉也没放在心上,后来闲暇时看书,作者说了几个有关佛家的术语,草草看过几个熟悉的,倒是角落里的一词让她心中一凛。
佛曰:执真我为有,则为见牙伤,拨俗我为无,便坏善业子。
所谓真我之存在。
而她缺的便是真我,后来听一位长辈讲话说到“单身理论多”这句话,中间零零总总道理遍地,只一句她听之若醍醐灌顶。
“真正的爱只存在于现实之中,我们可能会受伤,可我们也会被爱护。”
“永远不要对爱胆怯。”
现在让她再去面对章城的告白,她会想要答应。想要为一个人更不顾身,想要为一个人做出改变,但都是昨日黄花,都挽回不了。
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谓缘分吧。
本来一家也没人信佛教,只是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到老家西山上的白马寺上柱香。白马寺香火倒是旺,大大小小的和尚僧人也不少,只是佛教气息少。既有菩萨佛祖和送子观音共挤一室的荒唐,又有财神爷这类人物在佛寺里不伦不类地独占一殿。可你要说它不像佛寺呢,又有素斋宴席二十一次的招牌,说它像呢,连敲个钟也要收费,着实让人深思哪!想来,去那的人也没什么信徒,多的是红尘嚣嚣中的普通百姓,去了却一年的心结痴怨,祈求来年的平安喜乐罢了。
我们家每年去时也是一样:倒没有怀什么求道之心,只是求个心头安稳罢了,家里有小辈出生时还可能点个长明灯保个平安。虛虛实实的那些也不太相信,到底是没什么佛缘的。
可是那个僧人竟那样说这就让卓嘉想起其实也不是只和家人去过寺庙。当时高二上学期期末那段时间章城叫她出去玩,她却苦恼地和他抱怨考试将近了怎么玩,其实是想去的。章城为了哄她出门走走,别憋坏了,就提议去附近州县很有名的“高考状元庙”祈个福,求个好运。卓嘉只能一边笑她迂腐,一边又叹他贴心。
他太了解她了。
到底是在另一个州县,他們得周日上午很早就出发,才能在下午五点前赶回家收拾东西滚去学校。卓嘉这边只给家里人说是和室友约好了去市内转转,那边章城早早订好了动车票,两人约好早上七点在车站碰面。
当时马上要放寒假了天气正冷得紧,西南不飘雪,但也足够让人钻不出被窝。等卓嘉因为睡过头急忙忙地赶到车站时,章城已经在等着了。天还没亮全,雾蒙蒙中卓嘉却一眼认出了他,只因为章城一反往常素淡的打扮带上了个形状可笑的红帽子。
那是卓嘉送的。
卓嘉送那个生日礼物时只是为了整蛊对方,知道他最爱简洁,便偏要他难堪为难。
让他只为她破例。
本以为私下里稍微给她戴戴看也就算了,谁知道他会在这时候戴出来,像怕她找不到他了,于是特意展示出你我之间的牵绊痕迹。
爱是一场双向奔赴。
只是后来他们错过了而已。
等到了庙前两人都有被人山人海的参拜人群震惊到,一番不走心的观摩后便打算打道回府。但是看着来路的再次爆满,卓嘉便提议走有些绕却清净的那条,而章城自然是同意的。
古诗说:“曲径通幽处。”是很有番道理的,两人也不曾想居然在这边遇到另一处寺庙。庙门很小,有松铮铮在外,有兰草芬芳于内,很有番桃花源的意境。
章城坳不过卓嘉的好奇,只好上前无奈地敲敲门,嘴角却含着笑。是个小沙弥开的门,怯生生的问他们找谁,再听到想进来看看后更是手足无措地带起路来。
院子里面雅致得很,插着中式盆栽,他们先去大殿拜了佛像,小沙弥说去找师傅来,让他们在禅房里稍休息下。待他走后,卓嘉尝了口苦荞茶,原先的淡甜最后却苦涩有余,倒适合静心修炼。章城看她喝了,也抿了一小口。
有人说:人总会向最关注的人靠近。
一会儿外头来了人,两人知道是主人来了,等进来了才暗暗惊讶,只见师傅却并不是老态龙钟之辈,卓嘉细看来最多四十出头,也不打机锋,说起话来只是有礼,但细看谦和之下又好似藏着一丝深沉的悲伤,连佛法也不能净。
主人说既然有缘相聚不如把名字留下,日后修行时也为二位祈福。二人当然道谢,章城怕卓嘉没写过毛笔,一会儿不小心脏了手或衣服,便幫着她一并用纸条写了递给师傅。
那时卓嘉伏在桌案边想着,写的真好看。
她没见过章城写她名字,但是之前学校书法大赛他是获了一等奖的。卓嘉回想比赛时他好像写的是白头吟,字是干净爽利的那种,很老练。
很老练想到这里卓嘉却忽然如当头一棒。
她记得当时章城写她的名字时虽然也很漂亮却带着一种刚学书法时急于表现自己的孩子气,甚至在“嘉”的最后一笔上带出一个勾来。她那时只当是他刚学不久,现在想来他之前就已经可以熟练掌握了,怎么会轮到写她的名字时就变了体了,并且写自己名字时又老练回来了?自己当时光高兴章城写自己名字去了却……
卓嘉不敢接着想了。
这种长年累月的习惯只有在刚练字时大量练习以至于铭记太深忘不了了才会出现。这意味着……意味着……
章城早认识她了,或者说知道了她的名字。
不仅知道了名字还一遍遍地练习,以至于终生难忘。
为什么呢?这句话卓嘉问自己,也只能问自己,得到真相后她几次三番地想和章城发消息,却是打了删,删了打,最后盯着屏幕流眼泪。无知便轻松,可老天又偏偏让他知道。
她不敢问章城为什么,不敢问章城怎么知道了她的名字,不敢问他是否也和她一样将一个雨夜记了数年,将一个人念了千百遍。
她就是章城一直找的人吗?
章城找到了她,又,错过了。
不,是她错过了他。
暮光微微里,卓嘉在枯槁的静谧中低下了头,哭得哑然。
7
电影《后来的我们》重逢后的旧情人相对无言,最后开口说:“I miss you .”
不是想念,是错过。
初看时卓嘉陪着刚失恋的程水一起,程水哭得稀里哗啦,对面无表情的卓嘉说:你不懂。
现在卓嘉懂了。
可她宁愿永远不懂。有时候人是被迫要长大的,命运推着她往前,她没有办法。
但若是让她再在章城向她表白时选择。
她一定答应的。
不仅答应还会跑上去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她找到他了。”
只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时间只是往前走,忘川河里的鱼鳞片也只往一边生,没有退回去的路,她得明白。青春年少时我们总是爱过一个人,痛彻心扉,难以自拔,却又不得不在时光里疗伤。
卓嘉再回学校时已经是高三的最后两个月了。四月刚出头,有春雨绵绵,卓嘉忽然想起也是这般的夜里,她和章城的第一次遇见,想完又不禁笑了:徒留念想罢了。
不过她回来也大概是高兴的,章城的成绩很好,较之她走之前还提高一些。这意味着他会去个好大学的,遇到更好的人,圆圆满满过完这一生。
只不过未来不再有她罢了。
没事,拥有过曾经便是满足了。
高考好似一场梦,对于卓嘉来说迷迷糊糊地就结束了,毕业后开晚会,有同学倾情献艺,气氛很活跃。班长在发信封,说是百日誓师时给高考后的自己写的那个。
卓嘉是没有写的。
当时她根本不在,所以当一封信送到她手上时她完全是懵的。信封上没有字,不知道是谁。卓嘉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想打开,又瞥了眼四周同学,终于还是揣着它从后门偷摸摸地跑去了厕所。
一路上心如擂鼓。
小心又小心地打开一条缝,瞟到了满页的字,心一横全拿了出来,再一看。
是程水写的。
卓嘉忽然如泄了气的皮球,沉默了好一阵后又咂摸出自己的可笑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又有什么资格期待呢?
错过了,回不来了。
到了这一刻所有隐忍的情感却是终于有了实感,像是有人将判决书狠狠地摔在她的身上,五脏六肺都被翻江倒海了一遍,却还是哭不出声音,到了最后没有眼泪流了,竟只能张着嘴干呕。
都是她自作自受的。
在这场关于爱的追寻里,是该她离场了。
只是想再去看一眼那座庙,看一眼所有结束于那里的似水年华。卓嘉买了七月末的车票,准备去了却最后那一点念想。
小路还是很僻静,她沉默地走着,只是这次是自己敲门。
开门的却是章城。
相对无言。
章城略带僵硬地喊她,说好巧啊,说自己在这里当义工,说小沙弥不在他代一下劳,说到最后无话可说了,又沉默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慢慢冒一句:“师傅圆寂了。”
卓嘉更沉默了。
进殿照旧拜了佛祖,卓嘉远远看了眼逝去故人,忽然有总今夕何夕的感觉。章城又忽然开口,说师傅最后那几天给他讲,他出家是因为妻子离世,当时他茫然地站在这天地间,忽然就只身一人了,失去时才知道那人原来那么重要。
也许相爱的人总是在错过。
但那却是就算破戒也想要留恋的红尘。
师傅说他不是真正的僧人,他根本放不下。
爱字跟前,你我都是凡人。
卓嘉听了点了点头,落寞地盯着殿里佛前桌案上的两条纸——那上面写着章城,卓嘉。
他们的名字并列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卓嘉沉默了太久,章城忽然开始一边皱着眉抱怨小沙弥难哄被他支出去了,这院子又大又没用还难收拾,一边又说已经联系好师傅的后续事宜了,就是这个小院可能要荒废了,那个笨蛋小沙弥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卓嘉忽然笑了。
“你在这里表演精神分裂呢?”
章城也笑了。
“那你能容忍一个精神病人在这里叽里哇啦半天也是不容易啊。”
看着他笑,卓嘉忽然想要勇敢一点。
有晚钟徐徐,山鸟归巢,一派安宁景象。卓嘉忽然上前一步,用含着十多年深情的眸子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章城,我喜欢你。”
“从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就开始了,一直放不下,解不开。”
“我这个人很胆怯,遇到事情总是想后退,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退了,既然老天爷安排我们注定相遇,我便是顾不得了。”
“没有深思熟虑的爱情,现在我只想拉你的手。”
暮光依然,但这一次她不会再流泪了。
有人抚过她的脸颊,给了她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是章城,也只能是章城。
“你当年就记住我了是不是,为什么对我念念不忘!”小姑娘得寸进尺。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当年你扬起头来一笑,笑到我心坎里了吧。”
也可能这辈子只能是你了。
他低下头,和对方平视,郑重其事地拽着卓嘉的手说:“既然拉上了,就一辈子也不要松开了。”
既然曾拉着手趟过泥泞,就一起携手走向明媚吧。
永远都不要再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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