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花园

周祎

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外婆生病了，胃癌，晚期。母亲的哭声从电话那端传过来，像一只手，生生地把我的心揪了起来。我的脑袋嗡嗡的，脸像被刚刚抽打过，又麻又木。电话贴在耳朵上，嘴巴张得太大。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车窗外的一切，淹没在雨水中。仿佛母亲告诉我的不幸消息，与整个世界有关似的。我在地下车库里坐了很久，哭了很久。一向乐观、豁达的外婆，怎么就会得了胃癌，还是晚期。死神向外婆伸出了手，离她那么近。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已经哭昏了好几次。我也无法接受，那个带着我和蝴蝶翩翩起舞，给我讲故事，教我用花朵涂染漂亮指甲的外婆，已经被死神盯上了。她正在省城的医院里接受抢救，与时间赛跑。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外婆刚做完检查。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她的儿女们中间，有说有笑的，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我看见她，泪水奔涌而出，我扑进她的怀里，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外婆有五个儿女，却因工作原因一个都不在她的身边。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把我送回外婆家。那时外公还在世，他们带着舅舅家的姐姐和弟弟，带着姨妈家的表姐和我，我们整天都叽叽喳喳，闹哄哄的。

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后来上了幼儿园、小学乃至中学，一到假期，我都要回乡下和外婆他们一起生活。至今都令我无法忘记的，是外婆的小花园。乡下的房屋宽敞，院子很大。外婆家的后院养着鸡和猪，前院就是她经年不败的小花园。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外婆是最爱花的人。她带我去走亲戚，只要看见亲戚家种着花，如果是分叉能插活的，她都会跟人家分几枝带回去。如果是不能分枝培植的，她就会嘱咐花的主人，一定要给她收点花的种子留着。外婆爱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山上的野花，她都会把它们移植回来种在她的小花园里。

春天是外婆的小花园最美的季节。刚刚褪去的隆冬，被春姑娘的衣袖一挥，万物便焕然一新。外婆早已修剪了枯枝，甚至连凋零的落葉，也一并埋在了泥土里，整个小花园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几枝高过院墙的桃花和梨花，灿烂了整个村庄。

蜂蝶成群的正午，我和表姐们在小花园里玩耍。表姐蹑手蹑脚地把歇在花朵上的蝴蝶捉住，放在玻璃瓶里。她告诉我们蝴蝶的名字，蝴蝶翅膀的纹路代表着什么，蝴蝶的触须有什么功能，它们歇在花朵上做什么？表姐像个渊博的学者，滔滔不绝地说着她从学校或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外婆从厨房出来，她手里端着馒头和花卷，那是她为我们准备的午餐。在后来的很多年，我从来没有在街上的早点摊上买到过一样的味道。外婆看见表姐手里的玻璃瓶，一边责怪一边放下食物，跑过来从表姐手里抢过瓶子，把我们捉的蝴蝶全放了。她用苍蝇拍子在表姐的屁股上打了几下，说你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怎么能让她们跟你一样学坏呢。这些蝴蝶放在瓶子里，会被闷死掉的。蝴蝶是有生命的，它们有生存的权利和自由。在外婆的眼里，不光是蝴蝶，就连小花小草，外婆都将它们的生命赋予了存在的意义。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生命的意义有着深深的情结。

外婆是她们那个年代里极少识字的女人，她的脑袋里装着很多很多故事。夏天的夜晚，月亮又高又远，我们坐在外婆的小花园里，夜来香的味道甜蜜而魅惑，我们缠着外婆，要她给我们讲童话故事“灰姑娘”和“阿拉丁神灯”，那是我小时候听过次数最多也最好听的故事。外婆还会用花朵调制胭脂，她给我和表姐们扎漂亮的小辫子，在我们的小辫子上插上花朵，再用她调制的胭脂在我们的小脸蛋上涂抹。外婆说，女孩子就是要漂漂亮亮的。我最喜欢的，是外婆用花朵和一种植物捣碎后，用糖纸把它们包在我们的手指上，第二天，我和表姐的指甲上就有了漂亮的颜色。外婆说，那叫指甲开花。

我们上学后，每个假期都会回去和外婆小住几天。不管是暑假还是寒假，外婆都会准备好我们爱吃的零食和水果，她会提前把我和表姐住的房间打扫出来，从她的小花园里剪些鲜花插在我们床头的柜子上。我们回到外婆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和表姐都要争着和外婆睡一张床。那个时候，明明知道表姐会让着我，但我们还是会争得面红耳赤。外婆看见我们叽叽喳喳的吵闹，眼里全是宠溺的慈祥。

我和表姐在院子里的葡萄树下做作业，外婆戴着老花镜，坐在我们身边看书。外婆虽然识字，但识得不多，她经常指着一些字问表姐和我。她告诉我们要好好学习，多读点书。说我们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不好好珍惜就太可惜了。她说她小时候想读书想得发疯，可是家里穷，饭都吃不饱。我问她是怎么识得字的，外婆说，是用草鞋换的。我和表姐都很惊讶，追问源由。外婆一边给我梳着小辫子，一边告诉我们，说她们村子里有一户人家，非常有钱，就想送女儿去上学，苦于路途遥远，又担心女儿在学校里没有伴，就想让外婆陪他女儿一起去上学。我们的太爷爷不同意，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不如在家里多打几双草鞋换粮食。外婆想识字，想学文化，就与太爷爷发生了争执，最终以外婆答应每天交回八双草鞋才同意她去上学。外婆如愿去了学堂，她边上课边搓草绳，每天都能如数交回八双草鞋。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外婆没有细说。但每次外婆说到她上学的时光，她的眼里都会闪烁着光芒。

我上大学的时候，外婆给我打电话，交代我如何处理与同学之间的关系，要好好珍惜在大学里的时光，一个人在外，要懂得保护好自己。末了她会补充一句，有男同学追求你吗？我开始和她撒娇，说一些亲昵的话，舍不得挂断电话。同学问我和谁讲电话，我说外婆啊。她们不信，抢过我的电话和外婆说话。讲完电话，我的同学说，你的外婆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太，从声音里都能听出慈祥来。

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他问我给外婆准备什么礼物。我说带些花吧。男朋友用质疑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确定要给外婆带花吗？我骄傲地说，外婆是一个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她都能追求自己所好，为心中的目标努力争取。如今生活条件这么好，外婆什么都不缺，她一生爱花，送她什么礼物都不如送她一个热爱。我和男朋友去了花卉市场，挑了很多外婆小花园里没有的品种。外婆见我们给她带了这么多花，笑得合不拢嘴。男朋友帮外婆把那些花移栽在花园里，给原来的花松土，施肥，忙得满头是汗。外婆对着我举起了大拇指，她悄悄地对我说，这个男朋友，合格。

外婆住院的那几天，我每天都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会把外婆的情况告诉我。有时候，母亲会把电话拿给外婆让她和我讲话。外婆很乐观，在电话里跟我开玩笑。我一边流泪，一边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和她开玩笑。我以为外婆不知道她的病情，因为母亲告诉我，他们已经跟医生交代过了，不让外婆知道自己得的是胃癌晚期。手术前一天，我们都担心手术有风险，害怕见不到外婆的最后一面。她的五个儿女和在不同城市工作的孙子孙女们都赶来了医院，那阵容至今想起都觉得无比壮观。

外婆很开心，她说我得这个癌症真是值了，看到你们这么孝顺，个个都有出息，我这个老太婆死而无憾了。我吃惊地问外婆，你知道你得的是癌症吗？什么时候知道的？外婆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我刚进医院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你妈和你姨妈还背着我哭哭啼啼的，真是不像话。明天我就要做手术，你们都给我开开心心的。多大点病，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外婆说过最经典的一句话是“健康的一半是心理健康，疾病的一半是心理疾病”。八十多岁的外婆，她是那样的乐观、豁达。与她一生无欲无求，内心充满阳光，恬静淡然是分不开的。

外婆的手术很成功，四年过去了，她依然健康快乐地和我们在一起。因为她的那场病，外婆的儿女和晚辈们都悟透了“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无奈。我们回家看望外婆越来越勤了。八十六岁的外婆已经离开了陪伴她一生的小花园，她也没力气再去打理那些花花草草了。我回去看望外婆，好几次都见客厅和她的卧室里插着鲜花，是时下流行的“欢乐颂”“弗洛依德”和“洛神”等一些我都叫不出名的花。我很惊讶，问外婆这些花是哪里来的。外婆说，这几年政府引进了好几个花卉基地，我们村里就有两三个，附近村子里的人都到花地里去打工，比起那些年出远门东奔西走的去打工，真是好得太多了。你的堂哥顺子每天都去花卉基地里干活，他知道我最爱的就是花，就把那些长势不好，无法出售的花跟老板要了带回来给我。这孩子，真是太有心了。

我对堂哥顺子充满了感激。

我依偎在外婆的身边，握着她长满斑点的双手，调皮地问外婆：“你今生那么爱花，是为了来世做个美人吧？”外婆开心地笑了，露出没有牙齿的牙龈，脸上正盛开着一朵傲雪的菊花。

责任编辑：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