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藏《华严石经》发微
2023-05-30曹维明
曹维明
石经是我国文字石刻中的一项重要类别,是指古代刻在石碑,摩崖上的儒家经籍和佛道经典。我国古代镌刻的儒家经典石经,有《熹平石经》《正始石经》《开成石经》《广政石经》《嘉祐石经》《南宋石经》《乾隆石经》等,零星刻经多为《孝经》。佛教刻经在北魏开凿石窟风气影响下出现,其形式主要有壁面刻、摩崖刻、碑版刻、幢柱刻等。现存佛教石经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北京云居寺《房山石经》。
在山西太原晋祠博物馆奉圣寺南北碑廊内,静静地矗立着百余通刻石,这就是始刻于武周时期的《大方广佛华严经》,亦称《华严石经》。
《华严石经》基本情况
《华严石经》全称《大方广佛华严经》,先后有三种汉译本。一是东晋佛陀跋陀罗译六十卷本《华严经》,也称旧译《华严》或《六十华严》;二是武周时期实叉难陀主译的八十卷本《华严经》,又称新译《华严》或《八十华严》;三是唐般若所译四十卷本《华严经》,全名《大方广佛华严经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简称《普贤行愿品》或《四十华严》。目前《华严经》保存有多种版本的刻本,而以石经的形式保存的八十卷本《华严经》(以下简称石经)在全国仅存晋祠一例。
晋祠并不是这部石经的原存地。据明《永乐大典》五二〇三卷转引《元一统志》记载:“石经在元代时保存于县西二十五里故城之西三里的石经藏院。”清代学者傅山、朱彝尊、全祖望对石经的描述也证实了石经保存在风峪沟风洞内的现实。1941年为避免日军觊觎,当地民众将石经运至晋祠,从此石经便与晋祠结合在一起,成为晋祠文物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奉圣寺碑廊内为满镌首尾完整的八十卷《华严经》,按石经所言“两条成卷”的记载,石经应有160条,连同后世补刻、复刻石,数量应略多于此数。在2021年对石经进行校注过程中,发现其中卷三十七为三条一石,卷四十九为一条一石。所存石经中,其中93条保存基本完好,尚有67块残石。石经形制多为上下一致的方形石柱,也有少数为五棱、六棱和八棱石柱。石柱顶部大多数为平顶,少数呈弧形。文字刻于石柱各面。
石经题为《大方广佛花严经》,与后世广泛使用的《大方广佛华严经》不同。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我们发现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保存的编号为P.2314(以下简称法藏P.2314)《进新译大方广佛花严经表》的敦煌写经、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奈良后期写本《大方广佛花严经·升须弥山顶品第十三》卷十六中均为“花严经”。在山西应县木塔、河北丰润天宫寺出土的辽藏中也写作“大方广佛花严经”。以上文献资料可以说明在时间相当于北宋早期的时候,“华严经”一般写作“花严经”,而二者在义理上并无区别。在太原市崇善寺保存的北宋《崇宁藏》中,已刊刻为“大方广佛华严经”,其后的南宋《碛砂藏》、元《普宁藏》、明《永乐南藏》等大藏经中,均为《华严经》。
关于《八十华严》的翻译时间,在武则天所作《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中记载证圣元年(695年)三月十四日开始在洛阳大遍空寺内译经,圣历二年(699年)十月八日缮写完成。法藏P.2314也有“圣历二年十月八日依经撰定”的记载。石经第一卷之下译职人员之前撰有“圣历二年九月一日译毕”,这也是我们以前有所忽视的问题。九月一日这个时间早于十月八日,且其中“年、月、日”为武周新字,应无误。从字面理解,缮写为抄写之意,撰定为编定、写定之意。由此我们可以判定“九月一日”应为此经翻译完成时间,十月八日应为抄写完成时间,这也是其他文献记载中所未见的。
华严字母是对汉译《大方广佛华严经》中出现的42个梵文字母的俗称。42个梵文字母通过佛经的翻译尤其是《华严经》的翻译传入中国,并由中国人以汉字译音的形式进行传播。随着《华严经》的广布,42个梵文字母也逐渐从《华严经》中独立出来,发展为佛教唱诵曲目,也成为佛教徒最喜欢的梵呗之一。42个字母在三种汉译本《华严经》中均收录,其中《六十华严》《八十华严》在“入法界品”中,《四十华严》在“入不思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中。《八十华严》卷七十六完整地呈现了42个字母,其中“一合”即一个汉字表示一个字母,共33个;“二合”即由两个汉字表示一个字母,共8个,分别为“瑟咤、娑多、娑么、诃婆、娑颇、娑迦、也娑、室者”;“三合”即由三个汉字表示一个字母,共1个,为“曷攞多”。《八十华严》与《六十华严》的不同在于对部分字母的读音进行了音释。石经卷七十六虽残损,但仍可见42个字母中的28个字母,其中12个字母以“反”字进行了反切标音,如“娑苏纥反”,3个字母标注了发声,如“车上声”,与我国元代以前大藏经中多以“反”来标音的方式相同。同时我们注意到按照42个字母顺序,第16个字母石经写为“婆音苏我反”,第24个字母写做“法”。而最早出现42个字母的晋元康元年(291年)无罗叉所译《放光明般若经》以及《六十华严》《四十华严》在这两个字母上为“娑”“佉”。在石经现存的28个字母中,尚可见2个“婆”,标音均为“蒲我反”,在石经中还有4个二合音字母涉及“娑”,标音声母均为“苏”,从石经“婆音苏我反”的音释来看,第一字“苏”为声母,显然应为“娑”。关于“法”字,通过与石经中同篇其他“法”字比对,其字形一致,此字应为误刊刻为“法”,正确的字母应为“佉”。
石经的刊刻时间及版本也是研究的重要方面。石经前五卷中出现14个武周新字,这不仅是判定石经时代的重要依据,也是石经的主要特点之一。武周新字存在时间仅为载初元年(690年)至长安四年(704年)的15年间,故武周新字是武则天时期特有的文化现象,也是这一时期文物独有的标识。石经中保留的武周新字分别为“天、地、日、月、星、年、正、臣、初、授、证、圣、国、人”,其中“月”字为圣历元年(698年)二次改写的,而非字。由此也可以判定石经卷一至卷五的刊刻时间应在圣历二年译毕后至长安四年之间。石经的刊刻应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文献记载寥寥,我们目前仍无法判定石经刊刻完成的时间,但纵观石经,在卷八十中“门国思维观察”六字相连,中间缺260字,与现在通行的《八十华严》不一致。而这段文字是《八十华严》译后法藏法师发现在《入法界品》中尚有脱文,与地婆诃罗校勘梵文后补入的,即成为现今流行的《八十华严》。故此也可以看出,石经刊刻完成时间虽不清晰,但石经本身保持了初译时的状况,应为依初译本所刊刻,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关于职司人员
文字记载时间越早越具有权威性,这在石经译经职司人员的记载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关于《八十华严》翻译的职司人员,在成书于唐开元十八年(730年)的《开元释教录》、北宋端拱元年(988年)的《宋高僧传》中有零星记载。目前可见最完整的当数石经及法藏P.2314。法藏P.2314记载的译经职司人员为15人,职司名称涉及撰录、审覆、监护。石经记载为32人,职司名称包括释梵本、证释梵本、译语、释语、证梵语、缀文、证义、写梵本、经生、监护共10种,人员数量、职司名称均多于其他文献记载,其所载职司人员名称中“天、国、证、臣、人、授”使用了武周新字,故石经应为最全面、最真实记载当时译经情况的第一手资料。
武周时期大量佛教经典的翻译,促进了佛经译场的发展,也使翻译程序更加严密完善。在敦煌写经中,英藏S.2278《佛说宝雨经》(以下简称英藏S.2278)卷九卷末题记中记载该经翻译于长寿二年(693年),证圣元年抄写。其中“年、月、日、地、授、证、圣、臣、天”诸字为武周新字,有监译、宣释梵本、宣梵本、译语、证译语、证梵文、笔受、缀文、证义、写梵本等职司。这些职司与石经所载相似,说明武周时期译经程序及管理大致相同。
石经所载职司人员都是由著名的高僧大德来担任的,其中外籍人员11人,本土21人,遍布当时东西二京及各州郡著名寺院,可以说《华严经》的职司汇集了当时最杰出的佛经翻译人员,他们所善不一,协作完成了《八十华严》的翻译工作,将中国古代译经事业推向了一个高潮。义净、实叉难陀、阿弥真那、菩提流志、法宝、德感、法藏、弘景、复礼这些《华严经》的主要翻译人员在《开元释教录》或《宋高僧传》中以“传”来记载,波仑、李无谄、达摩战陀、伊舍罗、玄軓、惠俨、贾膺福等也有所提及并说明其在译经中所承担的角色。在敦煌写经中,我们看到对尸利末多、道昌、叱干智藏等的记载。这些译经人员中,义净、实叉难陀、菩提流志曾有自己的译场,翻译了大量的佛经。石经中详细记载的职司人员,为我们了解武周时期译场制度、翻译程序、译经人员提供了最直接的资料。
石经所载译主及证释梵本者,由地位非常高的四位三藏沙门来担任。释梵本即译主实叉难陀为于阗人,在武则天时携带梵本《华严经》来到东都洛阳,并于大遍空寺主持了八十卷本《华严经》的翻译工作,包括其后来翻译的《大乘入楞伽经》,武则天都亲自作序。景龙二年(708年)实叉难陀到京城,唐中宗李显亲自在开远门外迎接,可见实叉难陀的重要地位。据《开元释教录》记载,其译经共计19部107卷。译主即译经场的主持人,主要负责宣读佛经原文,并解释其意义。由于实叉难陀当时刚到中原,为保证《华严经》的翻译水平和质量,为其配备了水平非常高的三藏沙门菩提流志、阿弥真那、义净来共同证释梵本。证释梵本不同于一般的职司,是具有校审性质的把关角色,对译经质量起着决定性作用。菩提流志初名達摩流支,南天竺国人,唐高宗永淳二年(683年)来华,于武周长寿二年(693年)翻译出《佛说宝雨经》,得到武则天赏识并赐名“菩提”,神龙二年(706年)开始翻译《大宝积经》。据《开元释教录》记载,其译经达53部111卷。在英藏S.2278中,有“南印度沙门达摩流支宣释梵本”的记载,沿用了其原名。阿弥真那为北印度迦湿弥罗国僧,唐名宝思惟,武周长寿二年到达洛阳后至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年),译《不空罥索心咒王经》等7部9卷经。据《开元释教录》记载,武周久视元年(700年)至长安三年(703年)阿弥真那在义净译场以“证梵文义”身份参与《金光明最胜王》等20部115卷佛经的翻译。义净是中国佛教翻译史上具有十分重要地位的人物,前往天竺取经25年,证圣元年回归,带回梵本经律论近400部。武则天亲自迎接并赐“三藏”法号。回来后与实叉难陀共同翻译《华严经》,久视年后自己开设译场,先后在大福先寺、西明寺、荐福寺等寺院翻译佛经61部239卷。仅从这几位高僧的翻经数量看,足见当时政府对《八十华严》翻译工作的重视和支持。
石经记载译语人员为乌苌国沙门达摩战陀、婆罗门大首领李无谄。在唐智通译《千眼千臂观世音菩萨陀罗尼神咒》的波仑所作序中,有“又佛授记寺有婆罗门僧达摩战陀。乌伐那国人也。善明悉陀罗尼咒句。常每奉制翻译。于妙?上画一千臂菩萨像并本经咒进上。神皇令宫女绣成或使匠人画出”的记载,从该记载中可以看到达摩战陀为婆罗门出身,居佛授记寺,善长陀罗尼咒。另一译语人员为婆罗门大首领李无谄,北印度人,擅长译语。《开元释教录》卷九载其“识量聪敏内外该通。唐梵二言洞晓无滞,三藏阿真那菩提流志等。翻译众经并无谄度语”。圣历三年(700年)受新罗国僧人明晓之请在佛授记寺译出《不空罥索陀罗尼经》。“度语”即口头翻译,也即译语,李无谄曾参与阿弥真那译场,以译语身份翻译了《浴像功德经》等5部经。在菩提流志译场,作为译语翻译《佛说宝雨经》。石经载李无谄在《华严经》的翻译中担任译语,《开元释教录》《宋高僧传》均未载,石经所载是对此二书的补充。
“证梵语梵文”又称作“证文”,是指审查梵语梵文的正误与得失。石经中证梵语者为北天竺国沙门达摩难陀、北天竺国沙门尸利末多、佛授记寺沙门道昌。达摩难陀各史无专门记述,我们在《开元释教录》《宋高僧传》“义净”篇中,寻找到景龙四年(710年)义净在大荐福寺翻译《浴像功德经》等20部88卷经中“罽宾沙门达摩难陀证梵文”的记载,达摩难陀能在义净译场任职,说明其高超的证文水平。关于尸利末多,我们检索到以下几则记载:国家图书馆藏北雨039(BD03339)《金光明最胜王经》卷五题记中“翻经沙门婆罗门尸利末多读梵文”,英藏S.2926Va《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题记中“翻经大德僧尸利末多证梵本义”,英藏S.2423《佛说示所犯者瑜伽法镜经》中“景龙元年岁次景午十二月廿三日三藏法师尸利末多(唐云妙惠)于崇福寺翻译”,虽然几处记载中人物的汉语名称不尽相同,但从发音上来讲是一致的,同时对其的表述如唐云妙惠等也表明其外籍身份,与石经所载应为同一人。
石经记载担任翻译缀文一职的是大福先寺沙门复礼。缀文也称笔受,就是将译主诵出的梵文记录下来并转录为汉文,这个程序在译经工作中是非常重要的。在法藏P.2314中,记载复礼为“撰录”,其意相通。从对《开元释教录》《宋高僧传》有关资料的梳理看,复礼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缀文者,在实叉难陀、义净、地婆诃罗等人的译经过程中多次充任缀文,这也是其能够担任《华严经》这项浩大翻译工作中缀文一职的重要原因。
证义即为在译场中担任证明梵文文义。石经载担任证义的是当时名播海内的9位高僧大德,他们分别来自荆州玉泉寺、秦州大云寺、大福先寺、长寿寺、崇仙寺、大周西寺、佛授记寺、中大云寺。他们集中在义净、实叉难陀、提云般若译场中任职,并主要担任缀文(笔受)、证义等工作。如弘景、惠俨、德感同在提云般若所译6部经中担任证义;波仑、玄軓与弘景、法宝共同在实叉难陀译场以笔受、证义身份译经19部;在义净译场,波仑担任笔受证文,法宝、法藏、德感任证义,共译经20部。尤其是法藏,为华严宗第三祖,曾在《华严经》翻译完成后为武则天亲自进行讲解,并以殿中金狮子为喻使其豁然领解。从9位证义高僧的译经经历看,他们不仅经验丰富,而且相互配合得十分紧密,这也是《华严经》译经质量的保证。
担任写梵本的是婆罗门伊舍罗、祝摸罗以及鸿洲慶山县人叱干智藏、麟台楷书令史张山臣。祝摸罗和张山臣未见记载,但从石经对祝摸罗的称谓中可见其来自于外籍,且为身份地位皆高的婆罗门。伊舍罗与石经释语的李无?都担任从七品下武散官翊麾副尉,在管理僧尼簿籍之政的祠部任职,其在《开元释教录》《宋高僧传》所载的义净、菩提流志、跋日罗菩提传中有零星记载,并以东印度婆罗门首领之称出现。从记载中可以看出,其在义净译场于大荐福寺翻译《浴像功德经》等20部经中任证梵本,在菩提流志译场担任译梵文之职,在跋日罗菩提所译《瑜伽念诵法》中担任译语。由此可以看出伊舍罗是一位擅长翻译并在政府担任职务的官员,这也是其与其他翻译人员所不同的。关于叱干智藏,叱干乃复姓,原为鲜卑族的一支,随北魏孝文帝定都洛阳后改为薛氏,但该姓并未消失,现陕西西安、咸阳、彬县、礼泉县叱干镇等仍有少数人使用叱干复姓,石经中叱干智藏的出现表明至唐代仍然有人沿用叱干姓,这也是研究中国古代姓氏史的重要资料。在英藏S.2278中,叱干智藏也为写梵本一职,两份唐代原始资料显示一致,也说明叱干智藏是善于写梵本的高僧。
石经所载监护人员共有5人,包括检校翻经使贾膺福,判官王璠、宋之问、于师逸,典刘珍远,这是受皇帝差遣,执行特定任务的临时班子,使为总领,判官为协助翻经使的副手,典为胥吏。5人中贾膺福在《旧唐书·贾敦颐传》中载其“子膺福,先天中历左散骑常侍、昭文馆学士”,石经所载圣历年间贾膺福为“检校翻译使朝请大夫守太子中舍人上柱国”,补充了史籍记载之缺。著名诗人宋之问史有载,石经记载与史基本相同。于师逸史无载,法藏P.2314仅载于师逸一人为判官,而无宋之问、王璠。
石经体量庞大,保存基本完整,始刻于武周时期,是反映当时社会历史文化的实物,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石经保持了初译时的面貌,刊刻时间均早于现行的刻本,是校勘后世大藏经版本的重要依据,具有非常重要的版本价值;石经所载译经人员32人,职司名称10种,是盛唐时期译场的最直接反映,是研究唐代佛教史的珍贵资料,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石经中的华严字母,是研究我国古代音韵学的一手资料,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石经满撰唐代精美小楷,呈现出初唐书法整体风貌,是研究唐楷成熟风格形成、演变的范例,具有重要的书法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