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屠龙记 The Story of Dragon Slayer

2023-05-30杨小凡

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恶龙老爷子母亲

说到底,我所从事的职业,就是让别人相信我,相信这个世界。

其实,我自己对这个世界就有很多怀疑,对自己也并不是完全相信。有时,所谓的相信,也是长时间把假的说成半真半假、把半真半假说成真的,说多了,以至于自己最后也相信是真的了。据说,小说家也是这样的,我又不喜欢读小说,所以无从知道是真是假。我常拿在手上的是《灵棋经》 《太乙神数》 《梅花易数》 《奇门遁甲》这些书,真懂假懂,说真的,我自己也还真弄不清楚。正是弄不清楚,才常常把这些书拿在手上。

这天早上,我刚吃过早餐,泡上一杯茶,顺手拿起《梅花易数》。正要翻开时,手机响了。我没有立即去拿手机,而是在心里掐算一下:应该是生意来了!

果然,电话是我的老朋友占元打来的。他说,他的朋友唐总今天必须要见我!

我不是谁要见就能见的。要见我,起码得提前一周约的,占元是知道的啊。这是我的规矩,规矩破了,我就不是我了。听到我的拒绝,占元很是焦急,一直央求让我一定给他这个面子。占元啊,我给你面子,我就没有了面子,这道理难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也不能跟你直说啊。我再次拒绝时,占元才说,唐总八十多岁的老爹丢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大事。谁家的亲爹丢了,不是大事呢?我端起茶笑着说。

最终,我还是答应下来。这倒不是给占元面子,而是从占元电话里说的那些事中,我觉得这个唐总和他爹也是蛮有意思的。是真是假,我想去了解一下。

占元说话很慢,说了上半句,要停一下才肯说下半句,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个字好像都是认真考虑过的。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有时,几句话连起来,你也觉得一忽儿在头上一忽儿在脚下,跳跃性很大。不过,大体上是可以听明白的。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后来,他自己说完全不是这样的,这种说话方式是受他邻居的影响。他邻居是一个结巴嘴,小时候老学邻居说话,时间长了他自己说话上下句也不连贯了。后来,还是他的母亲在下雨天把他关在门后面,用笤帚疙瘩打了几次才治好的。下雨天在门后面用笤帚疙瘩打,治小孩结巴很灵验,可能是占元的母亲不舍得下狠手,终究还是留了一点后遗症。

啊,原来是这样,我听明白了原因后,心里想自己怎么连这点也没有想到呢。心想,绝对不能对外说,说了,别人咋还相信我能洞察一切呢。

这是关于占元的闲话,我没少拿他开玩笑。现在,言归正传,接着说唐总父亲的事儿。我一上车,占元就开始给我说唐家的事。他说唐总叫唐克,家里排行老三;老大唐寅,现在是淮中市市长;老二叫唐仁,江淮大学教授;他们还有个小妹叫唐志,现在美国克伯利大学分校做教授,兄妹四人中有三个都是大学名校毕业,只有唐总没有考取大学,不过,他脑壳灵光,创办了一家医药公司。这两年新冠疫情没完没了,满大街的蒙面人让他财源滚滚,数钱都数得喊累啊。

刚才介绍了,占元说话上下句之间停顿太长,一般人跟他说话都很着急。我倒没有感觉到多急,这也是我的职业原因吧。你们可能明白了,我其实就是个风水八卦大师,这样的职业说话自然也要慢,跟人说话时,要耳听、眼观、脑思后才可开口,开口了也只有话说一半,给自己留有余地,以便关键时候可以转变话锋,直抵对方心坎。这么说来,我与占元在一起说话,就特别合拍。在占元两句话之间的停顿处,我的脑子却一直没有闲着,要寻找和思考着他的话传出的更多信息。这也是我到唐总家之前必做的功课,占元说得越多越细,我对唐家就越了解,到唐家后,说话就越有把握。

从占元的话里,我突然发现唐家四兄妹名字的秘密,“寅、仁、克、志”,不就是“隐忍克制”的同音字吗!用这四个字给孩子起名字的父亲,一定不简单;他们家的背后一定有不同凡响的故事,不然的话,怎么能用这四个字给孩子取名字呢。这显然饱含着父辈对子女的希望、对子女的告诫和提醒,也更说明他们家必定是经历了韬光養晦的变故。这是有经历、有隐忍、有见识的家庭,才能起出的名字。这么想着,我对唐家的兴趣更大了,他们的父亲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家一定有不为人知和不愿人知的故事。

我主动引导占元,说出唐总他父亲的情况。占元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这个你能算出来啊!我也笑了,笑过后才说,从唐总家兄妹四人的名字看,这家人不简单。我故意把唐总的父亲避开。其实,我想说唐总的父亲一定是读过书的,是个不简单的人,甚至是一个民间的智者。但是,我没有这样说,确实猜不透他的情况,贸然说出来,如果说错了,这就很难堪。占元果然被我的话套住了,有些兴奋地说,他们家啊还真不简单,不过,也不能说是他们家,应该说是唐总他姥姥家不简单。

占元的话语里流露着得意,他知道唐家两代人的秘密,说明他与唐家的关系非同一般,这足以让他得意。占元左手扶方向盘,右手竟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两口,说话似乎顺畅多了。他说,唐总的父亲并不识字,是百分之百贫农的孤儿,七岁上就没有了母亲,跟着他父亲在地主家做长工。这个地主就是唐总的姥爷,也就是唐总父亲的岳父。

果真是有故事的。我也点上一支烟,很认真地听占元说。

唐总的姥爷是清朝最后一拨秀才,家里有一千多亩地,城里有个药房,是当地有名的富裕人家。唐总的母亲当然就是小姐了,而且,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小姐。占元说到这些,脸上表现出佩服和敬仰的神情。他接着说,一九四七年县城快解放的时候,唐总的母亲得了怪病,那时候说是痨病,其实就是现在的肺结核吧。花了不少钱,也不见效果,城里的医生断定治不活了,这年唐总的母亲才十六岁,这可把唐总的姥爷急坏了。他卖了两百多亩地,把女儿送到上海,治了半年也没有效果。

从上海回来后,就决定给女儿成婚,一是说冲冲喜兴许病能好,更重要的是怕女儿出嫁前病死。这病治了两年多,城西富裕的人家都知道啊,没有人肯娶,这时,唐总的姥爷想到了在家里做长工的唐总他父亲。那年,唐总他父亲刚过十七岁,年龄正合适。唐总的爷爷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一是为了报恩,二来说总算给儿子成个家,兴许这结婚之喜还真能冲走病灾呢。即使真在成亲后病死,儿子也算结过婚了,比将来找不到媳妇,到死时花钱配阴婚划算得多。

事实证明真是以结婚之喜,冲了唐总母亲的痨病,不然哪有唐家兄妹四人呢。占元见我听得认真,谈兴更浓,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按下唐家的事儿不讲,讲起了唐总姥爷的故事。唐总姥爷是个明白人,在一九四七年年底刘邓大军过县城后,县城解放了,乡下就要嚷嚷着分田地的前半月,他把自家的土地和骡马牛驴,主动送给一些穷亲戚和给自己种地的长工短工,城里的药铺他也低价卖了,把所得的银圆捐给刚成立的县人民政府。他的儿子闹了几天也没能阻止住,只得按其安排参加了“土改”工作队。

占元掐了烟,竖起右手大拇指,跟我说,这老爷子真是神人!他这么一弄,转眼间使自己变成了无产者,不然的话,定成分时一定是个工商业兼地主,那可就惨了。不仅如此,他这一折腾,两个儿子也以中农的身份参加了革命工作,随南下部队到了四川。听说,其中一个最后做到县长级别的干部,这是后话。

县城解放后的第二年,唐总的母亲怀了唐总的哥哥。在唐总哥哥就要出生的前一个月,老爷子得了冷热病,忽冷忽热外加咳嗽不止。唐总母亲回娘家看他时,他拉着女儿的手说,闺女啊,世道变了,虽说咱家在变之前把自己也变了一回,可咱家祖上四辈都雇人种地,再咋说也是喝过别人血汗的,从今以后啊,人一定要往小里做,给条小路就侧身子过去,别想以前的事了,不享荣华不担惊。唐总的母亲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哭成了泪人。老爷子就说,可不能再哭了,你肚子里有孩子呢。临别时,他给女儿嘱咐了最后一句话,你和小唐生了孩子啊,就用“隐、忍、克、制”四个字起名吧。

唐总的母亲没听清楚是哪四个字,更不懂这其中的意思,就问为什么要用这四个字。老爷子喘了一阵子粗气,才说,不明白的事啊,现今儿给你说你也不明白,过着过着就明白了,今后的日子会让你明白的。说罢,又急促地喘起来。据唐总说,这是他姥爷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当然,这是唐总的母亲后来告诉唐总的,那时,她已经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意思。

占元说,唐总的母亲生了他哥哥后,并不明白父亲临终的话,不过,她还是按照父亲的嘱咐给这个大儿子起了叫“寅”的名字。这个“寅”字显然与他姥爷嘱咐的“隐”字,风马牛不相及,只是音同而已。不过,这也不能怪唐总的母亲,她当时并不知道是哪个字,只听说过以前有个叫唐伯虎的人单字寅。当她真正知道和理解“隐忍克制”这四个字时,唐总已经出生了。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唐总的母亲并没有告诉唐总他们弟兄,也许是她从一天天艰难的日子中体味到的。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说话中显得特别快。

车子从南到北过一座大桥,向东转没多远,占元就说,唐总的小区到了!

小区在涡河的北岸,涡河在小区门前拐了弧度很大的弯,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得风得水向阳的高档别墅区。果真如我的判断一样,开发商肯定请了风水大师,不然不会给小区起了丰水源的这个名字。

唐总的家在小区主干道第一排最东边,是个独门独院,占地至少有一亩二分。进门先看环境,这是我的职業习惯。只扫了几眼,我就知道这院落是找大师按所谓风水惯例布置的。这么说吧,现在的有钱人都还是迷信风水的。不然,我们这类人哪来的饭吃呢。

这么想着,我就进了唐总的院子。占元和我在保姆的引领下,来到客厅。

客厅里,唐总的二哥唐仁,正坐在沙发抽烟。

占元向他介绍了我。我与唐仁握手、寒暄一下,就坐了下来。年轻的保姆送上茶后,走出客厅,到院子里去忙了。

这时,唐仁开口了。他说,唉,怎么说呢,他放下杯子,又接着说,老爷子这次失踪说到底一定是疫情闹的。没闹疫情的时候,他一直在老家住着,亲戚伺候得还挺好,他每天跟村里的老人说说笑笑快活着呢。每天喝二两酒,有时与村里的几个人打打牌九,四处溜达溜达,挺开心的。那年春节前,他被接到老大家过年,本来说过了年仍旧回村的,结果除夕那天城就封了,一封就是两个多月。那一段,老大可没少操心。

关于唐总母亲的事,占元在路上还没给我说完。我想,老母亲对老爷子肯定是影响最大的,对她充分了解,一定能对老爷子晚年情况以及这次走失有帮助。于是,我有意把话题岔到他母亲身上。

我喝了口茶,对唐仁说,听说老母亲走了,能说说她的情况吗?

唐仁显然不太想说这个话题,母亲离世在他心里是挺难过的事。事过十几年了,似乎仍不愿意多说。只是说,母亲辛苦一辈子,一天的福也没享,做子女的有愧啊。

这时,占元接过唐仁的话,说起了唐仁母亲的事。

说起唐总的母亲,占元好像有说不完的枝枝叶叶,从他那长吁短叹的口气看,让人感觉到他对唐母比亲娘还亲。这样看来,占元跟唐家真是熟悉,他是对唐母也深含感情。

说到唐总母亲时,占元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娘真不是一般人啊,可惜走得早了点,打一辈子饥荒,儿女刚出息了,人就走了。他说,唐总母亲十几年前就走了,那年刚过完六十九岁生日,死时就称七十,也算古来稀的年龄了。她得的是食道上的病,一辈子辛苦劳累,一辈子行善积德的,到最后被死神掐住了脖子,硬是水米不进地熬了快一个月才走。那时,大儿子唐寅已当上县长,二儿子唐仁也在大学里当了副教授,三儿唐克也就是唐总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女儿刚去美国留学,这时候撒手离家,让谁心里都不甘啊。

都说好人得好报,我看咋不是那回事呢。占元对着我叹息了一声。

唐仁又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把话题转回到老爷子身上。

这些年老爷子一直不愿意到城里住,可是,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我们四个子女都在城里,把他一个人丢在村里也不像样子啊。知情人理解的,会说是老爷子不愿意进城,不知情的呢,背后说啥话的都有,四个孩子当市长的当市长、当教授的当教授、当老板的当老板、在国外的在国外,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爹丢在村里一个人过,要说四个孩子孝顺,说破大天都没有人信啊。是花钱找了个亲戚专门伺候他,毕竟没跟子女一起住啊。

疫情来了,被封到城里后,老大顺势做老爷子的思想工作,从此就留在城里住。三个儿子家想住谁那里住谁那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开始的时候,老爷子坚决不同意,后来见小区也封了,城里也封了,从电视里看到全国都一个样,也只得默许了。默许是默许,但是从此沉默了,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候看几眼电视,电视上的节目他也看不懂,只看戏剧频道的河南豫剧、安徽梆子,这些古戏他是能听懂的。人老了,眼也经不住累了,看个把小时就得休息。不看电视了,他就坐在沙发上,两眼木鸡一样望着窗外。

老大当市长确实忙,白加黑五加二地忙来忙去。晚上回来了,老爷子已经睡了,只能到卧室去看看。有时,见老爷子睁着眼,就说说话,天不亮就又走了。老爷子夜里睡不着,想让他早上多睡会儿,就不去打扰他,这样一来,有时两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老爷子只能在电视里本地新闻中才能看到儿子,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老大,都长吁短叹的:这孩子天天在电视里忙,是不管他这个爹了!

其实,老爷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当了一辈子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没扶过。他就像家里的长工,只干活儿、吃饭,家里家外的事一概不问,都由唐总他们的母亲操持。他唯一上心的事,就是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有个小坎小灾的,他都第一个跑过去,能出力就出力能出点钱就出点钱。村里人却有点不待见他,照样把最重最脏的活儿派给他,拿他开玩笑,甚至拿他撒气。他还是笑呵呵的,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他根本就没有感觉一样。唐总的母亲有时就骂他装鳖、没有脊梁骨。他总是不反驳、不吭声,最大的反抗就是拿起旱烟袋,跑到院门外的墙根处蹲下,一袋一袋地抽烟……

唐仁又喝了一口水,叹口气,又接着说。

老大发现老爷子不对劲儿的时候,城里解封了。他让家里的保姆,带着老爷子在小区里每天走走。在小区里走动走动,他的心情也好很多,饭量也恢复了从前。有天晚上,老大心情不错地给我打电话说,父亲已慢慢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我也着实高兴了起来,心想,过一段时间把老爷子接我家住几个月,换个城市、换个环境,心情可能会更好些。

没想到的是,老大打这个电话后的一周吧,又給我来电话了,电话里愁得不行。我说,一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都管住了,一个八十多岁的父亲咋能让你愁成这样?老大在电话那头说,老二啊,过去说老换小老换小,我是不理解,这次是真理解了。这几天,老爹天天给我闹腾,非要回乡下住,说这城里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他熟悉的物件,没水没土没庄稼的,跟监狱一样,说啥都必须回去。

老大停了几秒钟,显然是说得口有些干,喝了几口茶。然后,又接着给我说,最可笑的是,老头子说我要让他在城里住,就把咱村子给他搬到城里再来,让他跟在村里一样天天能见村里那些人,看到那些鸡猫猪狗。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想让我学刘邦吗?

唐仁说到这里,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吸了两口,苦笑了一下。我也笑了,这老爷子真够麻烦人的啊。

可不是嘛,唐仁又接着说,刘邦当年当了皇帝后,把他爹从沛丰邑中阳里搬到长安住,他爹这个太上皇居深宫凄怆不乐,一问才知道居乡里身边皆是屠贩斗鸡卖饼之流,深宫里哪会有呢。人家是皇帝啊,一声令下,当即把长安郦邑改为新丰,并移沛丰阳里诸人及鸡狗鸭羊,包括新丰的无赖之徒也都如数招来,这下好了,太上皇如入故里,开心异常。唐仁笑着说,我哥是个小市长,哪有这个本事啊。再说了,有能力他也不敢干啊。

占元听到这里,也笑起来,边笑边说,老爷子真变成老小孩儿了,按我乡下的话说,是不是改肠了?听唐总说过,以前可不是这样子,是最没事儿的老人啊。

唐仁又苦笑一下,接着说,以前根本不是这样啊,他一辈子都最好说话,别说我母亲整天训他,他一句不还口,我们兄妹四个,他从没打过一指头也没骂过一句,整天笑呵呵的,从没多说过一句话。在村里更是这样,村里人谁都欺负他,指派他干这干那,他从不生气,也从不跟人争辩。我们都看不上他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尤其是我母亲,为这事常跟村里人吵来吵去。现在,突然难说话起来了,总提无理要求。

听到这里,我说,人啊一辈子就是一个阴阳相平,年轻时脾气好的,老了一般脾气就坏,年轻时话不多,到老时话就会多,年轻时好讲话,到老时就特别难伺候。上天啊是公平的,不能让一个人一辈子都一样的过完,如果是那样,哪还来的道理公平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想喝口茶接着说。唐仁就接上了话茬,他说,可不是嘛,俺家老爷子就是这样。那天晚上,老大给我打电话,最后哭笑不得地说,有天,老爷子在保姆的陪同下出小区到街上去溜达,回来就给老大出了个大难题。老爷子在街上看到城管不让乡下人在街旁摆摊卖菜,看到交警不让人在街上骑电动三轮车,晚上见到老大后就开始发火了。他骂老大当官后就坏了良心、忘了本,怎么能不让农村人在街边卖菜呢?老家的集镇上不都是蹲在街头卖菜吗!三轮车也不让骑,城里的人都能买得起小汽车吗?不让他们骑,他们怎么活!

老大说,那天老爷子看样子是真生气了,饭也不吃,酒也没喝。骂罢老大后,就气呼呼地睡在床上。第二天也不吃饭,任老大如何劝都不行。最后,还是老大的闺女出来连哄带吓地说,大城市不是乡下,要创建文明城市,不这样创不成;文明城创不成,上面就会怪罪她爸,她爸就要削官去职,甚至要法办!

说到这里,唐仁苦笑一下说,看来老爷子还不是真糊涂,一听说老大会受上面处理,就不再说什么了,也开始吃饭了。老话说,人人都有私心,儿女是父母的最大私心,这话一点也不假。唐仁又接着说,老爷子可能是怕真的给老大带来麻烦,要走的心更坚决了,非要离开老大家不行。

那天晚上,我给老大说,先把老爷子接我家住几天吧。其实,老大打电话也正有这个意思,只是他不好开口直说。正好也是暑假期间,我也清闲一些,再说了,即使不是暑假,我也应该接过来的。都是做儿子的,何况老大又那么忙,我跟老大当即就说定了,第二天由老大安排人把老爷子送过来。

我们正说话间,门口传过来嘭的一声响。唐仁向客厅外望去。这时,占元起身说,唐总回来了!于是,我就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传来。

唐克进了客厅,首先走到我身边。他伸出手的当儿,我也从沙发上起了身,与他握手。唐克的手很有力道,他很急切,看得出他是很着急的。

他端起茶杯,一口气把茶喝完,才坐下来。

坐下来,他又伸出右手,再次与我握手。他一边握手一边说,大师你可来了!老爷子都走失一天一夜了,我派出十几路人去找,都没个消息!

唐仁递给唐克一支烟,然后说,老三,别急!

二哥,这不是急不急的事,大哥打过来几次电话了,也是说别急,先安排分头找。我是想报警的,大哥说先别报,说不定是迷路了,报了警就不好听了!

我见唐克很焦急,也安慰说,一切都在注定中,急中出错!唐市长说得对,像你们这样的家庭,老父亲走失是不能轻易报警的。真要报了警,公家动用起人马查找,那网上立马炸了锅,各种传言都会出来的。与唐市长,与唐教授,与你唐老板都是不利的啊。

这怎么办呢!唐克又端起茶杯,猛喝一口。

我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说,万事皆有因,有因就有果。我们还是要从头捋一捋,找到因,果自现啊。

唐仁赞同我的话。他是江淮大学哲学系的教授,当然知道因果的关系。他开口说,老三,你回忆一下老爷子走失前的情况吧,也让大师参考一下。

唐克搔了搔后脑勺儿,又摇了摇头,才说,二哥啊,咱爹从你家刚来时,我就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儿,神神道道的像得了魔怔。

他那不是魔怔,是狂妄症。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过两次,也一直给他用着西药。唐仁说完,又问唐克,我跟你说过不能给他停药,他停药了吗?

唐克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老爷子一天药也没停啊,走失的前几天比以前好多了,正常人一样啊。

那不会吧?唐仁又说,老爷子在我那儿时,医生说病得不轻,这种狂妄症呢,典型的表现就是有时特别兴奋,有时也常常悲伤、紧张、猜疑、呆滞、健忘、冲动,睡眠障碍、饮食紊乱。当然,就是我们乡下人说的魔怔,坐卧都没个定时定处的。怎么会一到你这里就好了呢?

唐克听唐仁这么一讲,又摇着头说,二哥,他开始来时,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把我和你弟妹急得没有一点办法!

唐仁不好意思地接过话说,老三啊,我也是不得已啊,上面非让我去参加一个重要研讨会,而且这个会一开就是二十多天,你嫂子在医院又要上夜班,真是没人照顾。

唐克见二哥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说,二哥你别介意啊,我都理解!

不是,你不一定理解。唐仁又接着说,我那个会呀,是中原文明探源工程的成果总结会,我在上面还要发表《哲学视域下中原文明探源工程中马克思主义理念的指导意义》的论文,我不出席真的是不行啊。

唐仁教授的认真劲儿出来了,看来是非要给唐克解释清楚不可。看得出,唐克没有心思听他解释,也不需要他解释,他现在最急的是找到老爷子。

见此情景,我便从中插话,对他俩说,你们兄弟间这话就不要多说了。现在,我们继续说说老爷子离家之前几天的事吧。

唐克接过我的话说,是的是的,现在想来,老爷子离家的前些天还真是很奇怪的。天天跟我闹,说疫情是瘟疫,是恶龙闹的,非要亲手杀了这恶龙不行!

啊!在我和唐仁的惊讶声中,唐克也突然笑出了声。

老爷子真是魔怔了啊,哪来的恶龙,他还非要亲手杀恶龙!唐克边摇头边苦笑。

啊,后来怎么样了?唐仁急切地问道。

还能咋样?他要杀,当然得让他杀啊。不然,他一天也不消停地跟我闹。唐克点上一支烟,似乎很得意的样子。

龙本就是个传说,到哪里弄条龙让他杀啊?唐仁不解地追问。还没等唐克回答,他又接着说,你们这些商人啊,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事呀!

唐克对唐仁笑了一下,开口说,二哥,这都是被咱爹逼出来的啊!

唐克正要接着说下去,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按了接听键,有些谦卑地说,好好,我马上安排发货!钱总,还按上次发货的量吧?停了几秒钟,又接着说,口罩是一百万只、药四万箱!停了几秒钟,又接着说,好的钱总,我马上安排,马上安排!

挂着手机,他不好意思地向我和唐仁笑了笑,让占元给你们说。说罢,就转身出门,边走边说,我出去给公司打个电话,疫情闹的,那边十万火急啊!

接下来,占元给我和唐仁讲起了老爷子屠龙的事。

说起老爷子屠龙的事,占元两眼放光,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我和唐仁也很期待,我俩都想像不出来这个占元从哪里弄来的龙,又是如何让老爷子杀的。

这时,占元像个说评书的演员一样,先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才开讲。

他说,老爷子天天给唐总闹着要斩杀恶龙,可把唐总难坏了,龙本来就是个传说,哪来的真龙呢。加上那些天,疫情在全国四面开花,各地买药和口罩的订单一个接着一个,唐总不仅要安排发货,更要四处寻找货源,忙得团团转。可他一回到家里,老爷子就开始闹腾,不是骂就是吵,非要缠着出去找恶龙。闹得实在不行了,唐总就准备先把老爷子送到精神病院治疗。打电话一问,精神病院不收病人。当然,这对于唐总来说肯定不是啥难题,托个关系把老爷子送进去肯定是可以的。

为啥没送呢?占元卖着关子,喝了一口茶才接着讲,一是老爷子不肯去医院,二呢,唐总给大哥打了电话报告自己这个想法时,被大哥骂了一通,说如果送到精神病院,以后他们几个还怎么做人?更为重要的是,大哥说没病的人送去都能得精神病,这不是要害老爷子吗?你想想办法劝劝吧,我这边防疫正忙呢。唐总打电话那天,我正好在他身边。占元说,没想到唐总放下手机,瞅了我半天,最后说,占元,你脑子好使,这事交给你了!

我的天啊,占元口气很夸张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唐仁着急了。他对占元说,兄弟,咱直奔主题好不好,别扯这么多闲篇?

占元看我一眼,然后才說,你们不是说要捋捋前因吗,我这得捋细了才好啊。我笑了笑,对占元说,赶快说吧,唐教授都急了。

占元并不急,他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才接着说。他说,我哪有这能耐啊,接到唐总这个命令,可把我愁死了,三天三夜都吃不好睡不着的。第四天起床时,突然有了主意,你们猜怎么着——占元又卖起了关子,见我和唐仁都没有接茬,有些失落地接着说,我想起了“英雄帖”!现如今,短视频平台上各种能人都有,何不在短视频平台上撒个“英雄帖”,自有能人高手来揭榜。

说干就干,我立即在短视频平台上发“英雄贴”:大致说了老爷子的愿望,然后说谁能满足老爷子这个要求,重金酬谢!

占元越说越得意。他说,“英雄帖”发出去两个小时就有人跟我联系了。这是一个北京的年轻人,自称是诸先生。他电话里说,这是一个难度极高,而且是跨学科的工程,要由科技和医疗两方面的人组成团队方能办成。

我和唐仁都觉得,占元此时更像说评书的了,关子卖得一道加一道的。

占元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一个字,钱!这个诸先生开口要五十万,人来到现场立即付十万订金,事成之后再付四十万。我本来想跟他谈谈价格的,这个诸先生还挺牛,说这也是他们从没做过的单子,得研发创新,价格没得谈!

没有擒龙手,不敢下东海。我觉得这个诸先生是有这能耐。我立马给唐总汇报,唐总说会不会碰到骗子了,他们真能弄条龙,让老爷子斩?订金可以付,要签对赌合同,达不到他们说的效果,要双倍赔偿。诸先生也不含糊,第二天就坐高铁过来了。

唐仁确实急了,他甩了支烟给占元,然后说,兄弟别说过程了,直接说结果吧。他点着烟,看着我说,咱请先生来是找老爷子的,可不是聊大天的!

占元意识到刚才的话是有点多了,不好意思地对着我和唐仁笑了笑,然后说,好好,我这人就是太认真,总想交代得越细越好。那我直接说斩龙了。

占元说,就是在这个客厅里,诸先生和另外两个人把茶几和这沙发都搬走。对,就在这幅画的位置安装了一下午设备,其实,就是六七个大大小小的投影机器。同来的还有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她先在老爷子的房间跟老爷子聊天。聊的啥,我不知道,事后问老爷子,他也不说。天快黑的时候,女医生从老爷子房间出来,说老爷子睡着了,先让他睡会儿,屠龙要在夜里十点。

到了十点整,他们把客厅里的灯全关了。这时候,女医生去老爷子的房间,老爷子正好醒了。我估计,那个女医生是给老爷子下药了,不然咋能正好这时醒呢。占元又点上一支烟,接着说起来。

女医生在黑暗中牵着老爷子刚出房间,这时,机器突然打开了:

忽然,客厅里狂风乍起,乌云翻滚,雷声大作,雨就下起来了。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面对着雨中的大海高声叫骂,恶龙,还不出来?老爷子要亲手屠了你!

这时,一条大龙跃浪翻波,飞将出海,蹿入云中。只见这条龙在云里张牙舞爪,影影绰绰。正在这时,女医生把一把桃木长剑递给老爷子。老爷子像药性大发一样,忽然来了精神,手持桃木剑,对着翻飞而来的恶龙,劈头就砍。第一剑砍中了龙尾,恶龙蜷身蹿入海中,海面上立马出现一片血红。恶龙也不示弱,忽地又从海里蹿出来。这时,老爷子像神助一般,挥动着桃木剑,对着龙头龙身,甩开膀子一剑接一剑地砍去。

只见这龙,浑身流血,疼痛得上下翻卷。老爷子越砍越勇,猛地向龙头砍去。只听这龙嗷嗷地叫着,昂头想向天上飞,使劲地甩着尾巴也飞不动,终于掉进海里,海面上一片血红……

占元讲述这一段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表演着老爷子的样子,挥舞胳膊,不时还学着老爷的腔调,喊着杀!杀!杀!

唐仁听罢,突然笑了。这不就是拿3D哄老爷子玩儿吗?

占元却不这样认为,他对唐仁说,教授哥哥,咱别讲它3D还是4D,能治老爷子心病不就行了吗?第二天早上,老爷子精神头一下子好起来,他不停地给唐总说,夜里屠了恶龙,这瘟疫病马上就好!

那老爷子咋又离家失踪了呢?唐仁向占元问道。

占元吸了口烟,无奈地对唐仁说,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啊。这不是请大师来了嘛,让大师给算算。

唐仁望着我笑了一下。其实,我知道,作为大学教授的唐仁可能根本就不相信我,他一个研究哲学的,咋能相信我这类所谓大师呢。不过,我毕竟吃这行饭有二十多年了,见到过各种明白人和不明白的人,靠我这张嘴,还从没翻过船。

这时,唐克的电话终于打结束了。我招呼他坐下来,让他说说老爷子失踪前的情况。

唐克喝了一杯茶,显然是刚才说话说得口渴了。

他看看二哥唐仁,就对着我说,那天夜里老爷子斩了龙后,还真的变了个人一样,吃饭喝酒都正常了。我回来的时候,也不再给我念叨,每天还关心我吃饭没有,我以为,老爷子回到了从前。谁知道呢,过了半个月的样子,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说东海的龙多,那天只斩了一条,他还要继续去杀。

我的亲爹啊,他又想起屠龙的事了!唐克点上一支烟,苦笑着对唐仁说,二哥,你说,咱再有俩儿钱也不能这样让老爷子玩吧,屠一条龙几十万,老爷子是想杀我吧。

这时,唐仁也笑了,笑后就说,老三你们生意人就是不长脑子,老爷子得的是狂妄症,糊弄了一时糊弄不了长久啊。

唐克没有理会唐仁的话,接着说,昨天早上我出门时,老爷子还穿戴整齐,精神正常着呢,还嘱咐我路上开车小心点呢。到十一点的时候,小芊,就是刚才那保姆,她就哭着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不见了。你看看这事整的!我立马让占元回来,找小区和派出所调监控。从小区监控看,他是出小区门向东走了,派出所的监控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事情就是这样。唐克说完,把吸了一半的烟掐灭,两眼瞅着我。

其实,我一进他家就一直在思考,尤其是听过占元和唐仁及唐克刚才的话,心里基本有了判断:老爷子的失踪肯定还是跟屠龙有关,一定是沿河北岸向东走了!

这时,我说,那我来算算吧。

于是,我闭上双眼,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其他四个指头上,来回掐了八遍之后,才睁开眼。客厅里寂静极了,唐仁、唐克、占元都在等着我开口。

我并不急,喝了一口茶,才开口说,此卦为雷风恒。恒,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象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从卦象上看,主互變卦都是比和,应该可以找到。不过,我停了几秒,放慢声音说,此卦的阴气太重,存在着很大的变数。

唐克听罢,有些急了,这么说,不等于没说吗?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唐仁看出了我眼神里的宽容和不屑,就对唐克说,别急呀,听大师继续说啊。

这时,我没有理他们,又掐指算了三遍,才开口说,甲震乙离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门,庚日寻人兑上追,壬癸可在艮上寻。

说罢,我站起身来。他们仨也跟着站起来,望着我,一脸的不解。这时,我笑着说,都看着我干吗,赶快去找吧。出门沿河向东走十五里,开始细找!晚了,可就说不准了。

唐克张了张嘴,还想问什么。没等他开口,我便说,让占元先送我回去,有消息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晚上八点刚过,占元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听他那激动的声音,我判断是有消息了。他说,在出城二十里的齐家寺有人见到老爷子了。

我在电话里平静地说,他应该是继续向前了,抓紧找吧!

占元的情绪很激动,旁边还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想他们听到老爷子的消息,就立即给我打了电话。

占元听我说过后,又接着说,您接一下唐总的电话吧。

这时,唐克的声音传过来:周大师,刚才见过他的人说,老爷子说是沿河找龙呢。不过,刚才那人回忆,跟老爷子聊时,老爷子说是害死我母亲的那条恶龙。嘿,老爷子真是糊涂了,我母亲都去世十几年了。大师,您再算算,还能找到吧?

我打断了唐克的话,笑着说,他没全糊涂,抓紧向前找吧!

电话那边声音嘈杂不堪,唐克肯定没听清我说什么。他大声地问,您说啥?我没听明白!

这时,我挂了电话。

原刊责编    张小龙

【作者简介】杨小凡,1967年生于亳州,发表作品五百多万字,多部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收入各种年选;出版长篇小说《酒殇》《窄门》《天命》《楼市》及中短篇小说集《欢乐》《总裁班》《药都笔记》《某日的下午茶》等二十五部。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作品奖、鲁彦周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山花》小说双年奖、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冰心图书奖等奖项,有小说被改编为电影《工头儿》《总裁班》。

猜你喜欢

恶龙老爷子母亲
勇闯恶龙岛
小老爷子的指甲刀
勇者斗恶龙
恶龙传说
传说中的恶龙
给母亲的信
解梦
磨刀人的秘密
暮鼓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