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尊王五
2023-05-30
保定府的李大人调到天津当知县,李大人周围的人劝他别去,都说天津地面上的混混太厉害,个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不怕地不怕,那時官场都怵来天津做官。可是人家李大人是李中堂的远房侄子,自视甚高,根本没把土棍地痞当回事。他带来的滕大班头又是出名的恶汉,谁敢不服?李大人笑道:
“我是强龙不怕地头蛇。”
李大人来到天津卫,屁股往县衙门大堂上一坐,不等混混来闹事,就主动出击,叫滕大班头找几个本地出名厉害的混混镇服一下,来个下马威。头一个目标是小尊王五。
王五在西城内白衣庵一带卖铁器,长得白白净净,好穿白衣,脸上带笑,却是一个恶人。不知他功夫如何,都知他死活不怕,心狠没底。在天津闹过几件事,动静很大,件件都叫人心惊胆战,故此混混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小尊”。他手下的小混混起码有四五十个,个个能为他担当死千,拿出命来。白衣庵东边是镇署,再往东过了鼓楼北大街就是县衙门。李大人当然要先把身边这根钉子拔了。
这天一早,几个小混混给王五端来豆腐脑、油炸馃子和刚烙出来的热腾腾的大饼。大伙在院子里吃早点时,一个小混混说,这几天县大人叫全城的混混去县衙门登记,打过架的更要登记,不登记就抓。
王五说:“甭理他,没人敢来叫咱们登记。”
小混混说:“县衙门的一位滕大班头管这事。这人是李大人的左膀右臂,人凶手狠,已经有几个混混落在他手中了。”
王五说:“这王八蛋住在哪儿?”
混混说:“很近,就在仓门口那边一条横街上。”
王五说:“走,你们带路!”说完,从身边铁器中“哗啦”拿起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夺门而出。混混一帮前呼后拥跟着他。
到了滕大班头家就“哐哐”砸门。滕大班头也在吃早点,叼着半根馃子开门出来,见是王五便问:“你干嘛?”
王五扬起菜刀,刀刃不是对着滕大班头,而是对着自己,嘛话没说,“咔嚓”一声,对着自己脑门砍一条大口子,鲜血冒出来。然后才对滕大班头说:
“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
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了。这是混混找他“比恶”来的。按照这里混混们的规矩,如果这时候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那就是怕了,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的肉一横说:“你说得对,大爷高兴砍你,见官就见官!”
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去到县衙。李大人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抢先把话说了:“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干的。您这班头天天吃我香干不给钱,今早我去他家要钱,他二话没说,从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还滴答着血呢。青天大老爷,您得给小民做主。”
李大人心想,我这儿正在抓打架闹事的,你县里的班头却去惹事。他问滕大班头这事是否当真。
如果这时滕大班头说“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也还是说明自己怕事,还是算栽。只见滕大班头脸又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是吃他的香干了,凭嘛给钱?今天早上他居然上门找我要钱。我给他一刀。”
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还真够恶的。
“你怎么知法犯法!”李大人大怒,左手指着滕大班头,右手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掌手架抬了上来,拉过滕大班头的手,把他的大拇指往架子上一个窟窿眼儿里一插,再一掰,手掌挺起来,抡起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过去,眼看着手掌肿起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再十五下,前后加起来二十五,离着五十才一半,滕大班头便挺不住了,硬邦邦的肩膀子赛给抽去了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说:
“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的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呢。我不是卖香干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干也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我的是我自己砍的,这刀也不是他家的是我铁铺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王记两个字呢!”
李大人给闹糊涂了,不明白这个到底是嘛事。他叫衙役验过刀,果然上边有“王记”二字。再问滕大班头,滕大班头就不好说了。如果滕大班头说小尊王五说得不对,自己还得接着挨那剩下的二十五下。如果他点头说对,那就认栽了。可是他手是肉长的,掌心的肉已经打飞了,再多一下也受不住,只好耷拉脑袋,认王五的话不假。
这一来李大人就难办了。王五说他是自己砍自己,那么给谁定罪?如果就此作罢,县里边上上下下一衙门人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滕大班头还白白挨了二十五板子呢。如果认可王五说的是真的,不就等于承认他自己是蠢蛋,叫一个混混戏弄了?他心里边冒火,脑袋里没法子,正在骑虎难下时,王五出来给他解了套儿。只见王五忽说:
“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了王五,怎么也得给我掌五十!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也算在我身上,总共七十五下!”
李大人正火没处撒,台阶没处下,心想这一来正好,便大叫:
“他这叫自作自受,自己认打。好!来人,掌七十五!”
王五没等衙役过来,自己已经走到掌手架前,把大拇指往窟窿眼儿里一插,肩膀一抬,手心一挺,这就开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随着枣木板轮番落下,掌心一下一下高起来,跟着便是血肉横飞。王五看着自己打烂的手掌,没事儿,还乐,好像饭馆吃饭时端上来一碟鲜亮的爆三样。挨过了打,谢过了县大人,拨头便走,把滕大班头晾在大厅。
事过一个月,滕大班头说自己手腕坏了,拿不了刀,辞了官差回保定府,整治混混一事由此搁下没人再提。天津卫小尊王五的故事从此又多了一桩。
谢二虎
谢二虎的爹谢元春在静海倒腾瓜果,用大车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码头上卖。卖水果在天津叫作“卖鲜货”。买卖好做又难做。天津人多,嘴馋,爱吃四季新鲜的果子,这买卖好做。可是码头人杂,横人多,强买强卖,强吃白吃,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买卖又难做。
谢元春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谢家哥仨天生身体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圆,从小好练,力大无穷。
谢元春岁数大了之后,不再卖鲜货。三虎开一个粪厂,晒大粪卖给农人种地。二虎跟着大虎在白河边当脚夫,凭力气吃饭,背米扛活,装船卸货。哥俩能干四个人的活。人是铁饭是钢,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开肚子吃。大虎一顿吃四个贴饼子,二虎吃八个。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饭馆吃猪肉烫面饺子,解解嘴馋,大虎吃了三屉,二虎一口气干了十屉,把增福饭馆的老板伙计全看傻了。大虎喜欢看二虎狼吞虎咽,还有吃饱肚子两眼冒光的样子。哥俩赚的钱除去养爹妈,多半填进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轻不怕累,活儿重反倒练了身子。特别是二虎,渐渐比大虎高了半头,骨强肉硬,赛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总对二虎说:“咱们不怕事,但也决不惹事。”
二虎听兄长的话,但码头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沧州来一个汉子,力蛮会武。二虎个头比他高,他肩膀却和二虎一边宽;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沧州汉子拦道站着,仰着脸儿问二虎想比力气,还是摔一跤。二虎见身边正在码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码起来的苞米垛赛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过去,单手一抓,往上一提,没见他使劲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来,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边去。跟着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个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烟叶袋子。完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着沧州汉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也叫我扔上去吗?
只见沧州汉子黑脸变成土脸,忽然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在码头上露面。
二虎的名气渐渐大了,没人敢惹,致使码头这边太平无事。可是一天又一伙混混来到码头,人不少,五六十号,黑压压一片。
这群混混中间有个人物极是惹眼,大约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不强壮,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别人全是青布衫,唯独他利利索索一身白仿绸裤褂,皂鞋,黑束腰,辫梢用大红丝绳扎着,像个唱戏的;可在眉宇之间有一朵乌云,好像随时要打雷。他往码头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这边喊:“虎孙子出来!”
二虎人高马大,谁也不怕,他冲着这白衣混混问道:
“你是谁?”
码头的脚夫中有见多识广的,心想这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吗?遇见他就是遇到祸。你二虎这么问他,不是成心找死吗?
小尊王五看着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气有点瘆人。
二虎见他不说话,不知往下怎么说。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脱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对身边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说:“抬块石板来!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两个小混混闻声而动。二百斤的石块太重,两个混混抬不动,又上来几个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过来。小尊王五说:
“压你爷爷身上!”
小混混们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们便把这块二百斤的青石板压在小尊王五身上。这一压要是别人,五脏六腑“扑哧”一声全得压出来。小尊王五却像盖床被,石板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没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这是混混们的比狠和比恶。这狠和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对自己多狠,你也得对自己多狠。你敢比我还狠吗?
二虎在码头上长大的,当然懂得混混这套,他不怕,也脱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来。他要的却不是石板,而是叫脚夫们搬一个大磨盘来。那时天津正修围城的白牌电车道,用石头铺道,磨盘比石块好铺,码头上堆着不少大磨盘。磨盘又大又重,一个至少三百斤。大磨盘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为二虎要被压成一张席子,没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说:
“一个磨盘不够劲儿,再来一个。”
众人觉得这两块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百斤!二虎還嫌不好玩,又对那两个小混混说:
“你们俩也别下来了,就在上边歇着吧!”
下边的事就是耗时候了。谁先认输谁起来,谁先压死谁完蛋。大伙谁也不吭声,只见小尊王五脸色渐渐不对了,鼻子眼儿张得老大。可是他嘴硬,还在骂骂咧咧地说:
“我怎么看虎孙子闭上眼了呢,压死了吧?”
众人上去一看,二虎确实闭着眼也闭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没气了。于是,两边的人一起上去,把两人身上的石头都搬了下来。
混混那边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见小尊王五好像被压进地面了,费了半天劲才坐起来。脚夫这边将压在二虎胸口上的石头和磨盘刚刚搬下来,二虎忽然睁开眼,一挺肚子就生龙活虎蹿起来了,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笑呵呵地说:
“我睡着了,梦见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脚夫们只管和他说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这天开始,没人再来码头上找麻烦。二虎的大名可就贯进城内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却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从小练的是大刀铁锁石礅子,没门没派没拜过名师,没有独门绝技。于是他求人学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没人敢教。他站在那儿像一面墙,老虎还用教它捕猎?他把城里城外、河东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庄——沽上所有武馆的名师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没人收他。最后经大虎一个朋友介绍,去见一位绝顶高手,此人大隐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开外,相约他在东南城角清云茶楼二楼上见面。
他按时去了。楼上清闲,有三两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绝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他便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壶花茶边喝边等着。
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扭头之间看到一个景象叫他惊愕不已。只见一直坐在那里饮茶的老者,竟然是虚空而坐,屁股下没有凳子!没有凳子,他坐在哪里?凭什么坐着?全凭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这么半天?这是嘛功夫?
就在他惊愕之间,那老者忽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来。”老者没扭过脸,话却是朝他说的。
他慌忙搬个凳子过去,放在老者屁股下边,老者下半身挪动一下,坐实了凳子,手指桌子对面说:“你坐在这儿。”然后正色问二虎,“你要学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说:
“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真本事!”
不料老者说:“你学本事有嘛用呢?”进而对二虎说,“学武功,目的无非两样,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这么威武,还需要防身吗?那你学武干吗?想打人吗?”
二虎摇着双手说:
“我不想打人,从小到现在没打过人。人不欺负我,我不会打人。”
老者笑了,说:“你这样儿谁敢欺侮你。你再会武功,没准去欺侮人。”他摸摸胡须,沉吟一下,说:“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这样,没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没你这福分才练功夫。记着,比福多一点就不是福了!”说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细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觉得胸脯像被一根生铁棍子顶着。
二虎后来再没见人有这功夫。据大虎说,这人曾是孙中山的保镖,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这老人的话活着,没再学功夫,也没人欺侮他,快活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