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星辰
2023-05-30二湘
二湘
1
起初,柳溪只是注意到地上的碎影,晃晃荡荡,她想踩住,却是徒劳。她抬起头,看到阳光透过银杏树扇状的叶子闪闪烁烁,宛如满天星辰,微风起时,那投射在地上的光和影便游离荡漾起来,像是大海上的波光,此起彼伏。她惊诧于这瞬间的风和影,似乎那里隐藏着无法言说的隐秘和力道,能把大海星辰如此逼真地同时呈现。
看,大海星辰,她碰了碰旁边的田坚,手指着树冠,又指指地面。
还真像呢。田坚抬头,复又低头。
她停住了脚。
怎么了?田坚问。
如果天上的星星掉在海里,是会坠入深海,还是会漂在水上?她说。
你脑子有病啊?星星掉下来,想什么呢,走啦。田坚笑。
她也笑,又抬头看天,似乎想把这一个瞬间记在心里。
他们肩并肩继续往前走,走在一排排的银杏树荫下,走在一片片流淌的光影里,最后,他们走到了银杏树林的尽头,把大海星辰甩在了身后。
学三食堂人总是满满当当,二楼的小炒部排队的人很多,大厨得一份一份地炒。他们等了许久,买了一份莴笋炒肉,又从楼下的大众食堂打了一份凉拌猪耳和炒茄子。田坚说这样混着买最划算。两个人低着头吃饭,柳溪说了个笑话,田坚勉强笑了一下,他原本就不太爱笑,甚至都不怎么爱说话。柳溪有些尴尬,她抬头看窗外,日光已经灰淡了下来,刚才还那么明亮。
要下雨了吗?她自语。
早上天气预报说了的啊,出门的时候我还纳闷太阳那么大。田坚说。
噢,她若有所思地说,天气预报有时候也不准的。
准的,我们还是走吧,回宿舍再洗碗。田坚神色冷峻地说,不然要下雨了。
他们便下楼往回走,又一次经过那片银杏林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一个小时前的满天星辰已然消失殆尽,地上的光影波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茂盛的树冠两两相对,遮住了天,他们像走在一个幽深的林子里,四周沉寂,悄无声息,浅灰色的风从林子的那头吹来。
像北欧的森林。柳溪说。
你又没去过。田坚撇嘴。
感觉嘛。她说着,再度抬头看天,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她看到的只是青苍苍的扇状树叶,连成云。
然而,那已是七年前的夏天了。那个夏天,他们都没有回老家,都在新东方补习英语。他比她高一级。他是数学系的,她是化学系的,他们是在上俞敏洪的GRE大课时认识的。大概所有的爱情都是不平衡的,总有一个爱得多,她是爱得多的那个。田坚的声音带着点磁性,她第一次听到是在上补习课的时候。他坐在她后面。她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她看到了他和他锐利的目光,单眼皮,眼睛却很亮,又有些冷。她忙转过身。田坚一开始并不在意她,但是她执着地一次一次往他住的32楼跑。终于有一天,他说,你去过十渡吗?她撒了谎,说没有。他们就去了。那之后十三陵,野三坡,潭柘寺,京郊的景点他们走了个遍。可是后来,柳溪回想起那个夏天,却只是想起银杏林那瞬间的光影变幻,大海星辰的林荫道忽而就成了幽深阴暗的北欧森林。但是,她却不记得后来有没有下雨了,似乎那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记忆的盲点。
田坚先去的美国,那个夏天之后的夏天,他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田坚的专业成绩不差,英文不好,GRE考了两次才过2000分,他拿到的最好的大学是加州大学尔湾分校。
来年夏天,柳溪也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她拿到的最好的大学是哥伦比亚,化学专业排名前十。
我还是去加州吧。柳溪说,她也申请了田坚的学校,也拿到了奖学金,只是这个学校化学专业排名差许多。
真的?田坚说,你要想清楚,哥伦比亚是个藤校啊。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息,顿了良久,柳溪说,我还是去加州,和你在一起。
田坚心里有些感动,你傻啊。
柳溪挺认真地说:其实不是傻......
那是什么?大洋彼岸的田坚问。
嗯,柳溪顿在那,突然不太说得出话来,她听到了一阵阵遥远的哭泣,一个女人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的哭泣,从时光的深潭里清凛凛地传来。她心里有些发酸。
好吧,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田坚在电话那头说。他知道她是个很拧的人,两个人刚开始约会那时他就瞧出来了。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Such a lovely place...... 柳溪在心里接上了下一句歌词。那时候,他们常去静园的草地上听长头发的校园歌手弹着吉他唱歌,其中就有这首Hotel California。他们跟着哼唱,怀着对太平洋彼岸的无限憧憬,或许,那更是对未知的未来的心驰神往。在那时的他们,未来是如大海一样的辽阔,星辰一般的闪亮。
到加州的第一个冬天连着下了好几场雨。
还说南加州从来不下雨。柳溪皱着眉头,真不喜欢下雨。
你老家不是常下雨吗?田坚说。柳溪是无锡人。
嗯,柳溪看着公寓外面藏青色的天。天上是青灰色的云,大团的云,磅礴又绵软。她看到了云朵下一个小小的女孩,那么小,三岁的小柳溪,长长的眼睛,小而翘的嘴。那个小小的院落里的她。天下着雨,细雨中灰白的院墙上有了道道水痕,墙角的青苔蔓延开来,成了绿色的一道波痕。院子里是灰砖地,长方形的砖,一前一后错开,雨水浸润着,湿漉漉的一片。院落之上是雨雾蒙蒙江清色的天,屋子一侧四方桌子上的小龛里有几根残香,淡薄的香雾袅袅四散。太姥姥那么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深地刻着时光的印痕。她坐在院落屋檐下的竹凳上,手里拿着一串小叶紫檀的念珠。她眼睛半闭,右手一颗一颗拨动着念珠,口里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柳溪小小的,坐在竹凳旁边的小马凳上,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太姥姥手里的念珠。一百零八。太姥姥口里輕绵地吐出了一个数字,柳溪如得了令的士兵,慌忙把一粒花生丢在太姥姥前面的青花瓷碗里。然后,太姥姥又进入了另一个循环。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苍老的声音从同样苍老的身体里发出来,细细地回旋在流水长年里。
花生终于堆满了那个不大的瓷碗。
够了,今天的够了,去,把它供在佛龛前。太姥姥说。
柳溪起身,双手捧着那碗花生,小心翼翼抬脚跨过门槛,走到里屋的神龛前,踮起脚,把那碗念过佛的花生放置在菩萨像前。然后又坐回到太姥姥身旁。太姥姥颤颤地起了身,去了厨房。她慢手慢脚,动作迟缓,过了许久,做好了一碗鸡蛋羹,她拿筷子在碗里划了一条线。
你一半,我一半,太姥姥说。
柳溪拿了一个小铁勺,太姥姥拿了一个短柄瓷勺,一老一小的两个人,在暮色四合、细雨绵绵的江南小院里默默地分吃一碗鸡蛋羹。
加州的雨季的确不长,很快黛绿葱郁,波浪一般翻滚的山峦就成了一排排青黄色样的土馒头。原先还绿得滋润,顿时就成了干涩的黄,没有一点过渡,突兀得很。田坚和柳溪在夏天到来之前结了婚,搬进了学校的研究生学生宿舍。学生宿舍就在校园里,他们每日走路去上学,晚上也是在图书馆自习。回到家,柳溪都会蒸一个鸡蛋羹,又拿根筷子把鸡蛋羹分成两份,田坚和她一人一半。过了一阵,田坚说,不必蒸,用微波炉就好。柳溪说,微波炉做的没有水蒸的好吃。
可是这样简单。田坚还是坚持用微波炉。
两个人都有主意,都不肯采用对方的办法,最后就变成各做各的。田坚用微波炉做的先好,他一个人坐在简易桌子上吃,并不抬头。柳溪看看他,又看看灶火上的蒸锅,细细的水汽升了起来,田坚的样子变得有些模糊,有些疏离。
那天是中秋节,柳溪照样去实验室做实验,回家就有些晚,一开门,正好看到田坚在打电话。他匆匆地说了几句就收了线,大概是听到了柳溪开门的声音。
谁啊?柳溪狐疑。
嗯,说了你也不认识。田坚说。
是在这边认识的,还是国内认识的?柳溪换了个角度,却还是坚定不移地要把答案打捞出来。
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田坚不高兴了。他们分开的那一年,网络刚刚兴起,两个人常在线上聊天。有几次田坚有事没有如约上线,隔天柳溪总是要盘根问底。
那是你心里有鬼,不然怎么我一回来你就挂了电话?柳溪不依不饶。
好了,我们是在签证的时候认识的。我们那次四个人,一起打车去的大使馆。四个都一次签过。大家就留了邮箱地址。田坚说。
然后到了这边你们就又联系上了?柳溪暗想,好在自己追着问。
是啊。田坚说。
女的吧?柳溪终于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嗯。田坚应道,他的回答总是一个字也不多的。
知道了这个事实,柳溪倒不说话了,心想,原以为他异国他乡,就她一个人可以通电话通邮件线上聊天,原来他还有一个红颜知己。
田坚见她不语,又添了一句,我们也就是过年过节打个电话。
你不会骗我吧?柳溪心里有些慌,那种熟稔的恐惧居然如一条小蛇一般悄悄地爬上后背。
为什么要骗你?你想得太多了。田坚把话题岔开,我明天晚上不回来吃饭。
噢?柳溪抬头。
是一个公司招聘会,有免费的披萨,田坚马上补上一句,不如你也去,咱们省了做晚饭了。
嗯,柳溪不置可否。
第二天晚上,柳溪去了统计系的会议室——田坚到美国不久就转学了统计。她看到会议室前台一家公司的HR的人在介绍这家公司,底下坐了不少人。柳溪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她的目光穿过好几排人群,看到了田坚的侧影,他听得很认真。她注意看了一下他左右的人,左边一个金发的女人,右边一个男人,她放了心,悄悄地又溜了出来。加州的夜色温柔如水。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看到母亲拉着六岁的她上了公交车,是那种有轨电车,有两根小辫子的车子。 车子晃晃悠悠地缓缓前行,透过车窗玻璃,她看到她小小的脸和母亲的侧影。母亲拉着脸,一语不发。她们下了车,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看到了一栋房子,两层楼的小洋房,四周都是沉寂,唯有那一栋房子亮着,她心里有些怕,站在那不肯动,母亲扯了她的衣袖,走啊。她只得跟着母亲进了那栋洋房。她想到这,心里叹了口气。
2
过了夏天田坚开始上班了,公司也在尔湾,是一家制药公司,需要统计方面的人。公司离他们的公寓不算远,十多分钟的路途。那天田坚加班,回来就是九点多了。
这么晚回来,也不打个电话。柳溪怪他。
一忙就忘了嘛。田坚躺在沙发上,累死我了,还有饭吃吗?
都说过好几次了,加班就要打个电话,这么小的事有那么难吗?柳溪还在生气。
我都饿扁了,你还在嘀咕什么电话不电话。田坚口气里有些不忿。
柳溪不作声,坐在那不动,铁青著脸。
田坚见她不动,只得自己起身去厨房弄吃的,锅碗瓢盆弄得动静很大。柳溪只当没听见,脸上还是没有好脸色。
田坚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一张更铁青灰黑的脸,在他幼时住过的土坯房里,房子里面是夯实的黑土泥地,地上散落着一串锅碗瓢盆。他心里有些难受。
日子飞速滑过。很快柳溪也毕业工作了,两个人白天不在一起,见面少了,矛盾却不见少。这几年来,两个人吵架多了起来。柳溪常想,谈恋爱那阵为什么就没怎么吵?再一想,两个人约会的时间也就是一年,也没住在一起,又正是热恋期,都是巴着心肺对对方好。后来田坚就出国了,两个人隔着太平洋,隔着无边无涯的水,矛盾哪还有滋长的土壤?
到了美国,住在一起,两个人的喜好和需求都不一样,各种睚眦,各种矛盾就接踵而来了,想来也都在理,说起来也都是小事,可是小事攒多了就像是房子里粉尘数量增加,不打个喷嚏不足以平民愤。尤其田坚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经常就是吵到后面就闭嘴不言。柳溪尤其恨这个。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矛盾这么快就降临了,他们原来是空白着脑子走进婚姻,没有期待很高,甚至都没有期待,可是,还是被婚姻的这番嘴脸弄了个满头包。
柳溪头一次动心买房子是在陪陈冉芳看了一次房子之后。陈冉芳是她中学同学,陪读嫁了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工程师。工程师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过早地谢了顶。他们刚从北卡搬到加州,住在公司给租的临时公寓,很快两个月期限就要到了,着急买房子搬进去。
陈冉芳看中了两个户型,要柳溪给她做参谋。柳溪头一次走进这样簇新的样板房,顿时眼前一亮,房子进门就是挑高的门廊,金晃晃的吊灯从二楼照耀下来,柳溪抬头看,那个夏天银杏林里的大海星辰骤然而至。
柳溪回家就缠着田坚买房子。田坚心里压根就没有种过买房子的草。
四十好几万的房子,你开什么玩笑。田坚看着她,有些搞不懂她怎么突然像打着了火的摩托车,自己拽着自己就要往前奔。
不开玩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你知道吗,就是房间里就有大海星辰的感觉!柳溪一向沉静,今天像是变了个人。
大海星辰个屁啊,我家里要我寄钱给他们修新房子。田坚前几天收到家里的信,他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一下脱口而出,没带着好气。
可是,咱们这些年不都是在给你家里寄钱吗?柳溪撇嘴,我家寄得少多了,你知道,我家也不宽裕的。
是啊,我知道,可是我家那些钱不都拿去还债了吗?田坚坐在那条硌人的沙发里,双手插进了头发里。
那现在他们钱还清了,我们的钱该考虑自己了吧,再说公司的绿卡也开始办了,买房子没问题的。柳溪赌气一屁股也坐在那张沙发上,沙发那头的田坚震了一下。
我们现在两个人,又没孩子,不需要买个大房子。田坚好声好气地说。
没孩子就不能住宽敞点?我不管,反正我就要买房子。柳溪铁青的脸又出来了。
田坚一扭头看到她拉长的铁青脸,心中一沉,怒火突然就燃了起来,他嚯的一声站了起来,用脚踢翻了吃饭的凳子,转身就出了门。
柳溪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眼泪在眼眶里转,她深呼吸,没让眼泪流出来。
田坚后半夜才回来,他也实在没有地方去,在高速上胡乱地开了一气,又回到家,摸黑上了床,柳溪那边轻轻动了一下,他的手摸了过去。
两个人躺在黑漆漆的夜里都不言语。这一年来两个人没少吵架。热吵之后就是冷战。忽冷忽热,吵吵闹闹的。可是,谁家又没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呢?矛盾难道不该就是生活的常态吗?
最后两个人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把钱寄回了家,答应一年后再买房子。
一年后房价已经涨了一大截,似乎是他们吵架连带着把房价给炒了上去。同样面积的房子,现在要多十万。田坚又犹豫了。两个人又是一顿好吵,田坚终于勉强答应去看房子。
那天看样板房的时候,柳溪喜欢第一个户型,大大的前厅,还都是挑高的,吊灯高悬,跟她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一进门就能看到大海星辰的户型很像。田坚却不喜欢。
这么多空间都浪费了,不实惠。田坚说。他喜欢的是第二个户型。楼梯靠边,不占地,前厅不大,空间利用率高,曲里拐弯做出了五个卧室。
这多好,房间也多一间。田坚说。
看起来有些小家子气呢,不够气派。柳溪说。
两个人回到家一边做饭一边还在为买哪个户型争辩。两个人都是有主意的人,又都不肯轻易让步。
田坚觉得过日子没必要穷讲究,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柳溪没好意思说那个夏天的大海星辰,只说第一个户型敞亮透气。
前厅那么高,那么大,加热加冷都得更费电。田坚还是坚持。
加州大多数时候不用开空调的。柳溪说,她觉得房子是个大事,不能轻易让步。
要不就不买。田坚甩出了杀手锏,他知道柳溪有多想买。
柳溪着急了,直接就点着他的名字喊了:田坚,没想到你是这样出尔反尔的小人!
田坚心里恼怒,说:我怎么小人了?我不是去看了吗?是你自己太刚愎自用!还说我是小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陷入了热吵。田坚的老板昨天给了他一个年中评估,不是很好,他本来心里就不爽,陪着她看了一下午的房子,现在还要指责自己,火气一冲,就把厨房桌面上的几个洗菜的小钢盆撸到了地面,小钢盆砸在地上铮铮作响,洗好的上海小白菜撒了一地。
声音那么响脆,柳溪惊住了,田坚也惊住了。
有本事你都摔了啊!柳溪很快就从凝固的状态里醒了过来,脸涨成了青的。
田坚看到那张青紫脸,头就发晕,心头一热,把洗碗机猛一拉开,拿起几个瓷碗就往地上摔,细白瓷碗碰在瓷板地上爽脆脆地裂成好几片,有几片还蹦到了上海小白菜上面,青的青,白的白。
柳溪看着田坚,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她以前听一个朋友说有一对夫妻因为买房的事情离了婚,她只觉得夸张,原来同样的事情完全可能在她自己身上复制。田坚站在那,他有些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在美国的小公寓,还是在老家的土坯房,却都是这般的残败和破碎。柳溪冰冷的目光刺了过来,他不知所措,扭头甩门而去。柳溪看看满地的碎瓷片儿,脚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她喉咙哽咽了半天,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过了半晌,她拖着腿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田坚摔门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里轻荡,她看到那个小小的女孩,被孤零零扔在太姥姥家的那个小小女孩,时光回转,旧的印痕原来从来不曾被擦拭掉,而是轻轻一震就浮出水面,那种被抛弃了的忧惧和担心再度袭上心头,她心里酸涩,脑袋里却是空白的,这就是生活,就是人们常说的婚姻生活吗?
这次冷战没有持续很久,柳溪先屈服了,她太想买房子了。她同意买田坚看中的那个户型。她想要一个大房子,然后,她就成了房子里的公主。她想到公主这个字眼,鄙夷地笑了一下,她从来未曾做过一个公主,虽然在她刚刚进入婚姻的时候,她曾经天真地以为,在婚姻里,她能成为一个被宠爱的公主,她是满心希望被人宠爱的,那是从三岁的她身上一路传承下来的渴求。然而这太naive了。naive,英文里这个词真真太准确了。
房子是八个月之后搬进去的。
新房子空荡荡的,到处散發着一种稀薄的油漆味。房子采光不是特别好,柳溪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江南的小房子,檀木的床,青面的被子,墙角的尿桶散发出来薄淡的尿骚味,昏沉的日光从窗棂里照进来,屋子里的一切都散发着和太姥姥一样苍老的气息。江南的白日长,晚上就更长了。柳溪和太姥姥睡在同一个床上。她小小的,太姥姥也小小的,时光已经榨掉了她生命的汁液,现在,她缩成了小小的一个。柳溪总是害怕,太姥姥那么老了,她真怕她一觉睡着了就不再醒来。
第一个在新房子里的夜晚,她睡不太着,她能感觉得到旁边的田坚也没有睡着。大概他也知道她没有。
满意了你?田坚在黑夜里吐出一句话。
柳溪想,似乎都是这样,原来一心向往的东西,到手了却不过如此。到美国是如此,和田坚结婚也是如此,买房子更是如此。不过如此,如此而已,而且年岁越大,心愿满足后带来的喜悦感越低,边际效益递减规律吧。纵如是,人们还是巴巴地往前走,往高处走。
然而她是断不会把这番心思说出来的,她是个脾性儿犟的人,这一点和田坚倒是半斤八两。
挺好,她说了一句,一扭身,正看到窗户上临时安装的纸百叶窗,灰白的,在夜色里像块半透明的玻璃,把房子和外面的世界不清不楚地隔成两半。
3
搬进去没到一年,田坚的父母要来了。
柳溪心头飘过几朵乌云,隐隐有些担忧。她觉得自己不是个会处世的人,担心和他们处不好,可是她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对,他们买了新房子,有地方给他们住,况且,田坚这一出来就是好几年没回国。
婆婆是个勤快人,一来就要做饭。柳溪说,我来我来,你们时差还没倒好呢,等休息好了再做。婆婆说,噢。就坐在了一边。
过了两天,婆婆开始做饭,柳溪要去帮忙,婆婆说不用不用,你休息,休息。柳溪也坐在了一旁。
吃完飯,柳溪晚上有个会,现在的公司都是跨国公司,有时差,晚上开个会都是常事。她想着先去准备一下。田坚,我先上去了,她说着就上了楼。她听到婆婆用四川话和田坚说话,声音有些大,田坚那边却没有回话,她没有在意。
晚上睡觉的时候田坚没个好脸色,柳溪心里不舒服,也没有说什么。她这一段常去看BBS MIT,一个留学生的论坛,家长里短版,原来她不是唯一一个,原来很多的夫妻都处不好,原来这就是婚姻的常态,至少,是常态的一种。那时候,有个叫踏踏鸟的ID,回答总是犀利,又切中要害。踏踏鸟说,在婚姻里女人要学会忽略男人,要做一个快乐的单身。她这么想着,没理睬他那张臭脸,洗漱完毕,就躺床上睡。她费了很长的时间才睡着,她觉得心里似乎还有一团气,就像是衣服的一个褶子,没有熨妥帖,心里不舒服,她想,这些道理说起来都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真正实践起来真是难。
过了几天,田坚加班,他打电话回来说要晚点回来,你们先吃。柳溪传了话给公公婆婆。婆婆又是噢了一声,公公也不太说话,柳溪突然发现,他们的脸像极了田坚。她知道这个说法逻辑不通,应该是说田坚的脸像他们。像,不仅面容像,神情也酷似。他们没有说什么,但是两个人都坐在那不动。柳溪从来没有面对这样一种僵局。
菜已经做好了,不吃就凉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胆怯,像那个站在二层洋楼前面的小女孩。
噢,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婆婆终于开了口,脸上没一点笑意。柳溪站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犹豫了一阵,轻轻地说了句,那我也等等吧,说着退到了楼上,心里又纳闷又委屈。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车库门终于响了。田坚一进门看到桌子上摞尖的几碗菜,再看看坐在沙发上的父母,心里不高兴,我说了不要等我。
那不行,咱家的规矩,男人不回来不能动筷子的。是公公的声音,用的是普通话。公公婆婆普通话说得不溜,平常他们之间一般都是用绵阳话。柳溪在楼上听得真切,明白了他们不肯先吃的来由,心里又烦又怨。偏偏田坚在楼下喊她,吃饭了,柳溪。她半天也不应答。
柳溪,下来吧。又是田坚的声音。
那顿饭柳溪吃得别扭,低顺着头,也不说话,基本就是吃干饭。那三个人也不怎么说话,房间里的空气晦涩。柳溪匆匆把饭扒了,也没跟他们说话,就上了楼。她听到婆婆在后面用绵阳话叽叽咕咕,她现在大致听得懂了一点绵阳话,听到婆婆是在数落她碗筷也不收拾,撒腿就走人。她听得心里烦闷。
田坚在下面收拾了半天碗筷,上了楼。
你把门关上,柳溪一肚子的气,又不想让公婆听见。
田坚把门一关上,柳溪的话就倒豆子了:没想到你们家这么封建,你要是今晚不回来,我就得饿一晚上肚子?!
田坚说:他们就是这样,我都跟你说了,他们就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柳溪哼了一声:你们家规矩可真多,是不是还在说我没收拾自己的碗筷?
田坚没有说什么。
柳溪又说:估计还嫌我不做饭,不会伺候男人吧。
田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柳溪最烦就是他不说话,她宁肯跟他吵个热腾架,也不愿意打冷战。他一沉默,她就抓狂。他沉默不语的样子跟几个小时前的公婆可不正是一副嘴脸。
柳溪一生气,话就不好听了:怪不得踏踏鸟说门当户对最重要,你这样的凤凰男就该找个凤凰女!
田坚却对凤凰男这个时髦字眼特别敏感,当下就生气了:什么狗屁踏踏鸟,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孔雀公主,你也不过是个小户人家,连个完整的家都没有!
柳溪脸刷地一下就青了,你原来是这样一个狠心的,真的算我看走眼!
田坚一看她这样说也没好气,看走眼了,现在纠正还来得及!
柳溪眼泪差点又要流下来,她喉咙发紧,站在那居然不知道说什么。田坚一别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走到旁边的客房去了。他今天累了一天,回来一家人没一个给他好脸,他在厨房收拾碗筷,他妈妈在他耳边唠叨了半天,他都要烦死了,上了楼柳溪又是和他一顿好吵。他心情不好,心想不如接着干活,就去了客房,打算把没干完的那些活干完。
一晚上柳溪都没睡,她恨田坚不仅没有安慰她,还和她大吵一架,把她扔在这,自己一个人跑到另外一间房子睡。她突然就懊悔买了这个房子,把公婆招来不说,还多了个地方给他躲,以前他摔门而去,晚了总要归家,那个小小的一居室的房子,空间狭窄,两个人根本避不开,现在这算什么事?
日子就是这样磕磕碰碰地往前走。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婆婆说你们结婚也有好几年了,该考虑生个孩子了吧。柳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田坚也是支吾。柳溪原是不想这么早要孩子,毕竟还没到三十,她也觉得田坚和自己还是有些问题,她不清楚这是婚姻都必须经历的磨合还是他们两个不太合适。她真希望能赶在时间的前头看个究竟。有时候她又往回看,她看到了那个六岁的女孩站在一级一级青石板阶梯的最高一级,山路曲折,小小的孩子站在冬天的昏沉夜色里,哈着气,看着稀稀疏疏从山脚下上来的每一张面孔。她真想给那个小小孩子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们搬进去的这个小区,人慢慢也多了起来,万圣节的时候,来了快一百个小孩,她之所以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田坚把糖果都放在一个个小纸杯里,十个一排,一排一排地给出,差不多十排的糖果都给出去了。其中一个小家伙说,You guys are generious,keep up the good work! (你们这家给得很多啊,继续努力)柳溪差点没笑岔气。
公公婆婆知道他们有生孩子的计划,挺高兴,你们只管生,我们来帮着带,不耽误你们事业的。大概田坚跟他们说了柳溪的顾虑。
嗯,柳溪说,要是生了两个,其中一个跟我姓柳如何?
那不行,公公平时不太说话的,这回马上开了口,田家的孩子当然要姓田。
男孩跟你们姓,女孩跟我,柳溪说,你知道,我是独生女。
这怎么行,那这个族系就乱了,将来他们就是两家人了。婆婆说。
我同学就是这样,姐姐跟爸爸姓,妹妹跟妈妈姓,两个人关系一点也不受影响。柳溪接着说,也不管田坚看她的眼色。
反正都是我们田家的人,只能姓田。公公一脸毫无商量余地的样子。
孩子是我来生,我和田坚再商量商量。柳溪心里有火,还是压了压语气。
这事没得商量,我们说了算!公公又说。
凭什么是你们说了算,我的孩子。柳溪气头也上来了。
那现在就离婚!反正孩子还没生出来。公公拍着桌子说。
柳溪心里一震,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还说得这么凶狠。她心里有怒气,就转向了田坚,你说,你说,看看你们家的人,有一个讲道理的吗?!顺手就把厨房台面上的一个盒子一推,面板滑,纸盒子一哧溜就从那头滑下,正砸在公公的脚上。
盒子里面是刚买的熨斗,挺沉的,公公疼得叫了起来,婆婆嚷了起来,这怎么还动手了!田坚,你不管管你媳妇!
田坚就站在柳溪旁边,空气里有一种箭在弦上的张力,他脑子一团混乱,手在虚空中机械地往前推,那手推在柳溪身上,她人小,又是毫无防备的,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柳溪坐在地上,看着周围的三个人,心里发凉。田坚想上去扶她一把,看看旁边的父母铁青的脸,僵在那不动了。柳溪心里又屈辱又愤怒,她忍住泪,自己扶着橱柜站了起来。
她慢慢站起来上了楼,进了卧室就是砰的一声。现在,她也学会了这个。
那几天两个人都不说话,以前他们之间也有冷战,都还能化冰,从来没有一次这么长。公公婆婆还添油加醋地在背后数落柳溪不好,田坚更是烦躁,这几天他都自己单独睡客房。
然而这样太难受了。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像是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那个人却像是一团气,不依不饶地堵在这一个的胸口。
晚上,田坚没有去客房睡,而是早早躺在主卧室的床上。柳溪气他这几天都在客房睡,她心里的气一点没散,折腾到好晚才去睡。两个人终于都躺在床上。灯灭了,房间慢慢黑透,他们之间像是横亘着一道沟壑,那沟渠里充盈着内心的角斗。他突然难受不已。他伸出了手,摸到了她的后背。干什么,她的语气有些生硬。他突然有些恼怒,猛地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干什么啊,她试图推开他。他一只手把她的双臂压住,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粗蛮地掠过。他像是生出了无尽的力气。
她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他在这抽泣声中看到了另一个哭泣的背影。那个人从土屋里跑了出去。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酸涩,这酸涩越过十几年的时光,从记忆里破土而出,他躺在黑暗里。她还在哭泣,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她的哭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到身旁的她已经不见了。他心里充满了懊恼,他原本是想和解的,他有些不懂自己,仿佛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头野兽,一头全然不受他掌控的野兽,那头野兽从一个牢笼里跑了出来,恐惧悄然漫上他的心头。
那天晚上她很晚还没有回来,他慌了,他听到一个声音,去,把她追回来。那是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他小小的,跑了出去,四野茫茫,他看到唯一那条出山冲的路上有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模糊。
他走出了房间,他看到了道路的那头有一个黑点,那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那是一辆蓝黑色的本田雅阁,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从车子里走了出来。
他迎了上去,她没有说什么,他们并肩往房子的方向走去。南加州的夜空澄静如水,他们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星如细碎的泪花,悠远地闪着。
公公婆婆住了半年总算是走了,两个人都掐着指头数他们回去的日子,他们动身那天,两个人终于松了口气。人越多,关系越复杂,矛盾越多。现在两个人总算是又回归到两人世界了。
然而上次的推人事件连带着田坚的粗蛮像是给他们的关系添了一层淡淡的灰底子,柳溪心里有些怕。
你这样怎么怀得上?田坚说,他们已经试了一年了。
我不是每次排卵期都配合嗎?柳溪现在学着记下自己的周期,碰上那几天她和田坚好,其他的时候就不太愿意。
两个人就商量着看医生。
医生觉得他们都还年轻,也才试了一年,就说不急。这样又过了小半年,两个人都有点小急了。又换了个医生。这个医生倒是负责任,要田坚去查精子,要柳溪去查卵巢、子宫,查了半天,说是有些子宫粘连,于是动了个手术。
手术之后还是没有动静。这期间,两个人关系时好时坏,田坚是个脾性善变的人,总是前一分钟还好好的,第二分钟就暴躁起来。柳溪觉得他像定时炸弹,心里总是慌张。
4
那天是情人节,田坚买了玫瑰,柳溪心里有些小感动。晚上田坚凑了过来,柳溪依然没什么兴趣,睡吧,她说,我明天还要做一个演示,挺重要的一个演示。
你每次都这样!田坚口气烦躁起来:买玫瑰也没用!
怪不得学洋人买那个东西,你以为我就值一打玫瑰,也太cheap了吧!柳溪口气里满是鄙夷。
田坚最见不得她这样,火气一上来,骂了一句。
什么玩意,说什么呢!柳溪从床上站了起来:我去客房睡!
田坚见她要走,心里更火,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蹿到柳溪面前,眼前的人在黑夜里成了完全不熟悉的一团影子,他在黑暗里伸出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才什么玩意!
那一记耳光在黑夜里特别响亮,田坚听到这响亮的“啪”的一记在那个久远的土坯屋里回响,他感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咒缠住了他,他一下子就懵了。柳溪的脸上似火灼烧一般疼,人也懵了,半天不动,终于嘴里吐出一个词,离婚!
家暴从来就是零次或者多次,不存在一次,这是柳溪后来从婚姻治疗师那里听说的。而每次和解的模式也差不太多。
看婚姻治疗师是柳溪的主意。两个人这几年离婚没少挂在嘴上,但是又都牵三挂四,扯这扯那,到了后头也还是没去离。柳溪总忘不了他们最初的那些时光,她记得自己如何固执地一次又一次走進那座男生楼,也总能从每一次和解中感到一丝心酸的幸福感。那一次柳溪又被扇了一巴掌后狠下心来,要么离婚,要么去看婚姻治疗师。田坚一向不同意去看治疗师,看到她坚定的目光,撇撇嘴,不再说什么。
柳溪先在网上搜婚姻治疗师,做了一些调研,才发现做这个行当的人也是分档次的,最便宜的是social worker(社工),她就先约了个social worker,哪知一聊就觉得不对头,这个social worker太不懂行,问的问题都不在点上。便宜能有好货吗?第二次就换了个psychologist,大概相当于国内的心理咨询师。这回是个白人男子。一开始的寒暄长了些,热情得让他们觉得有些违和,又觉得他这么热情就是想他们多去几次吧,两个人就又换个医生。这回是个华裔的医生,看名字像是台湾来的,是上了医学院的psychiatrist,电话里聊起来还算对头,蒋医生还说了几句中文,柳溪想,将来要是有孩子,中文可不能丢。又一想,还孩子呢,这个婚姻都在摇摇晃晃。电话上聊好了就是去办公室,这回要收费了,每小时三百美元,田坚觉得肉疼。第一次是三个人聊,一聊起来柳溪和田坚就争执起来,互相指责。蒋医生说,我看还是分开聊,田坚一想这样费用就翻倍了,心里更没好气,回家路上都是冷着个脸。柳溪坐在副驾的座位上,扭头看见了他冰凉的脸,森冷的感觉一下子充斥在心里,那神色多可怕,她看到另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在眼前晃荡,她微微颤抖起来,脸也跟着冷了起来。
那天柳溪要田坚去买个辣椒粉,他不肯,说,怎么就知道指挥人,要买你自己去买。
柳溪说我不是正忙着吗?要做翠花排骨,晚上去聚会,说好做这个。
那就不去。田坚头也不抬。
你什么意思,我们几个朋友三周前就约好的!柳溪急了。
要去你自己去。田坚接着说。
田坚,原来你心这么狠!柳溪脸色一沉,去拉沙发上的田坚。田坚就挡,手一挥,打在她腰上,柳溪一生气就推他,他站起来,一拳锤在她下巴上。柳溪疼得下巴好半天没合拢,心里更是发疼。
柳溪又约了蒋医生。她坐在蒋医生小小的办公室里,眼睛看着窗外的一大片橡树林,叶子幽青,中间有亮亮的光团。蒋医生说,说说你的过去吧,很多的时候,过去能给出现在最好的解释。
柳溪把眼神从橡树林上转过来,她又一次回到江南那个偏僻的小院,那里没有和柳溪同龄的孩子。院子里经年累月就是小小的她和暮阳一般的太姥姥。母亲和父亲那时年轻,工作忙碌,姥姥也不得空,就把她送到了太姥姥家。她是被骗了去的。她只记得母亲说是带她去个好地方玩,等她一觉睡醒来,身旁的母亲已经不见了 。母亲后来又来看过她几次,总是匆匆吃个饭就走了,她小小的,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发了呆,母亲每次都不回头,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小小鸟儿,随之而来的不安全感似乎一直都跟随着她,而这种不安全感在她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后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加深重。
父亲经常在外面打牌喝酒,母亲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她有时候是一个人去寻父亲,把柳溪一个人丢在家里。柳溪害怕一个人在家,就像多年后害怕田坚吵架后把门一甩,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她常跑到山腰上等母亲父亲归来。有时候母亲带着她同去,坐有轨电车去,去那栋二层楼的洋房里寻父亲。她同样害怕母亲牵着她,走进那栋二层的小楼,看到父亲冷若冰霜的脸。她潜意识里记住了那张脸,会在每一次和田坚吵架时把那副脸孔摆出来。
自始至终,蒋医生只是静静地倾听,不时问一些细节。
慢慢来吧,你要试着把你父亲和你老公分辨开来,不要把对两个人的情绪混合起来。蒋医生说,另外,试着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或许有所收益。
柳溪点头,她极少与人说起小时候成长道路上的阴霾,现在说了出来,心里舒畅了许多。她暗想,原来一个好的医生就是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的人。
田坚也同样坐在了这间不大的屋子中间,蒋医生说,我们会潜意识地重复我们记忆中最厌恶的事情,说说你那些不好的记忆吧。田坚却一直沉默。他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看到家乡那个偏远村落的小土坯房子里,地上是摔得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他的父亲板着铁青的脸,一巴掌打在他母亲的脸上,耳光响亮,然后揪住了他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母亲跑了出去。去,把她追回来,父亲对他说,他那时八岁的样子,他站在屋门口看母亲变成一个黑点,心里满怀着对父亲的痛恨。他痛恨父亲,却始终什么也没能做,只是把恨埋在心里,任由它发芽,滋长。他难以想象,那痛恨会在他身体里蕴藏那么多年。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沿袭了父亲的粗暴。终于有一天,当他看到柳溪那张铁青的脸时,会不由自主地爆发出来,打在了她的脸上,或者,是打在他一直痛恨的旧时光里的父亲的脸上,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那样的时刻,他已然不是自己,他成了过去的殉道者,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他看到了这些,但是,他一直沉默,整个过程都不说话。
蒋医生叹气,如果你这样不愿意沟通,一定是有什么隐痛。心理医生能做的就是倾听和引导,如果你不愿意开口,我一点办法没有。
蒋医生把这些告诉了柳溪。柳溪叹气,现在你知道我有多难了吧。他从来都是沉默,我觉得特别无助。
一定有他的原因,蒋医生说,你想办法让他开口。
那天晚上两个人吃饭的时候田坚说可以试试体外受精。距上次动手术又是一年,还是没动静。田坚对于生孩子的事情一直非常积极,比柳溪积极得多。
我们两个这样子还说什么孩子。柳溪脸色还是不好。
有了孩子问题就会简单多了。田坚说。
你怎么想的?有了孩子问题更多,柳溪说,不行,我们必须在生孩子之前把我们之间的关系理顺。
你看你就是没有诚意。田坚撇嘴。
我没有诚意,医生说你整个治疗过程都不开口,谁没有诚意?柳溪声音高了起来。
我觉得根本没必要看心理医生,其实我自己也在看心理方面的书,他说的那些我都知道。田堅说。
你怎么这么自负,人家是专家!不行,你不好好看心理医生,我就不去看不孕症医生!柳溪也拧了起来。
田坚冷眼看了她一眼,就又闭嘴不说话了。两个人便又陷入了僵局。
晚上,柳溪想起蒋医生的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她想田坚积极看不孕症医生,说明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改变他们之间的困境,说明他还是想挽救这个婚姻的,其实和她要求他去看心理医生不是一个意思吗?她想通了这一点,就碰了碰旁边的田坚,哎,我准备去看不孕症医生。
田坚在黑暗里噢了一声,心中动了一下。
尔湾是个规划得特别好的城市,商业区、住宅区、医药区都是事先规划好的。城市东边这一片都是医药区,各种各样的小门诊和医院都在附近。蒋医生和不孕症医生就在遥遥相对的两栋楼里。
这两栋楼之间是一片橡树林,树叶宽阔,在半空中搭了起来,成了一片绿色的长廊。那天看蒋医生的时间正好在不孕症医生之后,柳溪看完不孕症的医生,走过那一片橡树林,走向另一头的婚姻治疗的诊所。那日正好刮起了风,风刮得树枝哗哗地响,涛声一般,而前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柳溪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猛然想起大学宿舍楼前的那片整齐笔挺的银杏林,那个大海星辰的瞬间,那光影交错的起起伏伏。眼前的橡树林似乎是多年前那片银杏林的九十度旋转。在银杏林里,头上是星辰,脚下是大海,而此时此刻,前面是星辰,背后是大海。如此不同的两样庞大的事物就这样默然不语地相对而立,柳溪心里一惊,顿觉时光重现,却是物是人非。
坐在蒋医生的那间小屋子里,柳溪还是有恍然,她好不容易定下神,继续着自己的回忆。她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真的跟了一个女人走了,抛下母亲和她,不知道是母亲的疑神疑鬼让他生厌,还是母亲的直觉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记得父亲离开的那个晚上,母亲抱着她在屋里哭泣,她觉得母亲把她内心的忧惧和恐慌一点点推进了她的身体里。那之后,父亲的影子愈来愈薄——其实父亲在她生命里大多数时候是缺失的,现在更是如剪纸一般单薄。她第一次见到田坚,有些心惊。他长得居然有几分像父亲,都是单眼皮,尤其是他冷冷的神情更是像。她是有些怕的,但又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她害怕又一次被抛弃——被父亲抛弃——这是她当年选择加州尔湾大学,而不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真正原因。
蒋医生边听边点头:我们从小缺失的东西,成年后会在新的亲密关系中加倍讨回。
柳溪想,可不是,她想起自己的不安全感,想起自己是多么地渴望被爱,那个不切实际的公主梦!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的丝丝缕缕的联系。现在,她坐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看着外面的橡树丛林,一切似乎渐渐清朗起来。
那我该怎么做?她问蒋医生。
抱歉,我也不能给你什么药方,最后还是要靠你自己领悟,自己走出来。我只能告诉你我们从小生长的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的行为,尽可能去理解对方,原谅对方。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治疗师,诚觉世间一切皆可饶恕,如果追溯到当事人过去的伤痛。蒋医生说。
柳溪点头,眼里却还是茫然。她的目光又一次飘到了橡树林,似乎答案就藏在某一片青幽的树叶背后。
5
田坚又一次坐在了蒋医生的对面。
说说你成长的经历吧,你的成长经历是否有很多暴力?蒋医生问。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田坚皱着眉头,好吧,今天我都说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说的。
很多的暴力,很多。父亲总是打母亲,母亲有时候也会回手,两个人拧在一起打。有一次,父亲拿起种地的十字镐一下子把灶台砸得稀烂。母亲骂他,父亲飞起一脚踢在母亲肚子上。我那次突然就长出了勇气,冲到父亲面前,说,你是要把母亲打死吗?父亲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兔崽子,你以为你翅膀硬了,给我滚开,他把我狠狠地推在地上,我的头碰在破碎的灶台的一角,流了好多血。
不过了,大家都不过了!母亲一边叫着,一边就去里屋拿了一瓶农药出来,当着父亲和我的面喝了下去。
田坚说到这,脸色苍青,陷入了深深的伤痛和沉默。
天啊,这么深的创伤。蒋医生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样的事情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事情,说了出来,你们这些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懂吗?田坚有些怨愤地看着蒋医生。
懂的,蒋医生脸色变得阴郁,其实我自己一直有心理问题,我的母亲是个控制狂,我高中开始就不断地抑郁,我从来不敢和别人说出我自己的需求和想法,因为我知道我的母亲有她的要求,我说了也白说,她特别严厉。其实上一次看到你不愿意开口,我很理解。我们这样受过创伤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自闭,不知道怎样和别人沟通。我看了很多的书,后来立志做心理医生也是想搞明白自己的问题。
田坚心想,这些医生也是可怜,明明自己是个病人,还要出来帮助别人。这个世界真是荒谬。又荒谬又悲哀。他没有说这层意思,只是说:久病成医吗?
他说的是中文,没想到蒋医生却听懂了,嗯,就是那个意思。
我也是这样,自己去找书看,拿出搞科研的态度来了解自己,可是明白了也没用。我小时候跟自己说,我长大了绝对不要对自己的妻子施暴,可是,事实却完完全全相反。田坚叹气。他没好意思说他自己去看书自学,其实是舍不得花心理咨询的费用。他也没有把舍不得花钱的这个想法跟柳溪说,而只是用沉默的方式表示他的不满。
从小在暴力环境长大的人成年后要么是坚决杜绝暴力,要么是不自觉地落入同一个模式,看来你是后一种。蒋医生说。
其实每次暴力之后我都特别后悔,但是一进入那种状态我就压根控制不住自己,好像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田坚说。
是的,道理并不复杂,但是要走出来非常不容易,我自己特别清楚这一点。蒋医生说。
田坚不再说什么。他是个聪明人,自己也做了许多功课。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能洞察一切的智者,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原生家庭是一个黑洞。一切似乎都可以找到答案,一切似乎都有了因果。每一个人的过往就如阳光筛落在地上的树影,模糊又确切地折射着来时的路。但是,又能如何?那些时光的浅影晃荡游离,踩不住,摸不着,一切都难以逃离黑洞的强大引力,一切似乎都进入了一个惯性轨道,一个难以自拔的循环和泥淖。
那天晚上为着房子和钱的事儿,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一边做菜一边吵。这回是田坚的一个高中老同学撺掇他在国内投资房地产,柳溪不肯,田坚说着说着就急了:那可是我高中最铁的哥们,人家会骗我?
柳溪说,也不是人家故意骗你,去投资就是有赔有赚,要是赔了怎么办?
田坚说:我这同学脑子活,他现在投资房地产就没失手过。他说现在三亚地产热得很,买个一套两套投资房,到时候就翻倍。
柳溪说:要投资房地产在这里也可以投啊,我看尔湾就是个好地方,将来也会涨,国内的房子那么远,管理起来也不方便。
田坚说,国内的房子比美国涨得快,你懂个屁。
柳溪最烦他出言不逊说脏字,心里生气,也发起蛮,反正我不肯。田坚一看她面若冰霜的样子也烦躁,两个人把从买投资房,到以前寄钱给田家买房子,到孩子姓什么那些陈芝麻的事情都抖了出来,越说越生气,越说越觉得对方蛮横。田坚是个爆脾气,正在切肉,一生气,手里的刀子在空中转了个向,直接就朝柳溪指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柳溪又惊又怕,叫了起来,我要报警了!
报警啊你!每次都是光说不练,你打911啊!田坚也叫了起来,他脑子发热,眼睛里却闪着寒气。
柳溪突然就镇静了下来。她不知道从哪获得了勇气,往前走了一步,平静地说,你把刀子放下来。田坚盯着她,她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不动声色地角斗着。他看着她,像是看到那个站出来斥责父亲的八岁的自己。他心里一惊,目光顿时涣散,手里的刀也垂了下来。
柳溪松了口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黑霭从时光的远处飘来。他那样子真像父亲啊。她打了个寒噤,转身去了车库,她打开车库门,迅速地倒车,车子开出了小区,向北而去。
尔湾是夹在大海高山之间的一块方寸之地,向北,便是向着高山奔去,她毫无目的地开,路开到头,她转到了另一条路,山路蜿蜒,高低曲折。山,就在那,然而,她却像是永远也无法抵达,只是在山脚徘徊。她突然间就看到旁边一面如水的湖泊,镜子般明亮,就像家乡的河湾水汊,而那座江南的小院,便是在水之边缘。她顿觉自己是行驶在回乡的路上,是故乡山川的感觉。她有些恍然,然而她很快意识到,她是在异国他乡,在这个城市里,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除了和他的那个家,她哪里也去不了。她把车开到路旁的一条小路,是通向一个农庄的小路,她把车停在小路旁。夜色越来越浓,恐惧和孤独一点点向她袭来,直到将她完全淹没。她开车落荒而逃。
柳溪大半夜才回到家。她趴在客房的床上,没有哭,只有无比的压抑和阴郁,她以为她肯定会失眠,却很快就入了眠。她主意已定,明天,就是明天,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
早上起来,她把决定和田坚说了,田坚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牛奶,半天说了一个字,好。
她心里有些委屈和难受,平常他都不是这样爽快地答应的。她想,他大概在外面找好了下家了,或许就是他签证认识的那个红颜知己,怪不得他这几天都待到好晚才睡,大概在网上和红颜谈情说爱呢。她越想越窝心,恨恨地说:那就今天上班之前去办了吧。
好,她听到餐桌那头传来的应答。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他那平日里明亮的眼睛变得淡漠无光。她心里发凉。
也好,她想,反正现在还没有孩子。
吃过早饭,她觉得有些恶心,她心里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例假推后了。她这些日子心情实在是糟透了,都没有留神这些。
她把车子拐到了一家超市,买了一个早早孕,当她看到两根粉红的粗线时,她呆住了。天意吗?难道两个人缘分还未了?老天还不准备把他们拆散吗?
她开车到法院的时候,看到等在门口的田坚和他身后长长的队伍。原来,每天都有这么多夫妻要离婚,有这么多夫妻不能忍受彼此,或者说是忍受现状。
她告诉了他怀孕的消息,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真的啊?
她点头。
走。他拉了她的手往回走。
他的眼睛发亮,外面的天空似乎也跟着明亮起来。橡树的叶子在风里刷啦啦地响。她想起了那瞬间的光影变幻,大海,星辰,那么辽远,那么闪亮。
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名字,一个男女都可以用的名字,田纯善。纯善之家,纯善的孩子,重新开始,一切都是至纯至善,他們曾经是那样满怀着纯真良善的初衷走进婚姻的。
那一阵,日子突然就变得柔顺起来。也还是有些争吵,总是吵了个头,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去超市买菜,他不让她拿,你一边站着,我来。柳溪想起了她心底的那个公主梦,她一直渴望的被宠爱被关爱的公主梦,然而这不是梦,不,不是梦,只是,她心里总还是有些隐隐不安。
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柳溪梦到一个娃娃,一个面目模糊却浑身光影斑驳的娃娃从她身边走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家门。纯善,柳溪在梦里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醒了过来,下面是湿乎乎的,她一摸,手指成了红的。
他们一起去不孕症的医生那做的手术,那个只存在了几个月的叫作纯善的孩子成了虚无,大海星辰瞬间就能变成幽暗森林,她多年前就已亲见。只是,在刹那变幻的前一刻,天上的星星是坠入了大海吗?那些坠落的星星是随浪漂流,还是沉入深海?
他扶着她走出大楼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漫天的雨,在天地之间扯起了帐幔,灰薄如蝉翼的雨幔。他们都看着雨中的树林,那一瞬间,她记忆的盲点突然无比明晰,她确切地记了起来,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在她回到宿舍后不久,雨,便下了起来。天气预报是准的,她想,准的,就像他们的过往,准确地预知了他们的现在。可是,他们的未来呢?他们还会并肩穿过这片霏雨淋漓的橡树林吗?他们站在那,面朝着一整片的森林,他们没有看对方,却都如此深切地感知到彼此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