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江南三部曲》中梦境的内涵
2023-05-30李雅娴
李雅娴
《江南三部曲》是格非沉寂十年后出版的作品,作者以古典細腻的笔触沉入中国的百年历史中,思索人们的精神历程和精神内涵。格非的作品出现过很多梦境,他早期作品里的梦境叙事大多运用了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如《褐色群鸟》《锦瑟》,《江南三部曲》中的梦境叙事也带有弗洛伊德的影子,同时也融入了中国传统的元素。本文主要用文献研究法和文本细读法试图对这部作品中梦境的内涵进行系统分析和解说,分析梦境在文本中的作用和意义,探讨梦境营造和作家的生活现实之间的关系,从梦境的角度把握格非在文学创作上对传统文学的继承与对现代主义写作技法的突破。
一、梦境的类型
(一)睡梦
梦境是指人在进入睡眠状态时所梦到的幻象、情景,在《江南三部曲》中,这类梦境多揭示人物的潜意识、隐秘的心理动态,大多带有弗洛伊德的影子,在文本中起到预示人物命运、推动故事情节、渲染故事氛围等作用。如第一部《人面桃花》里秀米的梦境就展示了她性启蒙阶段的动态心理,秀米从小受到儒家文化的熏染,恪守礼教、安分守己,是一个传统且保守的女生,但表哥张季元的到来让处在青春期的她萌生了少女初恋的朦胧情愫,从小接受的文化观念让她怯于表露自己内心所想,内心这份真实的情感一直被理智压抑,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释放,这种情愫转而在她与张季元的春梦中得到了实现,在梦境中她与表哥之间亲密的接触表露出她内心真实的情感动态。现实生活中的秀米在梦境中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情感,同时也让读者走进秀米内心隐秘而真实的世界,呈现出一个多面立体的人物形象;故事中老虎与校长的梦,也是反映老虎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情感,这一类梦境大多揭示人物的潜意识,挖掘人物内心深处被现实所遮蔽的情感,在文本中呈现出一个个立体饱满的人物形象。
(二)记忆与想象交织的梦
格非小说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梦境——记忆与想象交织的梦。格非的小说中记忆、想象和梦境总是交织在一起的,梦境是记忆和想象的混合物,这类型的梦境在作品中作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是人物情感的载体,唤醒被遗落在时空中的情感,作者以梦的形式表达主人公对亲人的想念。《人面桃花》中秀米与父亲之间的情感在文中着墨不多,多表现在主人公的记忆当中,当父亲出走后,秀米回忆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村外野塘挖莲藕的情景,在儿时的回忆中透露的都是对父亲的想念。秀米被释放再次回到普济,看见昔日熟悉的场景,又陷入对昔日的回忆中,仿佛又感受到了母亲在她耳旁说话时发出的暖暖的热气,脑海浮现翠莲取凤仙花涂指甲与她对话的场景,这些记忆虽然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渐行渐远,但一直留存在她内心柔软处,而在作者看来,记忆本身就是梦境的一部分,可以说梦是人物情感安放的载体,并且以梦的形式唤起了人物内心遥远的、被遗忘的情感。
(三)桃源梦
自古以来,中国就有关于桃源梦的记载,晋代诗人陶渊明写下脍炙人口的《桃花源记》,诗篇里描绘的世外桃源成为许多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人面桃花》里同样描绘了这样一个桃源梦境,如陆侃想要在普济造的“风雨长廊”,长廊把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让人们免受风吹日晒之苦,王观澄将陆侃的设想变成了“现实”,在他的精心打造下,花家舍每一户人家的大小、格局都是一样的,连庭院也是相同的,这是人们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人物秀米和张季元想通过革命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大同世界,他们的桃源梦更加具有现代性、革命性。
但格非对桃源梦的思考不仅局限于其是一种理想精神世界,更多是以一个冷峻客观的眼光审视桃源梦本身,思考桃源梦非现实性等问题。王观澄精心打造的世外桃源实际是一个土匪窝,男人们借外出打工的幌子专门访察有钱的富人,以绑架富人为营生。张季元最后被谋杀、秀米也被捕入狱,他们的革命同样以失败告终。第二部《山河入梦》里的“花家舍公社”中,实行的“匿名者制”显现出的是人性之恶,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互相窥探对方,人与人之间充满着猜忌与警惕,花家舍的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
二、梦境叙事的意义和功能
(一)映射人物内心精神
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打破了千百年来人们对于梦的认知,他认为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1]35人有很多私欲、原始冲动被社会道德和现实秩序禁锢,这些欲望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满足,于是被抑制到了潜意识层面,这部分被压抑的情感通过修饰、伪装潜入意识层面,以梦的形式宣泄出来,通过人的梦境可以窥见一些隐秘但真实的自我。《人面桃花》中的梦境也运用了弗洛伊德的原理,用梦境叙事挖掘出潜意识中隐秘的自我,如秀米做了一个有关张季元的春梦,在梦境中出现的捆绑秀米的“绳子”正是约束她本性的力量。秀米从小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对月经的恐惧、对表哥的嫌恶都表现了她恪守礼节的一面,但正进入青春期的秀米期待与异性接触,迫于礼教始终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作者通过梦境来表达秀米内心真实的心理活动,也让秀米重新认识到了自己内心的需求。《山河入梦》里姚佩佩在逃亡期间梦见佩佩站在灰色的大路上穿着红色的嫁衣,路旁村庄桃花盛开,在现实生活中她与谭功达互相爱慕,但两个人的性格都胆小懦弱、多疑敏感,都不敢对彼此表露自己的心意,加上现实的因素,情感便被压抑在意识下,梦境里出现的“桃花”“新嫁衣”代表着两人对美好爱情的憧憬与向往,是人物内心渴望美好的镜像,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的,但美好的梦境填补了现实这份残缺,以梦的形式实现心中所想。
(二)昭示人物命运
在中国古代,人们认为梦是鬼神的启示,从梦中的内容可以推测出做梦人的现实状况和未来走向,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通过梦境的描写预示人物命运,《红楼梦》是清代梦境心得集大成者,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梦境起着总领全书、预示人物的命运。《江南三部曲》里的梦境也起着预知未来、昭示人物命运的作用,《人面桃花》中秀米被绑架到花家舍后,梦见了素未谋面的王观澄,梦里他说:“花家舍迟早要变成一片废墟瓦砾,不过还会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辙,六十年后将再现当年盛景。”[2]105陆秀米和张季元的现代乌托邦、谭功达的工业乌托邦、郭聪年的平均主义社会,在现实中都只是昙花一现,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作者用梦境将不同时代人物的命运勾连起来,一句话预示了不同时空中相同的历史走向,预示了三代人的命运。大金牙的娘梦见大金牙的爹的坟头上落了一群白鹤,白鹤在中国文化里象征着吉祥长寿,然而落在了坟头上,“坟”往往是和死亡相关,预示大金牙之后被刽子手杀死的悲剧命运。第三部《春尽江南》中守仁和家玉经常梦见下雪,“雪”出现在冬季,冬季往往是生命枯萎的季节,“冬”本意有“终止”“完结”的意思,“雪”的出现其实象征着生命的终结,果然宴会没过多久守仁就被一个神秘人杀死在雪地上,之后家玉也收到了从医院传来最多只能活六个月的诊断书,梦境中出现的“雪”预示了两位主人公的命运,这类梦境也是对传统的梦幻手法的呼应,以梦境昭示人物的命运走向。
(三) 推动故事情节
梦境在文本中起到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改变人物的心路历程,甚至影响着人物的人生轨迹。如果不是秀米做了有关表哥的春梦,让她察觉到自己对张季元初生的朦胧情愫,梦境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心灵的真实诉求,使她对他态度从一开始的厌恶逐渐转为顺从,秀米之后也不会通过张季元的日记了解到什么是革命,这本日记就像是一扇天窗,让秀米了解到这世界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是秀米的革命启蒙书,这让她开始萌生了想要构造一个平等、自由的大同世界的想法,最终踏上了这条革命的道路,秀米的人生轨迹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小小的梦境在暗中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四)神秘氛围的渲染
南帆的《纸上的王国》里说“格非的小说仿佛拥有另外一套时间与空间,那里的房屋和人物似乎没有重量。这些小说很快会让人产生一种“轻”的悬浮之感,一切如同梦中的景象,既逼真又失真。”[3]186这种似是而非的梦幻感大多源于格非小说中的梦境叙事,作者将梦境与现实融合,有意模糊现实与梦境的界限,渲染出一种诡谲神秘的氛围。如秀米梦见参加孙姑娘葬礼的场景,梦里送葬的队伍、没来得及上漆的棺材、孟婆婆竹篮里的花朵和现实中送殡的场面竟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现实中的绢花是白色的,梦中是黄色的,作者用一个细节模糊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秀米梦见死去的王观澄时,王观澄吃几口放在秀米桌上煮熟的玉米,等她醒来时王观澄已经不见,惊觉只是一场梦,但是桌上搁着吃了一半的玉米,与梦时的场景如出一辙,似梦却非梦,一切亦真亦幻、虚实难辨,给文本渲染出一种神秘诡谲的氛围,也是造成格非小说梦幻感极强的原因。
三、 梦境叙事与作者的生活现实
(一)作者思想的载体
格非笔下的梦境不单是作为一种叙事手段,同时承载着作者的思想,以梦境的形式去表达对乌托邦存在与毁灭的思考,暗示人与社会之间的不和谐状态。秀米第二次离开花家舍时梦见了以前花家舍与韩六在一起的生活,两人坐在窗边说话,看着黑夜褪色,但现实中花家舍一片凋零的景象,只剩下一些光禿秃的枝干,梦境的美好与现实的残缺颓败相互映衬,这巨大的差距让人不得不开始质疑乌托邦的现实性,如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说的“迄今为止,人类追求和所向往的乌托邦实在糟糕得很,反给人以美感的眩晕,而一旦付出实践,便演为貌似的完美、自由和人性,便以幻想欺骗人”。[4]182乌托邦一方面指向人们的理想生活,另一方面它在现实中又是不可能实现的,格非用梦境与现实相对比,质疑了乌托邦存在的合理性。秀米在革命失败后乘船离开花家舍时梦见了二十年前即将建造大同世界的自己,一个是革命的终点,另一个是起点,革命的失败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将结束,相反这是另一个开始,如王观澄所说的,这个花家舍即使今天被毁了,后来也会被人再造起来,建造、毁坏、再建造,如此轮回循环,一切都是不断的循环,历史也是,人物本身也是,他们都处在一个怪圈中循环往复,梦境的这些内涵正是作者宿命意识的体现。
(二)现实的荒谬与梦境的营造
卡夫卡在《变形记》中用人变成甲虫的故事揭露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荒谬的现实世界,格非对待现实的态度也是质疑的,他认为在如今的社会里,不仅是“江南”,所有的好东西正在加速消失,他说:“我当年比较偏重外在的东西,希望通过一个特殊的方法把真实性写出来,似乎这种真实性是在现实生活之外。”[5]103他主张灵魂上的感知,认为“唯一的现实就是内心的现实,唯一的真实就是灵魂感知的真实”。[6]6梦境、想象、记忆往往都是通向人的意识、无意识,是人心灵的心理镜像,在格非小说里我们会发现记忆、想象、梦境常常交织在一起,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作者看来,现实生活中肉眼所见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相反这些所谓的现实会遮蔽事物的本来面目,而梦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内心的现实,所以企图用梦境的营造去还原一种真实。
四、结语
本文主要对《江南三部曲》里出现的梦境进行系统的分类和分析,将作品中出现的梦境分为睡梦、记忆与想象交织的梦、桃源梦三种类型,睡梦在文中基本上作为小说的叙事手段,多带有弗洛伊德的影子,记忆与想象交织的梦是故事人物之间的感情纽带,唤醒人物内心深处被时间冲淡的情感,桃源梦则代表着几代主人公内心追逐的理想世界、精神乌托邦,但并不局限于传统文人笔下对桃源梦的建构,作者清醒地认识到乌托邦的非现实性,思考了乌托邦冲动与幻灭等问题。文本中的梦境也发挥着叙事的功能,作者通过对梦境的描写映射人物内心精神、昭示人物命运、推动故事情节、渲染神秘氛围。同时梦境作为作者思想的载体,蕴含了作者的宿命意识,对乌托邦存在与幻灭的思考。总的来说,小说中的梦境叙事运用了现代主义的技法,多带有弗洛伊德的影子,这是延续了格非早期作品中的创作技法,同时也有对中国古典文学中梦境叙事的继承与发展,不局限于传统写作范式,用梦境的形式承载其现代性的思想,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注入了新的内容,实现了现代与传统的交汇。
注释:
〔1〕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丹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
〔2〕格非.人面桃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南帆.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
〔4〕(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M].徐黎明,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5〕王中忱,格非.“小说家”或“小说作者”[J].当代作家评论,2007(5):103.
〔6〕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