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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连环·聊斋

2023-05-30蔡小容

散文 2023年3期
关键词:王生瑞云画皮

蔡小容

皮里阳秋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借谈狐说鬼而道尽世情,因其意不在鬼狐,所以并不恐怖。恐怖的只有一篇《画皮》。而仅此一篇,“画皮”就成了中文的典故,恐怖的经典,足见蒲氏之才力。篇中鬼的形象正符合民间认识:青面獠牙,害人,挖心;若直接看到这么个鬼还好点,但它先是以一个美艳女子的形象出现,后来才揭示那是一张人皮,鬼披来身上,令人惊骇!书生隔窗看到画皮的一幕,是恐怖的巅峰:

蹑足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画大家程十发先生曾改编并绘制了彩墨连环画《画皮》。全篇四十幅,1955年7月《连环画报》选登其中十二幅,1956年3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单行本,轰动一时。单行本扉页有一段程先生手书的“写在前面”,他说想通过这个故事,提醒大家擦亮眼睛,辨清披着美丽外衣的敌人。程十发先生是画家,更深刻准确的想法存在于他的笔墨当中,他作品的内涵超过了他自己的概述。

自编自绘对他来说是绝无仅有,彩墨连环画也是他的第一部。我以为《画皮》最精彩的,是鬼给人皮画好妆后披上身,立时变身为美丽少女的那幅。这少女鹅蛋脸,樱桃口,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叵测的光亮;她正揽镜自照,这面圆铜镜大于她的小脸,她揽着它的姿势,与下半身组成个“Y”字,达成整个身姿的工稳;红衣白裙,纤巧袅娜,身周似有烟雾腾起,她身后,则是墨色绘出的幢幢鬼影,张着两手,写意地表现出它化入了她的皮囊之内。整幅图呈现出独特的美感,在于线条,在于构图,在于神韵;而这美少女身后的鬼影,可怖、可憎、丑恶,如影赋形,难以言说。配文是程先生写的,很是活泼:“……画完了,咯咯地笑起来。把人皮往身上一披,马上变成了那个从路上带回来的美丽少女。”路途中的初遇是在郊外,书生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正要走上一座桥,“王生三步并作两步,追了过去”,和她在桥头相遇了。这一幅也颇堪寻味:王生给我们看的是他的背影,浅绿长袍,生员巾,双手背在身后握着一卷书;他回头看她,她则正面对着我们。果然不辜负他的期望,她很美。他与她彼此对视在这一瞬间,彼此的姿态中似有一种对舞的韵律。他在找她,其实她也早就在找他,他俩互相找着了。一只白鸟从她头顶上飞了过去,一只黑鸟在下一幅又冲他俩飞了过来,好像在呱呱地叫。在他俩一起说话走路的时候,两只鸟也飞在一起了。

这王生的相貌、神情、姿态,都有些阴郁猥琐。他的背,似乎总是弯拱着,有些什么东西搁在心里算计着,掩藏不住,流露于外,自以为得计。一个孤单女子,路上捡回的,藏在书房里归他享用。但是心中存有疑虑,看到白天大门紧闭,爬墙进去,从开着的窗口探头去看——啊!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把一张人皮铺在床榻上描画。王生看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前面的事,让他再想想吧,想想吧。

但这个鬼本身画得并不吓人,远不如那个鬼影可怖,形象比较淳朴,腰间还围着布裙遮羞。那个道士呢,则比较诙谐,胖胖的,披件大斗篷,身姿是个三角形,如果从背后看,正像一口钟。程十发的家乡在松江古城,城里有各种作坊工场,染布的,造佛像的,捏泥人的,印纸牌的,修补古书籍的……他自幼对这些民间工艺兴趣浓厚,它们赋予他一种幽默亲昵的民间美感。从上海美专国画系毕业后,他先去当了面向大众的连环画家,《画皮》运用的是传统文人画的方法,融合了民间艺术的某些特点,故而我们看到淡雅的色彩、传神的人物、浑圆的造型、夸张而不失度的风格,皆造成颇可意会的谐趣。

可惜后来原稿遗失,1956年出版的《画皮》就此绝版,市面上难觅其踪了。

三十年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程老根据五十年代的第一版《画皮》,重作了《聊斋画皮》四条屏。这不是对原稿的简单复制,也不是常见的老画家缅怀少作的重画——那往往是逊于原作的,而是真正的重绘,再创作。这四幅条屏,看得人倒吸一口凉气,感叹老先生的功力在三十年里呈几何级数的精进。王生与女子初遇,纠缠拉扯,女子欲迎还拒,两人回旋的交谊舞惹得树精藤怪窃笑不已。被道士点破后,王生回首一瞥,眼神近乎空白,却包含了一切内容。“画皮”一幅最为特殊——鬼将人皮搭在椅子上,背对我们,单腿站立,另一腿屈膝架在椅上,画盘画笔在手,俯身正要下笔。鬼的身材颇佳,姿态也极其平衡,而那张人皮的脸,不像旧作那样木无表情,而是垂耷着侧向一边,仿佛不堪鬼的凌虐。这张脸好像有了生命,但也可能恰是在赋身之前因无生命而垂耷,色如死灰。画中散发出一言难尽的复杂意味……

仍是披斗篷、拿拂尘的道士,则改变了形貌。他瘦了,但更有力——和程先生一样,他的两鬓斑白了。

计白当黑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汪曾祺改写过一系列“聊斋”小说,题为《聊斋新义》,其中有《瑞云》一篇——

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灵隐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她长得很白,姑娘媳妇偷偷向她的跟妈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也不大容易见到她,只听见她在小楼上跟师父学吹箫,拍曲子,念诗。

经他一写,“聊斋”味马上变成了汪曾祺味,这个开头,与他那些江浙风俗小说何其相似!我以为蒲松龄的《瑞云》已经写得很满了,没什么可挖掘的余地,人物、情节、立意,都是简单而圆、奇巧而满。可汪曾祺还是找到了空白。

《瑞云》的情节,也为人所熟知:杭州名妓瑞云,色艺双绝,与贺生互为知音,而贺生家贫,两人不能相聚。有异人相助,在瑞云额上点了一点,污损了容颜,她沦落为粗使之婢。贺生不弃,将她赎出成婚,然后异人再度现身,恢复她的美丽——从此十全十美。

问题可能就在这里:世间事,真有可能十全十美吗?

九十年代初,我曾去旁聽中文系老师讲座,听说:古代的爱情,经常发生在文士与有才色的妓女之间,所以那些风月之地,倒是一个发生爱情的场所——即便爱情发生了,那也不是个好场所,有少量的美,倒有压倒性多数的丑,权衡之下,还是痛苦。瑞云十四岁,准备要应客了。她跟鸨母说: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人由我选。鸨母同意了,她似乎比较好说话,汪曾祺在此加了一句:以一年为限。这是对的,鸨母总不会任由瑞云无限期地选下去。来见瑞云的客人,自然要带礼物,礼物重的,瑞云陪他下一局棋、赠一幅画;礼物轻的,就奉陪一杯茶。明码实价,跟郑板桥列出的润格相类,你不能无偿地向我索画,就因为你表扬我画得好。如此这般风雅地见客,就遇见了贺生。来往之人皆止步于风雅,瑞云这里真是一个发生爱情的好场所。

贺生有才名而家贫,备了礼物,来见他仰慕的瑞云。他想她阅人既多,也不会在意自己,谁知一见面,他正是她要寻觅的人。她写了一首诗赠他:

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诗中的用典,他懂的,裴航在蓝桥驿会见云英,后觅得玉杵为聘。瑞云要寻找的持玉杵者,就是他;而他应去觅得玉杵,与她相会。

贺生吟赏诗词,魂牵梦萦。过了一两天,情不能已,又备了礼物去求见,两人相谈良久。瑞云悄悄问他:“能图一宵聚否?”他答:穷困之士,唯有痴情可献知己。我能见你两次,心愿已足,哪敢作此梦想。瑞云听了戚然不乐,两人遂相对无言。瑞云的想法,与她先前对鸨母的说辞是一致的——假如将来的丑恶是免不了的,那么我就要一个美丽的开头;假如不能拥有全部,那么我只要一个回忆。回忆是可靠的,美好的回忆定格在那里,可以作为一生的私藏,你喜欢它多久,它就可以陪你多久。可是,她选中的贺生,无法给她这个回忆。

贺生的心理,蒲松龄也写得很逼真。鸨母频频呼唤瑞云,是逐客之意了,他就告辞而去。回到家,抑郁不欢,一时真有以举家之产换取一个良宵的冲动。可是他又想到,现在都已这样难舍,若有良宵,更尽而别,那再怎么能忍耐下去?想到这里,所有的炽念都化为冰冷。从此,音讯断绝。

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那个叫和生的异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不知意欲何为,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瑞云的额头上按了一下,说声:“可惜呀,可惜!”他走后,瑞云看额上多了一个墨色的指痕,越洗越真。它逐渐扩大,到一年多以后,左右颧骨、上下鼻梁,都黑了。看见她的人都笑,自然是门前车马绝迹,她也被赶到厨下去干粗活儿。毁容,对一个女子是残酷的,对她尤是,延续了一年多的漫长过程中,她最大的愿望一定是,一夜醒来,这黑印突然消失,可是每天晨起照镜,它反而更大,一点点地凌迟她的心。天生的丑也罢了,从绝美变为奇丑,情何以堪!贺生闻讯,来看她了,她躲起来,把脸对着墙壁——这张鬼脸,给别人看可以,独不能给他看。贺生去跟鸨母谈,愿意赎她出来。现在当然好谈了,但价钱,也须得他变卖田地,竭尽所有才凑足。他带她回家了。

回家之后她与他必然有的一番交谈,汪曾祺写得不坏。但我觉得,最好还是不写,再怎么替他们代言,都像隔邻的叽叽喳喳,只须那一笔“临睡前,瑞云把灯烛吹灭了”,就已尽得其神。

天津人美社的聊斋连环画,《瑞云》一册是陈惠冠先生画的。说起陈惠冠,必须提到他令人激赏的巅峰之作《牛头山》:构图独具匠心,笔锋秀劲古逸,以拙见巧、以实带虚,画面流淌着灵动的韵律感,那是他二十歲出头时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应约创作出来的。《瑞云》应是他中年公务繁冗时抽暇所画,书中打动我的是一些生活气息浓郁的画面,如这幅描绘瑞云与贺生婚后生活的,构思很好:院墙内,贺生和瑞云,给一棵树浇水;院墙外,邻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对夫妇的日月,汪曾祺也写得极好: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窗细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如水。

恩爱夫妻都如此。越是家常,越是深情。

等那个和生再次出现,情况就要发生变化了。

贺生在苏州偶遇和生,和生问起杭州的瑞云。贺生的言谈很有分寸,这是他形象饱满的构成之一。他说,嫁人了。嫁了谁呢?也就是跟我差不多的人吧。——这种话语方式是得体的,不能直说“就是我”,但聪明人一听就懂,同时这句话又显得自谦、有平常心。和生说,若像兄台,可谓得人,不知身价几何?贺生答:因得了奇病,贱卖了,不然像我这样的人,岂能从勾栏中买佳丽?——瑞云的奇病,对他而言也是伤痛,但他也只平淡道来,蕴蓄,使他有深度。

情况的变化中,当然包含了瑞云的狂喜。和生再施法术,清水洗掉黑迹,恢复了她旧有的容貌:“这是我!这是我!”确实喜悦。

汪曾祺改写的神来之笔,在他小说的末尾——

这天晚上,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

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明晃晃的灯烛,粉扑扑的嫩脸,他觉得不惯,他若有所失。

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她坐起来,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戛然而止,留给你去想。瑞云又变美了,事情是否十全十美了?完美是不可得的,它是一种险境。在你无限趋近它,触手可及的时候,你的心情开朗疏阔得已经达到了完美。一旦抵达,必然有失,世上的事情必然有所缺憾。等他们以后想起来,瑞云还丑陋着,而两人恩爱着的那段日子,事实上是完美的。她缺损了容颜,但他说了,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她在极盛之时能知他,他怎能在她衰落时就忘掉她的盛情?他的心可鉴,被这试金石试了出来。可是,当这个缺憾得到弥补之后呢?反而令人不安……

中国的书画艺术中,有个“计白当黑”的传统。一幅画不可画满,必须留白,有时白的面积常常可以大于黑,以求整体效果的疏密有致、灵动而不板滞。这一美学观念,可以推论到人生里,又或许它本就来自对人生的领悟。不少人有一种朴素的直觉,避免方方面面的坐实、占满,懂得十之八九已是最好。当你的拥有略有缺憾时,即已经是完美;若你懂得适可而止,就能保护你的完美。获得了这种视角,完美之境也就可以发现或创造,它未必在最终。比如,在瑞云与贺生初见,琴瑟相和、互为知音的时刻,不就是完美吗?

责任编辑:沙爽 实习生:张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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