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封情书里听一个女人
2023-05-30郑亚洪
郑亚洪
二十六年以后,我再一次走进莱奥什·雅纳切克的世界,准确地说,是他用音乐写给女人的情书。第二号弦乐四重奏,我沉浸在这封既是音乐又是散文的情书——《雅纳切克私信集》里。9月7日,白露,我坐在书房里,读着长长的书信。作曲家写给女人的信件有七百三十封之多,听着弦乐四重奏,从书信里寻找他们恋爱的轨迹,发生在一百年前的爱情故事——是的,又一位。与马勒、肖邦、柴可夫斯基、柏辽兹等音乐家比起来,雅纳切克的爱情简直少而可怜,却很真实,只能说是一篇感人的散文,与他的音乐创作是那么的一致。
1996年,国内出版了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的艺术随笔集《被背叛的遗嘱》,像对他的每一部小说一样,我热切地阅读了这一本,斯特拉文斯基、雅纳切克,欧洲音乐史的两个半场,包括几位陌生的小说家布洛赫、贡布罗维奇,都是在那时候流行起来的。但那时想听到雅纳切克的音乐并没有那么容易,网络音乐还没有大面积流行,听古典音乐大多数靠买碟。昆德拉最有名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被改编为电影《布拉格之恋》,里面有一段非常哀婉抒情的音乐,即来自于雅纳切克钢琴套曲《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而真切地听到这部音乐已是在二十六年以后了,音乐App完整地向我传送了它。当然,还是在音乐App里,我搜到了雅纳切克两首创作于巅峰时期的弦乐四重奏:《克鲁采四重奏》(1924)、《情书》(1928),还有更多,《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1921)、《大提琴钢琴奏鸣曲》(1910)、《塔拉斯·布尔巴狂想曲》(1918)、《布莱尼克的民谣》(1920)、《拉什舞曲》(1924)、《蓝色男孩的跋涉》(1924)、《小协奏曲》(1925)、《小交响曲》(1926)、《灵魂的朝圣》(1926)、《格里高利弥撒》(1926);而他的每部歌剧真的是美轮美奂,《耶努发》(1904)、《失踪者日记》(1917)、《布鲁切克先生的月亮之旅》(1918)、《卡塔·卡巴诺娃》(1921)、《狡猾的小狐狸》(1923)、《马克罗普洛斯事件》(1925)、《死屋手记》(1928),等等。我们也应该记住女人来到他生活中的那一年,1917年,“从此他的作品变得越来越大胆、自由、欢快”。是的,这位名叫卡米拉·斯托斯洛娃的犹太女人为作曲家带来了灵感。他比她大三十八岁,这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年轻女子的相爱,老人爱得热烈、投入,女人则冷漠,直到1928年的某一天她被感动了,接受了作曲家的爱,可那一天离雅纳切克的死期不远了。
他的死是这样的,哀怨,命中注定:1928年夏天,他的心上人由他的孩子陪同来到作曲家的乡间小屋里看他。孩子们在森林里游玩迷路了,他去寻找,结果着凉引起肺炎,住进医院,几天后病情恶化,便与世长辞。这些,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家中不着疼爱的人”最后一章节里可以读到。还有一个小故事:“我从十四岁起,就听人家悄悄议论说他是在医院的床上做爱时死去的。”这个“我”,是米兰·昆德拉,我相信这个小故事会在很多读者中间引起情感涟漪。在《雅纳切克私信集》里没有他们肉体亲昵的记录,正因于此,雅纳切克的《情书》在全世界走红,或许恰如昆德拉说的:“这一传闻是摆放在他坟墓上的一束献花。”我听第二号弦乐四重奏最后一乐章,里面有一段刺耳、狂妄的乐句,好像死神到来,狰狞又丑陋,美——他们的爱情快要修成正果——被刺得体无完肤,“乐曲末乐章描绘着你所带给我的苦恼——然而,那毕竟是我欲望中的怕和爱”。
从白露那天起我开始听雅纳切克的音乐,他没有任何一段优美的旋律让人记得住,他的歌剧也没有什么咏叹调让人一听就难以释怀,完全不像他的另外两位捷克作曲家同胞斯美塔纳、德沃夏克。在国内,斯美塔纳被奉为神明很多年,而雅纳切克的音乐则一直被抵制、误解、篡改。他的早期歌剧《耶努发》二十年之后才登上世界舞台,名声来得竟如此缓慢,雅纳切克就像一个被置于历史之外的漂亮花坛。那么,我们何时可以谈谈雅纳切克,就像现在的年轻人谈谈米兰·昆德拉那样的时髦?我们从哪一部音乐入手,可以获取一个更加清楚的雅纳切克?《雅纳切克私信集》就像一座稳固的桥,横跨在情感与现实之间,书信里的一些文字堪称为诗。那么,我们可以读着私信集,听他的音乐吗?又或者听他的音乐读着情书?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是与卡米拉相遇后的十一年,创作到了一个辉煌而炫目的高度(主要是歌剧),然后是陨落,像一颗星燃烧殆尽。在他的歌剧里,我们可以寻回一个雅纳切克—卡米拉吗?
他在遇见卡米拉之前是默默无闻的。他创作了不少的合唱曲,收集了很多摩拉维亚民歌。一双儿女的丧失对他造成巨大的打击,儿子两岁夭折,女儿二十一岁病亡,对作曲家来说,这是一颗早早隐埋下的伤痛炸弹。死亡带来哀歌。雅纳切克在女儿病亡后写下两部作品:一部是康塔塔《为我的女儿奥尔佳歌唱》,另一部就是《耶努发》,Janufa,在捷克语中是“养女”的意思。他将自己对女儿全部的爱倾注到歌剧里,这部歌剧为他带来世界性的荣誉。他爱妻子吗?显然不爱。他娶了十六岁的钢琴学生兹登卡,在女儿病亡后与她过完了没有孩子也没有爱情的夫妇生活,直到1917年遇见卡米拉。
1917年的卡米拉,是人见人爱的黑美人卡米拉,她二十五岁,黑色肌肤,凹陷、狭长的颧骨,右手用几个指尖点住太阳穴这一举止增加了她的性感和妩媚,左手扶着趴在地上的光屁股儿子,她的身材有着很好的曲线。有一张拍于1917年的照片,使我们能感受到作曲家在卢哈乔维采著名的Slovacka buda酒吧里对她的一见钟情。女人的魅力在此可见一斑:“一个像赫瓦托娃夫人的大眼睛赫拉”,兹登卡如是描述——赫瓦托娃是雅纳切克的前女友。继《耶努发》之后,雅纳切克几乎所有的歌剧都与这个黑美人有关,《失踪者日记》《卡塔·卡巴诺娃》《狡猾的小狐狸》《马克罗普洛斯事件》《死屋手记》,他把这些创作称为“青春备忘录”。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获得一位年轻姑娘的爱情,从此他的艺术插上彩凤的双翼,焕发出明亮的光彩——这光,就是在他体内涌动的情欲。
我开始寻找雅纳切克。最先找到的是钢琴套曲《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其中被用于电影里的《圣女弗丽德克》,是一首由长笛与竖琴演奏的曲子,有点哀婉,有点浪漫,但还不是地道的雅纳切克,因为他一定会削减浪漫与哀婉。我找到了钢琴家Lars Vogt錄制的《雅纳切克钢琴曲》,包括《钢琴奏鸣曲》《在雾中》,以及《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之一、之二,再重听《圣女弗丽德克》。这次对了,其实你根本听不出特别的哀伤,虽然这是雅纳切克对女儿的思念,但一定也是悲伤后的纪念。情感越克制,就越饱满,一个个弱音符都好似致命一击,对你如是,对我也如是。《钢琴奏鸣曲》里有一首写“死亡”,你听出来了吗?一位作曲家直接用“死亡”为它命名,它很短,六分四十三秒,却是整张钢琴专辑里最长的一首。写于1905年10月,“来自街头”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一交响曲》(也叫《1905年》),写那年沙皇枪杀游行人群,与前者完全不同,一首激扬,一首克制。雅纳切克吝啬地使用着每一个音符。《小交响曲》自然是录制频率最高的一首——这也是对一位作曲家受欢迎程度的考验,它通常与其他曲目搭配在一起,比如一张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的唱片中,《失踪者日记》和《小交响曲》搭在一起,两首风格颇为统一:“小交”长度不过二十多分钟,第二乐章行板真是灿烂,仿若夏花!写到这里,书桌摇晃起来,至少十几秒时间,地震了!可我还不想离开电脑,不想停止书写,“小交”还在书房里延绵不绝。过后得知,是台湾地震了,六点八级。
雅納切克最核心的是他的歌剧创作,昆德拉说他为歌剧发现了一个新世界,散文的世界。
我说他发现了散文世界,是因为散文不仅仅是一种区别于韵文的叙事形式,而且还是现实的一个面貌,是它日常的、具体的、一时的、与神话相对立的一面。
雅纳切克创造了一个不同于瓦格纳的神话歌剧体系,他将目光对准下层人,写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他找到了他的斯拉夫体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托尔斯泰的每一部小说都可以被谱写为歌剧。他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写成歌剧,认为它是“我们阴暗世纪最真实、最伟大的歌剧”。我继续寻找,终于在《耶努发》第二幕里找到了昆德拉所赞美的旋律的晕眩,小说家是这样写的:
旋律的曲线多次地升起而后又立即降落,仿佛它被撞击瘫了;它是美的,它是激动人心的,而同时,它又始终是恰如其分的。
耶努发得知儿子死了反应极其出人意料:“那么,他死了。那么,他成了小天使。”这实在是让人惊愕的一种异常平静的表现,我觉得光是就散文写作而论就已到了一个高度。再听演唱,更加感人至深,可以与《蝴蝶夫人》相媲美。《卡塔·卡巴诺娃》,是一部雅纳切克与卡米拉恋爱的对照歌剧,他在给卡米拉的信中说:“你知道我为自己在梦里搭建了一个世界,我让属于我的、可爱的人们居住在我的创作里,就像我希望的那样。纯粹的、虚构的幸福。”这个“世界”就是歌剧《卡塔·卡巴诺娃》,当他完成作品时,内心依然苍凉。原谅这位六十七岁的老人吧,他写出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感人至深,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那位被他深深爱着的姑娘在1924年之前都是拒绝他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把爱化为旋律和音符,希望他的爱人能听见,能够理解。然而对方从不把他的名誉、荣耀放眼里,这是何等折磨人的单恋!而他让一个百年后的东方男子听见了,在序曲里,他以少有的、漫长的弦乐和定音鼓的敲击,一步步走进少妇之心:“似乎我正与某个心爱的人告别。”这无可抑制的摩拉维亚民歌旋律,让人又痛又爱!
然后就是《狡猾的小狐狸》。在布尔诺版本舞台设计里,设计师在一张藏书票里画了一棵硕壮的树,它像树,又像女人(卡米拉?),树前面行走着雅纳切克。“我是在聆听一个女人还是一棵树?我想那是一个女人,像卡米拉那样的女人。”他想卡米拉简直想疯了,头脑里处处是卡米拉的影子。那么,这个狡猾的小狐狸,不是卡米拉又是谁呢?“一个快乐的故事,一个悲伤的结局:就像我一样,给我自己一个悲伤的结局。”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在预言自己与卡米拉的爱情结局吗?当然不是,恋爱中的男人喜欢这样做,如果他还是艺术家,就更会这样做。因为他见不到苦苦思念的恋人,就安排了一场动物与人的故事。序曲里出现的小狐狸,媚态十足,在雪地上走出几个轻巧的步子。甚至《马克洛普洛斯事件》里那个三百三十七岁的女人也是卡米拉,她活到了那么大的年岁依然保持年轻和美貌,因为她没有灵魂——不知道卡米拉懂了没有。卡米拉是位快活的少妇,脾气急躁,爱笑,一副吉卜赛的外表,体态丰满。她不喜欢文学,更不懂音乐,然而她阳光、自然,雅纳切克认为她就是自己灵魂中的那一位,他以话语对她倾诉和把它们依旧放在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三百三十七岁,这与《小狐狸》里面最后由青蛙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同样荒诞而真实:“您您您您以为看到的东西,不不不不是我,而是我我我的爷爷。”歌剧只用了一分二十秒即告结束,雅纳切克不仅反传统歌剧,甚至也反现代歌剧,而他这一“反”,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得到世界的承认?
雅纳切克把最后一部歌剧《死屋手记》里一个小男孩的角色Aljeja也给了卡米拉。“纯净,真诚,真实,散发着温暖的燃烧之爱”,这是卡米拉给他的一切,他用这一切编织出了五部歌剧所有的角色,并在第二号弦乐四重奏《情书》里达到高潮,尽情地燃烧,不留一丝烬余。
致K.情书
十一年以来我一直后悔
不该在那个酒吧间认出她
不该把一封封情书寄出去
到达一个人手里,却从没有收到过
回信,像丢出去的一块石头,如今
终于被丢掉了,无比轻松,那些
涟漪,制造出多少个漂亮的圆圈
而我时常困住在里面,用一把小提琴
或抒情维奥尔琴,
我们四人坐着,面对面
有人离去或消失,我知道是她
弥留之际仅有的表情,像是被乐器剔
除的
一个音符,我还将认出,从弦上挣扎着
逃走的,是我憧憬一生的乐土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