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屯纪事（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关鑫，满族，1990年生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通化市扶贫攻坚征文一等奖，作品散见于《工人日报》《杂文月刊》等报刊。

一、仲崇梅

下了一夜雨，晨光便被洗濯得格外明丽，空气清凉、湿润，连鸡房里的雞们也兴奋起来，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仲崇梅给那50只鸡添完饲料，便来到前院。院子打了水泥地面，院门外的村路铺了柏油路面，暴雨只会把院落冲洗得更加干净、一尘不染。扫院子的活儿是省下了，仲崇梅到柴房里把她的花儿们搬出来，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倘若被昨夜的暴雨侵袭，这些娇嫩的花儿又怎么会保持现在这样的缤纷灿烂？鲜红、橙黄、紫红、乳白、玫粉，五盆花高低错落，这是她最爱的九重葛，小冯书记说过，九重葛的花语是热情、坚忍不拔、顽强奋进，像仲崇梅。仲崇梅不由得笑了，她从前只知道养花爱花，却不知道，这花儿竟然还有花语。自从这个年轻人进了村，她的生活就多了许多色彩。

同样怒放的还有月季和百合，这些花儿不但颜色亮丽，还会散发出香甜的味道。花儿们摆放在院子两旁，院子里一下子姹紫嫣红、芳香馥郁起来。

已是清晨6点，仲崇梅到厨房里煮了粥，粥在锅里滚着，她梳洗完了，坐在梳妆台前认真地打扮。化妆品是驻村第一书记冯春雷托人给她买的，爽肤水、乳液、眼霜、眼影、口红……她笑弯了一双月牙眼，跟着视频学化妆，一步一步跟下来，就好像进入了时光机，穿越回到从前。

从记事起，村里人就夸她长得漂亮，夸过之后不免叹息，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走路，可以蹦蹦跳跳，她却只会爬，后来是拄拐杖，再后来是坐轮椅。

花儿一般的年龄，嫁给了村里一个比她大五岁的男人，后来有了儿子，可惜他们养不起，只好送给嫁到城里的姐姐养活。

村子穷，村民们都靠种地为生，走的是泥水路，喝的是土井里的水，垃圾到处扔，孩子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吃没吃样，穿没穿样，一年看不到几个钱——大半辈子过去了，她一直过得都是穷日子，她的脸，也从没有得到化妆品的滋润。

日子好了，心情好了，她又找回了那颗爱美的心。连帮扶包保她的县委书记都惊讶，说她精神焕发，越活越年轻。

想起县委书记，她偷偷笑出了声。

县委书记到她家，米面粮油、床单被罩、锅碗瓢盆、水果点心……每次都带好多东西。前几天来，见她家啥也不缺，就往她手里塞钱，驻村第一书记冯春雷说那是县委书记刚取出来的工资。

县委书记也有家小要养，她怎么能要他的钱呢？

最后，还是把钱放在她家炕上了。她以前害怕城里人，连见到姐姐，都觉得自己矮一头。没想到，县委书记和小冯书记这两个“城里人”唠的都是农村嗑，和他们说话，一点都不紧张，不但不紧张，还能唠得热热闹闹的。

遇见好人、遇见好时候喽！仲崇梅收拾停当，见老伴要起身，就去伺候他穿衣服。5年前，古稀之年的老伴小脑萎缩，加上脑血栓后遗症，走路一步能挪两三寸，勉强能把粥送进嘴里。仲崇梅给老伴的任务是到鸡房打苍蝇，吃过饭后，老伴就去坚守他的岗位了。

毕竟，打苍蝇也是一种锻炼，70岁的人了，能活动一下总是好的。

屋子里，仲崇梅开始打电话，张彪子家的鸡蛋已经攒了三天，还有李树权家，加上自己家这200个鸡蛋，够卖一次了。

张彪子把鸡蛋送过来，仲崇梅帮他数完，记好，是127个；李树权也匆匆把鸡蛋送来，跟仲崇梅说有150个鸡蛋。仲崇梅麻烦两个人把鸡蛋放到门口的三轮车上，让李树权帮自己照顾一下老伴，便上了三轮车，去另外几个村子卖鸡蛋。

这鸡是当地某部队送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饲料，部队派人过来安装了鸡舍，村里的贫困户每户都有50只鸡。

张彪子有些智力障碍，不会算账；李树权的老婆癌症晚期，离不开人。他们的鸡蛋在本村卖不完，仲崇梅就帮大家把鸡蛋卖到外村去。

“这么多好人围在自己身边，诚心诚意地帮扶自己，咱也得要点强，往致富路上奔一奔。”

二、孙海礁

才凌晨5点，孙海礁就被母亲从香甜的梦里叫起来，她咕哝一句：“这么早啊，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母亲却拉开窗帘，努着嘴让她向外看。

住在她家里的游客，搭伴而来的三对老夫妻，已经整整齐齐到了院子里，正准备往外走。

孙海礁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没洗，就追了出去。

孙海礁，大学毕业，今年25岁，2017年从城里辞职回乡创业，和母亲一起经营民宿，自己还搞起了木耳种植，开拓网上销售渠道，牵头创办“暖水屯青年创业基地”——小小暖水屯，像她这样，被吸引回乡创业的，共有15人。

孙海礁还是乡村旅游义务解说员。

老人们见小姑娘追过来，很是过意不去，纷纷说：“昨天陪我们逛了一天，今天就不用跟着了。”

张奶奶说：“我们几个昨晚都兴奋得睡不着了，想当年农村插队时，还没你大呢。那时候干农活觉得苦，觉得累，现在老了，就插队那段日子记得最清晰，这要是不回来看看，可要抱憾终身喽。”

赵奶奶说：“昨晚下了一夜雨，我就想啊，雨后的庄稼地，还有小树林，那个味道，哎呀，形容不出来呢，我们起早出来闻闻那个味儿。”

老人们的好情绪也感染了孙海礁，她笑得阳光灿烂，说：“是吗？什么味道？我也闻闻。”

一行人沿着村路往外走，路边的李子、海棠都泛了红，看到老人们眼馋的样子，孙海礁跨过边沟，帮老人们摘果子，老人们推辞，海礁说：“村里的果子，本来就是为游客准备的。”

村路两旁，都是花海与果园——这么多果树，村里人哪里吃得完？

各家各户的小院，老人们都要踟蹰一番。这家，琉璃瓦的门楼上爬满了牵牛花、葫芦叶，牵牛在清晨开得娇滴滴的，葫芦把娇小的身影藏在叶子里，又好奇地探出头来，门楣上的红灯笼恰到好处地点染在一片青翠之间，朱红的门敞开着，夜不闭户，这是屯子里的习惯。

下一家，门边上没有种爬藤植物，却有一棵杏树，把枝丫伸出来一大半，像是倚着门楼，托着腮看门外的风景。黄灿灿的杏儿，星星点点落在地上，树上已经清了场。

一只卷尾巴的小黄狗，站在另一家大门口，村里的游客多了，它早已有了见识，即使见了陌生人，它也摇动尾巴表示欢迎，绝不胡乱吠叫。

大公鸡瞪着警醒的眼睛，歪着脖子向外看，见没有危险，就把几只母鸡带到村路对面的苞米地里；一群鹅嘎嘎叫着，扇动着翅膀，一拽一拽地往村外的甸子里跑。

转眼，海礁和老人们也来到村外。

“对，就是这个味儿。”王爷爷微闭了双眼，很是陶醉，大家都静下来，眯着眼睛，用力吸鼻子。

孙海礁也学着老人的样子深呼吸，她嗅到了，那是一种很清爽的味道，有被雨水滋润过的黑土地的气息，更多的是青草味，一种无法形容的来自乡村的特有味道。

“我闻到黄烟味儿啦！”赵奶奶大声喊。

几个老人瞬间睁开眼睛，果然，庄稼地里有一大片黄烟，厚厚的、毛茸茸的烟叶挺拔向上，个个精神抖擞。老人们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当年打烟杈晒黄烟的往事来，孙海礁默默地退到一边，这些事，老人们知道得比她多，她无须解说，她的任务，便是举起手机，把老人们的开心行程拍录下来，一一传给他们，等他们回到城里，还可以继续回味。

暖泉子、泉上小亭、花海、文化长廊、长缨广场……老人们在这里住了8天了，这里的山山水水，还是看不够。晴天要看，雨天要看，雨后初晴更要看。

8点，老人们回家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农家菜，老人们的眼睛又放光了，炖豆角、烀土豆、酱茄子、辣椒鸡蛋酱……母亲做的农家菜，他们吃也吃不够。

饭还没吃完，驻村第一书记冯春雷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村口的私家车已经排成行了。孙海礁撂下饭碗就往外跑，她可是村里的义务解说员。

从暖水屯的石牌坊开始，长长的观光队伍，先跟随她对村庄做了一个粗放式的了解。午饭前，游客各自寻找喜欢的民宿。

三、李刚

凌晨4点，工地上，十几台吊车、推土机已经隆隆作响。同时，从各大菜园里采摘的新鲜蔬菜，也早已装好车，即将运送到各大超市、菜市场、单位食堂。

通化市区以及通化县城的蔬菜配送，是单大生意。这几年，刚过不惑之年的李刚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客户稳定，各分管人员按部就班，他这个“李总”倒有些無所事事了。暖水屯民宿开发初期，他便有进军民宿的意向，但他不能和村民抢生意。

民宿做得火，村委会也想把民宿当成扶贫项目。改造了一处老四合院，村委会的高档民宿就办了起来。

由谁来经营，第一书记冯春雷与村领导班子产生了分歧。

村领导班子的意思，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是扶贫项目，就该自己干，班子四个人，轮班打理就好。

小冯书记却说，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他建议，把四合院承包出去。

村领导班子不同意，他们背着小冯书记窃窃私语：“他才33岁，比咱自己家孩子还小，不能听他的。”

结果就是，已经办理入住的游客，一顿饭后，又跑去了农家。游人都到村民家住，就不住四合院。

一年下来，班子成员没少操心，村集体的民宿却入不敷出，没挣到钱。

今年开春，在小冯书记的协调下，李刚承包了四合院，讲好了，头两年，每年交给村部5万元，第三年往后上交10万元。

疫情也没耽误，李刚把自己的堂姐请来当主厨，又从本村雇了管理人员和服务人员。一进夏天，民宿就火起来，四合院也是一样的火爆，需要预定才能住进来。

不到三个月，利润早已超过5万，昨天，他已经把钱打到了村里的账户。

另外，李刚还想在四合院里增添一些观光项目，具体怎么做，他想和冯春雷书记做进一步的探讨。他还答应冯春雷书记，优先安排村民尤其是贫困户就业。

四、冯春雷

早上6点，冯春雷起床时，妻子和女儿还睡着，他不忍心叫醒她们。

他得把妻女送回家，虽然她们才住了两天——昨晚，真是太惊险了。

还好，想要发面蒸馒头的是他；还好，是他发现了面口袋下面藏着的那条蛇。

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他碰到了蛇尾巴，凉冰冰滑溜溜。还好他反应快，一下子跳开了。

那条蛇一点都不惊慌，一点自行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没办法，他给村支书王树峰打电话。

“王哥，你怕蛇不？”

“我怎么会怕那玩意儿。”

“那你过来吧。”

3分钟后，王树峰来到冯春雷的住处。

这里叫小长虫沟屯，长虫，就是蛇。冯春雷住的是废弃学校的一间教室，教室外的操场上长满了荒草，离教室不到30米的对面就是山。

教室打了间壁墙，打了炕，安了锅灶，便成了他的住处。面口袋在灶间，那条蛇，也许是从窗子爬进来的吧。

妻子胆小，但女儿好奇。一家三口缩在门口看王树峰捉蛇。

王书记扯了蛇的尾巴往外拽，拽了两米长，才看到蛇头。

是一条黑蟒蛇，无毒。

王树峰拎着蛇，一直把它丢到山脚下，还告诫：“不要再回来了，去吧。”

王树峰走后，一家人杯弓蛇影，总觉得那条蛇会回来，或者，那蛇的家人会找来，直至黎明时分，他们才浅浅地睡下……

吃了早饭，8点，冯春雷把妻女送上去城里的大巴，到村部开始工作。

冯春雷，1987年生，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综合协调科科长。2017年4月，他被选派到果松镇东胜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是县域内最年轻的驻村第一书记。

刚刚驻村时的情况，冯春雷仍历历在目：东胜村民风淳朴，村集体没有什么经济收入，年轻人大都外出务工。全村共有408户1018人，中共党员34人，平均年龄53岁。共有贫困户16户26人，大部分都是因病因残至贫，是省级贫困村。

初出茅庐的他，认为村里亟须发展壮大产业。跟村领导班子一合计，觉得外村食用菌生产效果不错，就试种了些木耳，但他们没有足够的厂房，没有合适的种植基地，更没有相应的技术人员，木耳加工后，根本找不到销路。他的第一个发展思路，以失败告终。

打造乡村旅游，是冯春雷的又一个思路。东胜村暖水屯与石湖镇国家森林公园相邻，风光旖旎，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有西周时期的百台子遗址，有抗日民族英雄杨靖宇将军率领东北抗日联军袭击过敌人的郝家街山顶炮台等。

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适合打造集餐饮、住宿、休闲、娱乐、观光于一体的民宿区。冯春雷积极协调，与当地驻军一起，共投资1282万元实施暖水屯旅游项目，建成游客接待中心、精品民宿、暖水滨河景观带、长缨广场、拥军花海、福禄岛诗词文化园等板块，吸引八方来客，知名度和美誉度不断提升。

在暖水屯的带动下，东胜村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2018年，东勝村成功申报省级美丽乡村，被评为国家“3A”级乡村旅游示范单位和通化县青年创业基地。2019年，暖水屯民宿被通化市评为十佳精品民宿。

硬件设施齐全了，剩下的就是经营的事。对于脱贫攻坚，冯春雷有自己的想法，他说，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人尽其才，才能收到最大效益。

协调、连接，这是冯春雷对驻村第一书记的理解，要做好这两点，就必须掌握情况，理清头绪，及时将中央、地方的惠农措施和强农政策送到村民手中，使群众吃上政策的“定心丸”。

“我们未必都能做好企业，但我们可以帮村里抓招商引项目，找准发展路子，正因为有某部队，有李刚、有孙海礁这些人，仲崇梅这样的困难群众才可以脱贫致富，过上好日子。”

上午，写好了需要上交的材料，填了两份表格，他出了村部，此时仲崇梅的鸡蛋已经全部卖出去了，这个65岁的老人容光焕发，见到冯春雷说：“冯书记不是要帮我抠土豆吗？今晚下班过来吧，我明天要种白菜。”

“好嘞！”冯春雷愉快地答应下来，此时，几十辆车开进了村，来民宿游玩的人，今天又要爆棚了。

他赶紧给孙海礁打电话，安排人去接待。

李刚那边，也要打电话问问情况，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暖水屯，未来可期，一切向好，大家正带着饱满的激情，踔厉奋发，行走在乡村振兴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