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短篇小说)
2023-05-30蒋玉龙
作者简介:蒋玉龙,中铁四局职工,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陷阱》等两部,在《人民铁道》《黄河文学》
《滇池》《短篇小说》《珠海》《鹃花》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
若干。
到了一定年纪,对过往的事儿就越发眷念。李福贵就时常想到他的奶奶摇着不足一拃长的“粽子脚”,在满天星光的夏夜里,把竹凉床摆到门外,用冷湿的毛巾擦一遍,然后让他坐着或躺着乘凉。那个时候,奶奶往往会讲她过去的故事。
那时李福贵尚是不谙世事的年龄。奶奶已走了多年,父母亲也相继驾鹤西去,似乎都是眨眼间的事。妻子在前年也因病离开了他,儿子早成家立业单立了门户,李福贵觉得有几分孤独。环视房间,原先的简陋木质瓦房已换成了三居室的套间。李福贵也想讲讲过去的故事,却没了那氛围。
这天清早,儿子李保川带着孙女来了。李福贵找到了倾诉对象,可孙女一脸疑惑:“什么是隧洞啊?”李福贵就解释,“就是古城的城墙洞口那样子。”孙女仍然一脸疑惑:“那城墙洞口为什么不跑火车?”李福贵觉得跟孙女讲故事费劲,说:“别问,你听下去就行了。”
才讲一会儿,孙女又问:“什么是架子车啊?”
李福贵耐心地解释:“就是……就是……跟板车差不多吧。”
“什么是板车啊?”
“就是……就是……”
讲故事讲得断断续续,听故事听得莫名其妙。李福贵叹息一声,干脆不讲了。孙女也没兴趣,拿起他爸的手机看动画片去了。在厨房弄早餐的李保川走过来,说:“爸,你们那一代人是人工挖隧道,现在是用盾构机挖隧道。”李福贵心里绞痛般咯噔一下,张大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真的无法与儿孙们对话了。
想一想那些事和人,没过去多少年,讲出来仿佛是一个极不真实的远古故事,而说故事,总是用“从前”开头,比如,“从前有座山……”李保川把早餐弄好,随便吃了点,就委托李福贵将孙女送去幼儿园,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李保川是列车长,习惯早点去车站。
李福贵不由自主地回忆过去,并不能说他守旧,抵触接受现代新事物。比如手机,李福贵就比他的同龄人玩得利索。早两个月前,李福贵在一个公众号上看到一则“寻人启事”,是曾经的工友在寻人。那是在苦乐年华里一起战斗过的工友,后来分散到天南地北,很多年未曾谋面,顿时激起李福贵对过往的事和人更是怀念。
他打开微信群。群里很热闹,讲曾经的尴尬事,晒泛黄的老照片。有些人对名字有点熟悉却想不起长相,有些人看长相有点印象再想不起名字。也有晒当下照片的,却与印象中的模样相差甚远。群主倡议,搞个“四十年再回首,相聚大云山”活动,李福贵总算找到了倾诉的宣泄口。
这天,他把孙女送到幼儿园,回到家后就背上双肩包去了高铁站。他早在手机上购了票,拿身份证在取票机上扫一下,就会吐出打印的票据来。记得曾经的票根,是一指大小的硬纸片。过安检,进入候车室,再走到站台,子弹头的动车温柔地滑了过来。动车是洁净的乳白色,过去的绿皮车不知还在哪些干线上运行。对了,听说在大云山那条铁道线上,仍然是绿皮火车。
那地方也委实偏僻了些。
这趟动车的列车长,李福贵知道是李保川。他上了动车,刚坐下就看到了儿子。李保川一脸惊讶,问父亲到哪里去。李福贵如实说了地点,然后那种倾诉欲便激了起来:“有些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李保川谦虚地回应:“有什么事我不明白,你可以解释啊。”李福贵知道儿子比自己有文化,他依然引以为傲地故意为难他,“你知道什么是杀坡吗?”李保川顿时蒙了,不知如何回答。李福贵如连环炮一样继续问:“你知道打灰是干什么吗?”李保川更是不明所以,仿佛父亲在说外星语。
李福贵看到儿子这个窘态,得意地说:“不知道吧?”
李保川知道自己被问住了,嘴上却说:“我现在正忙,待会儿空闲了,我再回答您。”然后就自我解围地摇着叮当响的车钥匙走了。
李福贵看到李保川俊朗的背影,狡黠地偷偷乐了。他知道,他所说的并不是所谓的知识,是儿子所生年代不同,没有机会接触而已。李福贵想到即将与工友聚会,心里就兴奋,坐在那里没一会儿,就有点坐不安稳了。
他只好也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动车继续向前行驶。李福贵站起来,向车厢的接口处走去。
这时,他看到他的儿子李保川进了办公室。走到车厢连接处,李福贵敲开了列车长的办公室。李保川让他进来,然后把门关上。李保川说:“我正忙,有事说事。”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李福贵没好气地说:“忙,你们都忙。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
李保川说:“这年代,我们有太大的压力。”
李福贵替他找原因:“要还房贷,要还车贷,还有女儿未来的教育费……”
说话时,李保川的对讲机呜呜呀呀地说些什么,李福贵听不太懂,就站起身准备走。李保川拉了一下父亲,说:“爸,您一定有事,说吧。”李福贵是个明事理的人,不能耽误儿子的工作,他执意要走。可李保川拉住父亲叫他再坐下来,说:“爸,您就说有什么事吧,您这样生气,显得我没孝心似的。”
李福贵拿了他儿子的水杯喝了口水,说:“你爸,我,身体越来越弱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去见你妈妈了。”李保川覺得这个问题有点严重,忙问父亲哪里不舒服,约个时间一起去医院看一看。李福贵摆了摆手,“那倒不必,只是,我近段时间老想到你妈。”
李保川便坐靠在椅子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李福贵说:“你这里是营运单位,我那里是工程单位,虽然同属于一个部门管辖,可是工作性质完全不同。没有工程,哪有营运呢?”李保川确实不想听这些话,这样的道理他懂,可是又不得不听父亲这样啰唆,要不……父亲的倔脾气他知道,搞不好还会往孝道上说事。
李福贵说两句话,就看一眼儿子李保川,看他的表情是不是乐意,是不是烦他。李福贵继续说:“……我是一个普通工人,你妈在食堂里工作。挖掘隧洞三班倒,里面24小时不离人,你妈在每天天蒙蒙亮就要把早餐送到隧洞里。她挑着两铁桶的早餐,一头是馒头,另一头是稀饭。可是,你妈把早餐挑到隧洞口,总会控制不住地晃荡出半桶稀饭。
“先前,你妈以为是自己踢到路上的石子,趔趄了一下,后来几次,你妈感觉没有踢到任何东西,可那铁皮桶就是晃荡不停。你妈是个要强的女人,依然每天早上天未亮就挑着那一担铁皮桶装的早餐,走两里山道,然后走向隧洞。
“直到有一天,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走到那个黑黑的隧洞口,全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那一担稀饭和馒头全部倾倒在地上……”
李保川的对讲机又在呜呜呀呀地响。
李福贵霍地站了起来,拉开门毅然地走了出去。他听到李保川带有歉意地叫他,他也没回头,反而闪进对面的厕所里,再把门扣上。隔着厕所门,李福贵依然听到对讲机还在呜呜呀呀地响,随后那声音往车厢方向一路削弱下去。李福贵感觉李保川走了——他很忙。李福贵刚才讲到李保川的母亲时,差点要流泪了,在即将揭开事件的谜底时,李保川的对讲机响了……
动车到站,李福贵该下车了。他取下双肩包行李,往车厢两头望了望,没看到儿子李保川,也没了要与儿子讲那个过去的故事的欲望。
下了动车,然后到另一个车站寻找去大云山的绿皮火车。他订的是卧铺,上了车,把行李安放到行李架上,转过身来,一眼看到了他的工友,就是他六工班的班长,大家叫他老梅。老梅不吭声,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只是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看着他。那张因长期喝酒而略显浮肿的脸,不喝酒也能显出几分醉意。
李福贵兴奋地叫道:“老梅,梅班长。”
老梅仍然不吭声,只默默地笑了一下。
李福贵问:“是去大云山吧?”
老梅这才说话,“你说呢?”
李福贵仍然很兴奋,说:“我就说嘛,老梅一定会去。你在微信群里也不回复一下,群里有80多人都回复了,要去大云山怀旧。只可惜,阎队长过早去世了,得病走的。他太凶,大家私下叫他‘阎王。”
老梅似乎一直在等李福贵似的,问:“带酒了没有?”李福贵说:“带了。”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琉璃瓶来,放在茶几上,“我那包里还有,管够。”老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笑意,这笑意太熟悉了,虽然老梅已显老态。六工班是青年班,那时李福贵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而老梅比这帮年轻人大十来岁,格外关心人,像兄长,更像叔父。可是,他要是没酒喝了,脾气就不好,所以六工班的年轻小伙们下班后时不时地给老梅掂瓶酒,就着一碟花生米,一起喝得欢天喜地。
老梅说:“没有花生米,这酒怎么喝?”
李福贵说:“你还是老思想,等一会儿,我有好东西。”李福贵就把放置在行李架上的双肩包拿下来,取出一个纸盒来,“看这纸盒上的字,老家特产,卤鸭。”然后拆开纸盒,掏出一只用锡纸包的卤鸭来。
再掏出两瓶酒,放在茶几上。
“走,咱们到餐车里喝去,别影响了别人。”
闻到卤鸭的香气,老梅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李福贵还在想忘了带酒杯的时候,老梅早把酒瓶盖起开,吹号一样喝起来。他那只粗实的手,也早拧下一只鸭腿。李福贵怕弄脏手,说:“有一次性手套。”老梅说:“咱们没那么多讲究。”
李福贵就笑,想到去儿子家吃卤鸭忘戴手套,儿子却说:“优雅,优雅点。”李福贵就像犯错的学生面对老师,立刻戴上手套。看到老梅豪放的吃相,李福贵像闻到了曾经岁月的气息,说:“我也不习惯戴手套,可家里的儿子儿媳……梅班长你说得对,咱们没那么多讲究……”
老梅说:“你不说你儿子儿媳对你怎么样,我也知道。他们与咱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人。”李福贵觉得老梅说得有道理,笑道:“说得正是。我说的话,我那才3岁的小孙女不明白我能理解,可儿子儿媳也不明白。我这样絮叨,我儿媳说我像祥林嫂。祥林嫂是谁?我街坊上就没有叫祥林嫂的人。她说我像这个人是什么意思?看她表情,不像是在夸我。”
才喝进一口酒的老梅差点把酒笑喷出来,道:“你儿媳是个文化人。”李福贵说:“儿媳说我,我不好还嘴,但我可以为难儿子。我为难儿子,问他什么是杀坡,什么是打灰,把他整个人都搞蒙了。”
老梅那张浮肿的脸又笑起来,“杀坡就是把过陡的山坡,铲去一部分,降低陡度。这样的事太简单,不用脑子,只要力气。几十年都是这么干的,退休后,脑子却不好使了。碰到复杂情况解决不了,那就把头一昂,不跟他们讲理,只认死理。这一招很管用,他们就让步了,还说我是倔老头。”
李福贵深有同感,举起酒瓶在老梅的酒瓶上碰出叮当的声音,“什么也不说了,都在酒里。有一首歌的歌词是什么……高山……对,高山流水觅知音。”李福贵感觉自己有点醉意了,再看老梅,不慌不忙地喝着酒,永远是那个样子。可以说,喝与不喝都一个样。李福贵曾与老梅在工班里喝酒,从未见他醉过,老梅只有喝多了才会兴奋一些。
看样子老梅已有点兴奋了。老梅睁着那双浮肿的眼睛,说:“你那时年轻,不愿天天做这么简单的劳动。修护坡时,人工背石块爬到山坡上砌挡墙,劳动强度大,你说架两根小钢轨,用一个斗车装石块,再用卷扬机把斗车往上拉。这主意不错,可叫你开卷扬机,你总是控制不了速度,过快了脱轨,急刹也脱轨。斗车一脱轨,就得叫几个人喊着号子抬到轨道上,费时费工。”
这个事李福贵记得很清楚,辩解道:“那卷扬机有毛病,要么制动,要么启动,不能控制缓解速度。”老梅就笑,“那倒是。你还算好的,其他的工人开那台卷揚机,脱轨的次数更多。那样太耽误工夫,最后干脆不用卷扬机,恢复人工。”
两人都觉得好笑,就把酒瓶碰得更响。
一个不起眼的、简单的工作插曲,别人听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过去40年了,他们回忆起来却是甜蜜的、幸福的、温馨的、浪漫的,像找到这一辈人生的根。婴儿在谁的怀里都哭,可投入母亲的怀抱就不哭了,是什么原因,据专家说,是婴儿闻到了妈妈的气味。李福贵谈及这些陈年旧事,也像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两人越说越兴奋,不觉转移到另一件更要力气的体力活——打灰。隧洞挖掘达到一定深度,先是木工立了模,然后再浇筑混凝土。整个隧洞都是用混凝土浇筑的。那时都是人工,搅拌混凝土是人工,把混凝土浇筑到模板内也是人工。那么多的混凝土,都是工人一铁锹一铁锹,流水线似的一刻也不能停地铲进模板内。由于浇筑的面宽,经常是天未亮开始,半夜还未结束。
老梅笑道:“那时你丢人不丢人,每次打灰你都哭。一个大小伙子,比姑娘的眼泪来得都快。”那一段作业,对李福贵来说是刻骨铭心的。“那时我才参加工作,真的没力气,更没那永久的耐力。”
李福贵记得很清楚,自打灰开始就流汗,那蓝色的工装,全部被汗水浸泡着,一路走回队里,而浸泡在衣服里的汗水一路往下滴。每个工人都一样,不知情的外人见了,还以为这些工人才从河水里爬上来。
尽管一身湿,李福贵回到工班就倒在床上睡觉,没一分钟的时间就打响了呼噜。而这个时候,老梅就拿安全帽打他的屁股,再拉他进入澡堂。李福贵好几次从工班到澡堂,眼睛还是闭着的,老梅在前面拉着他走。到了澡堂,用水一浇,李福贵才激灵地睁开眼睛。
老梅说:“你整整哭了两年,而这两年,你个子噌噌地往上长,是铁路把你铸造成了一个铁道汉子。”李福贵说:“那两年,我一天吃四餐都吃不饱。才放下碗,就感觉饿,我老家有句话说,‘年轻人迈过田埂就饿了。”酒喝得有点头晕了,李福贵就不时暴两句粗口,说,“真正能干的还是‘阎王——阎队长。”
阎队长是个单瘦的人,工人们叫他铁骨头,整天像打了鸡血,忙上忙下都不知道疲倦,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在隧洞里,他只要一拿上风钻,就像战士端上了冲锋枪。突突突,不到下班,那响声不会停下来。
老梅也感叹:“‘阎王干活总是豁出去的样子,打风钻连‘猪嘴巴都不戴。”
“猪嘴巴”就是防尘罩。李福贵也不喜欢戴那玩意,本来隧洞里就氧气稀薄,戴上防尘罩呼吸更困难。阎队长与工人一道奋战,行动上也激励了工人的斗志。李福贵说:“那天阎队长才离开隧洞没多久,就出了事,隧洞坍塌了。”
老梅喝了口酒,没吭声。
李福贵看到他脸上表情凝重,也不敢吱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看向窗外,列车早远离了人口密集的城市,已经进入连绵的山岭。看这茫茫群山,仿佛有几分熟悉,但李福贵又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可以肯定,这地域离大云山不远了。李福贵看到老梅眼角流出两点浑浊的老泪,就凝重地递过去一张纸巾。老梅没有接李福贵递过来的纸巾,而是用粗粝的手背擦了擦,说:“隧洞塌得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李福贵学过安全常识,隧洞坍塌时,征兆就是洞顶上掉沙子、掉小石块,可是那次什么都没有掉,说坍塌就坍塌了。才挖掘进去的部分,坍塌了一截,老梅带领的六工班的工人全部封堵在里面。那响声把耳膜都要震破了,电灯瞬间熄灭,震飞的尘埃像巨大的无形的手把他们扑倒在地。他们似乎都昏迷了过去。
李福贵抖掉身上的碎石,从地上吃力地爬起来,两眼一抹黑地叫道:“有人吗?谁还活着?吭声啊。”话音才落,便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变成了惨叫。黑暗、压抑、恐惧,让李福贵心里承受不了。这时,听到老梅的声音传来:“别哭。”李福贵哭得更厉害了,“老梅啊,你……你在哪里?”李福贵看到火柴划出了火花,然后看清了老梅的位置。
老梅说:“找人,没被压着的人还有谁。”
老梅不停地划火柴。
借着微弱的亮光,李福贵把被碎石压着的人体一个个摇醒。点了人数,上班的六工班工人,没有一人压在巨大的塌方泥石下。大家急忙寻找出洞的口子,摸索了一会儿,发现隧洞坍塌的土石方把隧洞全部堵死了。工友们便慌乱地喊叫。老梅也感到大事不妙,但他冷静了一会儿,说:“大家别消耗体力,我们没有压着,只要有信心就有生还的希望。”老梅开始寻找排风管。找到了排风管,就有可能与外界取得联系。
李福贵想到那次塌方,不禁一个寒战。
他壮胆地喝了口酒,说:“那个时候真是绝望啊,半天后,从碎石里刨出了排风管,这才算看到一丝希望。”工友们轮流通过排风管口向外喊话,也是半天了,那一头才有回音。在里头的工友们都兴奋起来,仿佛马上就可以出去了。经过通话,知道坍塌多少个地方,最后得到的消息不容乐观。但阎队长传过来的话却是:“大家要有信心,我们一定把你们救出来。”
想到了这里,李福贵拿了个酒瓶,对着嘴喝。老梅一把将酒瓶抢下来,“你怎么啦?”李福贵双眼泪着流,“我没出息,在隧洞里我又哭了。我一哭,其他的工人也跟着哭。那个悲惨的气氛……当时,我绝望啊,也饿得不行。三天了,挖掘没一点进展。外面传来的声音总是说‘快了,很快就要挖通了。我们都是挖隧洞的人,连洋镐挖掘的声音都没听到,即便在挖掘,也还差得远呢。”
李福贵对着排风管口哭着喊道:“饿,我们饿啊……”
这声音传到了外面。阎队长在隧洞口走过去走过来,不知该怎么办。突然,他拿了一把洋镐,冲进洞内,对着坍塌下来的风化石不要命地挖掘,像个疯子一样,一起跟进来的工人都不敢吭声。阎队长这时突然停下来,说:“熬稀饭,稀饭从排风管里灌进去。”一个工人说:“这么长的隧洞,要熬多少稀饭啊。”阎队长做出一个“阎王”的样子,“不管多少,都要熬。”
于是,就在隧洞口架了两口大铁锅,用柴火熬稀饭。李福贵的妻子也与其他炊事员一起熬稀饭,熬好一锅,就往排风管里灌。从头一天中午熬到晚上,挑灯夜战,再从晚上熬到早上。让阎队长没想到的是,稀饭不能从排风管里灌进去了。排风管被彻底堵死了。同时,也与洞内的人员断绝了联系。
谁都明白,只是没有明说,生还的希望几乎为零。
阎队长的精神崩溃了,站在隧洞口,静静地望着里面,许久后,缓缓地跪了下去。李福贵的妻子顿时感觉到不祥,第二个跪了下去,大呼一句:“福贵啊——”在场的工人都为之动容,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阎队长的面部扭曲变形,没有哭声,只有淚水悄然地流淌……
李福贵说:“当时,与外界断绝了联系,我再一次哭了。”老梅又用粗粝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老泪,说:“你哭就哭吧,六工班只有你的年纪最小。那个时候,我心里也是绝望的,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要给你们打气,给你们希望,让你们相信生命会得到拯救。”
在黑暗中熬到了第五天,老梅用石头在洞壁上画了五道杠。隧洞里死一般沉寂。但李福贵相信他的妻子这时仍然还在熬稀饭,就不时地把铁锹伸进排风管里试探,终于,他试探到了黏稠物体,顿时惊呼一句:“我探到了,排风管里有东西。”
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工友们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他们对李福贵的话也表示怀疑。李福贵把铁锹抽回来,黑暗中,他用手摸了一下,碰到了黏稠的物体,说:“老梅,划根火柴。”老梅有气无力地回答:“早没了。”李福贵就用舌头试探地舔了一下,兴奋地说道:“是稀饭,真的是稀饭!”
列车进入隧道,整个车厢轰隆隆地黑了下去,仿佛洞内全是嘈杂的风钻声和工人的喊叫声。列车驶出隧道,这嘈杂声才戛然甩至车后。李福贵说:“我那妻子,从此落下心理毛病了,只要看到黑黑的隧洞口,腿就哆嗦。为此,不知晃荡出了队里多少稀饭。”
老梅把酒瓶里的酒喝光了,一脸伤感的样子,可手却在茶几上敲出节拍。李福贵有几分不解,后来才听出车厢内正在播放一首熟悉的歌曲:“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李福贵便说:“月亮还在,白莲花般的云朵还在,晚风也还在……可是听故事的人没了,他们不愿意听……”
老梅说:“我们也不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而是坐在火车上,也可以坐在茶馆里,坐在餐厅里,坐在农家乐……我们可以自己讲自己过去的故事……”李福贵说:“别人会说我们是祥林嫂,是无聊。”老梅说:“祥林嫂就祥林嫂吧,无聊就无聊吧,有时候,生活就是由很多无聊拼接起来的。”
李福贵把酒瓶内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喝掉,说:“有些事我也懂,比如社会在进步,单说高铁吧,那时不说想,就是放肆地想也想不到高铁这个神奇的东西。小辈人不愿听我们的故事,由他们去吧,他们有他们要面对的问题……”
下了火车,走到站台上,李福贵突然发现一群熟悉的人,原来与他们同坐了一趟列车都不知道。李福贵挥手向他们招呼一句,他们似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欢快地奔走过来。老梅用手一指,说:“有人接站。”大家的眼睛就往他手指的出站口望去,看到一块举得高高的纸牌,上面写了“大云山”三个黑体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