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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行走

2023-05-30李治邦

湖南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罗拉杉木

李治邦

残秋了,天气依然很热。

刘国衡从机场疲惫地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他抬头望望,整个楼栋里唯有自己的家里还亮着灯。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跳起来,与妻子杉木木分别几天,恍如隔世。与杉木木在一起的时候,时常被她反复无常的脾气折腾得疲惫不堪,热时能烧死你,冷时能冻死你。一旦离开她,又隐约觉得难受。刘国衡知道,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有两种反应,一是虐待症,一是被虐待症,想必自己是那种被虐待症。

他没想到自己的那封匿名举报信会被郑总知道,那封举报信是用电脑打的,而且从郊区的邮局发出的。表面上他与郑总的关系还不错,副总经理的位置还是郑总极力推荐的。可刘国衡实在不能忍受郑总的贪婪,装修广告公司新大楼的回扣一共是一百万,而整个装修大楼的预算才两千多万。他是负责财务的,而郑总这么不躲避他,赤裸裸地和建筑队交易,一点儿避讳也没有,实在出乎刘国衡的意料。他觉得郑总这么明目张胆地捞取自己为公司所赚的钱,心里极为不平衡。刘国衡在黑暗的楼梯上慢慢往上爬,腿沉甸甸,似乎坠了秤砣。他不知道郑总怎么知道是自己写的,而且自己的下场是什么也不可欲知。那封匿名举报信是给市纪委李书记的,李书记是全市闻名的铁官。他眼前晃动着郑总那张神秘兮兮的脸,一种不祥的预感塞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以前一个漂亮的女职员,曾经在酒后说了一句郑总这人太霸道了,没多久,郑总随便找了借口把女職员辞退。想来,那理由很可笑,因为女职员的裙子太短容易让男职员起心思。女职员是哭着走的,走的时候两手空空,办公桌上的任何东西都没让她带走,包括她自己的化妆盒。

开开门,刘国衡见灯亮着,杉木木在床上躺着,喘息声近在咫尺。刘国衡靠在床边上看杉木木,杉木木的泪凝固在眼角。我回来了……刘国衡轻轻说,杉木木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坚硬的后背。刘国衡知道举报信被郑总掌握的消息肯定是杉木木告诉的,那时他还在牡丹江机场,一个小得不再小的机场。他饥肠辘辘,在机场的小食堂里吃着包子。杉木木打来电话说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和梁靓在一起?刘国衡看了看身边的梁靓,示意她不要说话,就说没有啊。杉木木说,那好吧。说完就放下电话,很快,梁靓的手机响了,听着听着梁靓的脸色灰白。梁靓放下手机,对刘国衡说,你老婆的电话,说,你回去就离婚,一分钟都不等了。知道刘国衡和梁靓出来的全公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郑总。本来刘国衡到牡丹江出差是为了公司的一笔业务,把牡丹江在全市的旅游广告揽过来,做一笔就是两百万。因为牡丹江的旅游广告还包含了风光如画的镜泊湖,那是一块硕大的蛋糕。刘国衡和牡丹江的那方已经谈好了,去一趟只是为了签约。郑总对刘国衡说,带上你的美人梁靓,就算是度蜜月。刘国衡有些紧张,说,不合适吧。郑总笑眯眯地说,有什么不合适的,男欢女爱,干柴烈火,天作之合。放心,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已经叮嘱梁靓,不让她说出去,毕竟她丈夫罗拉还是你的部下,那穷小子又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屠夫。

如果说杉木木知道了他和梁靓在一起,肯定是郑总透露给她的。那么郑总有意透露给一向爱吃醋的杉木木,就意味着已经知道举报信的作者是谁了。刘国衡晓得越凑近杉木木,她就越会甩冷脸子,弄不好还要大闹一通。他只好悄悄洗洗,然后关灯上床睡觉。没承想,杉木木一骨碌爬起来,朦胧中闷着嗓子说,为什么要欺骗我!刘国衡说不出话来,杉木木哭了,哆哆嗦嗦地说,我父母都死了,没有任何亲人,只有你一个。你就这么把我往死里推,你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人吗,你当初怎么向他们承诺的?

两人沉默。

杉木木重新躺下,说,天一亮就去离婚吧,房子归我,你一个人净身出户!刘国衡的心像针扎一般疼,理直气壮的说,你别这么瞎猜疑好不好。我和梁靓是正经八百地出差,郑总批准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天天忙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哪。杉木木冷笑着,你编都不会编,现在编瞎话是要有水平的,真实而生动,你哪样都不沾。我在大学认识你的时候,你那时还有几分文气和纯朴,才过了几年有钱的生活就异化了你。你变了,变得感情上吝啬了,变得喜新厌旧了,变得圆滑虚伪了。有时,我半夜醒来,望着躺在身边的你,我都恐惧,这是刘国衡吗?这是那个经常对我朗诵徐志摩诗的刘国衡吗?杉木木起身,滔滔不绝地说着,如同一个话剧演员在台上进行大段道白。刘国衡几次想辩解都没有机会,如一个做错事儿的孩子低着脑袋。好一会儿,他忽然觉得憋得慌,忙跑到厕所,老半天才放完水。刘国衡害怕了,他的毛病又犯了,尿出的尿浑极了,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味道。杉木木不再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刘国衡睡不着,月光泻在墙壁上,涂抹上薄薄的银色,镶上了一片苦涩。恍惚里,刘国衡猛地发现,在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一只白色的鸟在浩瀚的大海上嘶鸣,那红红的眼睛里噙着一滴泪。这幅油画是刘国衡和杉木木到一个画廊里偶然看到的,杉木木喜欢,一问价格两千多块,刘国衡有些心疼没有买。杉木木很沮丧,说,我喜欢。刘国衡不在意地说,你喜欢的东西多了,我都能买吗?

转天,杉木木很早就走了。刘国衡开车来到广告公司,大楼的外表进行了装修,显得气派了许多。大门镶上茶色的落地玻璃,楼道铺上了红地毯,平常邋遢的人都不敢踩上去。一向灰蒙蒙的墙壁被喷涂得华丽起来,甚至诱得让人想去摸。接待室摆上了仿真皮的转角沙发和一个三角玻璃桌子。那茶几上居然戳着几盆青翠欲滴的花,稍稍内行的人一眼就能判断出来是假的,因为太匠气了,没有丝毫的鲜活感。原先接待室的人没了,坐着一位两腮抹得血一样红的女人。刘国衡进门时,被这位女人拦住。刘国衡一愣,怀疑是不是自己走错了单位。直到郑总走过来,刘国衡才意识到这几天出差,郑总对公司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造。郑总握着他的手说,公司就得有个公司的派头,不能和政府机关一样。人家客户一进来,那感觉就信任咱们,气势上就能压住他!

两人走进副总经理室,郑总指指新加的一张办公桌,上面的电脑变成了液晶的,座位也是高靠背的。后面有一张世界地图,但地图的颜色很淡,突出的是郑总的一张相片,那一张诡异的脸。郑总问,这是我设计的,有野心吗?刘国衡看了看说,挺好的。郑总说,我听罗拉说你的广告城策划已经完成,而且很有新意。我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这又是一桩大买卖,公司就指着它活了……郑总坐在沙发上,顿时陷进去一块儿。你和梁靓在牡丹江玩得怎么样?去镜泊湖了吗?据说,那里的湖水很纯净。郑总掏出一支烟悠闲地叼上,若无其事地问。刘国衡的心一缩,不祥的预兆让他的额头一蹦一蹦。他敷衍地说,没什么事儿吧?郑总笑了,说,罗拉这几天的情绪很失控,总说要杀人。你留心点,他这人有恐吓症,梁靓的心脏病就是他吓出来的。上面的老总对我说,很多人反映你和梁靓的关系很不正常……上面也没说是谁反映的,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罗拉。前两年,我要放他走,你还死留他。

郑总说完背着手走了,那身影一晃一晃的。

刘国衡走进他所负责的经销办公室,见屋里坐满了人。大家插科打诨,百无聊赖。郑总把人像羊一样拴在公司里,却没有办法让这些人挤出奶来。刘国衡刚一露面,大家就鸦雀无声,默默地看着他。原本他也是在这群人中,一个副总经理的头衔就把他和这些人简单隔开了。刘国衡有点儿不自然了,有人低声说,听说现在公司要裁人,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墙角有人大声说,这次广告城有我们的活儿吗?听说郑总给别的部门了。又有人插话,说你要跳槽,不当副经理了,我们跟你干了那么久,不能说甩就甩了吧。广告城是一个肥差,大家都惦着蹭点儿油水。干广告的,哪有像我们这混吃等死的。刘国衡惊诧地问道,谁说我要走啦?罗拉这时候走进来,哼哼唧唧的,都这么说,说你小子忘恩负义状告了郑总,然后把广告城的差事偷偷拿到外面。刘国衡盯着罗拉,罗拉满不在乎地看着别人。刘国衡狠狠地骂了一句街,说,我怎么能告郑总呢!罗拉也狠狠地回敬一句,现在这个社会连亲爹都能背地里给卖喽,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刘国衡揪住罗拉的领子,罗拉笑了,说,我可磨好几天刀子了,你是不是想试试脖子那点儿肉结实不结实呀?

大家不但没有恐惧,反而都哈哈笑起来。

刘国衡不能在办公室待下去了,觉得要憋疯了就出门朝公关部溜达。他想拉走梁靓,随便找个地方。在走廊,刘国衡梦幻般地碰见了梁靓,也许是心灵上的一种默契。梁靓穿了一件她爱穿的黑色裙子,领口开得很低,露出白皙的脖子,黑白相间,黑到了极致,白到了顶点,就产生出一种让人眩晕的审美效果。梁靓低低地说,你跟我走。然后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刘国衡身边掠过。梁靓在公司与刘国衡的接触极为隐蔽,可往往一出去,她就会判若两人。梁靓先飘出公司的大楼,刘国衡磨蹭了好一会儿,觉得把公司人眼睛卸得差不多了才敢闪出大门。就这样,他还感到门口那个女的用目光贼了他一眼。梁靓在一个路口等他,黑裙子在马路中间显得格色,刘国衡慢慢跟了过去。他头一个预感,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后背上落满了各种眼睛。梁靓回了一下头又往前走,转了几遭,穿过一个繁杂的市场,把他带进一幢高层。没走电梯,刘国衡听着梁靓的脚步声,一层一层地攀。记不清是第几层了,脚步声消失了,刘国衡紧爬了几步,见梁靓打开左单元的房门。梁靓刚一进去,刘国衡如猫一样蹿了进去。梁靓随手把门关上,然后插上。刘国衡紧张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梁靓说,我妹妹家。刘国衡不放心再问,你妹妹呢?梁靓说,她和我妹夫一个礼拜前移居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了,把房子先托给我照看,有合适的价格再卖出去。

房间布置得太漂亮了,地上铺着绿色的地毯,如草地。满墙是形形色色的画,刘国衡被那种天马行空放荡不羁的风格所吸引。刘国衡无意识看到床,一张硕大的席梦思床,一个长长的单枕头,床的中间塌下一个坑儿,那橘红色的床单皱巴巴的。刘国衡想起在牡丹江几次想和梁靓亲热,都被梁靓拒绝了。梁靓对刘国衡解释说,让咱俩来是郑总的一个局,我们不能被他设计。刘国衡说,我不在乎他,现在公司的业务都在我身上担着,他设计我就是毁他自己。梁靓在又一次推着靠近的刘国衡,你不能这么大意,现在公司是指望着你,但郑总会千方百计限制你,你还是小心点好。

梁靓在熬着香喷喷的咖啡,刘国衡看出她的神情很复杂。刘国衡紧张地问,你听到什么了?梁靓说,你怎么会举报郑总呢?刘国衡一愣,说没有啊。梁靓把咖啡放在桌子上,说,郑总对你不薄啊。刘国衡信誓旦旦,我绝对没有举报,你不相信我?梁靓悻悻地说,你连我都不说实话?刘国衡委屈地说,我真的没有。梁靓叹口气,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你举报的,说你举报郑总在外面嫖娼。你说你,郑总有阳痿的毛病,你说他嫖娼这不等于在骂他吗。刘国衡的心一蹦,说,我什么时候说他嫖娼了!这不是诬陷我吗!梁靓说,消息怎么传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夜的工夫你都成恶鬼了。刘国衡知道自己陷入了郑总的一种报复中,而且進行得铺天盖地。刘国衡说,你觉得是不是郑总在捣鬼?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呢?梁靓蔑视地说道,我从来不相信他。

墙上的钟在敲打,梁靓起身慢慢移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于是,屋里暗下来。梁靓对刘国衡说,郑总是不是把咱俩出差的事情告诉了你老婆?刘国衡点了点头说,今天一早她就走了,说是要离婚。梁靓忧郁地说,我要和罗拉离婚,他天天当着我的面磨刀,我真的忍受不了。刘国衡说,那是吓唬你呢。梁靓说,昨天晚上他找来一只公鸡,当着我的面就给宰了。那公鸡没了脖子还在地上乱蹦,弄得屋子里都是血。说着,梁靓哭泣起来。刘国衡不知道怎么安慰,端来咖啡递给梁靓。梁靓盘腿坐在地毯上,埋着头抽泣着说,我真是忍受不了,我觉得再忍受下去我会疯掉。我想把这房子买下来,然后和罗拉离婚……

两个人正说着,有人敲门。

梁靓很紧张,她小声地说,别是罗拉吧?刘国衡的心脏也在急剧地跳动,他问,罗拉知道这里吗?梁靓说,以前他来过一次。敲门声在加强,而且显得很顽强。梁靓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她叮嘱刘国衡别动。刘国衡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想躲进卫生间,又觉得自己很胆小,就站在床的后面。床的后面就是窗帘,他想如果太尴尬的时候就藏在窗帘的后面。梁靓走到门前,问,谁呀?门外有人说,请把门打开。梁靓听出不是罗拉的声音似乎有了点儿底气,再问,你找谁?门外的人不耐烦了,说,找你,开门。梁靓回头找刘国衡寻求办法,看到刘国衡的脸色在灰暗中显得如此苍白。她把门打开,两个警察走进屋,其中一个岁数大的警察走过来,拿出一张纸晃了晃,对梁靓说,我们需要搜查。他转过身对另一个年轻的警察说,你带他们出去。梁靓反应过来,问,我们犯什么罪了,需要搜查,你要跟我说明白。岁数大的警察很有经验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然后用手机打了电话,说,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了。话音未落,又有几个警察走进来,还牵着一条警犬。梁靓最怕狗,她哎呀一声险些晕了过去。刘国衡不能再退了,他过去搀扶住梁靓,随着年轻的警察踉跄地走出房门。年轻的警察对他们说,辛苦一趟吧。

刘国衡一切都在麻木,刚才的场面好像一个观众在电影院看一部惊险片子。梁靓很快冷静下来,嚷着,这是有人在陷害我们,说白了,是不是罗拉给你们报的案?一句话提醒了刘国衡,一时刘国衡还不能分析出罗拉是怎么拴的套,让他和梁靓钻进去的,但刘国衡和梁靓都知道,罗拉这一刀捅倒了两个人,并且把他标榜最爱的妻子推下了悬崖。岁数大的警察没有表情地说,有你们说话的时间。刘国衡和梁靓走出单元的门,几乎所有的楼梯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楼下的警车闪着红灯,如一个红眼病人拼命眨着眼睛。梁靓猛然回过脸,眼眶里已经满是泪水,国衡,你要挺住啊……梁靓此时已是泣不成声了。刘国衡对岁数大的警察打个手势说,对不起,能不能我去解个小便?对方回答很干脆,到地方再说吧。刘国衡说,不行,我憋得慌。说着话,他抽冷子推开对面一家单元的门,拉开厕所,从来没那么痛快地放了一次水……

年轻的警察耐不住性子,推开厕所的门,见到一扇孤单的背影。

走进拘留所,刘国衡看到一溜长长的炕。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其中靠中间的一个秃头的人率先跳下炕,慢慢走到他跟前。刘国衡闻到浓浓的酒味儿,是那种低劣酒。秃头拉长了声音问,怎么进来的?刘国衡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他大学毕业,然后招聘到广告公司搞营销策划,几年下来就成了副总,而且其影响已经在全市广告界蔓延,无人不知了。刘国衡回答,不为什么。秃头笑了,不为什么能进到这地方?刘国衡昂着头,我是被人诬陷。秃头过来用手抓住刘国衡的下部,刘国衡凄惨地叫了一声,很快有人过来用枕巾把他的嘴封住。秃头说,是不是强奸哪个美女了?刘国衡拼命摇着脑袋,秃头说,给我们讲讲过程,一定要边说边比画,越真实越好。刘国衡把枕巾吐出来,说,我没有。秃头说,你说我不相信,我要检查检查,把裤子脱下来。刘国衡捂住裤腰带,有几个人已经敏捷地围过来,刘国衡使劲儿喊叫着,但门外没有人回应。秃头笑了,说,没人来。几个人终于把刘国衡的裤子齐刷刷地扒下来,紧接着是裤头。刘国衡觉得下身一阵冰凉,眼前一片灰暗。

天蒙蒙亮,鱼肚白的东方抹上了一道细长的红痕。

刘国衡从拘留所出来,身上有些冷,他慢慢走出那一条狭长的胡同,在胡同口,刘国衡愕然了,前面站着郑总和罗拉。刘国衡冲过去要揍罗拉,被郑总使劲儿拽住。罗拉气哼哼地说,我不揍你就不错了,要不是郑总拦着,我把你小子的鸡巴给割下来。刘国衡的嘴唇哆嗦着,实在找不到话说。郑总见刘国衡的脸色发青,肩头不住抖动,便脱下衣服,递给刘国衡。刘国衡问,梁靓呢?郑总说,昨天晚上就出来了,现在家呢。刘国衡气恼地说,为什么要关我一晚上?罗拉咬牙切齿地说,关你王八蛋一辈子。郑总推开罗拉,对刘国衡说,警察怀疑梁靓的妹妹倒卖毒品,没想到突击搜查的时候把你和梁靓堵到里面。三个人谁也没再说话,默默地朝前走。郑总瞥了刘国衡一眼,问,吃点儿什么?罗拉接茬儿说,往左边一拐有个早点铺,我爱喝那的甜豆浆。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也许是天太早,早点铺只有他们三个人。刘国衡解不开里面的盘根错节,他只知道郑总开始报复自己了,这只是第一步。郑总如同一个很高明的猎手,在猎物面前不急不躁,十分耐心擦拭着猎枪,一枪一枪地打,打的都不是最重要的部位。然后惬意地看猎物在躲避,在惊恐,在焦灼,在喜悦地等待。等到猎物快绝望的时候,再过去一枪打中心脏,取出还发热的心脏,笑眯眯地离开。

刘国衡埋着脑袋喝,他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豆浆一下子都吮净了。在拘留所,秃头一帮子人整整折腾了他一夜,出去的时候,刘国衡曾经质问看守为什么不管。看守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管什么。郑总又买了一碗,搁在刘国衡面前,刘国衡抬起头,看了看郑总,突然问道,得花多少钱才能买通看守,让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狠心整治我?郑总一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罗拉在旁边悻悻地说,你得给郑总跪下,是郑总玩命儿给你保释出来。刘国衡对郑总说,你这么整治我,我也不会束手就擒,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反正你已经逼我到绝路上了。郑总委屈地说,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你出来是我玩命保出来的,我整治你干什么,你是我的财神爷。罗拉大声地说,不是给你说清楚了吗,是怀疑梁靓的妹妹藏毒品,无意中发现你和梁靓在里边,解释清楚不就出来了吗。刘国衡冷笑着说,你不是给我杀鸡吗,你现在就杀了我,你试试看!

刘国衡看着碗里的豆浆好一会儿,致使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在南极考察,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颜色,与世界隔离,与感情隔离,与生活隔离……

刘国衡喝净了豆浆,独自跨出早点铺的门。

街上终于有了人,有了人便有了鲜活的生命。

刘国衡拦住一辆出租车猫腰钻进去,郑总过来敲敲车玻璃说,你在家先歇两天,积攒积攒情绪再上班。出租车开走了,郑总看着出租车的后影,长叹口气,说,我这人一向不可怜别人,看着国衡,我的喉咙一直是酸的……罗拉没出声,朝地上吐个痰走了。刘国衡没有回家,他知道已经无家可归了。他闹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陷入这个坑,究竟对手用了什么辦法。他的一个远房舅舅在公安局当政治部主任,两个人走动不多,可他听母亲说,这个远房舅舅在知青下乡的时候,母亲曾经每半年给他寄去三十元钱,而那时的三十元已经显得沉甸甸了。他走进公安局大楼,有人拦住他,问找谁?刘国衡说出远房舅舅的名字,并一再叮嘱,自己是他的外甥。等了多一会儿,终于有人把他接到一个办公室。

他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他想起昨晚在拘留所里的那个秃头,拿着一个小棍子拨弄他。又用凉水浇,就这么来回多次。所有人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聚精会神,就像观看一场精彩的演出。刘国衡出来的时候曾经把这件事情说给管教,可管教嘻嘻哈哈的,说,他们是闷着找乐了,反正你也出来了,就别跟这帮子要进监狱的人计较了。想着,远房舅舅走进来,朝他看了看,示意他坐在沙发上。远房舅舅说,找我有事?刘国衡觉得对方的语气拿捏得很中庸,也不热情,但也不冷淡。刘国衡把昨晚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到在拘留所里的遭遇已经泣不成声。远房舅舅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他拿起话筒,跟一个什么人小声说了几句,然后回头对刘国衡说,我先查查,回头给你打电话。你现在什么人也别找,什么话也别说。即便有人报复你,你先装成死尸一样,让对方觉得你已经彻底完蛋了。等对方麻痹了,你再出手。我说的这些话都是有亲身体会的,中用不中用你实验实验。再有,你究竟给市纪委写没写信?刘国衡点点头,远房舅舅靠近他说,你写完了就勇于承认。刘国衡解释,我是写匿名信,不是说匿名信不处理吗?远房舅舅瞥了他一眼,说,不处理你写它干什么!写了就是写了,七尺男子汉怕什么!刘国衡本来想解释,但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他觉得自己怎么心虚了呢。

走出公安局大楼,已经中午了。刘国衡咬牙回到公司,他知道会看到很多人的脸,有幸灾乐祸的,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想不出下步怎么办。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离婚。因为,杉木木多少回明确表态,只要他和梁靓有关系就离婚,那语调掷地有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杉木木是个说话算话的女人,而且偏执,学哲学出身的杉木木修炼了她的思辨能力,一出口就把观点像甩扑克牌一样拍在桌上,让你只有招架之势没有进攻之能。这次,刘国衡和梁靓被警察抓个现场,负罪于杉木木,等待他的肯定是急风暴雨。他正想着,手下一个叫王满的走进来。王满看着刘国衡说,郑总刚才开了全公司的会,让大家不要歧视你,说你是公司的顶梁柱,要赚钱全靠着你。一个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不算什么,或者说忠诚不忠诚都不重要,甚至背信弃义都无所谓,关键是能给大家谋福利是最重要的。他的讲话博得掌声,我知道这是在贬斥你呢。刘国衡看着王满,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王满率直地说,我知道你写信了,告发郑总吃一百万回扣的事。刘国衡吃不准王满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药,就敷衍地,我没有啊。王满说,随便你怎么说,大后天,市纪委的人就要到公司来调查,你是重点调查对象。刘国衡吃了一惊问,你怎么知道?王满笑了笑,我姐夫就是调查组长。我希望郑总能法办,他造孽太多。这时候你应该扶正,公司再不换人,很有可能就会沉船,而且全都淹死。刘国衡看出王满的心思,就问,我扶正对你有什么好处?王满笑着回答道,跟着你干能赚钱。

刘国衡的心骤然下沉,他觉得现在人与人关系是那么赤裸裸的,连一点儿装饰都没有。王满问,我现在能帮助你办什么事呢?刘国衡看着王满那张脸不知道能说什么,或许王满就是郑总派来的一个线人,因为王满在策划广告城时被刘国衡拿掉了,就是脑子不够使,而且总爱发牢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你去看看梁靓,有消息尽快告诉我。刘国衡情不自禁地还是嘱咐王满,他现在脑子里都是梁靓那双无助的眼睛,王满很感慨地说,我佩服你,在爱上不动真情,那爱就成了擦屁股纸。刚才罗拉把梁靓带到公司收拾东西,说梁靓要出国。梁靓几乎变了一个人,像一个木乃伊。在走廊,我偷看到罗拉给她跪下,替自己辩解,说这事儿不是他干的。梁靓那脸跟油画上的人一样,就是一种表情。

刘国衡正想跟王满说什么,郑总微笑地走进来。王满立刻讪笑着走了。郑总坐下来,递过来刘国衡写的广告城的创意设计,叮嘱说,这工程还得由你来抓,别人干不了。没这工程,咱公司就泡汤了。刘国衡实在忍耐不住,涨红着脸问,我和梁靓是谁举报的?郑总说,我怀疑是罗拉这小子,他跟踪梁靓和你有一阵子了,我曾经提醒过你。那天你出来跟我发了一通火,我知道你认为是我做的局,我朝天发誓不会做这种龌龊的事情。刘国衡不好说什么了,全公司的人猜出是罗拉,再说郑总确实提醒过他。刘国衡还是吐露出来闷气,对郑总说,我没给你写匿名信。郑总笑了,我从来不怀疑你,尽管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你这人老实,做不出那么卑鄙的事情。郑总的笑显得很坦荡,可对刘国衡来说,每一个笑纹都隐藏着仇恨。两个人无法对话了,于是刘国衡晃晃悠悠起身说,我已经给你那份创意设计了,余下的我不干了,我干够了……他一脚踏出办公室。刘国衡到公司几年来,从没敢对郑总大声说过话,一向毕恭毕敬。可一旦他没了紧箍咒,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一条捆绑在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人就无拘无束。

从公司悄然开出车,像小偷一样,刘国衡推开家门。

杉木木正在厨房洗床单,洗衣机发出马达的轰鸣声。刘国衡清楚地记得,从牡丹江回来的晚上,杉木木刚刚洗完床单。杉木木侧脸看见他,盯了他一会儿,就又继续麻木地揉搓着床单,那双手青筋裸露着。她平常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现在跟鸡窝一样乱糟糟的。眼窝也失去了滋润,似一个干涸的河床。刘国衡呆坐在床上,杉木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前,厉声呵斥道,你不要再躺在床上,我刚把它收拾干净。刘国衡起身,说,我要跟你谈谈。杉木木愤怒了,我让你离开我的床!刘国衡离开床坐在沙发上,杉木木神经质地指着那个沙发,说,你别坐在那……这个屋你哪也别坐……说着,她眼眶潮湿了,但没有溢出眼泪,泪水可能流光了。刘国衡手足无措,他靠近杉木木,下意识欲用手去撫摸她,杉木木像是躲瘟疫一样,你别碰我。刘国衡绝望了,闪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走。可是去哪呢?偌大的城市没有立脚的地方,每一个家庭都不可能收留他。他想,罗拉的报复是在心里,郑总的报复是在骨子里。他对杉木木歉意地说,离婚吧。杉木木从另一间房间里拎出一个大箱子,刘国衡知道杉木木全都为他准备好了,这就是他所有的家当。他环顾一下房子,这是他当年用七十万买下来的,现在已经翻番到了二百二十万。整个装修都是他一手设计,简约而浪漫,线条明快,留的空间很大。当时公司很多女人都跑来看,赞扬声一片,其中最受触动的是梁靓。她当着杉木木的面刺激地喊着,刘国衡这样的男人怎么让你碰见了!

刘国衡觉得不能这么走,工资奖金都在存折里,而管钱的则是杉木木。他估算存折里起码得有一百三十多万,因为这几年他的广告策划提成已经到了八十万左右。现在他手机里只有两千多块,到了拘留所管教曾经在手机上清点过。他对杉木木说,能不能给我点钱,我需要生活。杉木木冷笑着,除非你到法院告我,从我这拿走一分钱你休想!刘国衡想起来存折上是杉木木的名字,密码也是杉木木设定的。有次他和杉木木去新加坡旅游,在牛车水旁边的丹戎巴葛小区游玩。杉木木拉着刘国衡的手,像是一个初恋少女。那时,杉木木对他说,我回来把存折的密码告诉你,万一我要是遇到什么车祸,你好取出来。刘国衡给杉木木买了一棒香甜甜的萝卜糕,说,我不听。刘国衡扛起了箱子,有些跌跌撞撞地走下楼。他听到后背咣的一声响,关门的声音像是雷狠狠劈了他一下。

他把箱子放在车后面,然后开着车在城市的马路上行驶。他不知道开到哪,也不知道谁能接受他。这辆车是他的家了,想来还是郑总给他的,说你一个副总应该有辆自己的车,我坐宝马,你就凑合帕萨特吧。车的维修和汽油都公司给拿,闯红灯罚款你就自己掏了。刘国衡有些后悔,他发了哪根神经要给郑总写匿名信,人家对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让他报复就报复吧,也该让自己受罪了。他打梁靓手机,但始终都是不在服务区。他的手机响了,是郑总打来的,说,你是不是让杉木木给轰出来了?刘国衡说没有啊,我正在家里。郑总那边不高兴地说,你干吗欺骗我,你明明是在街上瞎逛呢。刘国衡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郑总怎么能这么了如指掌。郑总说,你别说气话了,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只有我赏识你的才能,也只有你能为公司赚钱。没有地方住,你先住在假日宾馆,咱公司包的那个房间,现在正空着。对了,我告诉你,明天你必须到公司来。市纪委派调查小组了,组长是王满的姐夫。王满是个内奸,告我的很有可能是他小子。刘国衡说,王满对你可不错呀。郑总不耐烦地说,别提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这人别的缺点没有,就是报复心强。你等着,凡是和我作对的我都一个个给办喽,让他们掉了脑袋都满地下找不到。刘国衡关上手机,他听出郑总后头那句话显然是冲着他说的,因为对方已经抑制不住喊了起来。

时间到了下午四点多,刘国衡看到车已经没多少汽油了。他寻找加油站,发现已经到了郊区,看到他给郑总发匿名信的那个邮局。加上汽油,口袋里的钱在减少。肚子饿了,他找个饭馆随便吃了几口,吃的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想起大学同学韩窗在这个地方工作,是在税务局当个什么科长。他在税务局找到韩窗,几年没见,韩窗肥硕了许多,已经有了官气。韩窗见了刘国衡高兴起来,说,你小子怎么冒出来了?刘国衡搭讪着,到郊区办事看看你。这时候外面下起了雨,韩窗说,别不是为了广告城来的吧?刘国衡一愣,想起广告城是建立在这儿的,占地足有七十亩,投资得一个多亿呢。他摆摆手,不是,就是走走。韩窗说,这对我收税很有利呀,你就是我的财神爷。走走,我带你轻松轻松。刘国衡问,轻松什么?韩窗说,去了你就知道了。韩窗开了一辆跑车,对刘国衡说,你跟着我。刘国衡说,你带我去哪呀,我怎么着也得明白明白呀。韩窗说,你现在累不累呀?刘国衡说,当然了,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就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啊。韩窗说,那就对了,我让你睡上了就不想醒了。

刘国衡开车跟着韩窗,见他东拐西拐的,拐过了一片湖水,沿着堤坝开。湖的面积很大,有一群水鸟在湖面上飞翔。刘国衡觉得心情舒畅了些,接着,韩窗的车开进一丛芦苇荡里,陡然间看到一个四合院。两个人把车停好,韩窗带着刘国衡走进小院,轻车熟路地迈进了迎面的房间。有一个很秀气的女服务员对韩窗嫣然一笑,柔情地问,韩老板,今天怎么舒服法呀?韩窗指了指刘国衡,把他舒服好了,他一天一眼没合眼了。女服务员问韩窗,您呢?韩窗朝后面看了看,女服务员心领神会,说,三号还在班上,您稍等会儿。说着女服务员把韩窗安顿好,就领着刘国衡向走廊的尽处走去。女服务员走路很绵软,他看见女服务员的脚后跟红红的,圆润之极。推开最后一个小门,进到屋子,刘国衡发现里面不小。有一个大木桶摆放在中间,大木桶足有一人多高,有一个小梯子放在旁边。房子的角落处搁着一张单人床,白颜色的,上面滚满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女服务员利落地在房子四个角落滴上了香熏油,一股清香弥漫在空中。接着,她把浴巾和浴衣放在刘国衡的手里,顷刻,刘国衡就觉得手上热乎乎香喷喷的。女服务员说,是不是我帮助您把衣服脱下来,披上浴巾?刘国衡看看女服务员,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嫩得像是清明的竹笋,脸蛋白得如刚点出的豆腐。女服务员上衣宽大,衣领低开着,白白的皮肤洋溢着一股水汽,短裤下的腿光滑紧致。他摇摇头,说,你先出去吧,我自己会来。女服务员没动,刘国衡固执地说,我让你出去,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女服务员软软地说,我给你按摩啊。刘国衡经多见广,知道按摩这个词的含义,就客气地说,不用了。女服务员转身出去,临走的时候悄悄关上门,但没多久又进来一个,头发长长的,把前额都遮掩上了。正赶上刘国衡光着脊梁。刘国衡有些慌乱地问,什么事?这个女服务员怯怯地问,是我长得不好看吗?刘国衡说,没有啊,挺好看的。这个女服务员款款走近说,那我替你洗,绝对要比你洗得舒服和干净。刘国衡的脑子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那场抓捕,头皮发冷,手脚都慌乱起来,忙说,还是我自己洗得舒服,谢谢你了。这个女服务员喃喃说,我才上班半个月,你就让我难堪。刘国衡不解地问,我怎么难堪你了?这个女服务员说,说了你也不懂,我要是走了,老板会骂我的。刘国衡起身马上穿好衣服,他什么话也不说,就直接走回前厅。见韩窗不在,问别人,告诉跟着三号已经舒服去了。

刘国衡走出小院,开着车往回走。开着开着迷了路,直觉是围着湖在转,怎么也转不出去,于是索性停下车。他在堤坝上,看着水鸟飞高走低,发出嘎嘎的声音。那声音很是凄凉,芦苇发白了,像是老人的头发在摆动。刘国衡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他猛然由繁华喧嚣的大都市来到这陌生的湖水跟前,觉得那么疏离。

当晚,一向矜持的刘国衡还是住在假日賓馆,果然留着一个房间。他把箱子放好,又跑到卫生间去洗澡,这时候听到手机在响。韩窗打来的,很不高兴,说,你装什么正经,人家女孩子给你洗澡有什么不好。你不打招呼就走了,那钱我照样得付。刘国衡解释说,我实在不适应。韩窗更气愤了,说,你是什么星球上的,这怎么了?人家只给你洗澡,你别想下流的事情。接完韩窗的电话,刘国衡觉得很冷,才看到自己光着身子,又跑回卫生间。走出卫生间,他惊讶地看到梁靓站在面前,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风衣,头发蓬松着,借着亮光,刘国衡吃了一惊,梁靓憔悴得如一棵枯树。可以判断出来,刚才他洗澡的那一会儿,梁靓匆匆化了一下妆,用眉笔勾画了眉毛,两腮拍了薄薄一层胭脂,嘴唇的口红没抹匀,看着似刚喝完红菜汤。

两个人拥抱了一会,梁靓默不作声地走到房间,躺在床上。刘国衡跟过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梁靓说,我昨天就在这住了。刘国衡忙问,也是郑总给安排的?梁靓点点头,眼圈红起来。刘国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梁靓还是不说话,屋里就跟没有人一样。刘国衡熬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梁靓说,我很快就去墨尔本了,其实,我的护照早就办下来了。我没告诉你,是原本不想去。可现在必须要走了,罗拉死活不离婚,磨的刀越来越锋利,我实在害怕。我从拘留所出来,他接我的时候牵着一条狗,那是我亲手饲养的,叫爱爱。他突然掏出刀就把爱爱活活给捅了,爱爱带着刀子跑了好远,流血太多倒在路上。他是杀给我看的,我喊救命,罗拉笑着对我说,救谁的命,救狗的命吗?我偷偷跑的,后来郑总告诉我你在这,我就来了。

两个人没脱衣服,就这么互相搂抱着睡了。刘国衡很困了,他就觉得梁靓在眼前一模糊就到了梦境,都是绿光的狼,围绕着自己。他怎么奔跑都不行,哪哪都是狼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手里有猎枪,于是就对准狼群。可是扣动扳机,倒下的不是狼群而是自己。他醒来时听见有人敲门,他看到自己的两只胳膊像箍筲一样搂着梁靓。他轻轻地打开门,竟然是郑总的那张厌恶的脸。刘国衡悻悻地说,来抓奸的吧?郑总嘘了一声,说,我是万般无奈之下才来的,市纪委的调查组提前来了,明天一早就到。你是最重点的人物,公司都传说是你告发我的,当然我已经说不信了。可你分管财务,你的话最重要。刘国衡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要说什么,你也大可不必半夜来敲门。郑总垂下眼睑,说,如果我那一百万真的成了事实就得进监狱,起码二十年。刘国衡问,我不明白你说的真的成事实是什么意思?郑总笑了,笑得很慈祥,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好好和梁靓亲热吧,最后一晚了。郑总转身要走,他被刘国衡拽回来,问,我和梁靓去牡丹江是谁告诉杉木木的?郑总说,罗拉呀。刘国衡生气地问,罗拉怎么知道的?郑总掉了脸子,说,你怎么总是怀疑是我呢,我姓郑的从不做苟苟且且的事。说完,郑总走了,临走前对刘国衡说,你小心点,罗拉要是捅你几刀,或者割了你的生殖器,你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成就麻烦大了。刘国衡觉得面前一阵阴风,他关上门看见梁靓在后面站着,梁靓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刘国衡本想也陪着蹲下来,没想到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转天一早,刘国衡醒来的时候梁靓已经不在身边了,桌子上戳着一杯热奶。刘国衡好久没醒悟过来,等他开车到了广告公司,才意识到梁靓走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走进广告公司的大门,见传达室那位搞接待的女人无精打采地坐着,用指甲刀磨着涂满指甲油的食指,她看见刘国衡,眼睛蹦着亮光,一扭一扭地走了,估计是向郑总报信去了。刘国衡突然觉得整个楼里空荡荡的,王满闷头划着什么,他抬头愣了一下,忙走过来。刘国衡纳闷儿地问,公司怎么没人呀?王满说,郑总让所有的人都去广告城忙活了。刘国衡猜出郑总是想支走大家,给调查组来个空城计。王满拿来广告城的策划,迫不及待地说,你得上手,我怎么也找到抓实的感觉,不少具体设想都是空的。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又不知道。投资方逼得又紧,我这真刀真枪一干,才比出和你的差距。干这种大活儿,非你莫属。刘国衡没有回答,他不想那么快就把广告城干出来,他知道现在郑总还没下最后的毒手,是因为他还有用,一旦别人能干了,就该出手了。

郑总和罗拉走过来,刘国衡看见罗拉的右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脸上依旧是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郑总对刘国衡说,你把广告城的具体策划给罗拉,你指导他。刘国衡想,郑总是一箭双雕,他说,我不用做指导,你让他干,我就撤。罗拉梗着脖子,对刘国衡说,你他妈还别威胁郑总和我,你能干我就能干,我不干就撤。郑总耷拉着脸,说,我什么时候说让你撤了,我是说国衡指导你,这样你可以多动动脑子,让策划更完善。王满在旁边突然嚷上了,那我呢,您不是许愿我来干吗,怎么又成了罗拉了?郑总说,你敢我和叫板了。王满有些胆怯,嘟囔着,您不能一个闺女许两个婆家吧。郑总说,你干过几个大的工程,这个广告城预算是一个多亿,有一丁点儿闹砸了,怎么跟投资方交代。你跟着罗拉干,能照猫画虎就不错了。王满不说话了,罗拉把王满手里的策划拿走,戳着刘国衡鼻梁子说,恶狠狠地,你小子等着,我那刀早就磨好了,你让我家破,我让你人亡。刘国衡也不示弱,叉着腰说,我等着你,别总是嘴功夫,有本事你就把刀子亮出来。罗拉说,你以为我不敢吗?郑总喊道,不许胡闹。刘国衡蔑视道,会叫的狗不咬人。罗拉闻听就从裤子口袋里把刀子拿出来,速度很快,就像美国西部电影的牛仔拔枪的动作。刘国衡没反应过来,罗拉的刀子已经就要到脖子了,那刀子是瑞士军刀,弹簧的力量大,咔吧一声,刀子就能听见风声。王满在身边用力拽了刘国衡一把,罗拉出手的刀子才扑空。刘国衡惊出一身冷汗,他一直以为罗拉就是吓唬人,没想到他真的动手。他斜眼看到郑总好像早就有预料,在旁边不动声色。罗拉再转回身想第二次出刀,王满用胳膊一挡,刀子飞了出去。王满喊道,你真的不要命了!

就在这时候,市纪委的李书记亲自带着一干人马走进了广告公司。

李书记坐在刘国衡的面前,刘国衡惊魂未定。他想象不到,自己要不是被王满拽了一下很有可能就在医院抢救了。他自认为对罗拉很了解,但没料到罗拉会像一个亡命徒,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杀人。李书记说了什么他听不进去,耳朵里都是王满那句你真不要命了。李书记敲敲桌子,说,你是负责财务的,郑总的一百万回扣有没有可能?刘国衡说,没有,你可以查账。李书记说,你们的账本我们已经查完了,我是问你。刘国衡诧异地问,什么时候查完的账本,我怎么不知道呢?李书记说,那封匿名信是不是你写的?刘国衡摇摇头。李书记严肃地说,包庇别人也是犯罪。刘国衡没说话,他闹不清楚李书记是什么背景,是真的查还是做样子。自己已经傻了一次,不能再蠢第二次。李书记问,我们找到建筑队,说谈判的时候有你和郑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其中有三分钟你走了,你去哪了?刘国衡想起来,是最后敲定价格底线的时候,郑总用眼神示意他出去。他出去装成去卫生间,回来以后看到比底线少了一百万。后来他和郑总一起上卫生间,他哆嗦着解不开裤子,郑总过来帮助他解开,和蔼地说,那一百万我留下了,我想给自己养老。说完郑总走出来,而他怎么也尿不出来,憋得满脸跟紫茄子一样。刘国衡低声说,我去卫生间了。李书记问,那郑总定的底线究竟是多少钱呢?刘国衡想了想,回答了一个数,把郑总拿走的那一百万没算在内。

李书记站了起来,你这样做不是初衷,我已经看到了那封匿名信,你连信封都是打印出来的,但你忽视了一个小的细节,那就是邮政编码是手写的。对照了你的笔迹,应该是你写的。你这封匿名信里前前后后说得很清楚,尤其是底线是多少,谈的时候又是多少,账上虽然没显示,可私下怎么做的假也有证可查。我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刘国衡说,我没害怕。李书记笑着说,我看你不断地搓手冒汗。刘国衡沉默,然后说,这能说明什么。李书记走近刘国衡,你是不是怕报复,他又能怎么报复你,或者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我听说你现在日子不好过,老婆要离婚,情人也出国,四面楚歌。刘国衡站了起来,不悦地说,李书记,你要没什么事我走了。

下班了,刘国衡决定不再去假日宾馆,他拿回箱子选择了回家。途中,郑总打来电话说梁靓的飞机还有四十分钟就起飞了,刘国衡咆哮地对郑总说,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郑总笑着说,我是等你和李书记的谈话结果,才好决定怎么通知你。刘国衡说,你这是威胁我吗?郑总无奈地回答,我是怕你威胁我呢。刘国衡关掉手机,不顾一切地朝机场赶去。一张透明的玻璃隔开了刘国衡和梁靓,梁靓是个背影,她正在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刘国衡拼尽全力喊了一声,梁靓!梁靓木然转过脸,走到玻璃前,一动未动地盯着他。刘国衡见梁靓那副憔悴样子,潸然泪下。梁靓没有流泪,嘴唇颤动着又没有声音,她把脸贴在玻璃上,刘国衡身不由己也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们的举动打动了周围的人。那男人强行拽走了梁靓,梁靓不断地回头,手伸出来,像托起了一轮太阳。厅内,歌声传来:藏身无人机舱,心跟你道声晚安,原谅今宵我不辞而别,叮嘱你不要感叹,情缘或会某日再返……

梁靓消失在手风琴式的登机口。

刘国衡久久贴在那扇玻璃上,好久才卸下来自己的身躯。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茫然中见罗拉远远站着……从机场回家,刘国衡想好了,杉木木怎么给他难堪都不怕,睡在家里踏实。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囊中羞涩,汽油费这么涨,几天就把两千块钱消化了。在一条繁华的街道,廣告屏里有一个女人的特大头部,瞳仁里的一点光亮,暗暗的,忧郁能从木牌后面渗透过来。这是刘国衡策划拍摄的,是为女人化妆品做的广告。这个广告策划虽然仅有十几秒,但很成功,因为十分吸引眼球。他觉得像是杉木木,其实杉木木也很孤独,父母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出车祸,双双遇难了,是他帮助杉木木从绝望中挣扎出来。杉木木到了哲学研究所,生活在一个不近烟火的区域。她做什么事情都很绝对,一点儿也没有讲究辩正。刘国衡是个浪漫的男人,而杉木木却是个很木讷的女人。在谈恋爱的时候,刘国衡约杉木木看星星,准备在星光广场。结果大白天的杉木木就跑来,催促他去看。刘国衡说,大白天看什么,晚上看啊。杉木木说,动物园晚上都关门了,看什么猩猩呀。

他拎着箱子拧开家门,杉木木没把他的钥匙拿走,估计是想给他一个机会。家里没人,平常时间杉木木已经在家里追看韩国电视剧。家里乱糟糟的,这根本不是杉木木的风格,杉木木有洁癖。有客人来,人家抽烟她会拿着烟灰缸等着人家弹烟灰,弄得客人无地自容。他每次回家,进家门先洗手。有次忘了洗手,杉木木疯狂地追过来拉住他的手去洗。刘国衡对梁靓说,自己的家就是集中营。他走进书房,支起一个小床铺。杉木木绝对不允许他上床的,刘国衡自己也不想。与杉木木好久不做爱了,因为杉木木觉得做爱脏,所以每次都是被迫的,而且手续很麻烦。需要他自己洗澡,然后是杉木木洗澡。杉木木要洗上一个多小时,做完爱再洗一个多小时。做爱是不许抚摩她身体的。这样做下去,刘国衡已经没兴趣了。他觉得很疲倦,就顺势躺在小床铺上,然后就睡着了。

他是被杉木木给弄醒的,杉木木叉着腰站在他面前,说,是个男人吗?他说,男人怎么了?杉木木生气地说,我不和你过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刘国衡没好气地说,你是说好了,我没说好呀。杉木木戳着他的鼻梁子说,你就住这一天,明天走人。刘国衡恼火地驳斥道,我还没和你离婚呢,这也是我的家。杉木木说,所有钱都是我的,没你的。你回来也不解决这个问题。刘国衡问,为什么?杉木木说,你能赚钱,我的工资就是一壶醋钱。刘国衡继续问,那我住哪?按说这房子应该卖掉,你一半我一半。杉木木几乎跳起来,你做梦,一寸都不给你。刘国衡说,你怎么不讲理呀!杉木木说,对你这样不讲夫妻感情背信弃义的男人就得这么对待。你说,你把罗拉的妻子抢走了,搞得人家夫妻不能团圆。听说你去机场送梁靓了,知道生死离别的滋味了吧?郑总对你怎么样,你说举报人家就举报人家。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恐怖,日本鬼子来了你绝对是汉奸。像你这样任意出卖别人的男人,有谁敢跟你生活呢?你就是沥青沾不得,你就是臭大粪,你就是,杉木木找不到词了。刘国衡说,谁告诉你我出卖郑总的?杉木木说,我不说,你们公司都知道。刘国衡说,我要是出卖郑总天打五雷轰。杉木木怔住了,她看到刘国衡的脸色发白,说得掷地有声。杉木木走了,刘国衡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觉得自己怎么真像杉木木所说的那样无耻。

李书记带着调查组只待了两天就撤走了,连续三天没有任何动静。全公司都以不同心态等待着结果,郑总却是逍遥自在。晚上,他通知所有中层到富贵园去吃饭。刘国衡本不想去凑热闹,郑总说,你一定得去,你就是我的晴雨表,你阳光了,公司就灿烂了。说着,他递给刘国衡一个存折,里边有三万块。郑总说,知道你的存折在杉木木那,你得花钱。这是给你的,放心,不是行贿你,根本用不着。我是先给你,然后从你的广告城提成中扣除。这次你对李书记的表现很令我敬佩。刘国衡推开存折,认真地说,我表现什么了?郑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连你和他的对话录音都有。刘国衡感到后脊梁骨渗冷气,他觉得自己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而对方是个膀大腰粗的壮汉,还拿着铁棍子。他爱下围棋,曾经跟一个高手下过,也就是十几步,自己就被围死了。而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司开了一辆商务车,到了富贵园的门口,有保安司机说,车满了,你们停在另一个地方。司机探出脑袋,说,那里边还有好几个停车位呢。保安说,你的车不能停。司机不高兴地说,我的车怎么不能停!保安说,都是三点零以上的车能停,你要是开宝马我就让你过去。司机说,这人分等级,敢情这车也分呀。车被停在另一个地方,大家朝富贵园走。罗拉对郑总说,听说富贵园很贵,有绝活,什么绝活?郑总笑着说,吃了就知道。走进预订好的单间,窗户外面就是风景秀丽的水上湖。湖水在街灯的映照下显得很宁静。有小船在湖面上荡漾,有人在唱歌,歌声在水面上尽情跳跃。餐馆里轻声地播放着古筝演奏的《高山流水》,显得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声,这时候夕阳已经掉到西山深处,天上飘下了小雪,与乐曲浑然一体。郑总把刘国衡和罗拉安排到左右两边,上次罗拉动了刀子,王满本想要报警,被郑总拦住,还呵斥了一顿。郑总看了看大家,说,有关我的传说就此打住,现在已经尾声了。刘副总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你们以后要再对他说半个不字,别怪我不客气。所有的中层都鼓掌,只有罗拉阴沉着脸。郑总对罗拉说,你现在负责广告城,一切都要同刘副总商量,个人归个人,事业归事业。罗拉没说话,郑总说,你主动和刘副总握握手。罗拉根本没有动的意思,郑总说,我说话你也不听?罗拉依旧没动,郑总恼怒地说,你握不握,不握滚蛋!罗拉勉强伸出手,刘国衡觉得他的手很锋利,像是那把瑞士军刀。

菜端上来了,酒也启开了,大家就这么沉闷地喝着。只有郑总和罗拉在吆五喝六地说着什么,刘国衡没有任何表情。郑总过来跟他碰杯,刘国衡的动作都是机械的。他想着,梁靓出国后一个微信也没有,好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他琢磨不透,梁靓为什么会这样,而且做得那么坚决。酒桌上乱糟糟的,刘国衡突然想起远房舅舅的那番话,自己为什么不能和李书记说清楚,非要弄得自己鬼鬼祟祟?他突然想到了离开公司,因为有好几个公司都要他,有一家公司出价很高,让他动了心。他必须要摆脱现在的公司生活,远离郑总和罗拉,做一番自己的事业。想着,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浑身燥热。王满走过来对他坦率地说,我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个公司你待不了。刘国衡看着王满,觉得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刘国衡就这么和杉木木分居着,杉木木不到他的房间,他也不进杉木木的房间。以前吃饭都是杉木木给做,现在他就在外面吃,回来吃也是吃方便面。刘国衡感觉到杉木木不再谈离婚的事,但絲毫也看不出有什么缓解。令他吃惊的是,杉木木居然也领回来一个男人,高高大大的,是个船长。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很久,船长出来的时候,杉木木很暧昧地拉了一下船长的手。这个动作很熟悉,以前杉木木就这么拉扯他的。刘国衡把精神寄托放在了广告城上,眼见着广告城在郊区和市区的边缘处架起了一道彩虹。突如其来的一场雪使这座城市纯洁了,把龌龊的东西掩盖了起来。一早,刘国衡踏着积雪,混沌的心情开朗了许多。在工地遇到了罗拉,两人擦身而过,各自在雪地上留下相反的脚印。罗拉突然从他后面大喊了一嗓子,这活儿是我的,你就别凑热闹了。刘国衡也转过身,喊道,你行吗?你知道这是我的策划,你根本进不来吗!罗拉继续喊着,我操你妈,你那点儿猫狗本事算什么。刘国衡也不含糊,说,你就上阵来吧,看我把你撂到哪,我把你小子摔死。下午,投资方过来和刘国衡谈判,罗拉也过来。刘国衡说,你不能谈。罗拉说,为什么?刘国衡说,谈判的内容只有我和郑总知道。罗拉很没趣,刘国衡给郑总打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罗拉。罗拉哼了几句又把手机给刘国衡。郑总对刘国衡说,就让罗拉参加吧,你主谈。刘国衡知道郑总开始挤兑自己了,便没好气地说,要不你就让罗拉主谈,我走。郑总说,你干什么耍小孩子脾气,我是让你唱红脸,让罗拉唱白脸。工程设计是你的,监督工程是罗拉的。谈判期间,两人同时上厕所,刘国衡就会摔门而走,下回罗拉没等刘国衡动作,就首先拿脚去踹厕所的门。

忙碌时,刘国衡始终等待梁靓从澳大利亚的联络他,但没有任何音信。一天在吃饭的时候,他无意中从王满那得知,梁靓和罗拉正式离婚了,办理手续的时候,梁靓委托了一个著名律师。现在,梁靓在墨尔本跟她妹妹和妹夫做起了买卖,给罗拉寄来了两万美元。再一次,王满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市纪委的李书记还在整理郑总的材料,其中有不少是王满提供的。李书记对刘国衡很不满意,说他是一个没有脊梁骨的男人。刘国衡说,他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王满说,市里有些人替郑总说话,李书记也很为难。刘国衡问,你不怕得罪郑总?王满说,他不敢动我,我姐夫起码是调查小组的副组长。

那天晚上,令刘国衡不能容忍的,是船长居然没有走,而是留在杉木木的房间。夜深月残时,刘国衡几次想冲过去把门砸开,杉木木是在拿刀子割他的心。他故意在走廊里乱走,大声唱着什么,可杉木木的房间一团漆黑,寂静无声。刘国衡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梁靓。凡是梁靓和他去过的地方,刘国衡都不敢再去,一个美丽的故事,却是一个伤心的结果。有时梦中突然醒来,满脸是泪就拿枕巾轻轻去擦。他想从梁靓的感情包围中逃出来,但无济于事,索性就玩命地工作。这天还没下班,郑总过来告诉刘国衡,晚上李书记找你正式谈话,还是那一百万的事。估计这是最后一次摊牌了,你知道该怎么说。说着,郑总又递过来一个存折,里边有十万。这是广告城你谈判成功的提成,买个房子吧。离开杉木木,再找一个女人。刘国衡没有接存折,他说,这次和李书记在哪见面,你还能录音吗?郑总扑哧笑了,说,我说录音那是逗你玩儿呢,我哪有那么大本领。梁靓给你来电话了吗?刘国衡摇摇头,郑总递过一个号码,说,你给她打,我忘告诉你了,梁靓去墨尔本是见男朋友,是她妹妹介绍的。那个男朋友据说亲自接她走的,是墨尔本一个有名的鞋商,家财万贯。说完,郑总就走了,也不顾刘国衡有什么反应。刘国衡沉闷了半天,他想起在机场那个陌生男人,他觉得自己像被丢进了撒哈拉沙漠,没有绿洲,都是一种颜色。郑总对刘国衡用教训的口吻说,你这人呀,和谁交往都从不留心眼,不留后路,真诚得要命,执著得要死。告诉你,这男人就是披着狼皮的羊,这女人是披着羊皮的狼,懂吗?我担心你被女人给弄魔怔喽!你受女人的折磨还不够吗?刘国衡听不进去,扭头走了。

在去广告城的路上,刘国衡拾起那个号码,他不管墨尔本是什么时间,就打了过去。对方的电话通了,但始终响着没有回音。他知道梁靓熟悉自己的号码,于是把车停到电话亭前去打,依旧没有回音。他很失落,这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渴望地拿起话筒,是在公安局的远房舅舅打来的。远房舅舅说,调查出来了,确实有人举报,说那屋子里有白粉,藏在什么地方。还举报了你们的特征,有鼻子有眼。另外,梁靓的妹妹以前也确实吸过毒,稽查队有她的案底。刘国衡的火气在蹿,他问,那拘留所里对我的折磨是怎么回事?远房舅舅沉了一会儿回答,那就说不清楚了,我们已经给了那个管教处分。刘国衡喊道,那能解决什么问题啊,管教肯定是被人收买了。远房舅舅笑了,那就很难再查了,你那点儿委屈算什么呀。刘国衡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说,换你试试,拿你的生殖器玩儿一晚上是个什么感觉!远房舅舅恼怒了,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刘国衡关上手机,把车停在道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想了半天,他又把电话打给远房舅舅,说,我想知道整治我那秃头是谁?远房舅舅不耐烦地说,你别胡来!刘国衡努力平静着自己,说,就算我求你了。对方沉默了好一会,问,你想报复?刘国衡说,我觉得报复也是一种享受,或者说是快乐。远房舅舅说,你别不是神经了吧?

广告城的运行到了关键时刻,郑总在一次现场会上突然宣布,工程由王满负责,罗拉负责监督,而刘国衡则被称为顾问。会场上一片死寂,刘国衡蒙了,而罗拉则愤怒如同一头狮子,他瞪着刘国衡说,是不是你王八蛋使的坏,我知道王满是你的狗。王满也站起来,声嘶力竭地说,谁是狗,别人怕你,我不怕。你磨刀,我还磨枪呢。郑总揣着手看着一切,不动声色。罗拉踹翻了椅子,走出会议室,边走边吼,我要不把刘国衡杀了,我就不是男人。大门咣地关上了,刘国衡看着深不可测的郑总,郑总笑着说,我不用罗拉,是因为投资方对他不满,而对王满的表现大为褒奖。没办法,现在投资方就是爷。刘国衡不知道郑总下的什么棋,反正自己的权力再次被削弱,而无形中与罗拉的矛盾在骤然升温。他离开会场,开着车在城里到处乱转,哪人多往哪挤,寻找热闹,甚至停下车跟马路边的老人下象棋,故意和人家争得面红耳赤。殊不知这样更撕扯着他内心的孤独。广告城是他的一个信仰,一旦被遗弃了就等于信仰消失了……

转天,市纪委李书记突然找到刘国衡,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把郑总吃回扣的那一百万交代清楚,你是唯一的知情者。刘国衡说,怎么我是唯一的呢?建筑公司老板应该说呀,钱是他们给的。李书记看了他一眼,说,老板已经出国了。刘国衡也诧异地回了李书记一眼。谈话是在李书记的办公室,里面很空旷,没有什么家具,像是一座废弃的仓库,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漠。李书记看了看表,说,就谈到这,你不想再说什么?刘国衡苦笑,我能说什么,我现在在公司已经是空架子,风一吹我就倒。李书记叹口气,说,你拿了郑总十三万元的好处费,对吧?这本应该有人找你谈,或者说检察院约你谈,可我还是先告诉你。刘国衡的脑皮轰的一声,霍地站起来,我没有拿,是他给我的。李书记笑了,都说自己没有拿,可是举报你的人说有记录。刘国衡愤怒地说,广告城的策划都是我做的,这个策划是需要支付给我钱的,即便是我接受了也符合公司的规定。我没有收郑总的钱,是我怕里边有鬼。李书记呵斥道,你喊什么!刘国衡毫不退缩,说,是不是郑总举报呀,那好,我也举报。李书记冷笑着说,这说明你认账呀。刘国衡的气在拱,他说,那好,我承认那匿名信是我写的,干脆就鱼死网破。李书记说,这就对了。

晚上,王满拉着刘国衡去喝酒。酒馆不大,里面布置很别致。酒是被热水烫过的,喝在嘴里热辣辣的。王满说,你别误会我,我想可能是郑总要借着我打压罗拉。罗拉也太不像话了,明目张胆地向投资方要好处费。但是没想到把你撂下了,可能是早就预谋好了。你想你写了他的举报信,说白了就要把他往监狱里送,他能不恨你吗?几杯酒下肚,刘国衡眼前起了一团雾,说,我已经跟李书记正式举报了郑总。王满说,我不相信,你不会的,你是喝醉了。刘国衡拍着胸脯说,就是我,我会认账的。王满捂着他的嘴,紧张地说,就跟我一个人说,这要是让郑总知道,他会吃了你。刘国衡说,吃了我更好了。王满说,不许跟别人说,就权当没这回事。刘国衡说,我到处说,我怕什么?天色很晚了,刘国衡不知道说了什么,就知道自己抢着去结账,而王满在旁边吃吃笑。再后来就是上了出租车,刘国衡开始呕吐。出租车司机不高兴了,把他轰出去了。他奇怪怎么没有王满,自己在马路上乱走,那王满去哪了呢。回到家已经找不到钥匙了,他就敲门。开门的是那船长,他让他去找杉木木。他踢开门,看见杉木木躺在床上,露着半个膀子。那膀子雪白,像是用白玉雕刻出来的。他又呕吐,吐了杉木木一床。杉木木扇了刘国衡一个嘴巴,刘国衡也扇他。后来,他被船长架走了。他觉得船长的胳膊特别有力量,像是铁辊子。他骂了一句,操你妈的。船长把他压在身底下,左右两个大嘴巴子。他看见杉木木凑过来笑,他哭了,说,谁是你丈夫啊?做了一晚上的噩梦,都是在黑洞洞的路上行走,两旁是悬崖峭壁。醒来的时候,天黑黑的。他觉得自己每一次做梦都是死亡一次的体验,他觉得自己很艰辛地从地狱里爬出来。

刘国衡一直在广告城忙碌,一旦回到公司,就看到很多不满的眼睛。他敏锐地觉察出公司的人在议论他黑了钱,并且连十三万的数字都像口香糖,在牙齿间嚼来咬去。郑总在操纵这件事情,而且正是因为黑了这钱,郑总才把他从广告城的名单中清除。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电话没有任何动静。而以前他来电话是每分钟两次。面对着寂寞,刘国衡想起给梁靓打手机。他终于拨通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在颤抖着,是国衡吗?刘国衡听罢喉咙发酸,说,你怎么样?梁靓半天没说话,他听到有人不耐烦地在旁边催促,于是说,你忙去吧。梁靓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刘国衡觉得十分口渴,就大口大口地喝水。这时候,郑总推门进来,微笑地说,中午咱们吃饭吧。刘国衡说,谁给别人说我拿了十三万?郑总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怀疑我?刘国衡看着郑总那表情,恶心地说,除了你和我知道,还能有谁呢?况且我没有收你的錢,起码你能证实吧。郑总说,绝对了吧,你收没有收,起码还有会计,或者别人,账单上有啊。刘国衡想过去扇郑总,郑总笑了笑,说,我没有说,你怎么紧张到这种程度。

中午,郑总亲自开车,拉着刘国衡又去了富贵园。找了一个小单间,郑总兴奋地说,咱们吃点新鲜的。说着,有男服务员进来,端着一个小笼子,还有一盘热乎乎的作料。郑总饶有兴致地打开小笼子,里面是两个刚出生的小老鼠。郑总用筷子准确地夹住活老鼠,老鼠“吱儿”地叫一声,然后他把老鼠放到调料里时,鼠又“吱儿”一声,当放入郑总的口中时,老鼠发出最后一“吱儿”。郑总香津津地吃着,说,就是好吃。里面还有一个呢,该你了。刘国衡的心在抽动,说,你又在吓唬我?郑总笑着,我是吓唬你吗?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吃那只了。刘国衡站起来要走,被郑总拽住,你不是告发我吗,好啊,你就跟那小老鼠一样被我活着吃喽!刘国衡惊讶地看着郑总,谁告发你了?郑总用筷子夹住那只老鼠,你啊,你跟李书记都说清楚了,我判罪了,也少不了你。刘国衡问,谁跟你说的?郑总把老鼠放到作料里沾了沾,听到那凄厉的一声,就放进嘴里说,我有录音呀。刘国衡用脑子过滤一下,突然意识到高密的是王满这个最亲近的人。他对郑总说,我辞职,我不干了。郑总把老鼠吃光,才说出,我绝对不让你走,走了太可惜,留着你那多有意思。刘国衡走出单间,他听见郑总在说,拘留所里不是有人在玩你的生殖器吗,还好玩儿吗?

刘国衡扭头,看着郑总说,冤有头债有主,知道是你干的就行了。

郑总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刘国衡说,我也把你送进去,让里面的人玩你的生殖器。

郑总扑哧笑了,说,你没我那么大本事。

十一

回到家,刘国衡发现几个人在收拾房间,屋子里都空了,只剩他的单人床和那个行李箱。他冲着那几个人嚷着,你们要干什么!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说,正等你呢,赶快拿走你的行李箱,我们要开始装修了。刘国衡说,什么意思?小胡子说,户主把房子卖了,说你是她的哥哥,让你走的时候把这月的电费交了,我想就算了。刘国衡骂道,混蛋,我是她丈夫。小胡子笑了,说,她可有丈夫。刘国衡说,这房子是我的,她没权利卖。小胡子说,我不管你是她什么人,房本上写的是她的名字,手续都齐全。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们就帮助你把行李箱拿走。我是替朋友办事,一个礼拜后朋友就搬进来了。刘国衡没再说话,他万万没料到杉木木办出这么绝情的事情。他拿走行李箱,觉得很沉。他下楼的时候想,当初房本写名字的时候,杉木木撒娇地对他说,就写我的吧,我能有一种幸福感和拥有感。这个城市没有他的亲戚和知己的朋友,他的父母在外地。他开着车,他不太相信杉木木的举动,怀疑是那个船长在幕后操作。

他给杉木木打手机,居然打通了,杉木木说,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搬到船长这了,这套房子比咱们的都宽敞。他已经出港了,估计得三个月后才能回来。刘国衡愤怒地喊着,为什么这样对我!杉木木说,想想你和梁靓鬼混的时候,我就反复对你说这句话。刘国衡说,那房子有我的一半。杉木木冷淡地说,我们协议离婚,我给你三十万。你要是起诉我,我就给你十万。刘国衡冷笑着,那得是法庭判,由不得你一个人说。杉木木也笑了,说,你可能忘了,我提醒你,那四十万的存折名字也是我的。这个法庭不知道,你就是说了,我说你是诬告,不承认。刘国衡感到浑身冰冷,手脚发麻,他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杉木木理直气壮地说,是你的背叛教育了我,大家嘲笑我,是因为我没钱,而不是我的哲学。我对咱们过去信奉的东西动摇了,咱们太傻了,太幼稚,蒙着眼睛看社会。郑总拿你当机器,去印制钞票,你被人家磨损还得自己搽油。

“咣”的一声,刘国衡开的车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他觉得车玻璃像瀑布一样撒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他没有疼的知觉,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被纱布一层层地包裹着,他恍惚间看到有影子在晃动。他问,我在哪?有大夫问,你叫什么名字?刘国衡说出自己的名字,大夫说,你找个人给你交钱,你已经躺了两天了。你再不交,就停你的药物了。刘国衡说,多少钱?大夫说,我不知道,估计有一万吧。刘国衡问,我伤得怎么样呀?大夫说,肋骨折了四根,脸上都是碎玻璃碴子,其中有个伤口稍微大了些,我给你缝了四针。眼睛里有淤血,你的左眼估计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看见。刘国衡说,是我撞了别人还是别人撞了我?大夫笑了,说,没人撞你,你撞到广告牌子上了,那是不锈钢的。刘国衡想给谁打电话,想了半天没有人。以前应该是找王满的,但王满恰恰是告密者。他觉得自己有问题了,怎么落这么个下场。他对大夫说,你找我老婆吧。他说出杉木木的电话,他觉得头胀得跟猪脑袋那么大,就强忍着闭上眼睛。好久,他睁开眼,看到了王满。他扭过脸,王满说,不是我告发的你,我不会那样,我估计是我的姐夫。刘国衡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的?王满说,是你老婆说的,看看你是死是活。医药费我已经给你交上了,你安心躺在这吧。刘国衡关心地问,杉木木为什么不来?王满不想回答,刘国衡逼问,王满说,她说你这是遭报应。

第三天,王满急匆匆地赶来,告诉刘国衡,郑总被检察院带走了,公司乱套了。刘国衡没有兴奋,他急切地问,公司有什么反应?王满说,很多人说是你告发的,说你是一条狼,没人性,郑总对你这么好还出卖他。刘国衡真想大哭一场,他觉得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了。王满说,现在公司由罗拉负责,你我是不好回去了。刘国衡问,谁让罗拉负责?王满说,谁知道罗拉背后怎么运作的。听我的,咱们自己干吧。晚上,刘国衡躺在床上,只有夜色轻轻抚摸着他。他悟出,自己的孤独是与这个万花筒般的社会有着隔膜,他渴望的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被金钱腐化了。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两个检察院的人站在身前,他坐起来问,是调查郑总的事吗?其中一个客气地说,我们和大夫商量好了,也事先告诉你,你从医院出来后要接受调查。刘国衡问,拘留我?那人说,是调查。刘国衡问,我怎么了?那人说,你接受了十三万的行贿,已经查到了真凭证据。刘国衡问,是郑总提供的?那人说,这不是我要说的,你可以找律师。刘国衡信誓旦旦地说,我已经跟李书记说过,这是我应该拿的,公司有规定。那人说,你跟谁说与我们无关,公司没有任何明文规定,那就是总经理许愿的一句话,法律不承认的。

两天以后,刘国衡在拘留所意外看见了郑总,郑总在朝他微笑。他想冲过去,被检警拦住了。他喊着,你算什么!郑总依然在微笑,始终不说话。刘国衡说,有没有人玩你的生殖器呀?郑总说,等着吧,会有人继续玩你的,我这个想玩儿也起不来了。整整三天,刘国衡在拘留所里没说一句话,管教说,你要是不说话就容易疯喽。刘国衡依然是木刻似的表情,关在一起的人都躲着刘国衡,因为刘国衡的身上都是臭味儿,他坚持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后来有人咆哮着说,你再那么臭,我们就把你的脑袋塞到马桶里。刘国衡二话不说,就自己跑到马桶前把脑袋伸到里面。一分钟过去了,吓呆的人才把他从马桶里拽出来,这时候刘国衡满脸的青紫,几乎窒息。这期间,刘国衡经常听到走廊的那端郑总在唱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蓝天底下马儿跑。一天,刘国衡突然被释放出来,管教说确实你没有收,让你受委屈了。刘国衡走出拘留所坚固的大门,路过一泓湖水。一轮硕大的夕阳,旁边镶上金轮,洋溢着贵族气派。湖面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气微微,七色升腾。王满在等着他,王满说,你出来还得感谢李书记。刘国衡说,我谁也不感谢。王满问,为什么?刘国衡说,我应该感谢社会上还有正义,让我知道了更多。王满接着问,你后悔举报郑总吗?刘国衡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不后悔!

公司把广告城的活干砸了,罗拉找到刘国衡。刘国衡租了一个不起眼的房间,与王满另起了一个公司。白天是公司,晚上就是刘国衡的家。那天早上刚上班,刘国衡看到罗拉很潇洒地走进来,他很惊讶,罗拉说,你回来,我给你当助手。刘国衡不理解,问道,你不是天天磨刀要杀我吗?罗拉笑了,说,我不是傻子,不会和赚钱闹矛盾的。刘国衡说,听不懂你的话。罗拉说,为了一个已经跟别人结婚的女人不值得,赚钱是主要的。刘国衡看着眼前这个表面谦卑的男人,脑子全乱了,问,你能甘心给我当助手。罗拉说,能,前提是你能赚钱,我只能赔钱。刘国衡说,我该相信你吗?罗拉说,梁靓结婚了,前天,婚礼很隆重。刘国衡摇头说,我不会回去,我怕你举报我。罗拉说,只要你让大家赚到钱,你回扣多少都与我们无关。刘国衡觉得可悲,他觉得还不如让那个有血性的罗拉杀了自己。罗拉无奈,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把刘国衡说愣了。他说,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在拘留所整治你的秃头,他现在出来了。我能有办法找到他,让他给你谢罪。刘国衡猛然一怔,叫住罗拉,你怎么认识他的?罗拉说,是我叫管教找他整治你的,我对不起你,我想赎罪。刘国衡说,如果我也整治他玩儿他的生殖器,你能办到吗?罗拉想了想说,这个社会没有办不到的事。刘国衡指着罗拉的脑门,呵斥道,你给我滚!

尾声

刘国衡找了个机会准备去趟墨尔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与杉木木协议正式离婚了,杉木木给了他三十万。黄昏,两人在湖畔相约见面。杉木木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惋惜地说,你破相了,以后可怎么办?刘国衡说,你什么时间结婚呀?杉木木说,想想你还不错,这个船长也未必就那么清白。刘国衡觉得再说也没意思了,杉木木嫣然一笑,说,我过去做得也有些过分,跟你说对不起了。说完,转身留下充满诱惑的背影,那根长辫子已经散开,黑瀑布般泻下来,随着款款的脚步,摇出了万种风情。刘国衡觉得真不可思议,杉木木有了船长,怎么产生了这般变化。刘国衡看见杉木木朝落日走去,黑上衣映温柔了,酒红的短裙衬优雅了,她蓦然回首,灿烂地朝他一笑。

就在他准备动身的那天,他接到了梁靓的电话,说,你千万不要来,来了也会令你失望。我真的不是以前那样子,现在我也很幸福。刘国衡问,你怎么知道我要了?梁靓说,是王满告诉我的,希望我还能爱你。我不能,我不想再同从前那样,成为别人的老婆却不断地诱惑另外的男人。刘国衡问,你真的不爱我了?梁靓说,我在墨尔本挺好的,有别墅,有汽车,有游泳池。我现在要给他生个孩子,正在受孕中。刘国衡说,你不是牲畜。梁靓说,在某种意义上我就是。情感储存久了,也会爆炸。梁靓就是导火索,她那句话刺痛了刘国衡的脉搏。刘国衡把机票撕了,他痛苦地徘徊,梁靓那张漾起无限笑容的面孔总是反复映入眼帘,刘国衡跑到一个镜子面前,他看到左眼上那道深深的疤痕。

一年半后,刘国衡应邀到德国科隆开一个广告年会。这时,刘国衡已经把落败的广告城成功地救活了,而且大赚了一笔钱。他的广告城设计在全国有了名气,找他做设计的需要排队。王满得意地说,我有慧眼,能把刘国衡最有才华的那面挖掘出来。罗拉的公司迅速倒闭了,树倒猢狲散,不少人央求刘国衡,都被他一一拒绝。刘国衡记仇了,他觉得自己血液里的记仇元素越来越多,变得也冷酷起来。王满劝他说,以前跟你干的都还不错,现在都待在家里没事干,让他们回来吧,现在活都忙不过来。刘国衡摇摇头,说,我见到他们就想起过去公司的样子。杉木木始终没有与船长结婚,她希望能和刘国衡复婚,可被刘国衡几次挡在门外。杉木木央求着,我错了还不行?刘国衡就是不松口,他想和过去一刀两断。

刘国衡在广告城留了一个小楼,成为自己公司的办公地点。刘国衡对招聘的人员要求很苛刻,必须是肯为公司做实事的,而且按照业绩发工资。广告城成功以后,刘国衡想复制第二个,投资的人很多,因为第二个广告城是以短视频为主的,想法很奇特。都是户外立体的广告屏,很是显眼。在广告日益萎缩的情况下,刘国衡还能独树一帜,始终领着潮头已经成了新媒体头条的新闻。

到了科隆已经是黄昏了,下起了小雨。刘国衡住进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莱茵河畔科隆大教堂的旁边。接待的人告诉他,没有晚饭,明天才正式安排就餐。你可以到教堂旁边那条小路上,有个中国餐馆很不错。刘国衡举着把雨伞走了出来,一拐就到了科隆大教堂。有灯光打在黑漆漆的外墙上,教堂显得很肃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着行走着。刘国衡走到大教堂跟前,仰望地素有欧洲最高尖塔之称的教堂顶端。整个建筑以轻盈、雅致著称于世,成为科隆城的象征,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哥特式建筑。教堂的门快要关上了,刘国衡连忙走了进去。里面的人不多,管风琴在演奏着圣洁的乐曲。刘国衡从没有进过教堂,他看到每个人都坐在那,闷头思考着,于是也找个地方坐下。他抬起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去看,心在发颤。他看周围没有人,只有这个人在前面低着头。他轻轻唤了一声,那人回过头,迟疑了片刻也喊了他的名字。两个人走出教堂,那人握了握他的手说,抱歉,我得走了,我先生在台阶那等着我。说完,那人快步走下台阶,果然有男人挽住她的胳膊走了。刘国衡在机场见过那男人,他希望她能回头再看一眼,哪怕一个眼神,但没有。

他看到一對男女在湿漉漉的雨中热烈地接吻,发出啧啧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中很是响亮。刘国衡在雨中走着,寻找着那个中国餐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始终在雨中行走,那把雨伞已经扔在教堂里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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