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值得

云顶之上

从“百里幽峡，三千奇峰”的柴埠溪出发后，蜿蜒曲折地走了近三个小时，夜路山路加上化不开的云雾，能见度不到十米，司机只能小心谨慎以二十迈的速度蜗行。终于在重重云雾中抵达五峰独岭之上，如同抵达一个梦境。

“独岭云顶酒店”，雾气氤氲中，这几个字似乎透着海拔二〇二〇米的独特神韵，加上周围错落参差的灯光，朦胧若瑶池仙境。有些寒凉的风中，单衣薄袖的人赶紧裹上滑雪用的羽绒服，最高温度才十六度，分明一夜入冬呀。

乡愁总是美丽的，云顶自然是独特的。九曲回肠的崎岖山路，千丈岩的绝壁奇观，与长乐十碗茶的清甘回味，与土家歌舞的粗犷俊秀，交汇在一起，不正是关于五峰的独特意蕴和奇妙内涵吗？

晚餐过后，找到我的小屋：A7区二〇二房。一进门，全屋地暖，沙发、茶几、窗帘、水果、纸巾……眼之所及，很家常，很妥帖，一切物事皆让人暖心合意。有那么一瞬间愣在门口不愿踏足，像出差归来，看到屋里亮着的暖暖灯光，觉得陌生又温柔，感动又慌乱，似乎一迈进就破坏了这种让人沉醉的情境。走出客厅到阁楼间的阳台上，一捧捧光亮散落在山坡上，捉摸不定的房屋，必然也有捉摸不定的旅人。苏子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忽然忘了我是谁人，亦不知身在何方。

不禁想，此刻从我的屋里透出的那抹光亮会映入谁的眼里？我站在阳台看风景，看风景的人是在高处俯瞰，还是在低处仰望？他是否会像我一样，既有些迷芒，感到一种震撼而又清澈的力量？

在宁谧中醒来，拉开落地窗帘，眼前又是一番别样世界。这是远离尘嚣纷纭的山野，也是拥抱清纯透彻的美境。

首先惊奇的是云海。站在阳台上，飘渺的云气触手可及，整个旅店变成人间仙境，仿佛瞬间就能踏云而去。背后是山，前面是山，四围都是山。云雾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连绵的山谷间翻滚着，像银河降落在人间。每一座山都仙气飘飘。

“我有一个朋友，他也有沉重肉身，却终生四海游荡，背弃众人，趴在泥泞中，只拍摄芦花，这么轻的东西。”想起某天读到陈先发这首短诗，不由生了感慨。在这人世间，谁不被凡尘琐碎庸碌无常的生活所困扰，谁不追求向往美而轻盈的事物和时刻？若能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美，哪怕片刻也是值得的。

云海之外，还有让人惊艳的火车。

众山俯首，白云称臣。是谁脑洞大开，在这悬崖峭壁的山间，辟了一处火车的聚居点，让火车载着梦想开上云顶？一列列绿皮火车，横陈于青山白云之中，肃静，端然，不惧，如同一种现世的隐喻或象征。绿皮火车，向来是文艺和怀旧的代名词。不由想起一首土耳其诗人《火车》里的句子：“去吧，但愿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如余光中所言，人的一生，拥有的记忆像铁轨一样长，汽笛声响起总能引起旅人的追忆，尤其是在夜色孤独的时刻，离家者在深夜回顾一路往昔，伴着铁轨上的“咔哒咔哒”轰鸣声辗转反侧。既不能骤得所念，何不挥起衣袖，别了过往种种？于是身边乘客都觉得亲近起来，目光所及的远方皆是美好祝愿。这些高山之巅的火车，虽已无法奔驰远方，却拥有了另一种“诗”的功能：它们唤醒了沉睡亿万年的峻岭崇山，获得了霞光与云朵般美好的资质，撼动了过往的岁月与未来的时光。

五峰独岭，独领风骚。登过很多名山，奇崛者有之；也住过一些酒店，舒适者有之。但显然，五峰的云顶酒店已经横扫了我的一切过往经验，颠覆了我对酒店的常规认知。独岭之独，云顶之顶，它的大美，它的独立，它的决绝与浪漫。最难得的是，云顶酒店恰好迎合了人们内心隐秘的渴望。想想看，在广寒的云岭之巅，这里星星点点，仅设有七十二间客房和套房，有的如遗世独立的茅庐，有的如精致可爱的蜂巢，有的如清新俏皮的集装箱，造型风格各有千秋，绝不重复。每栋度假屋又相互独立开来，这不正是人们对人际关系和自然关系的某种向往吗？像空中的星光互相照应又保持适当的距离，没有人海人潮汹涌，没有比肩接踵的乱象。我相信，云顶酒店的设计者必是有童心和心怀诗意的人。每间房都有正对着日出方向的落地窗，可以待在房间里欣赏到大自然的变幻莫测：云海翻腾，山顶日出，霞光漫天，层峦起伏，星河璀璨……坐拥世间美境，不费吹灰之力。

当我低头，发现一茎鼠曲草，绿绿的叶片覆有白色的浅浅茸毛，顶端有攒聚成团的黄色小花。在海拔低的地方，这种能做成香甜软糯之粑的鼠曲草应该在四月清明左右生长，而经由了这非同寻常的高度，它竟在九月下旬展露娇容，于我，亲切温暖，又有小小的感动。顺手摘掉它，置于鼻尖轻嗅，有淡淡的清香。

坐在一块山石上，静静享受此刻。打开手机随意翻到一个文艺類公众号，读到迟子建的文字：“当一个人的呼吸，与野草的呼吸融合在一起，在风刀霜剑的背后，在凉薄而喧嚣的世间，宁静与超然，安详与平和，善与慈，爱与美，就会在不老的四季中，缠绕在你的枝头，与你同在。”

而此刻，除了这野草，我正与白云同呼吸，与天地同呼吸，与每一寸山顶清新的岚气同呼吸。

手机中搜索云顶酒店，看到很多绝美的图片，尤其是那些冰雪背景的别致小屋，经过镜头的精心裁剪，纯净得与世无争，剔透得不染尘烟的模样，真正让人心动神飞。我们来此地还只是秋分刚过，虽有两千多米的海拔，但此时还无缘见雪。“五峰国际滑雪场”虽与酒店毗邻，但那在茫茫雪地展翅飞翔的畅快，也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享用了。

我知道，我错过了春夏之际的烂漫花海，也错过了隆冬时节的皑皑白雪。幸好，云顶之上，我曾拥有过一个迷幻朦胧的奇妙之夜，和宁静清冽的微寒之晨。

禾润之下

作为一个绿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一的县，来到五峰，最给人享受的还是田园风光。正像作家荆歌所说：“五峰是桃源，却不在世外，她是风云写就的诗，是时光筑起的梦，是前世的缘万世的情，是茶香酒浓钻石光，是万物花开的天堂。”

在这里，每一次呼吸都源自森林的，苔藓的，泥土的。

在这里，每一次行走都属于茶园的，药材的，蜜蜂的。

距4A级柴埠溪大峡谷风景区八公里的长乐坪镇腰牌村，是一处峰峦重叠、风光秀丽的所在。每到一地，我喜欢追索地名来历，问及腰牌村这个地名到底是何意，当地朋友说跟本地的容美土司制度有关，村村寨寨来往之间，遇兵时节，腰牌相当于通行证嘛。还有一说跟李白有关：李白仗剑远游，至长安因诗才获得皇上御赐金牌，别于腰间便于进出宫廷。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他，最终离开宫廷继续浪游，来到五峰被群山迷住，为长乐坪的壶瓶山和洞口峡谷之美打动，吟下“壶瓶飞瀑布，洞口落桃花”的诗句，却发现腰牌不慎遗失，好在很快被淳朴村民拾得交还，从此这个村子被称为“腰牌村”。这段融合历史与传说的佳话，当然更有嚼头。

有了大诗人李白千年前的无意“站台”，腰牌村的“腰杆”似乎也硬了许多：该村名列“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还有第五届全国文明村镇和第六批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创建示范区的荣誉加身，处处显露出不凡之相。据说村里有不少的民宿，也许是巧合，我们遇到的是“禾润民宿”。

徜徉山水间，听山野清风，闻醉人花香，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沿着挂满藤蔓的石板小路踏进庭院。迎面的墙上，由青山绿水构成的“五峰禾润”LOGO很是独特俏皮。屋角的红灯笼上写有“禾润”二字，在微风下随着节奏轻轻摇晃，在山野中点染出一份宁静的诗意。

一楼是茶吧，有木头清香的窗格、雕工精美的藤椅、纹路复古的木桌，还有影视剧中可见的上个世纪用的旋转拨号的老电话机。坐在这里喝茶听歌，也许《天涯歌女》一类的歌曲才更能让人穿越回那个时代，那段多愁、多恨、多滋味、多苍凉的年月。若是想唱歌，不妨沿台阶下行到地下室，那是一个有着摇滚风格、怀旧色彩的卡拉OK包房。有人唱起了《驿动的心》：“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现……”熟悉的旋律，让人心有所动，这些寄放在汉语和歌声里的情怀啊，不论时空阻隔和变换，都能在瞬间击中你心底的某处柔软。

二楼是客房及活动室，最让人赞叹的是亲子房。全屋都是LOFT结构，高大而敞开的空间，尤其是俏皮的旋转楼梯可以上到阁楼，不仅改变了整个房间的格局，还足以消耗小朋友过剩的精力。一屋内有两张或三张床，一家人来住，隔又不隔，各得其所，想来也是十分适意的。据禾润房主胡华介绍，此房能容纳一家老小五六口人，在夏日旺季也只要七百元一晚，着实不错。这真算得上是躲开炎炎夏日、释放压力的私家订制。

“小爱同学，请开灯！”与我以前见过的民宿相比，现代化手段的运用让人眼前一亮。在这里，开灯、开窗帘、开电视、开空调，各种开关都解放了双手，只需用语音来操控。躺在床上透过天窗可以看星星，隔着窗户可以听雨声，这种恣意与浪漫，最值得与爱人、家人共享。

二楼还有个环境优雅的书吧，供客人们品茶读书之用。房内有个椭圆形肚子的特大铁家伙，肚子上开个大口子，上方有弯弯的管道通向窗外，问及此物及用途，胡华说是个烤火炉。那么，冬天来此地，在这个烤炉里可以制造出烤土豆、烤红薯之类的美食，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啊。

说到吃食，“田里有什么，今天就吃什么，你可以提上小竹篓去菜园子现摘自己喜欢吃的，让阿姨加工或者你亲自下厨，地地道道的家常口味哟。”胡华这样说。

这么一座上下两层的民宿，改造下来耗资一百六十多万，为什么会想到做民宿？能够营利吗？收回成本没有？面对我们一连串的疑问，胡华坦然地说：“我做民宿最大的动因还是乡愁情结。”

这个一脸憨厚的八〇后小伙，说他个人的经历其实跟很多同龄人差不多，小时候想离开农村到外面去闯荡，高中毕业到武汉工程大学读书，一度也想留在大城市工作。结果二〇〇八年毕业后，应征入伍成为一名空军士官，在部队锻炼磨砺六年后，复员回到地方，先后做过车间工人、销售员、车间主管、工程材料员、个体经营户、私人公司中层管理人员等。过了而立之年，他有时会不自觉地回忆起小时候的老房子。想到家里老房子闲置多年，年久失修，有安全隐患，想到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奶奶无人照顾，后来就考虑做民宿“以营代管”，这可以一举三得：一是给家里亲戚创造就业岗位，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二是有人打理老房子，还能照看到家里的老人；三是兄弟姊妹回去还有一个老家，可以共享天伦。

“我的初衷并不是想通过民宿来挣钱，民宿营利肯定是一个很漫长的周期，我觉得民宿不能太商业化、世俗化，应该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一个载体，应该是记录每个农村家庭随着国家这几十年发展变化而成长的载体。”胡华说。

的确，做乡村民宿急功近利是靠不住的，只有依托独特的自然人文优势，结合自身特点和游客需求，提供个性化的，有人情味的服務，才可能让游客的旅行产生记忆点，民宿才能走得长远。

胡华说他的民宿是去年才开始营业的，还没有真正营利，但“以营代管”的初衷让他保持心态平和，不忧不惧。“禾润”，就像一株小小的禾苗，回报这片滋润他成长的土地。

据当地文旅局干部说，像长乐坪镇“禾润”这样的民宿，五峰各地都还有很多，可谓各有千秋，如斑驳光影与原始乡间风格相融的“马兰拾光”，古朴雅致私家园林式的“水云间”，四面环山，空气清新的“雲上·隐舍”，藏在柴埠溪大峡谷的“桂婆婆农庄”，依山而建位于最美茶园的“青岗岭农庄”……不仅都有地道家乡味道的古朴鲜活，还会给人“一自移家入紫烟，深林住久遂忘年，山中莫道无供给，明月清风不用钱”的感觉。

屋舍几间、菜地几畦的闲适生活，简单、自然。处处是碧绿花园，空气中自然带着淡淡茶香，这些独具个性的民宿院落，必会叠映出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山野画面……

天地之间

正像路边巨幅广告语说的：乐山乐水乐呼吸，入诗入画入凉城。一个地方的声名远扬，很大程度上要依赖文艺的力量。沈从文让湘西凤凰名噪中外，腾格尔让草原长调声振长空，王剑冰让周庄在每个人心中植下江南梦。此行我第一次见到王剑冰，看到他在栗子坪与村民交谈采访时用手机记录的情形，就知道，他的文章一次次成为各地铭石刻写的经典不是偶然的。

想起鲁迅一句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是的，苍生万物，天地豪迈，烟火漫卷，作家应该是入世的，用脚步抵达“无穷的远方”，用情怀去感知“无数的人们”，通过体察、叩问、挖掘与反思，传达出对这个世界的多角度观照和深层次探索。

在栗子坪的火塘旁，观察一位八旬老人脸上深刻如溝的纹路和平静如水的神情；在渔洋关苏维埃政府旧址里，凝视一盏曾在风雨夜高挂、如今满是灰尘与锈色的马灯；在汲明茶业公司的茶园里，细细欣赏“迎霜”“玉笋”“紫娟”“湘妃翠”这些诗意满满的茶叶品名；在五峰非遗传承展示馆，静听一段当地有名的“民间故事家”刘德培的土味故事；在柴埠溪“长乐十碗”的民族屋内，沉醉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南曲《春去夏来》悠扬婉转的乐声……生生不息的风土人情是一首首绵延不绝的诗文，发展势头良好的乡村产业是一幅幅未来可期的美好画卷。所行之处，感受颇丰。

神秘的北纬三十度，大自然钟灵毓秀，给五峰全境皆山的独特资源。深山无闲草，遍地是灵药。青山绿水之间有神奇的五倍子，不仅生产优质蜂蜜，还长出了“芯”产业，五峰赤诚生物生产基地从五倍子中提取“没食子酸”，精深加工成光敏剂，实现芯产业关键材料光刻胶的国产，成为湖北省重点培育产业；采花毛尖获得湖北名茶第一名牌，中国驰名商标称号；渔洋关镇获得了国际茶叶委员颁发的“世界茶旅古镇”匾牌。

五峰在深山。五峰已走向世界。五峰值得。

同行的作家冰轮说：“来到五峰，瞬间跌入一个桃源仙境，这里有南曲的儒雅，红茶的回味，五倍子的神奇，中华小蜜蜂的王国……我真的醉了，是太白醉酒的那种醉。”

醉意朦胧中，不妨听一曲《五峰》：“武陵逶迤盛开一片山河，五峰并肩举起天的辽阔，万里茶道走出一个民族，男人女人都在坡上生活……”如此壮美。

再听一首《故乡的茶树王》：“故乡有棵茶树王，静静地站在山岗上，相思时刻向他乡眺望，爱也绵长恋也绵长……”如此深情。

再听一首《敬酒歌》：“土家礼性多，敬酒也唱歌。一杯天地宽，二杯添快乐，三杯增福寿呀……”如此欢乐。

此行五峰匆匆两天，留下了很多未来的期盼。因为，我还没有领略后河景区孑遗植物奇观，没有感受高山滑雪的动感魅力，没有见到娇艳夺人的红花玉兰，奇妙古老鸽子样的珙桐花，没有登上最高峰白溢寨一览众山，也没有踏着宜红古茶道去一探其大开大合的历史渊源。

那就等下次机缘吧。

天地之间有大美，五峰值得。

（责任编辑：王倩茜）

梅玉荣湖北团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长江文艺》《芳草》《星星》《诗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著有诗集《月光倾城》《走神》《且慢》等。